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七
1.
曉雯和陸滿月再三確認,他是不是真的要去青山。陸滿月說:“沒有別的辦法了?!?/p>
曉雯說:“要不然你回老家待一陣子吧?!?/p>
陸滿月?lián)u頭:“星美的事情一定要查清楚?!?/p>
他很堅定,曉雯也不好再說什么。
青山在市南,不是什么好地方,常在方言罵人的話里出現(xiàn)。那里有一座瘋?cè)嗽?。陸滿月要去的就是這間瘋?cè)嗽骸?/p>
陸滿月的妹妹陸星美被人在出租房里殺害了,警方很快鎖定了嫌疑人,正是將房間出租給陸星美的房東阿強,他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沒有正經(jīng)職業(yè),父母輩留給他三套平房,他就靠出租房間生活。阿強好色,前前后后有不少女租客因為受不了他三不五時的性騷擾而搬離,更有甚者還當(dāng)場抓到過阿強偷窺自己洗澡。不過女租客們不是礙于面子就是出于別的考量,通常都會選擇和解,只有兩個女孩兒曾經(jīng)把事情鬧去過派出所,陸星美就是其中之一。就在她報警說阿強在房間里安裝針孔攝像頭偷看她換衣服的三天后,她的尸體被同院的租客發(fā)現(xiàn)了。
引來租客的不僅是陸星美房間里傳來的惡臭,還有阿強的那個瘋婆娘。據(jù)說她從前不瘋,一次車禍意外,撞壞了腦袋,就此瘋了,好的時候就坐在院里發(fā)呆,瘋起來滿院亂跑,大吼大叫,像猩猩,像猴子,像狗,像貓,總之,不像人。正因此,阿強這里的租金比別處的都便宜些,世上貪便宜的人還是較多的,即便有這么個瘋婆娘,阿強的房源還是很搶手。更何況,這個瘋婆娘時常被阿強關(guān)在房間里,并不會打擾到租客們的生活,她一叫,阿強就會堵住她的嘴。
陸星美死后的那三天,瘋婆娘就一直在發(fā)瘋,沒有安靜的時候,晚上瘋得最厲害,鬼哭狼嚎,阿強不在家,關(guān)她的房門反鎖了,租客們無計可施,還找了居委會,來了三個中年婦女,左看右看,也是沒有辦法。她們和租客講瘋子也有人權(quán)的,忍一忍就過去了,房租都這么便宜了,就不要挑三揀四了,她們會想辦法聯(lián)系阿強的。
最后報警的那個租客實在忍不下去了,一來他就住在陸星美隔壁,受不了她房里的臭味,好像腌咸魚,令人作嘔,二來他受不了那個瘋婆娘撕心裂肺的怪叫。
警察篤篤悠悠地來了,開始只來了兩個輔警,后來陸星美的房門被他們撞開后,三個警察火速趕到。查勘現(xiàn)場,運走尸體,錄制筆錄,一頓忙活后,他們聯(lián)系上了陸滿月。陸家父母走得早,一對兄妹相依為命。陸滿月到了公安局就被帶去認領(lǐng)尸體。法醫(yī)掀開白布,指著臉又腫又紫好似個紫薯大包子的陸星美,問他:“這個人是你妹妹陸星美嗎?”
陸滿月辨認了很久,又去看妹妹的后背,星美的后腰位置上有塊胭脂色的胎記,像一顆星星。
星星周圍長出尸斑,陸星美的后背像一幅印象派大作。
陸滿月抱頭痛哭,說:“是的,是我妹妹?!?/p>
他問,“那個畜生在哪里?!”
畜生阿強被帶回了公安局問話,他人去了四川,說是去旅游的,他沒看過熊貓,很想看看。他不承認殺人,更不承認性騷擾過陸星美,說她是自作多情,說自己老婆比她好看多了。這倒是實話,瘋婆娘是很美的,不說話時,也不瘋,靜靜的,冷艷美麗?,F(xiàn)場多處發(fā)現(xiàn)了阿強的指紋,對此阿強有他的解釋,他是房東,房間里沒有他的指紋才不正常。
至于案發(fā)時的不在場證明,他說他在朋友的飯局上喝醉了,還沒回到家呢,人就在路上睡死了,第二天還是在馬路上醒過來的。飯局倒是有人能證明,他喝醉了也有許多人的證詞,只是之后發(fā)生的事沒人知道。
“宿醉醒過來你就想去看熊貓了?”警察問。
阿強笑了:“現(xiàn)在不是流行說走就走嗎?我在飯局上很不痛快,我的那些同學(xué)什么美國日本都去過了,我連省都沒出過,我心理不平衡了,就去了火車站?!?/p>
火車站的監(jiān)控攝像里發(fā)現(xiàn)了他的蹤影,他確實去了四川,沒有說謊。
案發(fā)那天恰逢是個周末,所有租客都去享受夜生活了,沒有任何能給阿強定罪或是完全洗脫他嫌疑的證詞。
審訊進行了一天一夜,沒有絲毫的進展。沒過多久,阿強被釋放了,陸星美被殺成了一樁懸案。
阿強把那套房子賣了,自己去市區(qū)住公寓,他把妻子送去了青山。陸滿月聽說,那個瘋婆娘總是喊:“殺人啦!殺人啦!殺人啦!”
他相信,這個瘋婆娘或許是此案唯一的目擊證人。
而要接近她,只有前往那間瘋?cè)嗽骸L皆L是行不通的,他需要更深入的了解這個女人,他甚至要和她成為朋友。
就此,陸滿月說服了自己的未婚妻曉雯,將他送去了青山。
要入住瘋?cè)嗽?,首先你得是個瘋子,為了達到“瘋”的效果,陸滿月頗花了番功夫,首先,他研讀了不少心理學(xué)方面的書籍,也看了不少電影電視,為求瘋得真實,他為自己擬定了一套人物設(shè)定,他是個因為失去了妹妹而自責(zé)自毀的哥哥。
不是所有發(fā)瘋的形式對他來說都適用的,比如他這類瘋子不會傻笑,但自言自語是會有的,這種瘋還必須循序漸進,他會先躁狂,再抑郁。計劃制定好之后,他先是在家里進行了維持一個多星期的大吵大鬧,非逼得左鄰右舍都報警了不可,警察趕到,他就開始自殘,痛哭,說自己對不起妹妹,在地上撒潑打滾,還和警察過不去,說什么是沒有用的臭狗屎。后來,第二個階段之后,他不鬧事,只是變得呆滯,他對著鏡子練習(xí)了很久茫然放空的眼神。他的眼神完美,無可挑剔后,他讓曉雯幫他聯(lián)系負責(zé)星美案件的刑偵隊王隊長。曉雯哭著說自己老公瘋了,要隊長來勸勸。王隊長趕到,陸滿月就看著他,不說話。此時的他,是憔悴,枯槁,整整瘦了十斤的一個形象。
隊長也無能為力,和曉雯去一邊講話,說,不然,就送去青山吧。
曉雯捂住臉,肩膀聳動。
陸滿月的瘋裝成功了。
2.
青山醫(yī)院的診療醫(yī)生這一關(guān)也順利過了,坐上屬于自己的病床的那一刻,陸滿月欣喜若狂。曉雯和他告別,他也沒有任何表示,只是笑著咧開了嘴。這在正常人眼里是很不正常的舉動,可對陸滿月來說,他無所謂,已經(jīng)沒關(guān)系了,他是個瘋子,該笑的時候就得笑!
王隊陪著曉雯來的,見到此情此景,攬著曉雯的肩走開了。
曉雯每個星期都會來探望陸滿月,陸滿月雖然住進了青山病院,但要實現(xiàn)他的宏偉計劃——和阿強的瘋婆娘成為朋友,這中間還有許多障礙需要掃除。第一件事,他必須得見到這個瘋婆娘,陸滿月試過跟蹤她,但沒能成功,男女病區(qū)分得很開,把關(guān)很嚴。精神疾病很容易遺傳,男瘋子和女瘋子生下來的孩子多半也是瘋子,這顯然不利于社會發(fā)展和進步。
不過要弄清楚瘋婆娘的位置并非難事,要知道一個漂亮的女瘋子在瘋?cè)嗽豪镞€是很惹眼的,醫(yī)生和護士會經(jīng)常提起她,因為她的美和她的瘋,所以她很可憐,叫人看了不免心生惋惜。病人們之間也會談及她。
“哦,對對,你說那個婆娘,我知道,紅指甲那個嘛!三床的老癟三還對她脫過褲子?!?/p>
這個說話的人在一眾病人里面神智還算清醒,他叫老六,他的毛病是覺得自己是個黑人,還是個總統(tǒng),他有一只紅水杯從不離手,那是他的核彈發(fā)射開關(guān)。
老六和陸滿月擠眉弄眼,說:“你小子也看上那婆娘了?”
陸滿月笑笑,繼續(xù)和老六套近乎,又是送煙,又是偷摸著留下午飯時發(fā)的巧克力塞給老六。好幾天過去,終于從老六那兒打聽出來了瘋婆娘住的樓層和床位號,甚至連她的主治醫(yī)生都打聽了出來。巧了,這個醫(yī)生的辦公室就在陸滿月的主治醫(yī)生的隔壁。
于是乎,陸滿月的計劃進行到了第二個階段,在這個階段,他需要曉雯的幫助,他們在一次與主治醫(yī)生的會面時,由陸滿月扮演突然發(fā)瘋,沖出辦公室的戲碼,他必須瘋得很狂野,瘋得讓隔壁辦公室的醫(yī)生都來幫忙,接著曉雯就潛入隔壁,偷取瘋婆娘的所有病情資料。
這天晚上,陸滿月偷偷摸摸在被窩里用手機看曉雯傳來的圖片。瘋婆娘大名叫做吳棲霞,她被鑒定為人格分裂,她的另外一個人格有很嚴重的暴力傾向,她管它叫老巫,老巫總是想殺她,還想殺別的人。
看到這里,陸滿月心里一緊,他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但他還是接著看了下去。
自打吳棲霞住院后,阿強從來沒有探望過她,這對陸滿月來說是個好消息,畢竟他和阿強是打過照面的,根據(jù)他的分析,阿強是個心細縝密的殺人犯,倘若看見他接近自己的妻子,指不定會有什么想法。
吳棲霞也沒有父母,因為精神疾病的關(guān)系,她的過去就是一個徹底的迷。
陸滿月給曉雯回了條信息,說:“說不定這女的是阿強買來的。”
曉雯沒回復(fù),過了兩天她來看陸滿月,兩人坐著吃橘子的時候,曉雯說:“給你查了,這個女的是報過失蹤人口的,爸媽是四川那兒的?!?/p>
陸滿月不高興了,瞪著曉雯說:“你查這個干什么,這和我妹的事有關(guān)系嗎?你該不會還通知了她家人吧?回頭他們把她帶去四川,我還怎么套她的話!”
曉雯一撇嘴,扭過頭去不看陸滿月了,她道:“她一個瘋子……你要怎么套她的話?”
“這個計劃你當(dāng)初可也是同意的!”陸滿月跳腳了,曉雯抹眼睛:“你這么激動干什么?”
陸滿月咬牙切齒,忽然一把抓起她,怒道:“我問你,你找誰查的?那個姓王的?你是不是三天兩頭和他見面?你們倆算怎么回事?!”
曉雯的兩顆圓眼睛睜得圓圓的,又羞又憤,一把推開了陸滿月,道:“你說這種話!陸滿月!你他媽也就是現(xiàn)在裝大圣人!星美要是不出事你關(guān)心過她?!她住那么破的房子里,一雙好鞋子都沒有!我給她整理的遺物,她一件毛衣都穿爛了還不舍得扔,她手機里,給你打過多少電話,發(fā)過多少短信想見見你,你呢?你理過她嗎?你嫌棄她,看不上她,覺得她給你丟臉了!”
一個響亮的耳光打在了曉雯臉上。陸滿月的臉漲得通紅,曉雯白凈的臉孔上也浮現(xiàn)出紅色。她捂住半邊臉頰抓起包,頭也不回地走了。
陸滿月的心情差到了極點,他望向窗外,這時,他看到了吳棲霞,她正坐在供病人散步的院子里,靜靜的,一個人。
陸滿月握緊了拳頭,一咬牙,跳下床,穿上鞋就來到了窗外的院落里。
吳棲霞坐在一張長凳的一頭,陸滿月就坐到了另一頭去。
此刻,散步閑逛的病人很多,有看護陪著的,也有獨自在草地上亂跑亂笑的,陸滿月正發(fā)愁找不到合適的契機開口和吳棲霞搭訕,那邊廂一個穿著病服的樂呵呵的男的忽然推開了自己的看護,三兩下爬上了邊上的一棵大榕樹上。
吳棲霞咧嘴笑,仰頭看那個男的,說:“掉下來,掉下來,殺人咯,殺人咯?!?/p>
陸滿月立即借機問她:“你見過殺人?”
吳棲霞還仰著頭,嘴里說:“殺人咯,殺人咯?!?/p>
“你不是見過殺人???”陸滿月靠近了些,“我是沒見過,見過的人厲害啊,真厲害,我也想看殺人?!?/p>
吳棲霞把手拍得更響:“我見過,我見過!男的殺女的,女的殺男的,老的殺小的,哈哈哈哈哈?!?/p>
陸滿月聽到頭半句就打了個機靈,追著問:“男的殺女的?啥樣的???男的摁著女的?拿石頭砸腦袋?”
陸星美的尸體頭部遭到了嚴重的打擊。
吳棲霞不講話了,興致勃勃地看醫(yī)生護士全部出動去扒拉那個上樹的男的,有個年輕醫(yī)生甚至撩起袖管也爬上了樹。
陸滿月舔舔嘴唇,四下看了圈,沒人在注意他。他壓低了聲音,對吳棲霞說:“老巫在嗎?我找老巫,聽說老巫很擅長殺人的?!?/p>
吳棲霞的眉眼明顯一變,她旋即尖叫了聲,跳起來揮舞著雙臂就跑了出去,一頭撞在了那棵榕樹上。
陸滿月傻眼了,那上樹的男的見狀,也松開了抱住樹干的手,這下全院子里的人都是手忙腳亂,有的去搬吳棲霞,有的要去接那個男的。陸滿月只好在原地裝瘋賣傻,跟著混亂的人潮回到了自己的病房。
晚上老六來找他,說他要開全球峰會,正發(fā)愁阿富汗局勢,找陸滿月一塊兒抽根煙。
兩人躲去了廁所抽煙,老六蹲在坑上問陸滿月:“那個婆娘撞樹上了?”
“?。磕膫€?”
“漂亮那個?!?
“撞上了?怎么弄的?”
老六吐出個煙圈,攏起手:“誰知道啊,破相啦,呵,留下可大一個口子,腦門上一塊兒大紗布,傻逼?!?/p>
老六還有個毛病,愛說臟話,這閥門一開,就沒個完了。陸滿月的心思已經(jīng)不在他身上了,瞅著窗外的月亮抽煙,一根煙抽完了,兩人開始抽空氣煙,老六是有病,他妄想自己還有煙在手上呢,陸滿月為了和他交心,就跟著裝。
“誒,你說那婆娘結(jié)婚沒有?”
“我怎么知道,你不知道???”
“沒見過有人來瞅過她。”
“那就是沒人吧?!?/p>
“傻逼,怪好看的?!?/p>
“你想娶?”
“我操,我要娶了她,明兒個你就能見著國際新聞報美國天下大亂了。”
陸滿月開始看地上的螞蟻,老六問他瞎琢磨啥呢,他道:“想出去。”
老六打了個響指,陸滿月看他,老六往廁所外一指,說:“你不早出來了嗎?”
陸滿月費解,趕緊看過去,這一眼,他愣住了,他看到一座白色的大樓,五層建筑,方方正正的,青山病院,大樓門上招牌高懸。
“?。 标憹M月打了個顫,他從夢中驚醒了。
他一摸臉,一臉的虛汗,他的手腳和屁股都麻了。他睡在了男廁所的隔間里。地上是一堆螞蟻的尸體。它們是被燙死的。
這次之后,陸滿月盡量避免和老六碰面了,他開始有些后怕,怕自己真瘋了。他開始寫日記,希望借此保留住自己的理智與清醒。
這個習(xí)慣他不能讓醫(yī)生和護士發(fā)現(xiàn),因為他們很有可能將他的日記拿去當(dāng)研究他病情的范本,他不需要,也不想這種情況發(fā)生。但是為了以防萬一,萬一這本日記被醫(yī)生發(fā)現(xiàn)了,他也不能敗露了自己是裝瘋這件事,他還沒弄清楚那個瘋婆娘到底有沒有看到阿強殺人呢。
于是乎,陸滿月開始給自己的日記加密,這套加密的方式很簡單,是他在大學(xué)求學(xué)時給曉雯寫情書的時候用過的一套密碼范本,還是他們兩人一起研發(fā)出來的,他們都曾是大學(xué)密碼社的成員,也都熱衷推理小說,這也成為了他們后來能走到一起的重要原因。
另一方面,對于吳棲霞,他也沒有松懈,甚至在這一方面他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就在吳棲霞撞樹后的第二天,她主動找到了陸滿月。
她是以老巫的身份出現(xiàn)的,不茍言笑,一頭黑發(fā)蓋住大半張臉,她在陸滿月散步時截住了他,開門見山便問他:“你想殺人?殺誰?什么人?沒錯,我是有很多經(jīng)驗可以傳授給你?!?/p>
陸滿月始料未及,驚慌激動之余道:“你……你殺過人?”
吳棲霞冷笑,抱起胳膊:“殺人,易如反掌?!?/p>
“那你見過殺人吧?”
“怎么沒見過,多了去了,最近我還見過一次?!?/p>
“最近?什么時候?上個月?上上個月?”
吳棲霞上下打量陸滿月,似是有些起疑了:“我見過殺人關(guān)你什么事,我問你,你想殺誰?你想他怎么死?”
“怎么死?”
“呵,”吳棲霞輕蔑的一哼,“怎么?殺人要被判刑你不會不知道吧?不過我敢保證,只要你聽我的,警察動不了你一根汗毛?!?/p>
陸滿月眨了眨眼睛,聽吳棲霞繼續(xù)道,“殺人其實不難,難的是殺人以后?!?/p>
她經(jīng)驗老到,夸夸其談。
“案件要是不成立,就沒你什么事兒你知道嗎?所以你得把尸體弄好咯,煮了燉了,隨你,反正就是不能讓人發(fā)現(xiàn)咯。這要是有了案件,你也別怕,你就裝瘋,這瘋當(dāng)然要提前裝?!?/p>
陸滿月被自己的口水嗆到,猛咳起來。吳棲霞斜睨他:“你要殺一個人,殺他的半年之前你就開始裝瘋,讓全世界都知道你是瘋的,瘋子不會被判刑,瘋子只會被抓來住青山?!?/p>
“那……你是因為殺了人被抓來住青山的?”
吳棲霞頓住,一看陸滿月,不說了,半晌過去,她忽然爆發(fā)出一陣尖銳的笑聲。陸滿月捂住耳朵,吳棲霞不再理會他,尖笑著跑了起來,她繞著院子打轉(zhuǎn),使勁地跑,使勁地笑。一頭黑發(fā)好似鬼影。
這天的日記本上,陸滿月寫道:780930NJ07。
他邊寫邊低語:取得了重大進展,加油,不要放棄。
3.
曉雯打了電話過來。電話里,她的聲音是疲憊的。陸滿月轉(zhuǎn)著電話線圈,說:“對不起。那天是我不好?!?/p>
曉雯應(yīng)了聲,問起他的近況。陸滿月在電話里沒有細說,他在聽筒里給曉雯敲摩斯電碼,他怕電話被人竊聽。
曉雯說:“我過陣子來看你。”
她掛了電話。
之后,陸滿月就被帶去見自己的主治醫(yī)生了,這樣的例行見面每個星期會有三次。為了能長期住在青山病院,陸滿月并不是一個聽話的病人,動不動就會在自己或者別人身上搞點破壞。醫(yī)生對他也是相當(dāng)頭疼,他總是說:“小陸,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是人死不能復(fù)生?!?/p>
“我對不起星美?!标憹M月哭哭啼啼。
“死亡既然已經(jīng)發(fā)生了,我們就要學(xué)會接受,我想星美要是在天有靈,她也不希望你這樣……”
陸滿月沒有在聽,他用雙手捂住臉,腦袋里尋思著今天吳棲霞身上的老巫會不會出現(xiàn)。
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稍微掌握到一些規(guī)律了,每逢周三,老巫就會出來透氣,她走路帶風(fēng),利落灑脫,講話邏輯清晰,陸滿月暗暗覺得,這個老巫或許是青山病院里和他一樣的人,沒有瘋。
這個沒有瘋的人又為什么要來住院?“
難道……
陸滿月總是做噩夢,他夢到星美死去的場景。
他夢到殺死星美的是一個滿頭黑發(fā)的女人。
陸滿月決定將自己的試探升級,一個周三的下午,他再度遇到了吳棲霞,也就是老巫。
老巫并不排斥他,對于他的搭訕總會有所回應(yīng)。她總是像看待自己的學(xué)生一樣,用一種近乎慈悲關(guān)懷的眼神掃過陸滿月。這讓陸滿月渾身不舒服,他強忍著這股不適坐在老巫邊上,問她道:“今年的7月8日晚上,你是不是看到一個男的殺了一個女的?”
他還補充,“在你家里。”
化身老巫的吳棲霞看著陸滿月。
“7月8號……”她呢喃,上下嘴唇碰到一起,又分開,“那天……我是看到一個男的殺了一個女的……”
“那個女孩兒!”陸滿月渾身起了層雞皮疙瘩,趕緊又問,“是不是短頭發(fā),眼睛大大的,皮膚很白,個子不高,走路有點瘸腿,左邊……”
吳棲霞接下話茬:“左腿是瘸的?!?/p>
陸滿月的心跳得飛快:“沒錯!”
“她從外面走進來,很開心,在笑,她后面跟著一個男的。”
“那個男的是誰?是不是……”阿強的名字才在嘴邊,吳棲霞卻冷冷吐出兩個字:“是你?!?/p>
陸滿月的手心都涼了,道:“你說什么?怎么可能是我!是阿強!我那天在外地出差!不可能是我!你再仔細想想!是阿強??!是你的老公阿強!”
吳棲霞似是難以理解陸滿月的激動和他所說的話:“我老公阿強?”
她又爆發(fā)出那種刺耳的笑聲。
“哈哈哈哈哈,我老公,阿強,哈哈哈哈,我老公,阿強。”
“是你殺了人!男的殺了女的!哈哈哈哈哈?!?/p>
這一回,她沒有繞著院子跑圈,她指著陸滿月的鼻子,笑鬧不止。
“是你!是你殺了人!你殺了人哈哈哈哈!”
陸滿月耳邊凈是她神經(jīng)質(zhì)的笑聲,他站起來,他發(fā)現(xiàn)他周圍所有人都在看著他們,看著他。
是你殺了人!
他仿佛能聽到別人的竊竊私語。
他殺了人,他殺了人。
“住嘴!”陸滿月咆哮著撲向吳棲霞,他試圖捂住她的嘴巴,吳棲霞卻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陸滿月低吼一聲,耳光拳頭全都朝吳棲霞招呼上了。
“你閉嘴!你住嘴!殺人的是阿強!阿強!”
他一拳接著一拳打在吳棲霞臉上,近乎歇斯底里:“阿強!”
這天的夜里,陸滿月在單人病房里醒來。他被皮帶綁在了床上,床邊站著的是他的主治醫(yī)生。醫(yī)生手里有一本硬皮本子。那是陸滿月的日記本。
“小陸,我們在男廁所隔間的水箱里發(fā)現(xiàn)了這本本子,套在塑料袋里的?!?/p>
“你放開我!”陸滿月高聲說,“我沒有瘋!你放開我!我是為了星美才進來的!”
醫(yī)生推推眼鏡:“我們都知道你是為了星美才進來的。”
陸滿月吐出一口氣,頓了會兒,他和醫(yī)生坦白了:“那是我的日記本?!?/p>
醫(yī)生看一眼他,又看看外頭。陸滿月皺起眉頭,他伸直了脖子,隱約地,他能看到類似曉雯的一個女生的背影。
“我說了我沒有瘋,你們把我未婚妻找來,日記是用密碼寫的,她能看懂?!?/p>
“你為什么要用密碼寫日記?”
“我不想被你們發(fā)現(xiàn)我沒有瘋,我想在這里調(diào)查阿強的老婆?!?/p>
“阿強?”
“對啊,殺了星美的那個阿強,他的嫌疑最大!我懷疑他行兇的那天晚上被他老婆看到了。”陸滿月說。
“你記日記是為了什么?”醫(yī)生問道。
“為了提醒我自己,我沒有瘋!我是個正常人!”陸滿月又吼了起來,醫(yī)生做了個手勢,他走近了兩步,講日記本放到了陸滿月的床上。
“我說了你去找我未婚妻,曉雯!她能看懂!你讓她翻譯給你聽!全部都是我這幾天在調(diào)查吳棲霞的事!還有,我沒有瘋!”
醫(yī)生瞅一眼他,翻開了那本日記,他連續(xù)翻了好幾頁,停下動作,清了清嗓子,捏著日記本一角,講它提了起來,展示在陸滿月的眼前。
“這就是你說的日記本?”醫(yī)生無奈,“上面一個字都沒有啊……”
日記本上雪白干凈。沒有涂抹的痕跡也沒有被撕扯過。
陸滿月抖索著,他的臉在一瞬間都白了,他道:“不……不可能……我……我昨天還……不不不,這本不是我的日記本,你們弄錯了,我藏在了第二間的水箱里,我藏在了那里……不……這不是我的……一定是那天老六看到了我藏日記本,被他調(diào)包了,是老六……老六……”
醫(yī)生的雙手都插進了口袋里,他說:“老六是誰?”
“老六……老六是他的綽號,他、他有妄想癥!”陸滿月想起來了,“對!那天我和老六在男廁所睡了一宿!就是他!”
醫(yī)生沉默著,他轉(zhuǎn)過身,走出了病房。
陸滿月急呼:“你回來!你回來!我沒有瘋!你回來??!”
醫(yī)生關(guān)上了門。
在門合上的間隙,陸滿月看到了曉雯。她低著頭,王隊長站在她的身邊。兩人靠得很近。
陸滿月的額上青筋亂跳。
“賤人!他媽的賤人!賤人!醫(yī)生!你回來!是那個賤人陷害了我!為了和別的男人在一起!”
“我沒有瘋!”
4.
約摸一個星期之后,陸滿月又呼吸到了外頭的新鮮空氣,他被允許在兩個看護的陪同下去戶外走走。時間不長,大概只有十來分鐘。
陸滿月充分地抓住這十分鐘時間干一件事——尋找一張紙片。
他逢人就問有沒有人看到一張紙片,那紙片上寫著:780930NJ07。
“這是我的日記,你看見過沒有?還是已經(jīng)被你們燒了?是不是你們燒了它?說話啊!老六呢!老六在哪里!你們殺了他嗎?你們把他藏起來了嗎!你們和那個賤人是不是一伙的!”
每每,他都是被連拖帶拽地塞回單人間。他再沒見過吳棲霞,也沒有再見過曉雯。
一天的多數(shù)時間里,他都在望著外面發(fā)呆。
他的主治醫(yī)生每天都會來看他,和他說會兒話。
他總是說:“死亡既然已經(jīng)發(fā)生了,我們就要學(xué)會接受……”
一天,醫(yī)生又來了,相同的開場白。陸滿月不說話,但是幅度很小地點了點頭。
醫(yī)生又說:“星美已經(jīng)死了三年了,我知道這件事對你打擊很大,但是逃避是不可取的?!?/p>
陸滿月回頭看他,說:“星美……怎么死的?”
醫(yī)生稍顯驚訝,進而說道:“你不記得了嗎?三年前的7月8日的晚上,她死在一間出租房里,頭部遭受重創(chuàng),后來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是被煙灰缸砸的,現(xiàn)場還找到了幾根香煙和煙頭,在那上面找到了兇手的指紋?!?/p>
“兇手是誰?”
醫(yī)生話鋒一轉(zhuǎn),問陸滿月:“老六還來找過你嗎?”
陸滿月反問他:“吳棲霞和阿強都是誰,他們也和老六一樣嗎?”
“阿強是出租屋的房東,吳棲霞是他的妻子,也是我們病院的病人。”醫(yī)生回答道。
陸滿月安靜了,不問也不說話了。醫(yī)生試探著說了句:“你想見曉雯嗎?”
陸滿月哼了聲,醫(yī)生道:“你走的這三年,你從我們病院逃出去的這三年,曉雯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你知道嗎?”
曉雯不僅結(jié)婚了,最近還懷孕了。
“三年后,你突然出現(xiàn)在她的公司樓下,和她說要來青山病院。”
是啊,當(dāng)時曉雯還讓他回老家,可他沒有,他堅持地來到了這里。
陸滿月看著自己的雙手:“780930NJ07……”
7,8,0930,NJ,07。
這是一套密碼,一套只有他懂得的密碼。
“7月8號的晚上九點半。”陸滿月緩緩說,“我殺了星美。”
“因為她不是我的妹妹。”
“她是我在老家的妻子。”
他用的是煙灰缸,本來半包煙放在煙灰缸邊上的,煙也掉在地上了,南京牌的香煙。掉了總共七根。
他在村里有個綽號,叫老六,他們家六個孩子,他最小,也只有他從一場地震里活了下來。那年他十八,救他的是星美的老父親。為了救他,老人被磚瓦砸死了。星美那時才十六。后來,他們成了名義上的夫妻。再后來,他在城里讀大學(xué),讀研究生,遇到曉雯,戀愛,訂婚,星美來城里找他,她的腿腳一直不便,想來看病,陸滿月將她介紹給曉雯認識,說,這是我的妹妹。
5.
陸滿月時常在青山病院里遇到吳棲霞。
兩個人不說話時都很正常,一個安靜,另一個更安靜。
他們也會說話,一個總是在念叨780930NJ07。而另一個,說的是,男人殺了女人,女人殺了男人,老的殺了小的,哈哈哈哈哈。
陸滿月笑不出來,他只覺得恐怖,仿佛是聽了三個瘋狂的故事。不寒而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