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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的愛情

2016-05-20 09:59/
青年文學 2016年4期
關鍵詞:小希

⊙ 文 / 畀 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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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的愛情

⊙ 文 / 畀 愚

畀 愚:七〇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獲《人民文學》中篇小說金獎、第二屆“茅臺杯”《小說選刊》年度大獎、柔石小說獎等。出版長篇小說《碎日》,中篇小說集《站在到處是人的地方》《羅曼史》等。

馬延年的五十整壽看似隨意,只在工作室的花園里擺了兩桌,但請來掌勺的卻是萬福樓的大廚。就連席間所用的餐具,也由徒弟專門從景德鎮(zhèn)定制而來。據(jù)說一窯只燒了三套。有幸出席宴會的除了幾個最得意的入室弟子,大部分是省市兩地的工商界人士。只有不懷好意的人才會在舉杯時揶揄地說,今晚這一頓,都快趕上工商聯(lián)的主席團會議了。

酒到半酣,馬延年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馮麗娟側臉看了一眼,趕緊拿起來的同時,提醒說:是劉部長。

馬延年臉上的笑容更加含蓄了,眼睛沿著圓桌掃了一圈后,接過手機,爽朗而不失恭敬地叫了聲:部長。

花園里的人聲開始變得安靜,許多雙眼睛都停在馬延年的臉上??粗c頭、微笑、道謝,一會兒又打起了哈哈。顯然,那位劉部長是通過電波來為大師賀壽。

馬延年的腰背是忽然挺直的,臉上的表情也隨即變得肅穆起來,如同戰(zhàn)士臨危受命。在用力一點頭后,說:請領導放心,這不光是任務,也是延年的榮譽嘛。

掛斷電話,馬延年這才發(fā)現(xiàn)那些停留在他臉上的眼睛,哈哈一笑,又恢復到云淡風輕的儀態(tài)。微微一擺手,仿佛對著眼前的空氣說:非遺,明年的申遺工作又要開始了。說完,他馬上意識到有點傲慢了,就笑著調侃道:都是些上面動動嘴,下邊跑斷腿的活兒。

宴罷,按照慣例是參觀樓上的陳列室。自從名字列入《工藝美術大師名錄》,馬延年不僅把展品擴充了一倍,還在每扇窗戶上加裝了紅外線的防盜系統(tǒng)。馮麗娟用了好一會兒工夫才關掉那套系統(tǒng)后,像個講解員那樣把眾人引導到一幅屏雕前,介紹說這是大師剛剛完成的新作,上面的山水與人物都脫胎于宋、元時期的古畫。

其實,就算馮麗娟什么都不說,大家也知道,一模一樣的另外一幅將作為國禮贈送非洲的博茲瓦納共和國;這會兒,正在運往北京的途中。電視臺為此還專門做了一輯專題,每天下午都在文化頻道里反復播放。

現(xiàn)在是國禮,將來沒準就成了國寶。說這話的人一半帶著奉承。

但有人不這么看。李總把酒后泛著紅光的臉湊近屏雕,像是要跟上面的一匹五花馬親嘴那樣,仔細地端詳著。這位靠印刷宣傳畫冊起家的企業(yè)家,剛剛轉型搞起了文化產(chǎn)業(yè)。他直起身來,擲地有聲地說:這樣吧,老馬,你說個實價,我明天就讓人帶支票過來。

馬延年哈哈一笑,說了句玩笑話:李總,你這樣子就像是我請來的托。

說完,在眾人附和的笑聲中,馬延年走到屏雕前,無比愛憐地凝視了一會兒后,開始講解創(chuàng)作這幅屏風時所用的雕刻技法,上可追溯至兩千年前的昭宣中興時期。這可都是他在翻閱了無數(shù)的古籍后,整理與挖掘出來的,說是拯救了一項古老的木雕技藝也不為過。雖然,這些話馬延年在電視片里都說過,但身臨其境,讓聽者又增添了別樣的感佩。

臨別時,李總仍然念念不忘,在大門口緊握著馬延年的手,說:你可得保證,全世界就這么兩幅。

馬延年笑而不允,只是微微地點了點頭。他站在臺階上,臉上始終掛著這樣的笑容,跟每位來賓握手道別。然后,目送著汽車的尾燈一一遠去,轉出街口,匯入城市的燈海。

馮麗娟這時很應景地挽起他的一條胳膊,把大半的胸脯都貼在上面,輕輕地說了句:生日快樂。說完,她就像個少女那樣,仰起臉,眨了眨眼睛,在他耳邊又說:你說,我送你什么禮物好呢?

馬延年心領神會,捏住挽在胳膊上的那只手,把手指插進她的手指縫里,一副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樣子。

馮麗娟的氣息里總是帶著股麥芽糖的味道,甜津津的,黏糊糊的。他們最初相識是在政協(xié)召開的會議上。馮麗娟站在臺上發(fā)言,馬延年坐在臺下,覺得這位二中的女校長有點面熟,就是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

會后聚餐時,馬延年陪著政協(xié)的分管領導到處敬酒。敬完教育界別組的那桌后,領導端著酒杯轉開了,他站著沒動,與在座的幾位委員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馬延年像是忽然想到的,提議教育跟文化這兩個界別組應該搞一次聯(lián)誼,一起品品茶、釣釣魚什么的,就在這個周末,在城外的度假山莊,由他來負責聯(lián)絡與安排。

政協(xié)的教育界別組里掀起了一個小高潮。在眾人紛紛敬酒表示感謝時,馬延年舉著酒杯,遠遠地望著酒桌對面的馮麗娟,笑呵呵地說:跟工商那幾個界別比起來,文化與教育就是一對難兄難弟。

文藝界的人士一般都不善于請客,有時即便赴宴,也要講究個志同道合,才會歡聚一堂。然而,馬延年跟這些人不一樣。他喜歡喝酒,還喜歡宴請,特別是跨界的那種。他深信路在遠方,而在一條道上往往會把人擠得頭破血流。當然,這種聚會到最后,通常都是由他徒弟匆匆趕來埋單,順便用車把他載回家里。

然而,馮麗娟卻是匹即便抓實了韁繩也跨不上去的小母馬。很多時候,馬延年甚至都有點不知道從哪里抬腿。不過想想也是,一個三十幾歲就當上中學校長的女人,除了能力,許多功夫都是在詩外的。說不定她的身后還排著一長串男人的名字。但馬延年并不氣餒,反倒激發(fā)了斗志。他開始調整策略,不再煞有其事地邀請她參加各種展覽與宴會。相反,在冷落了一段時間后,有一天他忽然闖進了她的辦公室,先是請她幫了個小忙,事后組織了一場隆重的答謝宴。

女人不喝酒,男人就永遠也別想得手。這是馬延年從漫長的人生中總結出來的一條經(jīng)驗。可也有失靈的時候。誰也沒想到,一向推托不喝酒的馮麗娟作為主賓酒量會那么的好,而且還那么的豪爽。喝到最后,她竟然把馬延年的一名徒弟灌得當場直播了。

馬延年哈哈大笑,借著酒勁抓過馮麗娟的手,另一只手指著在座的徒弟們說:你就像他們的師母。說完,他覺得還是意猶未盡,又感慨道:你可真是深不可測哪!

馮麗娟用一種洞若觀火的目光扭頭看著他,輕輕地抽回手掌。

馬延年一下發(fā)覺自己失態(tài)了,也失禮了。次日,他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登門道歉。在二中的校長室里,馬延年奉上一個親手雕刻的八寶匣后,畫蛇添足地介紹說:工是新工,可料是老的,特別是上面所嵌的螺鈿,都是當年宮廷造辦處用剩下來的。馬延年怕女人還不明白,最后索性徹底地庸俗了一回,但仍然謙遜地說:它可抵得上好幾個LV呢。

原來馬老師還知道LV。馮麗娟笑得還是那樣的文雅,看上去是那么的富貴不能淫。

當晚,她破天荒地約馬延年出來喝茶。看來,女人貪財,男人好色,這是人類逃不過的宿命。馬延年心底稍稍有點失望,但仍然上美容院做了面膜,并且換掉了藝術工作者鐘愛的那身唐裝行頭,穿上了西裝,打起了領帶,樣子就像個成功的企業(yè)家??墒牵阽R子前端詳久了,他更覺自己像個喪偶不久急著去相親的鰥夫。

馬延年在見到心上人的那一刻,心也沉到了底。

馮麗娟回贈了他兩瓶國窖1573,微笑著說這是學生送給她先生的,在家里放了好幾年了。馮麗娟的丈夫是職業(yè)技術學院里的副教授,他們有個剛念高一的女兒。這些,馬延年事先都摸過底。他還知道,他們雙方的父母都是中小學里的教師,一家兩代人都把青春與年華奉獻給了教育事業(yè)。

回家的一路上,馬延年拎著這兩瓶酒。心想:國窖?還1573?什么意思?她是嫌我太老了?還是形象地告訴我,她身上長的那口是誰也碰不得的國窖?

這一回,馬延年是徹底絕望了,一直到第二年開學才迎來轉機。馮麗娟因為招生問題被人舉報,卻又沒能查實。上級為了息事寧人,把她調到了考試院。可是,考試院里又沒有相應的職位;她就像條風干的咸魚一樣被晾在了那里。

馮麗娟終于在馬延年面前流露出真情,同時也掛下了眼淚。

我?guī)煼兑划厴I(yè)就分配到這所學校,人家?guī)蓚€班的英語,我不但帶兩個班,還代兩個班,我年年都是先進工作者、學科帶頭人,我還是省市兩級的三八紅旗手……說到最后,她伸手捂住雙眼,第一次不稱呼馬老師,也不稱呼大師,改口叫老馬,說:我不想干了,我丟不起這個人,我要辭職。

馬延年的一顆心終于在肚子里徜徉開來??磥?,她不是口國窖,她的身后也沒有什么別的男人。就算有過,只怕也不頂事了。等到馮麗娟擦干凈臉上的淚水,馬延年關切地問:那你先生的意思呢?

我們不提他。馮麗娟一下恢復常態(tài),淡淡地說:我只想聽聽你的意見。

馬延年點了點頭,沉思良久后,又點了點頭,說:正好,我正缺個經(jīng)紀人呢。說完,見馮麗娟不語,以為人家嫌他的廟小,就拉長了語調又說:搞了半輩子的雕刻,我一直有個心愿,就是把中國的傳統(tǒng)藝術推廣到世界上去,可我人單力孤啊,一只翅膀是想飛也飛不起來的。

說著,他把手掌罩在馮麗娟的手背上,手指頭都快伸進她的衣袖里。

馮麗娟動了動嘴唇,想把手抽出來,抽到一半時有點猶豫了。她輕輕地翻轉過手掌,兩個人手心貼著手心。不一會兒,十根手指頭就開始在他們彼此的掌心里跳舞,一會兒是桑巴,一會兒是恰恰,但很快就成了馬延年纏綿的獨舞。

馮麗娟的眼睛又開始濕潤,說:可我什么都不懂。

馬延年臉上露出長者才有的笑容。幾天后,他在床上望著天花板,深思熟慮地說:麗娟,我看辭職就犯不著了,占著茅坑干嗎非得去拉屎呢?

馮麗娟沒有吱聲,翻身把腦袋深埋進蓬松的枕頭里,很久才起床去了衛(wèi)生間。等她裹著浴巾出來時,馬延年的眼睛亮了。他終于記起來了,早在三十年前他就見過眼前這個女人,就在城市人來人往的馬路上。那時候,馬延年跟著師傅在城里做木工,專門替人打組合柜。晚上閑著沒事就坐在街心花園的花壇上,看城里的女人花枝招展地經(jīng)過。她們的頭發(fā)是那么的黑,皮膚是那么的白,里面好像灌滿了米泔水,每走一步都要晃上好幾晃。

馮麗娟就是這樣的女人。馬延年靠在床上,竟然想起了安祿山跟唐明皇對的那兩句著名的聯(lián)句——軟溫新剝雞頭肉,潤滑初凝塞上酥。他伸手把馮麗娟連人帶浴巾拉進懷里,情不自禁地在她耳邊說道:你就是我的楊貴妃。

為此,他特意為書房改了個齋名。長生殿當然不敢叫,馬延年大筆一揮寫下三個隸書:長生堂。站著默念了兩遍,覺得聽著像藥輔,就大筆又一揮,寫了三個行書:長生閣。

馬延年在書法上也有十幾二十年的功力了。這得歸功于他的第二段婚姻。馬延年第一次結婚時剛滿二十歲。入贅當了他師傅家的女婿,兩年后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他的師傅兼岳父的興奮是溢于言表的,一邊喝著老婆釀的土米酒,一邊嘮嘮叨叨地說,生了三個女兒,就招了馬延年這么一個好女婿。他讓馬延年放心:我家老三是你的,我的這份手藝也是你的,將來,這個家都是你們小兩口的。

可是,馬延年從來沒有把師傅的這個寶貝小女兒放在眼里過,主要是看不上。剛成婚那會兒還好,性在探索階段是很容易讓人忽略掉許多外在因素的,但進過城后就不一樣了。每次從城里回來,他都有種要把老婆按進水里用刷子上上下下刷個干凈的沖動。他的老婆不光黑,而且瘦;尤其是孩子斷奶后,馬延年盯著她裸露的身體,總會想到城里潮濕的水泥地上誰掉了兩粒葡萄干。

當然,這并不是一個男人自立門戶的原因。馬延年完全是出于無奈。按照婚前師徒間的君子協(xié)定,馬延年的頭一胎不管男女都得隨女家姓周。為此,師傅隔三岔五地催促,他卻一直拖到兒子快周歲了,才找到機會,揣著戶口本獨自去了鎮(zhèn)上的派出所。

馬延年給兒子報在戶口本上的大名是馬周全?;貋砗笮呛歉膸煾导嬖栏刚f:周也有,馬也有,這樣就兩全了。

周木匠一頓酒杯:那干嗎不叫周馬全?

聽著不順耳嘛。馬延年還是笑呵呵的,為師傅兼岳父續(xù)上酒,說:村里誰會連名帶姓地稱呼人呢?以后大伙都會叫他的名字周全的,聽著還是姓周。

周木匠的這頓酒一直喝到后半夜,然后醉醺醺地去拍打小兩口的房門,醉醺醺地罵人。好一會兒,女兒周芬娣隔著房門說:爸,你別發(fā)酒瘋了,你要吵醒我兒子了。說完,她重新上床,推了推被窩里的丈夫,換成商量的口氣,說:要不,再生一個?跟他姓周。

你跟誰去生?馬延年在黑暗中瞪起眼睛,說:計劃生育,你懂不懂?

分家后,馬延年帶著老婆兒子搬出周家,來到鎮(zhèn)上租了房子,干的還是木匠活兒,但業(yè)務范圍更廣了,不光替人吊頂、護墻、打組合柜,有時還兼做店面的裝潢。這主要是改革開放的春風,已經(jīng)吹遍了神州大地的旮旮旯旯。

馬延年是在裝修內衣店時搭上湯紅的。她老公是塑料廠里的壓模工,每個星期三班倒,上了早班上中班,上完中班回家睡過周末又接著去上晚班。所以,馬延年每次去湯紅家里,都是趁著她老公在上班的時候。她老公上中班,他就上半夜過去,睡到子夜十二點,鬧鐘一響忙著穿衣服起床,好像也是趕著上晚班。為此,馬延年特意買了個鬧鐘放在自己床頭,為的就是湯紅老公上晚班的時候。湯紅家的鬧鐘響了,他床頭的鬧鐘也響了,仍然像是去工廠里上晚班。馬延年匆匆忙忙地起床,匆匆忙忙地趕到湯紅家里。一進門,一頭扎進她熱乎乎的被窩里。

丈夫忽然變得沒日沒夜,再笨的妻子也不可能無所察覺。但是,習慣了寂寞的女人通常也耐得住性子,就是下不了決心。痛下決心的人是周木匠。他在一天早晨,帶著他的另外兩個女婿,一手提著斧子,一手拖著女兒,一腳踹開了湯紅的女式內衣店。

那天是湯紅老公上早班的日子,也是馬延年最為勤快的一天。他天不亮就起床去買菜,然后提著菜籃子溜進湯紅的店里。兩個人一會兒在柜臺上,一會兒在板凳上;到后來,馬延年索性把她摁到店堂的排門板上。大街上人來人往,隔著門縫都能清楚地看到那些路人的臉。馬延年覺得刺激、亢奮,渾身上下充滿了偷情與野合的雙重樂趣,以至于門被踹開時,他都沒顧得上松開。

你個王八蛋。周木匠掐著女婿的脖子,一斧子下去,砍在了排門板上。

馬延年這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但他考慮更多的是湯紅,忙用眼睛去搜尋,見到的卻是那些擁進店里的路人。馬延年第一次瞪著岳父,說:我的褲子,你讓我先穿上褲子嘛。

可是,周芬娣還是橫不下那條心。幾天后,反倒怪起了父親與她的兩個姐夫:誰讓你們狗拿耗子多管閑事的?周芬娣總算明白了,父親逼著她離婚,歸根結底是為了她兒子的那個姓。她狠狠地甩下一把鼻涕,對著父母與家人決絕地說:我的事不用你們管,我嫁雞隨雞,我嫁狗隨狗,我嫁個王八就馱著走。

周木匠愣了半天,氣得無力地朝門外指了指,說:那你還杵在這里干什么?你馱著你那個王八蛋過一輩子去。

當晚,面對熟睡的兒子,周芬娣泣不成聲。她的眼淚為自己而流,但同時,也是流給馬延年看的。

還是患難見真情啊。從不抽煙的馬延年吸完最后一根煙后,一臉都是痛改前非的決心。他拉過老婆的手,既是感慨,又帶著哀求,說:芬娣,你就當我馬失前蹄了一回……你放心,往后我會對你好的,往后,我們一家三口好好地過日子。

馬延年說到做到。為了讓老婆放心,也讓自己收心,他去舊貨店里買了臺人家轉手的電視機,躺在床上常常要看到屏幕上出現(xiàn)一片唰唰的雪花,才一下驚醒,下床關掉電視。

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一天夜里,電視機里雪花唰唰,馬延年家的門被一腳踹開,撲進來的都是人民警察。有的手里還舉著小手槍。他們不等馬延年下床就把他按住,并且反銬上,扔在一邊后,開始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搜。

周芬娣抱著兒子,光著兩條腿站在屋中央,一個勁地問:這是干什么?我家延年犯什么罪了?

沒有警察理她,只有一名便衣拍打著馬延年后腦勺,催促他:快說,兇器藏在哪里?

原來,湯紅的老公在下中班的路上被人殺了。尸體被扔進了遠離公路的一條臭水溝里,一直到第二天黃昏才被幾個放學的小孩發(fā)現(xiàn)。

作為唯一的嫌疑犯,馬延年終審被判處死刑,緩期執(zhí)行。年輕的審判員在定刑當場提出異議。他說:找不到兇器不能成為終審庭輕判的理由,尤其是這種社會影響惡劣的案件……我的意見還是堅持立即執(zhí)行。

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是越來越?jīng)]規(guī)矩了。審判長在心里搖了搖頭,說:我們不著急,等嚴打任務下來了,再改立執(zhí)也不遲……好歹還能抵個指標嘛。

事實上,馬延年在監(jiān)獄里最先等來的是周芬娣的一紙離婚書。痛快地簽下大名后,他想笑一下,卻咧不開嘴,就想了想,說:這回你爸該稱心了。

周芬娣沒有說話。她整個人看上去更加的干癟,走進探視室的步伐就像是行尸走肉。直到起身離去時,她才說:你就是個王八蛋,你不光偷人,你還敢殺人。

馬延年鼻子酸得要命,提著腳鐐回到牢房的一路上就開始掉眼淚。他在那個狹小的空間里又等了大半年,被拖出去陪著槍斃了好幾回,卻就是沒有等來對他的嚴打。馬延年等來的是無罪釋放。

原因是真正的兇手抓到了。那人在外地的一次搶劫中被巡邏的聯(lián)防隊員捕獲。審訊時,他招供殺死湯紅的老公還是為了搶劫,只不過一時失了手。

如同做了場夢,馬延年走進湯紅的女式內衣店時還像是置身于那個夢中。兩人四目相對,馬延年又想起了他們在柜臺上、在板凳上的那些昏暗清晨。他撓了撓頭皮,故作輕松地說:我聽說……你嫁人了。

放屁。湯紅嘴唇一動,隨即垂下眼簾,說:你把我搞這么臭,誰還會來要我。

馬延年的第二次婚姻倉促而隆重,很有種雙喜臨門的氣氛,但在他內心深處卻將此看成了人生的一個全新開端。他不再當木匠了,而是學人用電烙鐵在三夾板上燙畫,一張接著一張,不是黃山上的“迎客松”,就是徐悲鴻的“奔馬圖”。許多人的天賦往往是在憋著一口氣的時候被自己發(fā)現(xiàn)的。馬延年給那些畫配上畫框,騰出內衣店的一面墻壁,掛上去,這里就成了半間畫廊。

有一天,他抱著雙臂站在五彩斑斕的胸罩與短褲前,仰望掛在墻頭的燙畫,對湯紅說,不當木匠,我照樣可以當個畫家。

湯紅算過一筆賬。她賣掉一件胸罩的利潤是一塊五毛錢。她要賣掉一百幾十件胸罩才能掙到馬延年燙一幅畫的錢。于是,湯紅開始夫唱婦隨,跟著用電鉻鐵往三夾板上燙畫。

等到女式內衣店里的三面墻上都掛滿了三夾板燙畫,馬延年決定把店開到縣城里去。他在那個時候已經(jīng)知道了平臺的重要性,尤其是加入了縣城的平川書畫社后,開始看不起自己燙的那些畫了。那只能算是女人家關起門來做的針線活兒。為此,馬延年一頭扎進了中國書畫的浩瀚海洋里,從臨摹與拼湊《芥子園畫譜》上的梅蘭竹菊入手,很快又發(fā)現(xiàn)題在那些畫上的字有點拿不出手,就從新華書店里買回來一大摞字帖,挑出最順眼的幾本放在案頭。可練了沒幾天,他耐不住性子了,換了支大號的斗筆搞起了書法創(chuàng)新。

這天,他推著自行車從文化館里出來,看門的老大爺忽然叫了他一聲:馬老師。

一下子,馬延年的眼淚差點奪眶而出?;盍巳?,除了馬師傅,還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恭敬地稱他為老師。回到家里,馬延年把湯紅叫到跟前,說:往后,你別再延年、延年地叫了。

你要改名字?幾年的婚姻生活已讓女人深知,這個丈夫是個善變的男人。

馬延年說:從今往后,你就叫我馬老師。

當所有認識與不認識的人都開始稱馬延年為馬老師時,他已經(jīng)從縣城搬到了市里。家是新的,朋友是新的。馬延年眼睛里的一切都是嶄新的,但最大的變化還是在形象上。馬延年留起了長發(fā),有時還要扎上一把馬尾,而穿的衣服統(tǒng)一換成了棉布或是亞麻的對襟唐裝,有事沒事手里都托著把紫砂壺。剛開始那會兒,他在茶壺里泡的是鐵觀音,后來改成了普洱。這主要因為他的客戶許多都來自廣東。市場在決定產(chǎn)品與服務的同時也改變著人的口味。

馬延年這一次的華麗轉身,最先得益于省里下來的幾個古董販子。

那年夏天,他迷上了古董,每個星期都跨在他們的摩托車后座上,在各個鄉(xiāng)村里“踏地皮”。見到什么就收什么,不管是玉的、瓷的,也不管是紙質的,還是木頭的,只要工到、年紀到,就連人家晾在門口的雕花馬桶也不會放過。

哪怕一棵菜,從地頭直接到農(nóng)貿市場都會省掉中間那幾毛錢的差價,何況是一件上百年的古董?這是馬延年常對湯紅說的一句話。

有好幾次,湯紅都只是緊閉著嘴巴,用一種幽怨的眼神望著他。終于,她在一天夜里開口,說:在你眼里,我也快成件古董了。

我是沒那工夫。馬延年由衷地說,我都忙得恨不得再長出一條腿來。

馬延年確實忙。他不僅在城里開了兩家古玩店,還在老家的村里辦起了一個木工作坊,主要用以修繕從鄉(xiāng)下收來的破爛家具,聘請的工人都是當年一起搞裝潢的師兄弟。廠長當然是他的師傅兼前岳父。時間與人民幣是最善于調和人民內部矛盾的兩樣東西。馬延年在合上聘書遞給他時,再三強調:記住,我們的宗旨就四個字——修舊如舊。

周木匠用力一點頭,抬眼看著前女婿那頭齊肩的長發(fā),又想起了掐著他脖子的那個早上。他在心里狠狠地罵了自己一句:我可真是長了一對狗眼珠子。

除此之外,馬延年還要每周三次去老年大學與群藝館掛名的藝校,分別教授傳統(tǒng)木雕工藝與古代家具的鑒別??墒牵趬衾锒疾辉氲?,人生最輝煌的那一刻,卻是在他最心灰意冷的時候來臨。省城那幾個古董販子騙了他,調劑給他的古董家具不是后仿的,就是做舊的?,F(xiàn)在,就連鄉(xiāng)下種地的農(nóng)民也不實在了。馬延年每次“踏地皮”收上來的,都是古董販子們提前“種”下去的。

那段憤怒的日子里,馬延年殺人的心都有。他常常徹夜難眠,睡著睡著就爬起來,一個人去到庫房里,坐在那堆破爛中間。湯紅有一次想多了,尾隨而來,看到丈夫在絕望中的傷心背影,一下感受到了男人內心深處的痛。她從后面摟住馬延年,說:我們從頭再來,大不了我們接著燙畫去。

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馬延年發(fā)出一聲苦笑后,扭頭看著投在墻上的燈影,仰天長嘆:看來,我還是沒有修煉到家啊,我讓人一棍子就打回了原形。

馬延年一賭氣決心重操舊業(yè),干回他的木匠老本行時,經(jīng)他復刻的一件木雕作品意外地獲得省工藝美術年展的金獎,還登上了《工藝大師》雜志的封面。從省城參加完頒獎典禮回來,站在火車站出口的臺階上,他一把摟住前來接站的湯紅,如同站在泰山之巔。望著不遠處人頭攢動的廣場,說:總有一天,我也會成為齊白石的。

湯紅在三夾板上燙過齊白石畫的蝦,知道齊白石曾經(jīng)也是個木匠。她不明白的是丈夫此時為什么要摟著她,她有點不習慣他摟著她肩膀的那條手臂,她難為情地扭了扭屁股,仍不忘提醒:留神你的錢包,這種地方到處都是三只手。

幾年后,湯紅最終去了澳洲,就在馬延年招兵買馬、廣收門徒之際,她要去陪在悉尼念書的女兒。那是前夫留給她的唯一的遺產(chǎn)。臨別之夜,女人的眼睫毛上掛滿淚水。她蜷縮在馬延年一側嘮嘮叨叨,說到最后,開始埋怨起自己的肚子來:這么多年了,我怎么就不能跟你生一個呢?

湯紅不是沒有懷過。她懷過兩次,可兩次都流產(chǎn)了。馬延年這時說了句公道話:這不能全怪你,我也有責任。說完,他又寬慰道:你先去打個前站,等你們娘倆站穩(wěn)了腳跟,我就把作坊開到澳洲去。

湯紅點了點頭。第二天,她帶著一顆感激與歉疚之心登上飛機。

此后,每次帶著女兒回來時,仍揣著那顆感激與歉疚的心。直到有一年,她忽然獨自回來了,在床上跟馬延年吵了一架,非要他定出個時間來:你倒是說呀,還要過多久你才跟我們去澳洲?

我的事業(yè)在中國。馬延年就像是許多在電視劇里見過的人物,在床上大手一揮,說:你到現(xiàn)在還沒看明白嗎?離開這片土地,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亞琴要成家了。湯紅說:你女婿可是個希臘人。

那就先在悉尼辦一場婚禮,有空去希臘時,再到男方的老家辦一場嘛。馬延年從小就疼愛這個拖油瓶的女兒,不是親生,勝似親生。他大手又一揮,說:等到小兩口回來探親,我這邊再為他們好好地補一場。

湯紅的淚水又掛上了眼睫毛。悶了半天,她忽然脫口而出:這回,你要么跟我過去,要么就放了我。

你什么意思?馬延年話出口的同時就明白了,馬上又說:看來,你是找到下家了。

湯紅的心跟嗓子眼都堵到了一塊兒,張著嘴,很久才吐出半口氣來。一下子,她是那么的后悔,想伸手抽自己兩個嘴巴的心都有。

馬延年卻異常的冷靜,就像在說一件與他無關的事情那樣:你倒說來聽聽嘛,接我班的那位叫什么?多大了?

湯紅終于捂住嘴哭出了聲音。

馬延年在長長地發(fā)出一聲嘆息后,還是沒能忍住,說了句很傷人心的話:看來,這世上不光我是個撿破爛的,原來外國人也喜歡撿破爛。

那天晚上,夫妻倆在床上談一會兒,吵一會兒,歇一會兒,接著再談,接著再吵。整整一夜,他們都不曾入睡。

往事就是那么的不堪回首。有一次,馬延年在追憶他這三十年來的歲月時,馮麗娟的心里同樣充滿著惆悵。就在幾天前,她跟副教授的丈夫辦理了協(xié)議離婚。這是夫妻倆早在三年前的約定:女兒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之日,就是他倆好聚好散之時。只是,馮麗娟沒想到,副教授連他下一場婚禮的日子都定好了,就在兩個月后的十一長假里。

這一次,不是男人太性急,是副教授那位年輕助教的肚子等不及了。

早知道,我就拖他個一年半載。再通情達理的女人每次想起這事,嘴里都會含著一口吞不下去的唾沫。

感到豁然輕松的人是馬延年。他不自覺地把手伸進馮麗娟的衣服里,說:我終于可以抱著你睡到天亮了。

馮麗娟搖了搖頭,起身走到陽臺上,望著無邊的夜色與城市如晝的燈火,說:這種時候,我們尤其要注意形象,我們不能在這個時候失分。

馬延年仍然沉浸在他的深情蜜意之中。他跟著來到陽臺,從后面摟住女人,跟隨著她的目光,望著沒有星辰的天空,沒頭沒腦地說了句:這是最好的時代。說完,把臉埋進她的頭發(fā)里,使勁地嗅著,又說:有了你,這就是最好的夜晚。

他們又堅持了大半年才開始真正同居。這讓馮麗娟很不痛快。她曾正式而委婉地問過馬延年:我們還要等什么?我們加起來九十都出頭了。

正因為都不年輕了,我們才要把沒嘗過的都試一下嘛。馬延年一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樣子。

這就是一次與兩次之間的區(qū)別。對于一個結過婚也離過兩次的男人來說,第三次已經(jīng)沒有那么的迫切,甚至還有那么一點可有可無的樣子。馮麗娟長得端莊,體態(tài)豐腴,全身上下幾乎看不出歲月及生育留下的痕跡,在馬延年眼里完全是那種出得了廳堂,也下得去廚房的女人,但關鍵還是在于性格。馮麗娟知書、明理、識大體,里里外外的,脾氣也算柔順。這是馬延年經(jīng)過了長期的觀察與體會才慢慢發(fā)現(xiàn)與總結出來的。這個女人最大的缺點就是太貪了一點,什么都想要,什么好事都想插一杠。不光在他的工作室里是這樣,在他的門生與朋友之間也同樣。

這樣下去,我遲早有一天會淪為她的打工仔。馬延年在深思熟慮后對自己說。

這天,廣東的一位客戶過來,馬延年刻意地避開了。臨行前,他專門囑咐馮麗娟要讓人有種賓至如歸的感受。

三天后,等到他回來,馮麗娟的臉色很不尋常。她破天荒地用一種銳利的目光直視著馬延年,說:你到底什么意思?你是想把我往人家懷里送?還是你自己想當老鴇?

再文雅的女人也有粗俗的時候。馬延年在心里嘆了口氣,不緊不慢地往紫砂壺里沏上茶,不緊不慢地仰起臉,說:這位龐先生在廣州有貿易行,有博物館,在香港還開著兩家公司,你別看人家長得老相,實際上比我年輕好幾歲呢。

馮麗娟返身輕輕地關上門,說:你把我玩膩了,就想把我像塊破抹布一樣往人家身上甩。

越說越不像話了。馬延年站起身,板著臉走到馮麗娟面前,但很快換上一副長兄如父般的表情,說:老話怎么說的?樹挪死,人挪活……我一直想啊,你既然有英語這個專長,換換環(huán)境對你的發(fā)展更好。

⊙ 雷平陽·海鷗1

本期插圖作者 / 雷平陽:詩人,生于云南昭通。著有《風中的群山》《我的云南血統(tǒng)》《雷平陽詩選》《雷平陽散文選集》等作品集十余部。曾獲《詩刊》華文青年詩人獎、《人民文學》詩歌獎、魯迅文學獎等獎項。

流氓。一個響亮的巴掌甩到了馬延年的臉上后,馮麗娟咬牙切齒地又說:無恥。

女人歸根結底都是一樣的,骨子里都是個潑婦。馬延年捂著半邊臉,低下腦袋重新回到座位上,從包里掏出一沓病歷單,往桌上輕輕一放,水落石出的樣子,說:麗娟,我這也是為你著想,我是不想拖累了你的下半輩子。

病理報告上的日期不一,但都是不久以前的。血液科那張化驗單上顯示的是糖尿病,后面畫著好幾個加號,而另一份由另一家醫(yī)院的泌尿科出具,上面有中文,有英文,還有一串一串的數(shù)據(jù)。馮麗娟一直看到最后一頁的最后幾行字才看明白。原來,馬延年還得了前列腺癌。她只覺得兩腿間一緊,就像讓人用針扎了一下那樣,整個人都不由得跟著一哆嗦。

馮麗娟趕緊蹲下身,握住馬延年擱在桌上的那只手,仰著臉,急切地說:我們去北京,去上海,我們去找最好的專家,好好地查一遍。

我們不花這個力氣了。馬延年抽出手掌,無力地一擺后,慘淡而灑脫地一笑,說:我們還是認命的好……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嘛。說完,他看著馮麗娟的眼神變得充滿了無限的眷戀。馬延年搖了搖頭,又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還是各自飛的好。

我不,我絕不扔下你。馮麗娟再次抓住馬延年的那只手,一直把它拉到自己臉上,緊緊地捂在那里。滾燙的淚水很快打濕了臉頰與那只手掌。

馬延年的心被觸動了。如果不是馮麗娟后來趁著單位休療養(yǎng)假時繞道去了趟廣州,他真會跟這個女人舉行他的第三次婚禮。怎么說呢?貪是貪了點,要真成了一家人之后,無非就是這個口袋摸到那個口袋嘛??墒牵T麗娟很快走了,走得那么的義無反顧,就連考試院剛剛提拔的辦公室副主任都辭掉不干了。那股子沖勁,一如當年那些急著南下的弄潮兒。

事后,他們又開始聯(lián)系了,在微信上相互地關心與問候。馬延年經(jīng)常問的是:你在廣州的生活還習慣嗎?老龐待你好嗎?你們幾時結婚呀?有一次,他還無傷大雅地開了句玩笑:到時候可要記得給我發(fā)請?zhí)业孟窦夼畠阂粯咏o你們送一份大禮。

馮麗娟更關心的是馬延年的治療情況。有時,還會發(fā)過來一些從網(wǎng)上找來的偏方。

事實上,泌尿科的那份報告是馬延年讓徒弟找醫(yī)院的黃牛定制的,但他得了糖尿病卻是千真萬確。第一次發(fā)病時毫無征兆,就在君悅瀾庭KTV的包廂里,差點要了他的命。

那天是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的股東年會。馬延年晚飯時才應邀趕過去,喝得很歡暢,就順應著去了KTV,又喝了幾杯洋酒。他先是感到有點喘不上氣,頭也有點暈,完全是喝了混酒后的癥狀,于是就抱著發(fā)發(fā)汗的心態(tài),主動獻喝了一首《康定情歌》??墒牵繇懤镉嘁粑戳?,馬延年卻一頭栽倒在了地毯上。

那時,小希剛來KTV上班沒幾天,還在包廂里當點歌公主。就在大家以為大師這是喝多了,扶到沙發(fā)上撫心按背地往嘴里灌濃茶時,她讓圍著的人都讓開點,把包廂的門也打開,病人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空氣。說完,她打開燈,摘下手套,一手把脈,一手翻開馬延年的眼皮看了會兒后,扭頭問大家:你們的朋友是不是有糖尿?。?/p>

大老板們也有回答不上來的時候。有人卻還自以為幽默,調侃趕來的領班說:真虧你們想得出來,包廂里還配備著醫(yī)務人員。

馬上送醫(yī)院吧。小希眼皮上粘著假睫毛,身上穿著女仆裝,可一舉一動卻像個臨床多年的女醫(yī)生。她語氣平靜地說:要真出了人命,誰也沒得好。

馬延年在醫(yī)院的觀察室里醒過來時,房地產(chǎn)老板長長地松了口氣。他的司機從手包里點出一沓錢,往小希手里一塞,說:今晚就當包夜吧,你替我們好好陪著馬總。

KTV里的領班跟司機熟悉,忙解釋說:大哥,人家還是公主呢。

哪張人民幣上寫著公主跟小姐了?司機瞪著領班,見老板瞟了他一眼,就低下頭,跟著匆匆離去。

觀察室里安靜下來,看著小希摘下圍巾,脫掉羽絨服,馬延年想了很久才依稀記起,她是包廂里的服務員,就沒話找話地說: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會是糖尿?。课以趺匆稽c都不知道?

您現(xiàn)在不是知道了?小希坐在床邊,說完又低下頭去刷她的手機。

馬延年一直到馮麗娟去了廣州才開始跟小希熱絡起來。主要是晚上空了,出來娛樂的機會與理由也都順理成章了。而且,每次有人提議上KTV里去散酒時,他總是漫不經(jīng)心地提醒忙著訂座的那位:還是君悅瀾庭吧,8808,這個數(shù)字聽著都吉祥。

久而久之,熟悉的人都知道了,馬大師心儀的是君悅瀾庭8808里點歌的那位公主。

這個長著一雙大眼睛的小姑娘,老家在陜北的革命老區(qū),衛(wèi)校畢業(yè)后在醫(yī)院當見習護士。她喜歡照顧人,更喜歡救死扶傷。她最大的理想是當一名婦產(chǎn)科醫(yī)生,成為每天都能迎接新生命降臨的人。

那你怎么干起了這一行?馬延年有一次問她。

小希眨了眨大眼睛,調皮地說:它會離我的夢想更近一點。

馬延年有點摸不著頭腦,就又問:那你的真名叫什么?

小希沒有回答,而是起身從衣櫥里拿來手提包,掏出一張身份證。

原來,她姓顧,還真的叫小希。馬延年默默地記下了她的生日。等到那天來臨,他出其不意地出現(xiàn)在君悅瀾庭的8808包廂,還在提包里準備了一份小驚喜。可是,點歌的公主卻換成了一個漂著幾縷藍發(fā)的女孩。

等到領班把小希帶進包廂,她穿著一襲紫色的晚禮服,大半個胸脯都露在外面,白花花的,格外的晃眼。

馬延年忽然有種莫名的失落,就像丟了什么東西又不想讓人知道那樣,一個人埋坐在沙發(fā)里,看著心儀的女孩向每位來賓敬完酒,坐回他身邊,重新拿過兩個空杯都滿上后,沒有說話,只是看著馬延年,在他的酒杯上碰一下,一仰脖子都干掉了。

你這是干什么?馬延年趕緊奪下她的酒杯,說:你這不是跟自己過不去嘛。

小希笑了。她猩紅的嘴唇里的牙齒顯得特別的白。好一會兒,她把頭靠在馬延年的肩上,說:今天是我生日。

馬延年一下子嗅到了她頭發(fā)上洗發(fā)水殘留的香味,卻用力咬緊牙齒,不讓自己出聲。但是,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就是有這么一個功能,她們通常都能讓悶悶不樂的老男人在轉念間變得開心,變得活潑,變得無憂無慮。馬延年又開始喝酒、唱歌,開始劃拳、搖骰子。小希勸他少喝點酒,要注意身體。馬延年大大咧咧地一擺手,說:今朝有酒今朝醉,誰也不能辜負了這么美好的夜晚。說完,起身去了包廂的衛(wèi)生間里,出來才發(fā)現(xiàn)小希一直等在門口,手里還拿著紙巾。馬延年接過紙巾又把手擦了一遍后,順手搭在她的肩上,回到沙發(fā)里還是開口問了:你公主當?shù)煤煤玫?,干嗎要去做小姐呢?/p>

小希目光流轉,依然俏皮地說:我想離我的夢想更近一點。

小姑娘的夢想無非就是上個醫(yī)學院,將來能當個醫(yī)生,最好還能出國去深造。這些,馬延年早在心里不止一遍地盤算過。有些他能辦到,有些誰也辦不到,但這個時候他不管了,借著酒勁去撫摸小希的頭發(fā),就像慈祥的父親在撫慰女兒,干脆地說:只要你舍得邁開腿,我就能幫你一腳跨進夢想里。

小希并沒有流露出預想中的驚訝表情,更沒有驚喜。她只是拿過茶幾上的酒杯,雙手捧著,慢慢地喝著,一直喝到酒杯見底。

馬延年全新的愛情就是這么開始的,卻跟以往經(jīng)歷的都不同。現(xiàn)在的女孩子真是花樣百出,有時候明明睡得好好的,拖著拉著非要起來,一會兒看電影,一會兒打電玩,完了還不罷休,還要消夜,而且找的都是那種亂糟糟的大排檔、燒烤攤。馬延年不習慣,但又十分受用,尤其是在出門去旅游的那些日子里。人生地不熟的好處就在于無拘無束,誰都可以為所欲為。他們試過在麗江四方街的人流里接吻,還試過在青海高原的盤山公路上車震。有一次,馬延年赤條條地站在巴南的一口溫泉池邊,看著在熱水里撲騰的美人魚,忍不住在心底歡呼:這才叫老夫聊發(fā)少年狂。

完全是為了配合心愛的女孩,馬延年不僅試著穿起了牛仔褲與運動鞋,還一狠心剪掉了那頭標志性的長發(fā)。站在美發(fā)中心的鏡子前,他照了又照,又一狠心,斟酌著問他的發(fā)型師:你看,焗成黃的怎么樣?

發(fā)型師仔細端詳著,肯定地說:行,黃色好,顯精神。

這天,為了讓剛拿駕照的女孩練練手,馬延年親自當起了教練,陪著小希在開發(fā)區(qū)空曠的馬路上繞彎。兒子的電話忽然來了,甕聲甕氣地叫了聲“爸”后,說:你還是來一趟吧,產(chǎn)品出了點問題。

馬延年的木雕工藝制品廠就是當年的修補作坊。只是,廠長換成了他兒子周全。里面出產(chǎn)的也不再是補過的舊家具,而是每件都蓋有大師簽章的復制品。每件都由人工倒模精制而成,價廉物美,銷路廣泛,特別適合那些熱愛木雕工藝,經(jīng)濟上又不太寬裕的人士。

等到小希猶豫不決地把車開進工廠大門時,周全正在車間門口抽煙??粗赣H頂著一頭黃發(fā)下車,他一連朝駕駛座上瞄了好幾眼,才沖著馬延年說了句時髦的玩笑話:爸,你們城里人可真會玩哪!

馬延年沒心思理會他,匆匆走進車間,用手往那些成品上一捏就發(fā)現(xiàn)了,是樹膠的凝固上出了問題,軟綿綿的,就像小希常吃的焦糖布丁。馬延年還是沒有說話,核對完調配單后,徑直去了后面的庫房,指著樹膠包裝的商標,問兒子:這是什么牌子?

兒子甕聲甕氣地說:我怎么知道?澳洲發(fā)過來就是這個。

馬延年二話不說,掏出手機越洋電話打到了澳洲的悉尼,開口就問湯紅:你怎么搞的?用得好好的樹膠,誰讓你給我換了牌子?

湯紅正在做晚飯。她同樣沒好氣地說:那你叫我怎么辦?你兒子一次兩次地壓價,你說我該怎么辦?

馬延年狠狠地瞪了一眼兒子,說:那你事先也得跟我打聲招呼嘛。

電話那頭停頓了一會兒后,又傳來湯紅的聲音:那我事先跟你說,亞琴又要生了,這回是對雙胞胎。說完,她又說起了女兒與她的希臘丈夫,都希望馬延年能來悉尼走一走,看一看,來看看他們的孩子們。湯紅說話的語氣仍像躺在他身邊時那樣,一點都沒有客套。最后,她說:亞琴可一直把自己當作是你親生的女兒,你就當來看看你的幾個外孫嘛!

馬延年握著手機沉默地點了點頭,心中很有點百味雜陳的感觸。掛掉電話后,他又瞪著兒子,最后無奈地搖搖頭,說:真是狗改不了吃屎,都當上外國人了,還凈干這些以次充好的勾當。

可是,經(jīng)過再三權衡,馬延年最終還是沒去澳洲,而是帶著小希游了趟廈門。一天傍晚,他們手挽著手漫步在廈大門前的沙灘上。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馬延年觸景生情,走了會兒,竟然學著那些昏頭昏腦的大學生,把嘴湊到小希耳邊,輕輕地說了三個字:我愛你。

說完,他自己也有點發(fā)愣,睜大眼睛想了想,發(fā)現(xiàn)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說這三個字。

小希沒有一點反應,吊著他的膀子又往前走了幾步,才慢慢停下,轉到他面前,用雙手圈住他的腰,整個人貼在他身上,整張臉都埋在他胸前,那么的用力,又是那么的無聲無息。

馬延年舉目遠眺,心里面翻來覆去,又想到了九個字: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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