孟憲歧
胡大膽叫胡忠良,是一隊的生產(chǎn)隊長。
那時候,大青山腳下是個地廣人稀的大荒草甸子,山高皇帝遠(yuǎn)。隔幾里住幾戶人家,稀稀拉拉的。后來,從外地來了不少逃荒的。這里按照十里距離建一個小隊,分成了八個小隊。胡大膽是本地人,公社就讓他當(dāng)了隊長。其實,胡大膽也就比別人早來了十多年,他家以前是河北壩上的,在那里挨不起餓了,才逃來東北大青山活命。
人挪活樹挪死。
胡大膽究竟有多大膽,這沒人知道。
據(jù)說,他在河北壩上老家時,正是年輕力壯的好小伙子,也當(dāng)隊長。一到秋天,地里種的玉米總是被什么東西給禍害了,他就組織社員護(hù)秋。全隊二十九個男勞力,兩人編一班,剩下一個人,胡大膽就一個人頂一個班。
那會兒護(hù)秋是白盡義務(wù),也不給記工分,大家誰都不愿意干的活兒。
夜里,胡大膽就一個人依偎在用干枯的玉米秸桿圍成的小穴子里,端著火銃守著。過了半夜,一個黑糊糊的大家伙進(jìn)了玉米地,他瞄準(zhǔn)那東西的腦袋就是一家伙。
沒承想,被他干倒的竟是一頭老熊瞎子。
從此,他的大膽就出了名。
大草甸子一望無際,都以種大豆為主。雖然每年小隊都要收獲許多金燦燦的大豆,但分到社員手中的卻少而又少,其余的交給國家了。國家再給社員下?lián)芤恍┯衩赘吡恢惖募Z食。后來,國家遇到了三年自然災(zāi)害。
俗話說:大河有水小河滿,大河無水小河干。
國家都困難了,個人就更困難了。
這困難主要就體現(xiàn)在沒有吃的。
這年秋天,是個大豐收。胡大膽領(lǐng)著社員把大豆打完了,該上繳的上繳,該分給社員的分給社員,該入庫留種子的留種子,社員們心里都有了底。
可是,公社周書記來時,胡大膽卻一點底也沒了。
因為周書記還帶來了公社的武裝部長,那家伙還挎著盒子槍呢。
周書記把他叫到小隊部里,像審犯人似地審他。
社員聽說胡大膽讓周書記給審了,都來小隊部看熱鬧。
周書記問:“你叫什么名字?”
胡大膽答:“胡忠良?!?/p>
周書記問:“胡忠良?哪個忠?哪個良?”
胡大膽嘿嘿一笑:“忠心的忠,善良的良?!?/p>
周書記揶揄著問:“你咋忠心啦?你咋善良啦?”
胡大膽不敢往下說了,他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來回答這個問題。
周書記大聲說:“你胡忠良白叫這個名字了!你對國家不忠,對毛主席不忠!”
胡大膽被周書記這兩句話給嚇壞了,連忙分辯:“周書記,我,我對國家對毛主席可從來沒有二心啊?!?/p>
周書記嚴(yán)厲地問:“你忠于誰呀?你一個小小的生產(chǎn)隊長,竟敢瞞產(chǎn)私分?”
這回胡大膽可算是明白過來了:家里出了內(nèi)鬼!
今年黃豆打得多,除了上交的,他和副隊長,還有會計私下里一合計,就把富余的分給了社員,每家一百斤。他暗暗囑咐大家,可千萬別說出去,這黃豆有營養(yǎng),遇到危難時,可以頂一陣子。往后的日子更難過了,興許能幫大家邁過這道坎兒。這在當(dāng)時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啊,鬧不好是要坐牢的。
果然,周書記說:“胡忠良胡隊長,你知道這是什么性質(zhì)的錯誤嗎?這是違法亂紀(jì)!這是與黨為敵!”
胡大膽這下可沒膽了。
他囁嚅著說:“我也不是為我一個人,是為了社員能活命?!?/p>
周書記立即批評他:“你還有點組織紀(jì)律觀念嗎?你還有點大局意識嗎?”
胡大膽只好說:“周書記,事是我一個人干的,責(zé)任在我,要打要罰由您定。”
周書記依然怒氣未消:“我?我能定得了嗎?這事得人家法院定。你趕緊回家收拾行李,這就跟我走!”
胡大膽磨磨蹭蹭不動彈,公社的武裝部長有意無意地把盒子槍拔出來又插進(jìn)去,催促說:“怎么?周書記的話你不聽?快去!”
屋里三個人正鬧著,外面的社員卻吵吵嚷嚷起來。
周書記覺得不對勁兒,出了屋,到外面一瞅,他驚呆了:黑壓壓的人群,有的肩上還扛著口袋,有的人把口袋放在地上??匆娭軙洺鰜砹耍缚诖娜笋R上也放下來,大家齊唰唰跪在地上說:“我們都把多分的大豆拿來了,就把我們隊長給放了吧?!?/p>
周書記突然感到心里熱乎乎的,眼睛也熱乎乎的。
但他依然陰沉著臉,默默走進(jìn)屋里對胡大膽說:“大豆繳回,罪減多半,大牢不去,檢查難免!明天把大豆送到糧站,記住,還要把檢查送給公社,越深刻越好?!?/p>
周書記說罷,就領(lǐng)著武裝部長走了。
胡大膽跟社員們說:“哎呀,差點把我嚇尿了褲子?!?/p>
胡大膽眼淚汪汪地說:“對不住大家了,原指望給大家弄點獨食吃,哪知道大伙還沒嘗到豆腥氣呢,就露餡了,怪我沒能耐,沒能耐!”
這時,小隊會計哇地哭了起來。
小隊會計是個二十多歲的小青年,沒有見過大世面,他一哭,大家被他哭得莫名其妙。
小隊會計哭了一會,哽哽咽咽地說:“都怪我多嘴多舌,我也是閑著沒事兒去姑姑家,跟我姑姑偷偷說了這件事兒。我姑姑也拿這事當(dāng)好話就說給了當(dāng)公社書記的外甥,我混蛋,我傻瓜。隊長的檢查,我來寫,寫不好隊長就撤我的職?!?/p>
大家都看會計這幾年干得不賴,賬算得清楚,人也地道,就沒有過多地責(zé)備他。
后來這事也就風(fēng)平浪靜了。
胡大膽照樣當(dāng)隊長,跟公社周書記關(guān)系不錯,兩人經(jīng)常在胡大膽家劃拳喊號子。
有人從胡大膽家路過,聽周書記在屋里短著舌頭說:“你,胡忠良,夠,夠哥們,敢,敢做敢當(dāng),為社員,不,不怕做大牢,是條漢子,來,干!”
沒收了私分的豆子,胡大膽心里總不是個滋味,他是隊長,他還得想法別讓社員挨餓呀。思來想去,他又有了大膽的計劃。
第二年開春,當(dāng)柳溪河里漂動著滿溪的桃花瓣時,胡大膽已經(jīng)領(lǐng)著社員把地都種了。種完了地,他和大家一起去柳溪河的樹叢里開荒。新開墾的地里黑油油的,肥得很。能種黃豆的種黃豆,能種玉米的種玉米。反正,新開的地沒有上賬,種什么都是自己的。每家一小塊,家家都有。
后來,胡大膽怕將來公社再把新開墾的地里的大豆玉米充了公,就又偷偷鼓動社員去薅了大豆玉米,種蘿卜。
那時候就已經(jīng)過了芒種。
老話說得好:芒種,芒種,不可強種。
頭伏蘿卜二伏菜,一點不晚。
社員們眼看那綠油油的小苗兒被自己親手薅掉,心疼不已。但他們信胡大膽的話,地里的大豆玉米,公社要征收,可蘿卜白菜沒有征收啊,到時候照樣填飽肚子不挨餓。
果然不出胡大膽所料:有幾個生產(chǎn)隊私自開荒種大豆玉米,到秋天都被上邊給充了公,隊長還受了處分。
只有胡大膽的生產(chǎn)隊,只開荒種了大蘿卜秋白菜,上邊沒說收蘿卜和白菜。
家家戶戶都鬧個院滿屋滿,就是這些蘿卜白菜,讓社員們度過了那些饑荒。
可惜,當(dāng)大家都不挨餓的時候,胡大膽卻挨了餓,餓得骨瘦如柴。
他得了病,吃一口吐一口,什么東西也吃不得。
臨死前,他對看望他的小隊會計說:“我餓呀,你給我鬧點吃的?!?/p>
小隊會計噙著淚問:“隊長,你想吃什么呀?”
胡大膽說:“柳溪河邊那大蘿卜,給我鬧一個來?!?/p>
小隊會計就回家,精心挑了一個個最大最光滑的紅燦燦的大蘿卜,給胡大膽拿來了。
胡大膽用顫微微的手拿著蘿卜,使勁啃了一口,可惜,沒有啃動,就咽了氣。
胡大膽死時,身材瘦小得跟一只羊羔似的,讓人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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