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他住在巴黎圣丹尼斯一帶,在家里的陽臺上看得見塞納河與埃菲爾鐵塔,但言談間,會流露上海腔。“確實是上海人,”他說,“但很久沒回去了?!?/p>
“上次回去是何時呢?”“世博會吧。那是幾年前了?”
“為什么不回去呢?”他思忖有頃,說:“現(xiàn)在回去看,上海都不認(rèn)識了……人和物也不一樣了?!?/p>
他生在石庫門里,說到上海,便回憶起五加皮、德興館、大光明電影院,以及姚慕雙、周柏春二位先生,甚至還有20世紀(jì)80年代外灘某商廈門口擺的大米老鼠真人造型。
“倒不是說現(xiàn)在的上海不好,只是現(xiàn)在回去,不認(rèn)得了?!彼麚u搖頭。
巴黎十三區(qū)陳氏超市斜對面的燒臘店,剁鴨子的師傅,說他出生在廣州,只會廣東話、法語和一口勉強能聽懂的普通話。鴨子剁到最后,他會問:“脖子要?送給李?!比缓笞猿暗匦π?,“送給李,送給泥……你。我發(fā)不好啊。”
他上次回廣州,是2004年。家里還有親戚,拉他去看天河體育中心?!昂么笱?!”他繪聲繪色地描述,然后搖搖頭,“但是其他我就不認(rèn)識了!”回到巴黎十三區(qū),他覺得自在些。左鄰右舍是越南菜館和潮汕茶館,對門的酒吧里,一群老廣東在看賽馬下注,聽許冠杰和梅艷芳。他覺得自在,“這里比我老家更像廣州呃!”
我去阿姆斯特丹時,一位電臺編輯來見我。聊起來,竟發(fā)現(xiàn)都是無錫人?!澳憧谝舨氐煤芎冒?!”“你這更加厲害了,我還以為是北方人呢!”再細(xì)聊,發(fā)現(xiàn)各自的老家竟隔了不到二百米,自然相談甚歡。聊完之后,我們?nèi)ニ畨螐V場她推薦的老琴酒吧——1689年開的店了。我女朋友小心地問:
“你們剛才在說無錫?”
“是啊。”
“我跟你回過那么多次無錫,可是你們說的地名……我都不認(rèn)得。”
“現(xiàn)在那些地方,都沒有了?!?/p>
話說,故鄉(xiāng)到底是什么呢?
是個地名嗎?是上海、廣州、無錫、北京那些地名嗎?然而大家回去了,都物是人非。
是口音?食物?家人?“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爺娘聞女來,出郭相扶將”?還是其他細(xì)節(jié),比如家鄉(xiāng)的哪棵樹、家鄉(xiāng)的哪個鄰居、家鄉(xiāng)的貓狗、家鄉(xiāng)自己跑過的某條路?
怕都不是吧。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比俗铍y過的是,回了鄉(xiāng),物是人非了??墒鞘朗卤揪蜁锸侨朔?,變幻不休,至于那么難過嗎?
我的幾位北京朋友,最聽不得我說北京的不好。當(dāng)我要他們說北京的好處時,他們會滿懷向往地說起玉淵潭、八一湖、北海公園,說起單位筒子樓里,包餃子很好吃的大媽?,F(xiàn)在的北京呢?嗯,也挺好的呀,是挺好的,因為,小時候的親友,都還在那兒呢……2015年秋天,我回蘇州、無錫,有朋友請吃了高檔的蘇幫菜,“知道你喜歡這個口味”,我吃了,但并沒怎么歡喜,倒是吃到了熟悉的餛飩、湯包、糯米糖藕、干絲、肝肺湯,笑逐顏開。
后來我才意識到,我思念的,我喜歡的,也許不是故鄉(xiāng)的飲食,而是我記憶中的飲食。
許多人思念的所謂故鄉(xiāng),也許不是故鄉(xiāng)本身。所謂故鄉(xiāng),更多是“少年時光里的故鄉(xiāng)”,所以故鄉(xiāng)在你離開的一瞬間,其實已經(jīng)丟失了,隨著時間跑走了。你再回去,也只是盡量找當(dāng)年的余韻,找那些“還沒有變化”的地方。
假裝時間并沒有走,我們并沒有長大,一切還如少年時一樣。
(劉詩摘自《新華每日電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