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夫
1
時序剛過驚蟄,天氣已經(jīng)暖和得不像樣子。
采菊把窗簾拉開,陽光嘩地一下潑了進來,淹得她心里一漾,不由得出了一口長氣。采菊覺得渾身燥熱,便把窗子開了一條縫。覺得臉上癢酥酥的,還以為爬了什么蟲子,一摸,光光的?!瓉硎谴翱p里擠進來的春風(fēng)撫摸著她的臉。采菊心里有點莫名的欣慰,都五十好幾的人了,又整天在野地里風(fēng)吹日曬的還能有這皮膚。兒媳婦艷艷,瓶瓶罐罐的整了一大堆,整天涂涂抹抹個不停,可如果不化妝,那臉上的皮膚死巴巴的,連門都不敢出。采菊看到窗臺上的那盆綠蘿,一個冬天都沒有長多少,可春天的太陽剛一照,就躥了老長一截兒,那嫩尖兒在陽光下綠得發(fā)亮,直朝人眨眼哩!
有幾只蜜蜂,可能是弄錯了節(jié)氣,飛到窗玻璃上嗡嗡地亂碰,撞著撞著,就從窗縫里鉆了進來。蜜蜂飛到綠蘿上,用兩條毛茸茸的前腿輕觸著葉片,又像小孩子洗臉一樣抹一下圓圓的眼睛,然后,有點兒迷惘地在屋子里飛來飛去。采菊被蜜蜂的嗡嗡聲吵得有點煩了,趕出去吧,外面起風(fēng)了;留下吧,嗡嗡地吵,一時有點后悔放蜜蜂進來。唉,都是這早來的春意鬧的!
采菊姓陶,這名字還是教過私塾的爺爺起的。那是個秋日的午后,爺爺正在村東頭的陽洼里曬著暖暖,搖頭晃腦地吟著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家里傳來話說,兒媳婦生了個女娃子。爺爺說,那就叫采菊吧!采菊長得俊秀,就連向來重男輕女的爺爺也很疼愛,念叨,一個女娃子長得這么好,投胎在這山溝里,只怕難免坎坷!采菊越長越出脫,當(dāng)時遠(yuǎn)近村里的后生哪個不喜歡她呢?田大壯和他的堂哥田大牛都打過她的主意,尤其是前灣莊的那個英俊后生宋思來,他學(xué)習(xí)好,心眼也比其他人多,還在小學(xué)時就給她塞過紙條呢。
再到后來,宋思來家里托人來陶家提親,陶采菊的父母都覺得宋思來人很不錯,就是成分太高,便沒有答應(yīng)。宋思來的初戀就這樣夭折了,心里難受得像貓抓一樣,那個憋屈啊!他恨透了這個不公正的世界,真想像那首歌里唱的,砸爛這個世界!可他哪有這本事?抓著自己的頭發(fā)痛苦失眠了幾天后,狠狠心拋下父母,去了口外,上了新疆。
本來采菊心里對宋思來是比較情愿的,可當(dāng)時農(nóng)村還比較封建,這種終身大事都是要大人做主的。何況那個年代,就宋家那階級成分還不把人給連累死?于是,采菊就由父母做主嫁給了田大壯。剛嫁到田家時,她還不到二十歲,像鄉(xiāng)里的其他媳婦一樣,人都忘記了她的姓,就叫她采菊。再后來,生下了兒子小平,她便成了小平她娘。丈夫田大壯對她挺好的,可那死鬼二十多年前就避心閑了,拋下了她和還沒有成年的一對兒女。一切都是命??!誰知道田大壯那么結(jié)實的一條漢子,說歿就歿了。那天,村里人都聚在村口的牙叉骨臺上諞閑傳,看見田大壯臉紅紅的過來了,就開玩笑說,大壯是做了什么日八事吧,不然怎么臉紅得像一塊紅布一樣?田大壯聽了臉漲得愈加紅了,傻傻地直朝大伙兒笑,那笑容還僵在臉上,突然,喊了聲頭疼就一堵墻般倒了下去。大伙兒都慌了神,老年人說這是叫黑砂打了。于是,手忙腳亂地往醫(yī)院抬,還沒抬到醫(yī)院就咽了氣。那個醫(yī)生看了看,說是腦溢血。
料理完喪事,采菊也算是死過了一回,可有誰憐惜她?婆家都拿她當(dāng)喪門星待呢。當(dāng)時真是活不下去了,采菊幾次把上吊的繩子搭到房梁上,一想起兒子田小平還小,自己尋了無常,兒子怎么辦?便又解了下來。有幾次夜里把農(nóng)藥瓶子打開,看著炕上熟睡的女兒田小鳳,臉上還掛著甜甜的笑呢,便又把農(nóng)藥瓶蓋上。寡婦人家的,免不了有些多事的光棍漢敲門打窗地騷擾。有一天晚上,某個光棍漢又在外面抬門,她萬般無奈,就尋了架梯子爬上墻頭看清那人,叫響了名字哭著吼著罵了半夜。大家都是一個莊里人,輩分上也是大哥二爸三太爺?shù)?,誰能架得住采菊這一招?此后,誰也不敢再打門騷擾了,那些光棍漢都咽著口水,看著這個鮮嫩漂亮的小寡婦就這么白白地老去。唉,當(dāng)初過的那叫什么日子?。?/p>
采菊想著想著,自個兒也是忍不住嗤地一笑。好歹現(xiàn)在一雙兒女都長大成人了,女兒田小鳳嫁了人,婆家光景還挺不錯的。兒子田小平在深圳打工,收入還行,媳婦是鄰村的李艷艷,人長得也順眼,還挺勤快的。這不,孫女田春雨都快小學(xué)畢業(yè)了,孫子田春林也剛上了小學(xué)。
家里大大小小的人都忙自己的事兒了,采菊這會兒反倒是閑下了??擅α艘惠呑?,哪能閑得住呢?采菊收拾完家務(wù),坐著坐著就想起,她昨天接孫子田春林時看到莊東頭小學(xué)邊的那塊地還荒著呢。那是不到一畝的一塊山臺地,后面是山神廟,早些年村里鬧社火燎疳,總要在那里折騰,一個正月下來,那地就被踩得鏡面一樣。
燎疳,是隴東人的習(xí)俗。傳說中的疳氣子會吃掉人的鼻子嘴,掏空人的內(nèi)臟,得了疳病的孩子都瘦得皮包骨頭。采菊見過一個被疳吃過的孩子,鼻子沒了,就兩個黑窟窿,難看得沒個人形,看上一眼晚上都做噩夢呢。那時山里醫(yī)療條件差,也弄不清究竟,因了這,村民們都很看重燎疳這事。每年正月二十三,各家各戶都要在門前積些高粱玉米秸稈、柴草,有些年輕人還會在山上砍些荊棘蓬蒿背一大捆子回來,講究的人家還會扎成一束束的事先在門前堆起來。隴東人年氣重,從臘月二十三送了灶神就算是小年,到正月二十三就是年的最后一天,這一個月都算是過年呢。燎疳的那天,女人忙著搟長面、熗臊子,太陽還沒有落,油潑辣子臊子長面便端上桌,大人小孩聚在一起吃完飯,家里大大小小的人一起動手,把各房門上的對聯(lián)都揭下來,然后把房子清掃一遍,再把過年沒有燒完的紙表、剩下的鞭炮全都拿出來,等到天色變黑,家人湊齊就開始在家門前點火。采菊家當(dāng)然是爺爺來點火,火著起來后小孩子便朝火里扔鞭炮,還會拿出事先剪好的“疳娃娃”,嘴里念叨著說詞兒投進火中,伴隨著炮聲火光,人們就將晦氣和時疫送走。然后,一干年輕小伙子便從火堆上跳過,一些碎女子常常會伴著尖叫被小伙子推搡著跳過火堆,最后,一些年長的人就被人攙扶著跨過燒為灰燼的火堆。
那時候,大多數(shù)人家里窮,柴草又要喂牲口又要燒飯,有些個富戶也不敢太張揚,所以家家的柴堆都小,不一會兒就燒完了。之后,大家便揚起灰喊著“高粱花開了”、“蕎麥花開了”,空中便有帶著火星的灰揚開,預(yù)示一年的收成。采菊很清楚地記得,最熱鬧的是在大集體時,前灣后灣兩個生產(chǎn)隊的人都聚在山神廟前的官地上。由于是大集體,柴草是大家的,積的柴堆就比較高,規(guī)模也就比較大,于是,這大規(guī)模的燎疳就很像兩個生產(chǎn)隊合辦的一次聯(lián)合春晚。許多小伙子事先收拾停當(dāng)扎緊腰帶,晚飯也吃得輕省些,等著在晚上表演跳火堆。有的年輕人通過助跑可以跨過七八米的火堆,有的也會把鞋都掉到火堆里,引得大家一陣哈哈大笑。還有更好玩的就是有的人鼓勁太大,掙斷了褲帶燒爛了褲襠,大家都會一邊揶揄一邊祝賀,認(rèn)為燒掉了一年的穢氣。
田大壯和他的堂哥田大牛在燎疳時都是很活躍的,他們身體都很壯實,都拼命地表現(xiàn)給采菊看??伤麄兩眢w壯是壯,可與宋思來相比則不夠矯健靈活。如果是比賽下死力氣干活兒還行,可表演起跨越火堆來,還是差了一大截兒。宋思來當(dāng)時就是跳得最遠(yuǎn)的,大冬天的,別人穿著皮襖棉衣還凍得瑟瑟發(fā)抖,他卻穿了單衣,臉膛給火光映得紅紅的,身上那一塊塊的肉疙瘩叫女孩子看了直心跳呢。那時,地上沒有那么多的玻璃渣子,跳之前宋思來便脫了鞋光著腳,在火焰燒得最旺、火頭最高時,緊緊腰帶,一陣助跑便跳過熊熊燃燒的火堆,引得大家的掌聲和叫好。采菊明白,表面上看起來,宋思來脫光鞋是為了輕便,其實是擔(dān)心那樣用大力會把鞋子給蹬壞了。等到火勢低下來時,一些老年人、膽小的孩子和姑娘也會被年輕人連扶帶推,擁到火堆跟前,來驅(qū)邪除穢。
采菊清楚地記得,那晚,宋思來有力的雙手卡著她的腰輕輕一送,她嚇得閉上了眼睛,接著她就飛起來了。她當(dāng)時穿一件小紅襖,飛起來就像是一朵紅云,在火光的烘托下真是輕靈好看!等站穩(wěn)腳時已經(jīng)過了火堆,發(fā)現(xiàn)自己緊緊靠在宋思來的臂腕上,真是羞人答答的!采菊回來后第一次失眠,半夜睡不著,一直回味著那種飛起來的感覺,真是太美妙了。
唉!采菊想了一會兒,嘆息了一聲。這些年,村里年輕人少了,社火也耍不起來了,丁壯勞力長年外出打工,有的連過年都不回來。許多家庭都是“鐵將軍”把門,院子里蒿草一人深,野兔野雞都在里面抱窩了。有些打工的,擠車回來看看老人孩子,也只是過個年還沒有過正月十五就又外出了,誰能等到正月二十三燎疳?因此,家家燎疳也只是應(yīng)景性地把爛柴草、舊對聯(lián)和破舊雜物堆到門口燒一下。至于山神廟前的燎疳,更是沒有人承頭去搞,倒是一些小孩子看著這里野草瘋長,一到正月二十三,這干透的野草便被多事的小孩子們點著,燒得滿地焦黑,看得人心里怪瘆得慌。
本來,春林完全可以跟著姐姐春雨一起回家的,可春林今年春上剛上的學(xué)前班,學(xué)前班不上自習(xí)的,比春雨小學(xué)班提前一個鐘頭放學(xué)。春林一直是奶奶采菊帶的,太戀她,天天嚷著要奶奶接。接就接唄,閑著也是閑著,接一段時間就順了,也省得她坐在家里悶得慌。每天等著接春林時,有點閑得無聊,采菊又是忙了大半輩子的人,哪里閑得???于是便帶了把鐵鍬,順帶兒把那塊地整一下。到地邊一看,喲,地上被燒得焦黑一片,可那燒過的灰下面,嫩綠的草芽硬是可著勁鉆出地面,那嫩黃的芽尖給擠得彎彎曲曲,看得人心里真叫疼愛。采菊一邊鍤那塊地一邊等小林,聽著校園里學(xué)生背唐詩:“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 引得她也情不自禁地跟著哼哼起來,干起活來覺得很是帶勁。
“哎喲,你的詩背得真好聽!”一個男人的聲音打斷了她,她抬頭一看,先是一怔,接著便漲得滿臉通紅,站在眼前的就是那個多年未見的宋思來。原來聽說,宋思來也回過幾次老家,甚至在田大壯死后還跑來找過她。咳,那陣子她都活得不人不鬼的,頭里沒個人,面光光怎么見人家呢?知道消息后,采菊便事先跑到娘家躲過去了。
唉,她都活到這個地步了,見了又能咋的?
最近,聽說宋思來退休后又回到老莊上了,還盤下了學(xué)校旁邊的門面開了個小超市,今天可巧給遇上了。
“是、是你?”采菊裝作才知道的樣子問。
“怎么,不認(rèn)識了?”宋思來的聲音帶著明顯的外地口音,很好聽。再看他,雖說年近花甲,可由于在城市工作保養(yǎng)得好,看上去頭不禿背不駝,也沒有許多干部的腐敗肚子,根本就不像快六十歲的人。在農(nóng)村,五六十歲的男人都腰躬馬爬胡子拉碴的,沒眼兒看了。
采菊說:“我們農(nóng)村人,哪敢認(rèn)你這大老板呢?”
“看你說得生分的!咱還是鄉(xiāng)親加老同學(xué)呢!”宋思來哈哈一笑,笑聲響亮而帶著磁性,撩得人心里一陣癢癢。
“你在外面挺好的,咋又跑到這山旮旯里了?”采菊一邊鍤著地一邊問。
“你說呢?”見采菊不答言,便又嘆息說,“唉,兔子沿山跑,到頭歸老窩。人老了就想家鄉(xiāng)想家鄉(xiāng)的人……再說,新疆那地方最近也不太安靜呢!”
采菊掠了掠額前滑下來的頭發(fā),剛才的勞動使她容光煥發(fā),被汗浸過的臉紅撲撲的,顯得比實際更年輕。宋思來看了看,體貼地說:“看你累得!”
“老了唄!不然,這點活兒能累著人?”采菊說這話時,明顯地帶了點嬌氣的樣子,不由使宋思來想起她當(dāng)年的樣子來。
“你還一點都不顯老呢!頭發(fā)還黑得像青緞子一樣!”宋思來說著也捋了一下自己的頭發(fā),他頭發(fā)還是挺密的,雖有幾縷花白,可這恰好證明不是假發(fā)也不是染的。
采菊明知道宋思來是開玩笑,可聽了心里還是挺高興。本來,她的頭發(fā)在老漢田大壯死去那年大把大把地掉得滿地都是,一掃地就是一團子,頭發(fā)脫到最后都露出紅紅的頭皮了。這幾年生活如意了,吃得好、睡得好,身體也好多了,頭發(fā)竟然奇跡般長得又密又黑油光發(fā)亮。村里人都笑著說,小平他娘返青了。
宋思來看著被燒得焦黑的野草,感嘆道:“這是誰燎過疳的吧?你還記得當(dāng)年燎疳的事嗎?”采菊想起當(dāng)年的事,臉一紅說:“都陳年爛谷子了,還提那干啥?”
“可有些事,不是說想忘就能忘記的!”宋思來感慨地說,“說實話,那些年,我沒下場跑到新疆胡混,可閑下來想得最多的還是你!”
聽了宋思來的話,采菊心里有點慌亂,不知道怎么回答,恰好這時,課外活動的鈴聲響了,學(xué)前班的孩子該放學(xué)了。采菊搪塞說:“我要去接孫子了!”說完便急煎煎地走了。
嘿,日子過得真快??!她已經(jīng)是兩個孫子的奶奶了,真是兒孫催人老??!
2
北塌山本來是很峻挺的,是臥龍山脈的主峰,海原大地震那年整個山峰都塌了下來,沒有了原來的峭拔,于是,人稱之為北塌山。山的余脈像只胳膊肘兒,舒緩地環(huán)抱過來,村莊就像熟睡的嬰兒,依偎在母親的懷里,這就是后灣莊了。而北塌山前的灣灘地,平坦地朝前伸展開去,有一處比較開闊的所在,那就是前灣莊了。兩莊之間是一道從遠(yuǎn)處綿延而來的山梁,游走到兩個莊之間陡然煞住,形成一個鼻梁狀的梁峁,活似一條傳說中的龍頭。風(fēng)水先生說,這里得修個廟供供,不然,如果龍王吹胡子瞪眼起來,兩個村莊都不會安生的。于是,兩個村莊就集資在梁峁修起了一座小小的山神廟。廟的前面便是那塊閑著的官地,隔著一條路就是由原來的私塾改辦的小學(xué),兩個莊的孩子都在這兒上學(xué)。
自從采菊那天不經(jīng)意間遇到了宋思來,她本來平靜的心便產(chǎn)生了許多感慨:宋思來當(dāng)初是多么攢勁的小伙子啊!可命運真是太無情了!他也真是太不容易了,一個人跑到那么遠(yuǎn)的地方打拼,無親無故的得受多少罪啊!再聯(lián)想當(dāng)年兩個人之間的那點事來,采菊覺得,自己先是心許了宋思來,后來又聽了家里大人的話嫁了田大壯,著實覺得也有點對不起宋思來,可再想想當(dāng)年那種政治環(huán)境,誰又能頂?shù)米∧兀窟@又能怨誰呢?只能怪命吧!
采菊鍤的那塊地,當(dāng)年種著一片紅高粱。別的山臺地都旱得厲害,高粱長得像禿子頭上的毛,稀紅不拉的。奇怪的是,這塊地雖然春上燎疳時常常被踩得像打麥場一樣,可一經(jīng)耕種,高粱便長得就像電影里見過的青紗帳,綠油油的煞是好看。到秋天遠(yuǎn)遠(yuǎn)望去,紅彤彤的,像一片落在山邊的晚霞。一放學(xué),孩子們都鉆到高粱地里捉迷藏,為這還挨了不少老師的批評和家長的打,可孩子們一玩起來就什么都又忘了,挨罵歸挨罵,挨打歸挨打,玩起來還是照舊。
有一回,宋思來玩得尿脹了,便鉆進高粱地,對著套種的黑豆蔓刷刷刷地撒起來,尿憋得久了,撒起來格外地暢快,他長噓一口氣,痛快地呻喚了一聲,可他的聲音馬上被一聲驚叫給打斷了。一看,原來那密密的黑豆蔓后面也蹲著一個女生呢——這就是那個第一次闖進他青春夢境里的陶采菊??龋瑝牧?,自己居然朝著她撒尿,這一切還不看在她眼里了?臊死人了!他連忙收起寶貝就跑,可尿得正歡哪能一下子收得???弄得褲襠前面濕了一大塊,一出高粱地就被同學(xué)們看見了,接著,伙伴們又看見采菊也從后面哭著出來,就起哄:“陶采菊,宋思來,高粱地里搞戀愛。陶采菊,宋思來,高粱地里搞戀愛?!碑?dāng)天,他們倆都臊得沒敢去學(xué)校。宋思來想,自己這寶貝,還沒有哪個姑娘家見過,既然給采菊看見了,那就非得娶她當(dāng)媳婦不可。自從有了這心思,他見了采菊就心跳,不敢正眼看她了。采菊呢,哪里經(jīng)過這事!想起來就羞得臉紅,老遠(yuǎn)一看見宋思來也就躲開了,兩人竟然生分起來。不承想,這宋思來也真是大膽,竟然給采菊寫紙條,采菊當(dāng)時也很害怕,想都沒想就交給老師了。
可說實話,采菊心里對宋思來還是挺滿意的,常常也會想起他,只是覺得男女私下里那樣不好。慢慢地他們都長大了,采菊看到附近莊里還沒有哪個小伙子比得上宋思來,便對宋思來也很上心。有次放學(xué),宋思來把采菊堵在半路上,紅著臉問:“采菊,我喜歡你!你能給我當(dāng)媳婦嗎?”采菊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嘟著嘴別過身子沒頭沒腦地丟了一句:“那你家里沒有大人嗎?”
宋思來站在那里愣了半天才明白了,他高興得跳了一個蹦子,跑到家里偷偷給母親說了,她母親聽了只是嘆了口氣,晚上給男人如此這般地學(xué)說了一遍。宋思來的父親也一直為家庭成分發(fā)愁,有了一丁點兒希望怎能放棄?立馬央媒人去提親。結(jié)果,話傳回來了,孩子沒意見,但陶家的大人嫌宋家成分高,不同意!
那天晚上,村里人都說山神廟下的高粱地里有個狼在嗥呢,叮囑孩子出門千萬小心!只有采菊知道,那是宋思來半夜在那野地里放開嗓子哭呢!采菊的心都碎了,她替宋思來傷心,也為自己傷心。
采菊出嫁的那天,秋風(fēng)吹得高粱葉子刷啦啦直響。宋思來藏在這塊高粱地里,眼睜睜地看著包著紅方頭巾穿著紅花襖的采菊騎在一頭青叫驢背上出嫁了!路過這里時,包著紅頭巾的采菊還無意中轉(zhuǎn)過頭朝高粱地看了一眼,這里有他們兩人的許多故事呢。那青叫驢嘶叫一聲,撒開蹄子得意洋洋地從地邊的沙路上走了過去,那得得得的蹄聲直踩得宋思來心上疼。宋思來雙手抓著地上的土,雙淚長流,他發(fā)誓自己要混出個人樣來,讓村里人看、讓采菊后悔、讓陶家人把腸子都悔青!宋思來瘦了、黑了,也輟學(xué)了。他給家里人連招呼都沒打就走了,聽人說是上新疆了——也就是走了口外,那是沒下場的人走的路。后來,宋思來的父母都因為想念兒子得了病,先后去世了,宋思來都沒有回來。莊里便有人罵,這混小子沒人氣,老宋家算是養(yǎng)了個白眼狼!
宋思來到新疆油田上混得風(fēng)生水起,他算是看清了這個社會的貓膩,如果沒有靠山,就是累死累活也不見得就能出人頭地。于是,找靠山,他雖然沒有什么高人指點,但鄉(xiāng)下人說得好:溜人不舔肥溝子,枉到世上來球子。公司里誰的溝子最肥?當(dāng)然是一把手??赡敲创蟮囊话咽炙姸家姴坏?。于是,他選了部門里的一把手王經(jīng)理,勤奮工作加班加點,想盡辦法給王經(jīng)理留了個好印象。下一步,就明擺著要來真的。拿錢嘛,他一個小工人能有幾塊錢?于是他經(jīng)常創(chuàng)造與王經(jīng)理巧遇的機會,熟絡(luò)些以后就殷勤地往王經(jīng)理家里跑,擦玻璃、扛煤氣罐什么的,幫些小忙。王經(jīng)理看小伙子實誠麻利,干完活有時也留下吃飯,常對人說,小宋不錯!
沒多久,宋思來就當(dāng)了個小組長,可以給別人派活兒,自己拿個筆記本記記寫寫的,一天下來,手也不用洗,襯衣領(lǐng)子白白的,才知道這白領(lǐng)的好處,一個月下來,輕輕松松,掙的錢反而更多。這錢不等于白領(lǐng)了嗎?宋思來嘗到了好處,更加用心,看到王經(jīng)理到門邊,他便適時地掀門簾,到車邊,便殷勤地開車門。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王經(jīng)理在臺上講話時咳了一口痰,不好意思往地毯上唾,可口袋里也沒有帶餐巾紙,坐在前排的宋思來一個箭步,及時地遞上了餐巾紙,為王經(jīng)理救了急。之后,幾個熟人都嘲笑宋思來舔溝子不要眉眼。原以為宋思來會很尷尬的,宋思來卻只是笑笑,心里想,如果我一開始能像你們一樣事事隨心,誰會那么下賤呢?我一個外來人,一路咋走過來的你們能體味嗎?
從那以后,王經(jīng)理對宋思來更倚重了,覺得小伙子有眼色、會來事。王經(jīng)理的夫人姓白,是個醫(yī)生,年齡明顯比王經(jīng)理小不少,人長得挺風(fēng)騷的。頭一次見面宋思來尊敬地稱呼她為姨,她裝作生氣地嘟起嘴說,我有那么老嗎?宋思來一時很是難堪。還是王經(jīng)理反應(yīng)快,說,就叫白大夫吧!宋思來也不拿自己當(dāng)外人,反正單身漢閑著也是沒事干,王經(jīng)理家的力氣活都被他承包了,有事沒事就帶著王經(jīng)理的兒子踢球逛街到處玩??吹剿嗡紒砗軙硎?,白大夫也笑瞇瞇地當(dāng)著王經(jīng)理的面夸過他幾次。
看得出來,在這個老夫少妻的家里,王經(jīng)理有點氣短,白大夫的話還是挺有分量的,宋思來便曲意地討好這女人。怪也怪王經(jīng)理應(yīng)酬太多、會議太多,那次王經(jīng)理去省里開會,單位分了東西,晚上宋思來便把單位分的東西給送來。白大夫一見面就朝宋思來抱怨說,老王整天不著家門,兒子又去外婆家了,真是太麻煩小宋了!她朝宋思來笑笑,兩個酒窩一閃一閃的,弄得宋思來有點醉意。白大夫叫他坐下喝口水再走,宋思來遲疑了一下便坐下喝水。
正納悶怎么不見白大夫,不一會兒聽到衛(wèi)生間花灑的噴水聲,敢情白大夫是在洗澡?是的,在洗澡!宋思來一下子全身血脈賁張,心房也嘩嘩地?fù)亜悠饋?,手心里滿是汗。他正猶豫著要不要馬上走,耳朵里傳來白大夫的聲音,小宋,麻煩你把衣架子上的浴袍遞一下!宋思來顫顫地說,白、白、白大夫,這、這、怎么行?你沒有穿衣服,這怎么行?白大夫嬌笑一聲說,就是??!我沒有穿衣服,你不遞浴袍我這么光著身子,怎么出來呀?宋思來說,好,好!一看衣架上有件粉色的浴袍,剛拿到手里,一股成熟女性的氣味便把他包圍了。他作勢問,就粉色的這件嗎?白大夫說,嗯、嗯、快點快點!唉,真要命,這不是等于發(fā)出邀請了嗎?難道還要等人家求你啊?宋思來剛到門邊,浴室門開了,在充滿香波味的水霧中,一具美妙絕倫的胴體,白花花的,直晃眼,他的大腦一下子空了……
在女醫(yī)生特有的纖纖妙手精準(zhǔn)導(dǎo)引和愛撫下,宋思來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顫栗和快樂。以前,宋思來也跟著工友在外面打過炮,感受過短暫的釋放和快活,可每次過了都很后悔。有了這次后,他才知道,人們?yōu)槭裁窗堰@事叫做愛,明白了這個做字細(xì)致入微的含義。而那種簡單的發(fā)泄,為什么叫做打炮?嘿,其中的差別,真是判如云泥??!之后,兩人免不了見縫插針地共效魚水之歡。宋思來感受到一邊海水一邊火焰的感覺,那是一種被撕為兩半的痛楚,既留戀這種快樂,又打心底里害怕。這事如果被王經(jīng)理發(fā)現(xiàn),宋思來那可是死無葬身之地??!可天底下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這種事,只能瞞住一人,瞞得一時。
說起來也蹊蹺。不久,王經(jīng)理被舉報了,據(jù)說是實名舉報,事情都很具體。在富得流油的石油行業(yè)上干了那么多年,誰沒有點積蓄?可這事民不舉,官不究。一旦追究起來,既要上繳非法所得不說,還得坐監(jiān)獄,可能還會牽扯到高層。王經(jīng)理啥事沒有經(jīng)過?依然我行我素,照常工作,這事有關(guān)方面尚未介入,還沒有進入程序,王經(jīng)理就在一次例行的工作檢查中出了車禍。人死了,事也就了了,上面發(fā)話,單位便按照程序報了因公殉職,白大夫也得了據(jù)說數(shù)額不小的賠償。
再不久,宋思來與白大夫結(jié)了婚,雖然事情辦得很低調(diào),可人們還是議論紛紛。宋思來無意間成了這一事件最大的受益者,漸漸的,人們都疏遠(yuǎn)了他。當(dāng)然,還有一些很難聽的傳言,甚至有人說王經(jīng)理是宋思來舉報的,因為許多事他最知情。嘿,嘴是扁的,舌頭是軟的,由他們說去吧!
話雖這么說,實際上,宋思來卻做不到超脫,他覺得自己處在一種很尷尬也很難受的境地,公司的人都有意地疏遠(yuǎn)著他,工作沒有意思,他便失去了寄托。回到家里,王經(jīng)理的那個日漸長大的兒子會冷不丁用一種敵視的目光看著他,弄得他若芒刺在背。更為要命的是,當(dāng)他正與女人在床上纏綿時,常常也會感受到房子里到處是王經(jīng)理陰陰的影子,無處不在的目光冷冷地盯著他,弄得他毛骨悚然。他長嘆息一聲,頹然疲軟。
當(dāng)時,公司里許多熟人甚至毫不避諱地議論,說宋思來娶一個大他好幾歲的半老徐娘就是為了那份家產(chǎn)。平心而論,宋思來覺得自己是真愛這個女人,她的美麗肥白的胴體,她對家庭事務(wù)的精細(xì)安排,她生活上對他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都讓他得到了從未有過的安慰。他想,像自己這么一個被生活多次拋棄過的人,不可能平白無故地同時什么都得到。為了這一切,損失點名譽算什么?再說,有錢有什么不好?他盤算過,必須再買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重新布置起來,要把以前生活的沉重陰影拋到九霄云外,開始一種新的生活。
宋思來也老大不小的了,還爭奔個啥?這白大夫人長得挺白凈,對他也好,大幾歲就大幾歲吧,反正能這樣生兒育女了此一生,也就行了!哪承想造化弄人,不知怎么搞的,那白大夫看起來水嫩得很,他們結(jié)婚后好多年卻再也生不出孩子。宋思來怕本地醫(yī)院熟人多,就領(lǐng)著她到別處看醫(yī)生,醫(yī)生很肯定地回答,沒有任何問題。于是查他自己。醫(yī)生朝白大夫看一眼,笑笑地拍著他的肩膀說,你身體還棒得像個小伙子呢!當(dāng)然,求神拜佛的事也弄了不少,可白大夫的肚子還是平平的。宋思來苦惱了一段又想,或許這就是命吧!只能認(rèn)命了。
直到有一天,宋思來很偶然地在女人的包里翻出了一瓶藥片,看說明是女人常服用的維生素C。他問女人,好端端地吃什么維生素呢?白大夫?qū)λf,這是女人的秘密!有一回他逼得緊了,她才說,宋美齡皮膚保健的秘密就是口服VC。宋思來想都沒想就信了,畢竟人家是大夫嘛!那天,他突然多了個心眼兒,拿了幾片藥到藥店一對,是避孕藥。他頓時明白了,這個心思極細(xì)的女人竟不聲不響地給他玩了這么一出!宋思來氣極而笑,笑畢又泣,沒想到自己真心相待、同床共枕的妻子竟然是使自己斷子絕孫的冤家!
他絕望了,也崩潰了,兩人鬧起來。宋思來忿忿地質(zhì)問,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為什么?白大夫也不相讓,反唇相譏說,你問問你自己!他說,我問你呢,你是不是怕我有了孩子會占你的財產(chǎn)?是不是?女人不說話,再問,女人說,是又怎么樣?難道你不是這么想的?
宋思來是這么想過,可讓她說出來還是氣得夠嗆,他一拳打過去,打破了妻子的鼻子,血糊得滿臉都是,恰好給回來的兒子碰上。那個長得黑麻大漢的半大小子怒氣沖沖,趁宋思來不備,一頭撞倒了他,不問青紅皂白對他一頓暴揍,最后還給他補上窩心一腳。他當(dāng)時就吐了血,疼得昏迷過去了,住了半個月醫(yī)院才勉強恢復(fù)。宋思來沒有想到同床共枕多年的女人心里揣著另一本賬,會存心騙他,也沒有想到他待如己出的兒子會打他!
他出院了,看到周圍人幸災(zāi)樂禍竊竊私語的樣子,看看那個曾經(jīng)很白嫩而今已經(jīng)顯得臃腫的女人,再瞅瞅那個胳膊上長滿了黑毛壯實得像匹野馬一樣的半大小子。宋思來想,這個家是呆不下去了,這個地方也呆不下去了。
于是,他孑然一身跑回老家,開了個店鋪討生活。嘿嘿,年輕時在這山村沒有出路上了口外。到了口外,老了又沒下場。回到山村,又一個人呆在野地里像個孤鬼。誰會給你公道呢?命運嗎?命運日他媽就是個婊子,還不是誰有錢就往誰懷里鉆!
店面不大,擺些日用小百貨,沒什么大賺頭,全當(dāng)是個營生。于是,他借著在石油上工作了大半輩子的面子,曲里拐彎兒托熟人辦了張油品代銷證,為鄉(xiāng)里的三輪車、摩托車、農(nóng)用車加點油。農(nóng)村這些年各種車輛增加,各種燃油的用量也很大,到城鎮(zhèn)去加油路太遠(yuǎn),農(nóng)戶家里貯存又不安全。他的小超市遠(yuǎn)離村莊,反倒成了一個好的代銷點。一開起來,大家都說方便多了,加油的人很多,利潤還是很不錯的。
3
采菊接回孫子春林,讓春林自己在上房里玩,她準(zhǔn)備做飯。突然聽見春林哇地一聲怪叫,她連忙跑到上房一看,春林的小手上扎著一根細(xì)箭,后面還帶著一團白糊糊的東西。她忙問:“林林,究竟咋了?”春林一邊哭著一邊指著窗臺,她一看,一只蜜蜂爬在那里,已經(jīng)奄奄一息。原來是蜜蜂螫了春林,箭連同它的內(nèi)臟也帶出來了——都是自己一時心軟惹的禍。采菊哄著春林,用掃帚把那只蜜蜂掃到地上,要踩死它報仇。春林哭著說:“奶奶,饒了它吧!是我看見小蜜蜂爬在窗玻璃上,自己捉來玩,被螫了一下!”采菊回頭再看春林的手腫得又圓又紅。這可叫她怎么向媳婦艷艷交代呢?一時怒氣攻心,一腳把蜜蜂踩個稀爛。沒想到,春林一看踩得稀爛的蜜蜂,連聲哭喊道:“奶奶心毒!奶奶心毒!”聽到春林的哭喊,采菊一時很是懊惱,啥時候自己也這么心毒起來了?以前,就是還愿獻神要殺個雞都是請別人哩。她擦凈了地上的那團污跡,可哄不下哭叫的孫子。擦干了春林的淚水,卻捋不平自己皺成一團的心情。
“春林春林,看媽媽給你帶什么了?”春林一聽媽媽叫,也忘記了疼痛,跑到了他媽媽跟前。采菊老遠(yuǎn)一看,是葡萄干,便猜個大概,想問哪里來的葡萄干?但又想,人家不追究春林手腫了的事也就算了,別自討沒趣。春林吃著葡萄干說:“真甜!”艷艷一看春林的手腫了便問:“哎喲,你手怎么了?”春林說:“捉蜜蜂時螫的,奶奶給抹了蒜,已經(jīng)不疼了!”艷艷看了婆婆一眼,強忍住不快,心想:一天啥事不干,就看個孩子還弄成這樣!
地里閑了,兒媳婦艷艷也在家,采菊便去了趟女兒小鳳家。她自己知道,這是躲宋思來去了,也想捋捋紛亂的心緒兒。過了幾天,采菊回來了,去接春林時一看,地已經(jīng)鍤掉大半,便接著地畔鍤起來。她活兒干得挺快,加上天暖,一會兒便渾身是汗。這時,眼前一黑,頭一抬見是宋思來,采菊便抱怨:“咋也沒有聲響?嚇我一跳呢!”宋思來詭秘一笑說:“哼,你什么陣仗沒有見過,我能嚇著你?”
“都老了,還沒有個正形!”采菊看宋思來一眼嗔怪道。宋思來也不答話,只是笑瞇瞇地看著采菊。
“這地都是你鍤的吧?”
“知道還問?”
“我是看燒得黑麻烏糟的怪瘆人,等著接孫子也是閑著,就拾掇拾掇,誰讓你胡攪和呢?”
“我也是閑得沒有事,又看你一個人干得吃力,就上來鍤了幾锨,沒有想到?jīng)]干活的時間長了,不會干農(nóng)活了!”宋思來說著遞過一瓶康師傅綠茶來,“喝幾口吧,看你汗淌得!”采菊心里一熱,多少年了,她流汗流血、受氣受累,有誰問過一聲?可她平白無故怎么好意思喝人家的綠茶呢?她搖搖頭說:“我不喝茶!”
“這茶不苦,你嘗一口!”宋思來笑著說。
“我真不喝茶,你去忙吧!”采菊說著又鍤起地來。連鐵锨把都能聽懂采菊的意思——她不愿意搭理眼前的這個男人,宋思來啥話也沒說,便沒意耷思地走了。采菊繼續(xù)鍤著地,覺得自己有點絕情,畢竟人家是一番好意嘛!還別說,經(jīng)宋思來這一提系起,采菊還真覺得口干舌燥,嗓子眼里都快冒煙了,再想想那種康師傅綠茶,是在茶里添了點蜂蜜,味道是清香里帶著淡淡的甘甜,怪好喝的。
正想著,宋思來又來了,手里拿著兩瓶“農(nóng)夫山泉”,擰開一瓶遞給她,然后自己又?jǐn)Q開一瓶咕咕地喝了起來。采菊看著宋思來揚著脖子,那塊喉結(jié)上下地動著,再也忍不住口渴,也放下鐵锨喝了起來。同是一樣的水,裝在這瓶子里喝著還真好,后味甜絲絲的,真像廣告里說的,農(nóng)夫山泉,有點甜!
“整好地打算種什么呢?是不是種高粱?”宋思來沒話找話地問道。
“種高粱?現(xiàn)在誰還種高粱,產(chǎn)量太低了!”采菊剛說完,就猛然明白宋思來的意思了,不由得想起曾經(jīng)在高粱地里看到宋思來撒尿的事,也想起了當(dāng)年在這里燎疳的事,臉上一燒,想必已經(jīng)是紅透了!
這些,宋思來自然是看在眼里,就搭訕道:“其實還是種點高粱好,現(xiàn)在玉米小麥的到處都有,種點高粱光賣種子就是一筆錢呢!”
聽了宋思來的話,采菊心想,這人真精明,這兩年換高粱種子的都是三斤小麥才換一斤高粱種子呢!也想著那就種點高粱唄,隨口說:“說得輕巧,這都快到下種時節(jié)了,哪有高粱種子呢?”
“活人還能叫尿憋死?縣上種子公司有呢,我有熟人,一個電話就從班車上捎來了!”宋思來大包大攬地應(yīng)承下來,采菊倒再不好說什么,要么就種點高粱吧!
4
高粱出苗很齊,由于覆了地膜,禾苗長得肥嘟嘟的,可招人喜歡呢!要放苗了——放苗就是弄開地膜把高粱苗放出來,太陽已經(jīng)很毒,如不及時放苗,曬得發(fā)燙的地膜會把苗燙傷燙死。偌大的一塊地,采菊一個人就有點忙不過來。采菊便同兒媳婦艷艷念叨集中兩三天放苗,艷艷也很樂意。
可也怪了,這三天時間愣是不見宋思來到地里來。采菊想,還是在外面跑過的人心思細(xì),或許是怕艷艷看出什么貓膩來吧!下午天很熱,放苗這活兒又是站不直蹲不下,又難受又吃力,不一會兒婆媳兩個都是汗流浹背。艷艷雖然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可到底還是孩子心性,蹲不住,便跑到宋思來的小超市去了,一會兒拿了一瓶綠茶一瓶農(nóng)夫山泉過來,先給婆婆遞過農(nóng)夫山泉,自己打開那瓶綠茶喝了起來。
采菊說:“我不渴,花這錢做啥?”
“宋老板送的,人家不要錢,他說你喝礦泉水,我要了瓶綠茶,還比礦泉水貴兩塊錢呢,不喝白不喝!”艷艷沒心沒肺地說。其實,采菊是嫌綠茶太貴,誰不知道綠茶好喝呢?
后兩天,采菊用水壺帶了開水,可干一會兒活后,艷艷還是跑到小超市里拿一瓶綠茶一瓶農(nóng)夫山泉,然后自個兒打開有滋有味地喝起來。采菊看了只是輕輕嘆一口氣。常言說,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咋能平白無故地占人家便宜呢?
高粱長勢很好,采菊又在地里套種了白菜、黑豆、豆角和南瓜,那休耕多年的地力肥得很,豆角下來一咕嘟一咕嘟的,采菊一家吃不完,便尋思送些給宋思來。她是第一次到小超市,一看東西還挺全的,有學(xué)生用的筆和本子,還有小孩子愛吃的麻辣片、火腿腸、小玩具,還有女人用的發(fā)卡,貨架后面是一張床,還有做飯用的煤氣灶,一切收拾得很清爽。宋思來看采菊進來,很是高興,連忙招呼她坐,然后砰地開了一罐杏仁露。采菊放下豆角說:“自己地里種的,還有其他菜,你啥時候想吃了自己去摘,新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