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養(yǎng)的斗雞死了一只。
死的是“追風(fēng)”,曾為太守立下赫赫戰(zhàn)功的老將?,F(xiàn)在它年紀(jì)不小了,跑也跑不快了,太守將它養(yǎng)在雞舍之中,培養(yǎng)的重心轉(zhuǎn)移到了其他后起之秀上。
沒想到追風(fēng)突然死了。
消息一收到,太守氣得跺腳。追風(fēng)不是病死,而是脖子被整個擰斷了,腦袋軟綿綿地歪朝后方,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也失去了光澤,仿佛兩顆黯淡的木頭珠子。
“顯然是有人故意為之!”太守把雞籠一拍,盯著那尸首,痛不欲生,“白養(yǎng)活你們這些蠢奴才了!連只雞都看不?。 ?/p>
一番審問下來,誰都不知道是什么人掐死了這只斗雞,連雞舍幾時有人入內(nèi)他們都支支吾吾說不清楚。太守將他們狠狠罵了一通,仍覺得不夠解氣,轉(zhuǎn)頭叫管家過來,拖了幾個去后院毒打。聽到后院頻頻傳來慘叫聲,太守這才感到幾分解恨。他往椅子上一靠,揉揉太陽穴,長長嘆了口氣。
定是那些對他懷恨在心的人干的,他憤憤地想。會是誰呢?官場上的同僚?民間的自稱替天行道的俠客?還是那些在斗雞臺上慘敗給他的對手?
可何必找一只雞下手?
太守“嘖”了一聲,暗道也罷,說不定就是那伙不長腦子的仆役監(jiān)守自盜。唉,可憐了追風(fēng),就這樣去了。
這些年來,斗雞風(fēng)靡全國,不光在民間受到眾人歡迎,甚至在朝廷也有著大量擁簇。每到重大節(jié)日,京城都會舉辦盛大的斗雞比賽,就連平日里許多官員也喜歡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帶上自家斗雞一較高下,就如同對弈或者看戲一般稀松平常。
鄭太守愛雞是出了名的,當(dāng)?shù)厝硕贾浪耙曤u如子”。 有時候遇上名貴的品種,他更是要親自看護(hù),甚至?xí)r時抱在懷中一刻都離不了。偶爾被家中女眷埋怨,他還不滿道:“這是我的寶貝,你懂什么?當(dāng)真婦人之見!”
所以這追風(fēng)一死,他難過了許久,唉聲嘆氣,連連扼腕。
外頭正值大暑天,剛下過一場雨,天氣又潮又熱。鄭太守坐了這么久,早已熱得汗流浹背。這會兒,管家在外頭敲了敲門,然后送進(jìn)來一碗甘草涼水解暑。太守府內(nèi)建有冰窖,一到三伏天便可隨意取冰享用。一杯涼水下肚,鄭太守舒坦地打了個嗝兒,咂摸咂摸嘴,還覺得屋里熱得慌。管家立馬差人送來四個冰盆,往屋里四個角一放,頓時涼意裊裊,清爽得如同仙境。
“哎喲,您這里可真涼快!”
外頭傳來一個輕快的男聲,接著一人邁步走入。此人腳穿方頭履,身著是鴛鴦團(tuán)領(lǐng)衫,佩刀松垮垮地掛在一側(cè),似乎一碰就掉。鄭太守抬起眼來,發(fā)現(xiàn)來者正是當(dāng)?shù)氐目h尉,劉馳。這位劉縣尉還不到三十,長得清清秀秀,像個文弱書生。這人腦袋瓜特別靈活,像泥鰍一樣油滑,是鄭太守一手提拔起來的得力干將。
“劉縣尉,你怎么來了,外頭也不通報一聲,太不像話了?!?/p>
“不不,我瞧大人正在歇息,沒好意思打擾?!眲ⅠY笑著擦去額頭上的汗珠,恭敬道。
鄭太守忙叫他進(jìn)來坐。劉馳是他的老相識了,兩人年歲雖差了不少,但一見如故。劉馳對斗雞也有些了解,上個月他跑了一趟南疆,給鄭太守找來一只“黑鳳”。這只雞厲害得很,現(xiàn)在是鄭太守手下的得力愛將,一次都沒輸過。
何況劉馳還是有幾分本事的。早些年他幫鄭太守破了一樁大案,幫對方坐穩(wěn)了如今這個位置。他有擔(dān)當(dāng),有能力,還百依百順從沒有怨言,深得鄭太守信任。
劉馳剛剛一坐定,鄭太守想起“黑鳳”的戰(zhàn)績,又把劉馳夸了一通。話鋒一轉(zhuǎn),他談到死去的追風(fēng),頓時心疼不已。劉馳寬慰了他幾句,又問要不要協(xié)助緝拿真兇。鄭太守嘆了一聲道:“罷了,追風(fēng)也已是垂暮之年,不能再戰(zhàn)了?!?/p>
劉馳連忙勸他寬心,眼睛一轉(zhuǎn),又起了新的話頭:“在下聽聞秦大人不日后要與您一戰(zhàn),您打算派誰出場?”
秦大人就是鄭太守的老對手,原名秦鐘。他和鄭太守也是老相識,隔三差五總要比拼一次,有時候打得急了,還會吵起來。
鄭太守一聽這句,露出志在必得的神情,哼了一聲道:“他那些貪生怕死的貨色,鐵定要成為黑鳳的手下敗將!何況,還有你上回給我找來的法寶……”
后半句聲音徒然低了下去,劉馳會意一笑,同樣壓低聲音道:“那東西可還好使?”
“剛放進(jìn)去的時候,雞舍都亂了套了,”鄭太守捋著下顎短須,表情絲毫不見惱火,反倒有種難以言說的詭秘,“現(xiàn)在好多了,新來的雞一放進(jìn)去,嚇得滿地亂竄,老的早就習(xí)慣了,動都不動一下。這回就瞧好了吧,等秦鐘一來,定讓他輸?shù)蒙頍o分文!”
劉馳陪著他笑,又問:“秦大人已經(jīng)到了么?”
“應(yīng)當(dāng)是到了,他和我那幾個老友一同來的。你也知道的,王逸林,宋閱他們,還有現(xiàn)在跟在我身邊的顧軒?!?/p>
劉馳一臉了然地點點頭:“您與四位大人也是幾十年的交情了?!?/p>
“那是自然,當(dāng)年我還在京中,他們都是趕考的貢生。如今我們分隔四地,難得能聚一回。都是老交情了,可秦鐘那人這幾年是越來越怪了,老和我作對似的……唉?!?/p>
劉馳開口勸他:“大人也別這么說,秦大人性子直,說話難免唐突。我瞧,約莫還是在斗雞時輸了您好幾回,他心里頭有些不爽快罷了?!?/p>
鄭太守揉了揉眉心,嘆道:“他就是太計較了,老大歲數(shù)了,還這么小心眼。之前那誰一死,他也是……”
說道這里,他登時打住,劉馳也閉口不語,眼神有些遲疑。兩人相互對視,鄭太守臉色一沉,眼神藏藏掖掖的,好像自己一時順嘴,提及了什么不該提的往事。劉馳是通透之人,見狀立馬明白過來,打了個哈哈道:“大人,城東新開了一家酒樓,聽說味道極好,改日我請您去嘗嘗?”
鄭太守在心中感慨他知趣,這時也壓下舊事,笑道:“哪能讓劉縣尉破費,等我那些老朋友到了,我做東,再一道去吧?!?/p>
兩人繼續(xù)說說笑笑,好似剛才什么也沒發(fā)生。
正當(dāng)兩人說話的時候,外頭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鄭太守欣賞自家斗雞的時候一貫不喜吵鬧,此刻正想發(fā)難,就聽一個陌生的聲音道:“鄭大人,劉大人,出事了,死人了!”
兩人回身一看,來者是劉馳手底下的捕快。鄭太守心想死人的事的確該劉馳這個縣尉去管,可也沒必要跑進(jìn)自己家來吧。他雖有不滿,但并未答話,只聽劉馳開口道:“把話說清楚!”
“有位大人死了,死在巷中,尸首剛剛被人發(fā)現(xiàn),”那人慌慌張張道,“就是太守大人您的幕僚,顧軒,顧大人!”
兩人在捕快的引領(lǐng)下匆匆出門,趕到地方時,天色已經(jīng)擦黑。顧軒的尸首橫在深巷之中,據(jù)仵作推斷已經(jīng)死了四五個時辰了,只是地方偏僻,這會兒才被人發(fā)現(xiàn)。
顧軒的死因一目了然,脖子被人擰斷,腦袋無力地耷拉在一旁,這幅模樣令鄭太守的心臟瞬間狂跳不止。怎么這么像?他腦海里立刻浮現(xiàn)出早晨剛死的追風(fēng),雖然人和雞差了老遠(yuǎn),可這脖頸斷裂、只剩一層軟塌塌的皮肉連著的模樣,簡直太像了!
仵作開始搬弄尸首,他一動,那死人的腦袋就墜朝后方,翻著白眼直勾勾地看向鄭太守的方向。鄭太守嚇得連退三步,只看著那腦袋在顛簸中一晃一晃地扭曲成詭異的形狀,頭發(fā)被夜風(fēng)吹得蛛網(wǎng)似的張開,一張蒼白的嘴唇?jīng)]來得及合上,好似曾試圖求救,卻又被生生扼斷一般。
鄭太守“啊”地發(fā)出一聲大叫,驚得眾人紛紛側(cè)目。劉馳忙上前扶住他,對其余衙役道:“你們趕緊把尸首送回衙門,別讓太守受了驚嚇?!?/p>
幾個太守府跟來的仆役立馬擁上來,七手八腳地將他們的主子送上轎子。鄭太守回家歇了片刻,這才緩過神來,捂著胸口思忖:一定是湊巧了,不可能發(fā)生這種事的。
他不信鬼神之說,更不信報應(yīng)。這么多年他的確干了不少惡事,可他是宗室,沒人動的了他。莫非是不敢碰自己,只好拿跟在自己身邊的人開刀?顧軒是他多年的心腹了,怎么就遭人暗算了呢?
不不不,是他想多了,這事還不一定和自己有關(guān)。沒準(zhǔn)兒是強(qiáng)盜劫匪之流,再不濟(jì)就是顧軒自己惹上的仇家,不會牽連到自己頭上的。
可顧軒終究是與他交情不淺的老朋友,就這么去了,他心里頭實在難受得慌。他越想越是心緒紛亂,一股子惱恨直往頭上沖,他“啪”地一掌拍在案上,大聲道:“劉縣尉呢!叫他過來!”
侍奉在旁的仆役覺察太守發(fā)火,害怕會遷怒自己,只能小心翼翼道:“劉大人回衙門查案去了……”
看他那膽小怕事的模樣,鄭太守沒來由的更加窩火:“那就讓他趕緊查,掘地三尺也要把真兇翻出來!”
睡了一覺起來,太守的心情沒見好轉(zhuǎn),卻愈發(fā)煩躁,他氣沖沖地把袖子一甩,喊來仆役說要去一趟衙門。
“您是要問顧大人的案子?”管家試探道。
鄭太守橫他一眼,意思是還能有別的事?管事哎的應(yīng)了一聲,又道:“您大概不用去了,大清早的時候劉縣尉來了,正在外頭候著呢?!?/p>
“劉縣尉來了?”鄭太守一面由丫鬟伺候著洗漱,一面問道,“查出來沒有?”
“小的聽說還沒找著,”管家把頭搖成了撥浪鼓,“顧大人的家眷昨夜都去了,聽說今天一早已經(jīng)將顧大人的……接了回去,正布置靈堂呢。”
鄭太守半信半疑地眨眨眼:“才一夜就接回去?”
“顧大人是體面人啊,現(xiàn)在三伏天的,要再不入殮,就……”管家猶豫再三,還是沒說出“爛了”這兩個字。
鄭太守一想到昨日顧軒那副恐怖的死狀,后背又覺得冷汗直冒。當(dāng)下也顧不得和管家廢話了,直接道:“我去見見劉縣尉?!?/p>
說罷,他直接走出門去,一出門就被清晨的光線晃了一下眼睛。他匆匆奔向前廳,劉馳已經(jīng)等了許久了,臉上明顯帶著倦意,看來真的是忙了一夜。但一看見鄭太守趕來,他立馬打起精神,整了一下衣冠,上前請了個安就直奔主題。
“這是仵作的驗狀,”劉馳直接將一張紙遞給鄭太守,“里頭寫的很清楚了,沒有其他外傷?!?/p>
鄭太守仔細(xì)看起驗狀,上頭寫得很詳細(xì),顧軒身上不但沒有外傷,連打斗的痕跡也沒有。
“會是劫匪么?”鄭太守道。
劉馳搖了搖頭:“還不確定,但兇手一定是習(xí)過武的身強(qiáng)力壯之人,不然徒手?jǐn)Q斷他人脖頸幾乎是不可能的?!?/p>
鄭太守沉默了片刻,下意識地攤開雙掌凝視許久,在腦海中回想了一番。的確,殺雞的時候擰斷雞脖子都要費一番力,何況是人。而且人肯定會反抗,一旦反抗那就更難下手了。如果要殺人,一般人都不會挑這么復(fù)雜的方法。
“這兇手一定對自己的身手極有自信,”鄭太守喃喃道,“用刀也好,用劍也好,怎么都比這徒手?jǐn)Q斷要方便得多……”
劉馳頷首,又道:“顧大人的家人說,他昨天一早就出門了,說是與朋友相聚,走的時候興高采烈的。但這朋友是誰,顧大人沒細(xì)說?!?/p>
“朋友……”鄭太守眉頭蹙得更厲害,沉吟道:“顧軒平日里沒什么親近的朋友,也就與我、秦鐘、王逸林還有宋閱走得近些?!?/p>
說到這里,他像想起什么似的,張口問道:“哎,他們幾個知道這事了么?”
“應(yīng)該已經(jīng)知道了?!?/p>
劉馳剛回答完,一旁等候的管事湊上前來道:“秦大人他們已經(jīng)送來了帖子,請您下午一同去靈堂祭奠顧大人?!?/p>
鄭太守嘆了口氣,揮揮手表示知道了,讓那人退下。他已隱約覺得有什么不對,如果是讓顧軒興高采烈去見的朋友,恐怕只會是他們四個了吧。
莫非,兇手……
劉馳忙開口勸他不要胡思亂想,這時丫鬟已經(jīng)把早飯端了上來,他搶在丫鬟前頭給鄭太守盛了一碗粥,恭恭敬敬端過去:“您先吃點東西,壓壓驚。說得不中聽一些,秦大人他們?nèi)淮笕硕际俏穆?,哪能下得去如此重手?在下已讓衙役張貼通緝令尋找身強(qiáng)力壯的人,不日定會有所發(fā)現(xiàn)?!?/p>
雖說鄭太守也可能是疑犯,但他說話的時候巧妙地把對方忽略了,這又是他的油滑之處。鄭大人當(dāng)然聽得出來,哭笑不得地揉了揉眉心道:“那有勞你了?!?
下午鄭太守應(yīng)約去了靈堂,顧軒死得突然,靈堂布置得倉促,更顯得凄惶。另外幾個朋友都在,最先見到的是王逸林,這人天生一張紅臉膛,隨時都是一副油光滿面的樣子,仿佛喝多了酒一般。
王逸林身邊坐著矮小的秦鐘,看見鄭太守只是點了個頭,沒多少反應(yīng)。秦鐘這人剛認(rèn)識的時候還好,這么多年相處下來,脾氣就越來越古怪,一丁點兒事都能發(fā)火。而且和鄭太守一樣都愛好斗雞,把輸贏看得很重,兩人這幾年沒少鬧矛盾,關(guān)系越來越僵了。
所以秦鐘不搭理鄭太守,鄭太守也懶得和他多話,和王逸林簡單敘了幾句以后,他一轉(zhuǎn)眼看到宋閱正在上香,便邁步走了過去。剛一靠近,他就發(fā)覺宋閱已經(jīng)哭了出來,抓著漆黑的臨牌久久不肯撒手,嘴里反復(fù)念的都是顧軒的名字。
好幾人上來勸,都沒能把他勸走。鄭太守見狀也覺得鼻頭發(fā)酸。當(dāng)年宋閱與顧軒是同鄉(xiāng),一起上京考試的,感情比其他人都來得深。而且宋閱這人重情重義,顧軒去了,他肯定比誰都難過。
他拍拍宋閱的后背,長嘆道:“節(jié)哀吧,顧軒已經(jīng)去了?!?/p>
宋閱哭聲漸弱,變成了一陣一陣的抽噎,背后卻傳來秦鐘的一聲冷笑。只聽他道:“到底是何方賊人如此大膽?顧郎日日與鄭公在一處,為何突然出了事?”
鄭太守一聽,頓時生出幾分邪火,心想莫非這人覺得顧軒是我害死的不成?但他沒說出來,干巴巴地安慰了幾句。王逸林也走上前,四人湊在一起,長吁短嘆,許久說不出話來。
數(shù)日過去,案子仍沒有著落。不知是不是顧軒的死觸動了四人心中的往事,這幾日他們時常聚在一起,感慨年輕時在京城那自在逍遙時光。然而好端端的聚會,突然就少了一人,誰都不會高興,有時候說不上幾句就會爭執(zhí)起來。場面本來都有些要不歡而散,結(jié)果王逸林忽然道:“我們這般模樣,顧軒九泉之下也會難受的吧?!?/p>
于是眾人都沉默下來,后來還是宋閱嘆道:“咱們兄弟幾人多年未見,本就是來聚會的,成天吵來吵去像什么話。顧軒雖是故去了,可他定然也不想我們之間生出嫌隙,咱們就當(dāng)他還在,高興點?!?/p>
“你這話說的好生嚇人?!鼻冂娻艘豢诓瑁挠牡孛俺鰜硪痪?。
王逸林抓了一把瓜子嗑著,含混道:“人剛走,魂還沒散,他說不定就在旁邊看著哩?!?/p>
鄭太守被他這句話弄的打了個冷顫,其余三人都沒看見顧軒的死狀,可他是看見了的,于是腦海中顧軒平日的面容和那恐怖的畫面連番出現(xiàn),嚇得他急忙道:“開什么玩笑,也不看看地方!”
幾人之中就數(shù)他地位最高,他也一直以老大自居,他一說話,另外三人頓時不吭聲了。最后還是他來打圓場,他覺得宋閱的話很有道理,便道:“就這樣吧,咱們別太難過了,該做什么還是照常去做。早日查出兇手,讓顧軒走得安心?!?/p>
秦鐘抬頭瞅他一眼:“斗雞也照常?”
鄭太守正滿腹心事,別他這么一提,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
“照常,都照常,”一旁的王逸林?jǐn)D出一個笑來,“我這里不也照常?鄭公,您之前說要帶我嘗嘗盛州美食,我可是期盼許久了?!?/p>
四人起身出門,唯獨宋閱在后頭嘆了口氣,卻也邁步跟上了。
太守府中就設(shè)有斗雞臺,四人步入院中,外頭的喧囂被四周的屋宇一擋,頓時低了下去。清風(fēng)攜著一絲涼意劃過花園中的翠竹,空氣里彌漫著草木濃郁的香氣。斗雞臺立在高處,面積不大,但穩(wěn)若磐石。周圍沒多少觀眾,就只有鄭太守和他的三個友人,外加剛剛來訪的劉馳。
鄭太守出戰(zhàn)的是“赤駒”,身材瘦弱,比秦鐘帶來的斗雞小了一圈?!班嵐缮线@么個對手,莫非是小瞧了我那寶貝?”秦鐘傲慢一笑,顯然看不上鄭太守那只瘦小的赤駒。然而鄭太守并不答話,雙手交疊搭在腿上,一臉志在必得的神情。
“放!”
隨著一聲令下,兩個仆役一同松手,兩只斗雞頓時廝殺在一處。宋閱對比賽沒什么興趣,視線環(huán)視一圈,鎖定了一直默不作聲的劉馳。
“哎,你是本縣縣尉?”
劉馳忙迎上來,恭敬道:“正是在下?!?/p>
和這四人一比,他官小位卑,又是晚輩,所以一直誠惶誠恐不敢言語。宋閱將他上下打量一番,似乎在思忖這人靠不靠得住,小半響后,他才問道:“顧郎那一案,到底是何人所為?”
“還……還不確定,那人身手不凡,極難找尋,不知是不是已經(jīng)逃出城外了?!?/p>
“當(dāng)真?”
“那還能有假?”王逸林放下手中的糕餅,插嘴道,“徒手?jǐn)Q斷脖子,沒點功夫的人誰做得到?”
“王大人說得在理,”劉馳恭維道,“要想瞬息之間得手,手勁不能小,動作也必須迅速,一旦失誤就不可能再有機(jī)會了?!?/p>
宋閱仍有些不服,這時他突然感到脖頸一涼,嚇得他一激靈,原來是秦鐘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xiàn)在他身后,將一雙冰涼的手放在了他的脖子上。
“秦公,你這是何意?!”
宋閱嚇得一抖,急忙拽住了對方胳膊,想要扯開。秦鐘惡作劇一般哈哈大笑,答道:“你瞧,就這樣站在你身后,左手托著你的下巴,右手扶著你的腦袋。然后……左手一推,右手一擰,咔的一聲——”
他兩只手輕輕一動,更把宋閱驚得哇哇怪叫,連連叫他住手。王逸林和劉馳忙圍上來阻攔,他才笑著松手道:“打個比方而已,我沒那個手勁兒,哪擰得下來?!?/p>
宋閱驚魂未定地捂著脖子,憤憤地瞪了他一眼:“秦公此舉大大欠妥,揶揄也不分個時候?!?/p>
約莫是宋閱模樣太狼狽,王逸林忍不住大笑起來,連旁邊伺候的兩個丫鬟都偷偷躲著笑。原本一直觀戰(zhàn)的鄭太守也轉(zhuǎn)身過來,困惑地掃他們一眼,問道:“怎么,何事如此可笑?”
王逸林笑得差點被糕餅嗆?。骸皼]什么,秦公和宋郎開了個玩笑,把宋郎嚇得差點兒摔地上了?!?/p>
“胡說什么,哪有這么夸張!”宋閱氣沖沖地回嘴,可能他自己也覺得滑稽,也露出一個笑來,“唉!還是要怪秦公,我正和劉縣尉說案子的事呢,他突然就掐住我的脖子?!?
秦鐘笑嘻嘻地向他認(rèn)錯賠罪,幾人繼續(xù)閑聊,氣氛并未有太多改變。正在這時,宋閱卻越想越不對勁,剛才秦鐘與他的打鬧令他心中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縱然是武藝高強(qiáng)之人,擰斷顧軒脖子,顧軒就真的無法反抗?
生死攸關(guān)的時刻,至少也會本能地做出反應(yīng),比如像自己那樣扯開對方胳膊。但他們都說,顧軒連衣服都整整齊齊,沒有半點掙扎的跡象。
這是為何?
宋閱陷入沉思之中。
一轉(zhuǎn)眼到了正午,日頭漸熱,兩只斗雞卻愈戰(zhàn)愈勇,遲遲沒分出勝負(fù)。場上局面已經(jīng)開始逆轉(zhuǎn),剛開始赤駒明顯處于劣勢,如今秦鐘的斗雞漸漸處于下風(fēng),被赤駒逼得連番躲閃,連頭都抬不起來。
“不對勁兒啊……”秦鐘喃喃道,兩只手緊緊絞裹在一起。他的斗雞是專門訓(xùn)過的,別說退縮了,打起來從來都是沒有半分遲疑,寧愿和對手同歸于盡的。鄭太守這只赤駒到底學(xué)了什么本事,怎么時間越久,越把他的斗雞嚇得倉皇敗逃,一點還手之力都沒了?
另一邊,鄭太守悠悠地讓丫鬟打著扇子,視線卻投向了立在一旁的劉馳。兩人相視一笑,鄭太守努努嘴指向了自己家的雞舍,劉馳也眨了眨眼睛,湊過去低聲道:“這是起效果了?!?/p>
“果然乃神物,”鄭太守微微點頭,“首戰(zhàn)告捷,回去重重賞你。”
劉馳一臉諂笑道:“多謝多謝?!?/p>
兩人這番話說的極輕,連一旁伺候的丫鬟都聽不清楚。他們這交頭接耳的模樣被秦鐘看在眼里,他就知道鄭太守肯定耍了什么不入流的手段。
這老滑頭。他心里暗罵,目光再回到臺上時,自己的斗雞已被赤駒踩在身下,再也爬不起來了。
“赤駒勝!”
“哈哈,秦公,承讓了?!编嵦卣酒鹕韥恚荒槻夭蛔〉淖缘?。
秦鐘嘴角掛著冷笑,輕蔑地“哼”了一聲道:“耍手段而已,有什么可神氣的!”
說罷,他也不再多話,氣鼓鼓地拂袖走了。剩下幾人面面相覷,鄭太守擺了擺手,笑道:“沒事沒事,秦公這人就是這脾氣,過一陣子就好?!?/p>
然而秦鐘出了太守府,卻沒有回到自己的住處,而是再度折返,出現(xiàn)在太守府的側(cè)面。面前是一座矮墻,里頭是座花木扶疏的庭院。這會兒鄭太守還在斗雞臺那邊招待賓客,這邊沒什么人影。秦鐘撐著墻張望了一會兒,突然喚來身邊保鏢,讓他們把自己托進(jìn)去。
保鏢略顯躊躇:“老爺,您這是要……?”
“閉嘴,照做就是了?!?/p>
翻進(jìn)院中,秦鐘憑著記憶,直奔太守的雞舍。路上可能有人看到他了,他也無心多管,低著頭,放輕腳步從雞舍后門溜了進(jìn)去。他的目的很簡單,就是要弄清楚鄭太守究竟對斗雞做了什么,剛才在大庭廣眾之下輸?shù)酶C囊,他怎么可能輕易咽下這口氣?
他本以為是飼料的問題,可進(jìn)了雞舍,才發(fā)現(xiàn)不是這么一回事。左右四顧,一切并無異狀,可等他仔細(xì)檢查時,卻突然在墻根發(fā)現(xiàn)了一小塊白色的脂膏,摸著滑溜溜的,聞起來還有股淡香。
是這個?
他也顧不上許多了,不敢拖延,直接把這東西揣進(jìn)了袖中,小跑著離開雞舍。沿著曲曲折折的回廊走了一陣,他回到自己翻墻入內(nèi)的地方,再度撐著墻面,呼喚保鏢接他出去。
這一來一去的功夫,內(nèi)外兩面墻上都留下了他的腳印。他見狀暗罵一聲,隨便擦了兩下,左右四顧,遠(yuǎn)處只有一個賣櫻桃的老漢。秦鐘心想應(yīng)該不礙事,沒人會注意這些細(xì)節(jié)的。
何況他又沒干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拿了鄭太守那個賊人的東西,算得了什么?
“去醫(yī)館里找個大夫,問問這是什么?!彼涯菈K白色的東西交給保鏢,囑咐道,“說話當(dāng)心點,別讓人聽出端倪?!?/p>
保鏢忙不迭地跑出去了,一個多時辰以后才回到客棧復(fù)命:“老爺,大夫都說不清這是什么東西,其中一個說可能是熏香?!?/p>
“熏香?”
“大夫說,南疆傳來的迦南香,就是這樣一個香塊,上頭有一層糖霜一樣的油脂。不過迦南香是姜黃色的,您這一塊是白色,所以大夫也說不清楚?!?/p>
秦鐘狐疑地把香塊接過來,放在鼻前聞了聞,的確是香氣氤氳。可這香味相當(dāng)陌生,聞得久了還生出一種妖冶之感,像一只冰冷的手直接拂過面頰,讓人冷不丁打了個寒顫。
秦鐘陷入沉思,半晌以后才把這東西遞給仆役:“放進(jìn)我?guī)淼碾u籠里試試?!?/p>
仆役照做了,沒想到香塊放進(jìn)去不到一刻鐘,整個籠子里的斗雞猶如瘋了一般慘嘶不止,如同看到及其恐怖的事物。秦鐘瞬間明白過來:“好你個鄭太守,定是在赤駒身上熏了這味道,才把我的斗雞嚇成那副模樣!”
他又想了想,覺得這東西既然是一種熏香,恐怕點燃之后才能發(fā)揮真正效力,便吩咐道:“拿個火折子來?!?/p>
等火折子到手,他用隨身攜帶的刀刃削下一小塊熏香,用火點燃,遞給仆役。這一瞬間,那股異香猶如開了閘的洪水,瞬間暴漲開來。太濃了,又稠又釅,仿佛一大團(tuán)棉花直接塞進(jìn)人的鼻子,秦鐘瞬間覺得兩眼發(fā)花,眼前的事物天旋地轉(zhuǎn)。香味像是一堵墻一樣壓過來,讓人無法呼吸。
“滅了它……快、滅了它——”秦鐘單手撐墻,虛弱地發(fā)出呼救聲,捧著香碟的仆役更是猶如醉酒一般搖搖擺擺,突然雙膝一軟,直接栽倒下去。
畢竟他們只掰下一小塊,就這么片刻功夫就燃盡了,香碟里只冒出一股青煙。秦鐘和保鏢站得比較遠(yuǎn),此刻勉強(qiáng)恢復(fù)了意識,但仆役已經(jīng)閉著眼昏迷過去,任他們呼喊搖晃,怎么都醒不過來。
再看籠里斗雞,也是一片萎靡之像。秦鐘立刻明白過來,這東西小看不得,恐怕是一種迷藥!
“去查……”他揉著昏沉的腦袋,將剩余的脂膏交給了保鏢,“給我把這東西的來歷查出來!”
當(dāng)天夜里,酒宴如期舉行,秦鐘拒絕參加,桌旁只坐著鄭太守和兩個老友,外加新加入的劉馳。兩盞燈籠懸在門外,天邊掛著一輪月牙,月光順著窗欞疏落有致地灑進(jìn)屋子,被屋內(nèi)燈火通明的光線一襯,便暗淡了幾分。四人照例先緬懷一下故去的顧軒,由鄭太守宣布開席。珍饈美饌?cè)缌魉愣松献雷?,觥籌交錯,賓客盡歡。
鄭太守不禁想,秦鐘那個臭脾氣不在也好,免得總被他煞風(fēng)景,好不煩人。
正在這時,雞舍的方向忽然傳來一聲驚叫,然后才是仆役的喊聲:“這是誰干的!”
屋內(nèi)幾人面面相覷,愛雞如子的鄭太守第一個扔下筷子奔了出去。等他跑到地方一看,幾個仆役打著燈籠圍在一起,見了他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低著頭退開。雞舍里支離破碎地飄了一地雞毛,被血一染,更是鮮紅得嚇人。一直渾身赤紅的斗雞躺在地上,身上一個大窟窿汩汩淌著血水,在地上匯聚成一小灘,反射出森森寒光。
一股濃郁的腥氣彌漫在空氣里,鄭太守打了個寒顫,喃喃道:“怎么……怎么又死了一只……”
一句話說完,他突然暴起,指著死去的赤駒狂吼:“你們怎么看管的,連幾只雞都看不??!都別在我府里待著了!都滾!滾!”
眾仆役跪地求饒,他卻半分情面也不留。把人轟走以后,一個丫鬟小心翼翼地上前詢問赤駒的尸體要怎么辦,他暴跳如雷,大吼道:“扔了!”
王逸林出來看情況,后頭跟著宋閱和劉馳。劉馳一見到死去的雞,和鄭太守一樣打了個寒顫,卻一句話都不敢說。王逸林和宋閱都怔了一怔,你眼望我眼,后者打破沉默道:“咦,這不是白天那只斗雞么?誰干的?”
鄭太守用力一揮手:“不知道!”
劉馳蹲下去翻了翻那只死雞,蹙眉道:“利器所傷。”
“不就死了只雞么,有什么好怕的,”王逸林堆起笑臉,拍了拍鄭太守的肩膀,“改日再買一只得了?!?/p>
其余幾人都不言語,鄭太守一副似聽非聽心事重重的模樣,劉馳蹲著檢查死雞,宋閱則站在一旁看。王逸林感覺自己冷了場,又噯噯了兩聲道:“要不把這死雞拿去燉一鍋湯吧,我還沒吃過斗雞哩?!?/p>
宋閱沒好氣地打斷他:“橫死的雞你也敢吃。”
鄭太守聞言猛地抬起頭,環(huán)視眾人一圈后,緩緩道:“諸位……有一件事,恐怕不能瞞著你們了?!?/p>
“何事?”
他把三人叫回屋中,將前些日子追風(fēng)被人擰斷脖子,接著顧軒也同樣被扼死的事情說了出來。宋閱一聽大驚失色,連連說“這不可能”,可他看到鄭太守那張白的幾乎沒有血色的臉,頓時覺得再去質(zhì)疑也完全沒有用了。
“鄭公的意思是……這是有人刻意為之?”宋閱小心翼翼道。
鄭太守只是搖頭,視線移向一旁的劉馳,對方同樣露出茫然的神情,苦惱道:“此事蹊蹺,聯(lián)系上顧大人的案子,讓人心生不祥。”
宋閱顯得更無措:“不是說兇手是身強(qiáng)力壯之人么?”
劉馳則回望鄭太守:“鄭大人,最近您可否惹上什么人?”
鄭太守稍顯躊躇,停頓小半響之后才答:“應(yīng)當(dāng)是沒有?!?/p>
“瞎說什么,就算是鄭公惹上的人,又怎么會牽連到顧郎,”王逸林插話道,這里頭只有他仍是一副輕松的模樣,臉上照樣笑呵呵的,“死了兩只雞你們就大驚小怪,我瞧,死雞的事,八成是鄭公你那些養(yǎng)雞的奴才干的,與其在這里胡亂猜測,還不如把人帶過來審一審,問個清楚。”
鄭太守露出苦笑:“追風(fēng)被人掐死的時候,我就審過一遍了,結(jié)果什么發(fā)現(xiàn)都沒有。這幫好吃懶做的奴才,連雞舍里幾時進(jìn)了人、進(jìn)的是誰都不知道,更別提找到真兇了?!?/p>
劉馳嘆了口氣:“既然如此,還是只能先從原因入手了?!?/p>
四人面面相覷,看起來都沒有頭緒。正當(dāng)這時,宋閱忽然幽幽地來了一句:“話說回來……秦公前幾天剛進(jìn)城的時候,你們見到他沒有?”
另外幾人紛紛搖頭。
宋閱臉上閃過一絲詭譎,像是不小心知曉了天大的秘密,正欲言又止的樣子。三人被他勾起好奇心,連番追問,他才解釋道:“我和秦公差不多是一道來的,都住在外頭的‘閑逸居,秦公身邊居然跟著四五個魁梧的保鏢,那陣勢可當(dāng)真是前所未見。我一問,秦公就說路途遙遠(yuǎn),道上恐有山賊之流,帶幾個保鏢以防萬一。我說:‘秦公你又不是押運(yùn)貢物,何必這么小心翼翼。他就笑了笑,沒答話了。”
“我當(dāng)是什么,”王逸林聽后,一臉不屑地擺了擺手,“秦公這樣又不是一次兩次了,他這人成天擔(dān)驚受怕的,老覺得有人要報復(fù)他。你瞧,他現(xiàn)在隨身帶著刀哩。而且這又能說明什么,難不成,你覺得顧郎的死是秦公所為?”
劉馳也露出將信將疑的神情:“宋大人此話,莫非是想讓在下調(diào)查秦公?”
宋閱撓了撓頭,尷尬一笑:“我也是瞎猜的!瞎猜的!哪能懷疑自己人呢!”
說完,他啜了口茶,再抬起臉來時,已是滿臉堆笑。
他們閑聊起來,鄭太守卻始終不言,臉色愈發(fā)沉悶,過了片刻他才道:“先不提顧郎。赤駒的死若是秦鐘所為,倒也不是沒有可能?!?/p>
另外三人登時愣住,王逸林剛嗑了一半的瓜子也掉在地上:“鄭公,你這是何意?”
鄭太守神情有些陰鷙,緩緩道:“其實這些年來,我早就懷疑秦鐘越來越不把我放在眼里,恐怕是別有二心了。”
眾人你眼望我眼,都不知道該怎么接話。這時鄭太守又將這幾年來秦鐘與自己作對的事情說了出來,最后恨恨地將茶杯一放,嘆道:“我覺著,他一直對我壓在他頭上有些不滿,不管當(dāng)初在京城也好,現(xiàn)在我來當(dāng)了太守也好,他這心思一直藏在心里,現(xiàn)在是越來越明顯了?!?/p>
劉馳怔了怔才道:“之前秦大人輸了以后立刻不辭而別,莫非是他派人殺了赤駒?”
宋閱卻仍是不敢相信:“可……可就算秦大人不滿鄭大人得勝,那也沒必要做到這種地步啊?!?/p>
王逸林目光一閃,臉上閃過一絲奇異的神色:“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來,年初上元節(jié)會時,我在京城遇見了秦公。他忽然說,那件事已經(jīng)過去二十年了呢……”
鄭太守渾身一震,劉馳也瞬間閉上了嘴,神情古怪。宋閱似乎還沒反應(yīng)過來,疑惑地詢問了一句:“哪件事?”
王逸林那張肥厚的臉上擠出了一個難看的笑:“還能有什么?秦公那會兒還說,要是林大人還在世,如今朝野上下,恐怕又是另一番格局了?!?
氣氛瞬間僵持下來,猶如冷風(fēng)過境,所有人都閉上了嘴。宋閱臉上有些驚惶,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最后凝視著鄭太守,視線里頭五味雜陳。鄭太守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又想裝出一副并不在意的模樣,他直起腰來地活動了幾下肩膀,干巴巴地道:“都過去了,還提他做什么?!?/p>
宋閱唯唯諾諾地開了口:“好像秦公一直沒介懷,當(dāng)時也是他一直猶豫……”
鄭太守猛一拍案,怒道:“都過去了,別再提了!”
眾人噤若寒蟬,有好一陣子,誰都不再出聲。大廳里面落針可聞,太安靜了,靜得能聽見外頭嗚嗚地風(fēng)聲,深夜的蟲鳴,還有看門的仆役打哈欠的聲音。宋閱整個人幾乎都陷進(jìn)了他的椅子里,劉馳坐在角落不敢開口,王逸林吃東西的動作也停下了。鄭太守面色蒼白,雙手因怒意還有些微微發(fā)抖,一旁伺候的丫鬟忙給他端來一杯熱茶,他卻看也不看,目光直勾勾地盯著遠(yuǎn)方。
半響以后,劉馳第一個站起來,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道:“實在抱歉,時間不早了,在下先行告退。”
王逸林也站起來,拽拽揉皺的衣擺,干笑道:“那我也……”
鄭太守卻起身攔住了他們,做了個抱歉的手勢:“被劉縣尉一提我才想起來,咱們實在耽擱得太久,外頭都宵禁了吧。這時候你們回去不安全,要不在我府中留宿一夜?”
劉馳略顯猶豫,王逸林也想拒絕,想說他和宋閱就住在臨街的客棧,離這里不過百來丈??伤伍唲偛疟粠兹说囊环普搰樀脡騿埽F(xiàn)在聽他這么說,趕緊應(yīng)道:“好好,我贊成,王公和劉縣尉你們也不介意吧?”
王逸林想了想,似乎也找不出反對的理由。劉馳也對鄭太守笑道:“既然如此,那便叨擾了?!?/p>
這一晚,鄭太守徹夜難眠,腦海中的胡思亂想一刻也沒停歇過。莫非真有鬼魂之說……
是那人來報仇了么?
一夜胡思亂想,直到天色半明半昧之時,他才勉強(qiáng)睡著一會兒。清晨到來,院中花樹上已傳來啁啾鳥鳴,他揉了揉困澀的雙眼,從榻上坐起。侍奉他的丫鬟馬上從屋外進(jìn)來,又被他揮揮手趕了出去。
沒過多久,外頭就傳來一陣跌跌撞撞的腳步聲。一個仆役驚恐地喊道:“老爺,西廂的王大人、王大人他——出事了!”
王逸林倒在榻上,鮮血染濕了被褥,已經(jīng)半干。他死狀凄慘,胸口心臟處正正地露出一道傷痕,深及臟腑,觸目驚心。鄭太守一進(jìn)屋就被血腥氣嗆了個跟頭,再見到王逸林的死狀更是不知所措。宋閱也被叫喊驚動,趕過來時嚇得幾乎暈厥。一眾仆役也驚慌失措不知道該做什么,有幾個稍微冷靜一些的已經(jīng)跑了出去,說是去報官了。
劉馳已在勘察現(xiàn)場,半個時辰后,衙役也一同趕來。
“利器所傷,直接斃命,”仵作驗尸后回答,“約莫是黎明前后出的事?!?/p>
宋閱從不信佛,這時卻蜷縮在一旁什么也不敢看,口中顛三倒四地念著佛號,誰問他話他都不答。鄭太守也是癱軟在椅子上,仆役送來了浸過冷水的帕子,他拿來捂著臉,虛弱得好似一個大病不起的老翁。這里唯一還能勉強(qiáng)維持鎮(zhèn)靜的只有劉馳,身份使然,他只能公事公辦??伤麆傁腴_口,鄭太守就疲憊地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打擾自己。
無奈,劉馳只能先去審問值夜的仆役,可得到的回答相當(dāng)一致,說昨夜什么都沒聽見。其中有人說,太守昨夜發(fā)火,趕走了不少人,又讓剩下的人嚴(yán)加守衛(wèi)雞舍。所以雞舍那頭燈火通明,人人提高警惕等了一夜,卻一無所獲。而西廂這頭只留了兩個小廝和兩個丫鬟,丫鬟服侍完王逸林就歇息了,小廝雖在外頭守著,但后半夜的時候都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昨天、昨天似乎聞到一股奇異的香氣,然后特別困,眼睛都睜不開,只要眼一閉就能睡著,”其中一個小廝道,“真不是我們玩忽職守,我們——定是中了迷藥了!”
“哪來的迷藥!”劉馳氣得跺腳,“你們就是玩忽職守,連個院子都看不住!”
鄭太守不在,這幾個小廝他也無從發(fā)落,便讓人帶回衙門再審。結(jié)果另外兩個丫鬟也說,昨日非常困倦,本來早早就該起身為王逸林準(zhǔn)備熱水洗漱,可她們醒來時,已經(jīng)日上三竿了。
結(jié)果就看見了屋里的慘狀。
莫非真有迷藥……?一屋子的人都這么說,要么他們都是串通好的,要么就是真如他們所言,兇手用了迷香之類的東西。想到這里,劉馳又進(jìn)屋搜尋了一道,屋里窗戶大敞,就算曾經(jīng)有可疑的氣味,也早就被沖散了。丫鬟也說她們府內(nèi)的規(guī)矩就是早上開窗通風(fēng),至于有沒有什么氣味,她們都未曾留意。
屋內(nèi)擺件不少,都是鄭太守平日里收集的珍寶古玩。劉馳怕底下人笨手笨腳碰壞了什么,只自己進(jìn)去一一查看。東西都在原處,沒有被挪動的痕跡,屋子另一側(cè)的窗戶也開著,他過去稍稍一推,整個窗頁就輕而易舉地被拆了下來,下頭的空間完全足夠一個人鉆入??磥磉@木窗本身就不牢靠,只防君子,防不住小人。
看來基本可以確定兇手是從何處入內(nèi)了,就是這扇窗戶。只是兇手殺了人以后逃去了何方,這還難以推斷。正當(dāng)這時,一個衙役匆匆向他走來,鞠了一躬后道:“大人,已經(jīng)按您的吩咐搜過全院了,兇器一直沒找到?!?/p>
劉馳點點頭:“可曾發(fā)現(xiàn)可疑之處?”
“西北處臨街的矮墻上,有兩個腳印。”
“帶我去看?!?/p>
衙役立刻領(lǐng)命,對他比了一個“請隨我來”的手勢。兩人穿過中庭,快步走到臨街的矮墻處。這里是鄭府的邊界,外頭就是人來人往的街道。不遠(yuǎn)處有家裝飾豪華的客棧,旁邊是幾家鋪子,賣的都是玉器、香料之類的上等玩意兒。這一帶住的都是達(dá)官貴人,尋常賣柴米油鹽的鋪面很少看到。
矮墻不及一人高,劉馳輕松一躍就探出了大半個身子。腳印似乎被人擦過,但沒能擦干凈,可見這人要么是不當(dāng)回事,要么是過于匆忙來不及多管。這會兒街上人還不多,墻邊站了個老漢,挑來一筐櫻桃在賣。
“喂!”劉馳張口就喊,“你什么時候來這兒的?”
“下了早市就來了!您買櫻桃么?”
劉馳默默盤算,早市一般天剛亮就收了,這人恐怕來的挺早。他再問他有沒有看見有人從鄭府里頭出來,對方想了想才答道:“好像有哩……又好像沒有,俺眼神不大好,好像是有個人翻墻出來來著,昨天下午的事啦。”
一旁的衙役聽他說話完全不靠譜,氣沖沖道:“你敢糊弄官差大人,跟你說剛才,沒說昨天!”
老漢急忙擺手,跪地求饒:“我是真看不清啊,剛才有沒有我真的不知道!要不您問問別人,這附近這么多鋪子,總有別人看到。”
衙役沒好氣地瞪他一眼,鄭府的守衛(wèi)更是想上去趕他走,卻被劉馳攔下。劉馳原本一直繃著臉,可后頭神情就有些松動了,見他們要去趕走老漢,他直接喝止道:“別,把他的櫻桃都買了?!?/p>
衙役一怔:“?。俊?/p>
老漢倍受感動,拉著劉馳的手說了好幾遍多謝,但劉馳臉上似笑非笑,點了點頭道:“哪有的事,我才應(yīng)當(dāng)多謝你?!?/p>
送走了老漢,身邊卻多了兩大框櫻桃。衙役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守衛(wèi)也一臉尷尬地站在一旁,看到劉馳要走了,衙役才干笑著恭維道:“瞧不出來,您還是個大善人?!?/p>
劉馳撿起一顆櫻桃,吃了半口就扔了:“我也瞧不出來。”
“這是怎么了,垂頭喪氣的?”
秦鐘沒多久就找上門來了,看到廳堂里神色灰敗的鄭太守與宋閱,他還沒明白發(fā)生了什么:“斗雞輸了?”
“你還挺會挑時候來,”鄭太守陰沉著臉,冷冷道,“還有這閑工夫開玩笑?!?/p>
“究竟怎么了?”秦鐘一臉莫名地攤了攤手,視線環(huán)視一圈,他看到宋閱蜷在一旁,嘴里不知道念叨著什么,卻唯獨不見王逸林,“宋郎昨夜在你這兒住的?那王公呢,怎么不見他?”
他話音剛落,鄭太守突然暴起,一個箭步直沖秦鐘面前,粗暴地拽住了他的衣襟:“你還有臉問?你還有臉問?!姓秦的,是不是就是你干的,?。渴遣皇蔷褪悄?!”
鄭太守狂怒的吼聲幾乎沖破房頂,秦鐘的衣襟更是幾乎被他扯破。秦鐘被他瘋狂的舉動弄得狼狽不堪,他想掙扎,但自己身材偏瘦,完全難以撼動對方一絲一毫。兩人險些扭打起來,鄭太守死死拽著秦鐘衣服,秦鐘則使勁推他的臉:“鄭浦明!你到底要干什么!”
宋閱早就被嚇得面色蒼白,渾身顫抖,根本顧不上理會場上發(fā)生的事。其余仆役更不敢上前阻攔,管家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圍著兩人一圈一圈地打轉(zhuǎn),口中慌道:“二位老爺,不要沖動!二位老爺!二位老爺!”
沒人搭理他,鄭太守與秦鐘糾纏在一起,就像兩只陷入膠著的斗雞,誰也無法制服對方。最后兩人都乏了,年紀(jì)放在這兒,僵持不了多久就渾身無力,氣喘吁吁。鄭太守第一個松開了對方,秦鐘馬上連退三步,攥著被摳破的衣領(lǐng)道:“鄭浦明,你這個瘋子!”
這時宋閱才顧得上解釋道:“王公……被人殺了,就在西廂?!?/p>
秦鐘渾身一顫:“到底怎么回事???”
宋閱揉著心口,這才哆哆嗦嗦地把事情說了。他說的顛三倒四,東一句西一句,但秦鐘還是聽明白了大概。
“怎么會……怎么會這樣……”
宋閱訥訥道:“而且,昨日還死了一只斗雞,一模一樣的死法,……鄭公說,前些日子顧郎過世的時候,也有一只同樣死法的斗雞?!?/p>
秦鐘目瞪口呆,嘴巴張了半天才顫聲道:“這是、這是什么意思?”
此時此刻,稍有些安靜的鄭太守,又像瘋了一般一躍而起:“姓秦的,昨日輸給了我——不、不,你無數(shù)次輸給我,是不是已經(jīng)懷恨在心?。磕銖膩聿豢戏?,從來不肯——”
“這與我何干!”秦鐘一躍而起,“我與你多年老友,到底是誰不把我放在眼里?!”
“那顧郎為什么死了,王公為什么死了!我們五人彼此知根知底,也沒有仇家,唯獨就有——”
秦鐘像是想到什么,渾身一震,沒有說話。
“說什么你們,噓——噓——”宋閱也嚇住了,“噌”地一聲竄了起來,忙要去捂秦鐘的嘴,“隔墻有耳!隔墻有耳!”
三人這副雞飛狗跳的架勢,所有人都不敢言語了,識相的仆役早就溜了出去,管家縮在門口,好似在極力地降低自己的存在。被宋閱這么一提醒,鄭太守和秦鐘都瞬間沉默下來,互相大眼瞪著小眼,胸膛因激烈的情緒而起起伏伏。一時間屋內(nèi)安靜得落針可聞,只剩下他們粗重的喘息聲。
這時,管家聲音突然橫插進(jìn)了三人中間:“劉大人,您回來了!”
三人一同轉(zhuǎn)頭,只見劉馳站在門口,面色猶豫,似乎不知道自己應(yīng)不應(yīng)當(dāng)入內(nèi)。此時此刻,鄭太守掐了掐鼻梁上方,泄了氣般長嘆一聲,疲憊道:“進(jìn)來吧劉縣尉,案子查清楚沒?”
三人恢復(fù)了平靜,似乎剛才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他們各自找地方坐下,劉馳把西廂破損的窗戶、外頭矮墻上的腳印這兩個證據(jù)告訴了鄭太守,又說自己已經(jīng)去外面問過了,但當(dāng)時天色昏沉,沒有人看到逃出去的人影。
“外頭只有一間客棧還在營業(yè),其他地方都沒有人,”劉馳道,“就是附近最豪華的那間的客棧,‘閑逸居。”
宋閱愈發(fā)惶恐地攥著手:“閑逸居?這……這不就是我們前幾日所住的那間客棧?”
鄭太守立刻投去詢問的視線:“你們?”
“城里最好的住所就是那兒了,若不是昨日鄭公您邀我和……住在鄭府,我們還住在那兒呢。”
劉馳聽完,轉(zhuǎn)念一想,猶疑著問:“那現(xiàn)在是不是只有秦大人還住在里面?”
三人皆是一愣,秦鐘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頓時對劉馳怒目而視:“你什么意思,懷疑我!?”
劉馳急忙低頭賠罪:“不敢,不敢!”
鄭太守則冷冷看著秦鐘:“秦公,劉馳是本地縣尉,辦過不少案子的。他不過例行公事地詢問一番,你不必太擔(dān)心。”
秦鐘只冷哼了一聲:“年紀(jì)輕輕,能辦多少案,我瞧著也是靠你才坐上這個位置。”
劉馳干笑兩聲,也沒有否認(rèn),只轉(zhuǎn)了話題道:“另外,兇器一直找不到?!?/p>
“沒用的東西?!鼻冂婎┧谎?,也不想搭理他們,說要去看看現(xiàn)場,直接起身往里走,在仆役的引領(lǐng)下進(jìn)了王逸林過世的西廂。這里面的尸體還沒來得急搬走,他一進(jìn)去就被血腥味嗆了個噴嚏,本來想調(diào)查一番,可王逸林的死狀太過可怖,他的視線剛好和對方空洞的雙眼對了個正著,頓時覺得毛骨悚然,嚇得急忙退后幾步。這一退,他無意中撞倒椅子,直接被絆了一跤,跟進(jìn)來的鄭太守見狀冷冷露出一個笑,鄙夷道:“秦公,就你這個膽量,還是別學(xué)著劉縣尉查案了,難怪隨時帶著刀,怕是心里有鬼吧?!?
“閉嘴!”
秦鐘慌慌張張地站起來,手一動,忽然在墻根處摸到了一個冰涼的東西。他側(cè)身回望,發(fā)現(xiàn)是一小塊白色的膏狀物,長得無比眼熟。另一邊鄭太守還在對他冷嘲熱諷,他早就顧不得理會了,心里頭一瞬間閃過無數(shù)個紛亂的念頭,最后他猛地將那東西攥在手里,飛快地藏了起來。
鄭太守發(fā)覺有異,蹙眉道:“怎么了?”
“沒什么,”秦鐘急于掩飾,直接快步出了門,“我去別處看看。”
巳時剛過,天空愈發(fā)陰沉,接著雨點子就噼里啪啦地打了下來。一場陣雨說下就下,沒多久就打起了雷。屋內(nèi)瞬間陰暗不少,丫鬟點起了燈,又小心翼翼地給鄭太守倒了茶。、
鄭太守擺擺手,他現(xiàn)在誰也不想見。見管家要退下了,他才緩緩抬起頭,沙啞著嗓子問道:“雞舍里還好么?”
“一切都好,一切都好?!惫芗颐Σ坏馈?/p>
鄭太守的語調(diào)死氣沉沉:“沒再死雞么?”
管家急忙擺手:“沒有沒有,現(xiàn)在里三層外三層都是守衛(wèi),看得仔仔細(xì)細(xì)的呢?!?/p>
鄭太守“嗯”了一聲:“一會兒請幾個和尚來,念念經(jīng),做場法事,驅(qū)邪?!?/p>
外頭雨越下越大,閃電接二連三地劃破天空,猶如一條條銀龍嘶吼不止。秦鐘在外面心事重重地轉(zhuǎn)了許久,他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一個可怕的猜測,剛才發(fā)現(xiàn)的膏狀物,分明和雞舍里的迷藥如出一轍,如果他的推斷沒錯的話,兇手只會是那個人……
看來他必須留在這里,住上一晚,以便于繼續(xù)調(diào)查。回去和鄭太守一說,對方也同意了。下午,太守府里四處都響起誦經(jīng)之聲。鄭太守這幾天飽受驚嚇,此刻犯了頭風(fēng),一直拿冰袋捂著頭。就這么一會兒,他好像突然蒼老了幾歲,不但全身軟綿綿地癱在椅子里,腦袋還擔(dān)驚受怕地左右四顧,好似隨時都能跳出一個殺手至他于死地似的。
傍晚時分,雨依舊未停,還有愈下愈大之勢。窗外朦朧一片,猶如起了白霧,在狂風(fēng)中左搖右晃飄搖不止。鄭太守的心也猶如這雨幕,被大風(fēng)吹得歪歪倒倒,支離破碎??謶帧?dān)憂、憤怒擠在一處,分不清誰是誰。好幾次,他閉起眼,全身像被抽干了力氣是的癱軟在靠背椅里,口中下意識地喃喃道:“人心散了……”
他想了個法子,暫時支開了秦鐘,然后把宋閱和劉馳一同叫到屋內(nèi)談話。劉馳一看他這架勢就明白過來,立刻壓低嗓音道:“秦鐘的確住在通寧道那間客棧內(nèi),他的保鏢也在。以在下所見,那保鏢身材魁梧,擰斷一個人的脖子完全不成問題。”
宋閱反而露出狐疑的表情,訥訥道:“可是……再怎么魁梧的人,顧郎也會反抗不是?可你們說,顧郎身上完全沒有掙扎的痕跡?!?/p>
“這又說不好的,”鄭太守道,“而且,我瞧秦鐘一直帶著一把刀,搞不好那就是殺了王公的兇器?!?/p>
劉馳則搖了搖頭:“在下檢查過他的佩刀,上面光亮如新,并沒有血跡。”
鄭太守見怪不怪地哼了一聲:“都過去快一天了,再多的血跡都被擦干凈了吧?!?/p>
宋閱還是難以置信的模樣,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張口結(jié)舌說不出話來。小半餉后,他才訥訥地開了口:“兇器……真的是秦大人那里的么?”
“府內(nèi)里三層外三層都翻遍了,沒有??隙ㄊ莾捶笌е鴥雌髋芰?,”鄭太守道,“他是最有可能的,專挑我們幾個下手,不圖財只害命,顯然是舊時仇怨?!?/p>
劉馳恭維道:“鄭大人果然心思縝密,能想到這一層?!?/p>
這時,屋外忽然有人敲門。管家?guī)е粋€仆役走了進(jìn)來,沖鄭太守欠了欠身道:“老爺,他有事向您匯報?!?/p>
鄭太守略顯不耐煩:“何事?”
仆役小心翼翼地開了口,說之前斗雞結(jié)束以后,他曾經(jīng)看到秦鐘一個人鬼鬼祟祟地朝雞舍走去。鄭太守聽完險些跳起來,其余幾人爺露出驚異的表情:“此話當(dāng)真?。俊?/p>
“千、千真萬確!小的之前看到秦大人離開,沒想到過了不久他又回來了。小的以為他有東西忘了取,就沒上去問……”
鄭太守?fù)]揮手斥退了下人,猛一拍案,噌地站起:“好你個秦鐘,果然是你!”
宋閱卻依然在猶豫:“鄭公你未免偏激了,秦公與你不和是不假,我覺得他僅僅是想與你斗個高下,沒到這地步啊……”宋閱迷惑地望著鄭太守,“我們這么多年交情了,他也不至于——”
“他至于!”鄭太守猛一拍案,新仇舊怨堆在一起,令他煩躁不安,“他肯定還在為林驤的事情憤憤不平,找我們報仇來了!”
“林驤!”宋閱渾身一顫,這個幾十年來他們不肯再提的名字,猶如一個陰魂不散的惡鬼,嚇得他哆哆嗦嗦連話都不敢再說。
劉馳頓了一頓才道:“二位大人,在下只知道有位‘林大人,你們都不愿提及。如今這案情與他有關(guān),在下不得不問一問了。當(dāng)初究竟發(fā)生過何事?”
宋閱只顧著搖頭,整個人的力氣如同一瞬間耗空了,他臉色蒼白,好似面前就飄著一個即將索他性命的鬼魂一般。鄭太守并不比他好多少,勉強(qiáng)鼓起一絲勇氣,緩緩開了口。
“十多年前,我們都還在京中……”
這就打開了話匣。
那是鄭太守還沒當(dāng)上太守時候的事。鄭太守是宗室,雖出了五服,但身份放在這里。他父母親屬都有權(quán)有勢,于是不少人巴結(jié)不到他的親屬,只能從他這里下手。許多年輕的貢生都愿意與他結(jié)交,從而謀得一官半職,這其中就包括了宋閱他們一行。
宋閱與顧軒是同鄉(xiāng),秦鐘與林驤也是同鄉(xiāng),王逸林則是后來認(rèn)識的。他們一同來參加京考,其中林驤的成績最為優(yōu)異,是榜首的候選。秦鐘次之,宋閱與王逸林則成績平平,顧軒更是基本已經(jīng)放棄,就等著落榜回家了。所以顧軒一到了京城,就開始拿著家里給的盤纏吃喝玩樂,不再理會溫習(xí)之事。他玩著玩著,就聽人提到了鄭太守——也就是當(dāng)時鄭公子。
顧軒就開始打歪主意,考上已經(jīng)沒什么指望了,不如巴結(jié)巴結(jié)那位鄭公子,沒準(zhǔn)兒還能謀點差事。他回去一說,宋閱和王逸林都拍案叫好,秦鐘也有幾分好奇。可林驤這人一貫心高氣傲,平日里最看不起好吃懶做的顧軒,聽到他這個主意,頓時嗤之以鼻。
顧軒也一直惡心林驤的做派,嫌他假清高,兩人談不和,他頓時氣沖沖道:“呸,你就挑燈苦讀去吧,到時候別來求我們!”
于是顧軒開始與宋閱和王逸林謀劃起來,秦鐘偶爾參與,但林驤從來沒理會過他們。一開始他們就寫些詩文之類的托人遞給鄭公子,想得到他的賞識。然而沒多久他們發(fā)現(xiàn),這鄭公子是個聲色犬馬之徒,只好玩樂,尤其喜歡斗雞。這就更好辦了,他們天天去笙歌燕舞之地與他一同尋歡作樂,去斗雞臺與他一同觀賞斗雞,久而久之,這幫臭味相投的人就廝混到了一起。
后來,秦鐘也受不住誘惑,跟著同去,林驤就被一點點疏遠(yuǎn)了。他心性高傲,自命不凡,此時愈發(fā)篤定自己與這幫人不是同等貨色,于是更加不與他們?yōu)槲椤V敝辆┛挤虐褚院?,林驤毫無懸念地拔得頭籌,除了他和秦鐘,其他人都落了榜。然而他們完全不介意,都被鄭公子打通了關(guān)系,有了一官半職。
林驤為此憤憤不平,因為顧軒常來他面前顯擺,更是被他數(shù)落了無數(shù)難聽的話。久而久之,這些話傳到鄭公子耳里,梁子就結(jié)下了了。后來他們同朝為官,官職相當(dāng),摩擦就越來越多。林驤越是擺出一副清高模樣,就越被顧軒宋閱等人恥笑。他又從來不肯放低姿態(tài),更不懂大丈夫能屈能伸之道,在官場上走得磕磕絆絆,始終郁郁不得志。
眼看著顧軒等人如魚得水,林驤又急又氣,終于與他們大吵了一架,徹底分道揚(yáng)鑣。顧軒等人氣不過,回到鄭公子這里煽風(fēng)點火,而鄭公子也對林驤有些不滿,于是他們幾個謀劃,要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這人。
參與的人,自然就是顧軒、宋閱和王逸林,秦鐘雖然知道,但正好林驤當(dāng)時占著他上頭的一個位置,于是他一開始阻攔了兩句,后來猶豫了,索性假裝不知,只當(dāng)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林驤被嫁禍了一樁大案,丟了官職,全家人一同被流放邊疆。然而顧軒他們還覺得不夠,鄭公子也懷著看好戲一般的心態(tài),想法子托人在林驤的食物里下了毒。林驤死了,大快人心,然而內(nèi)心中還是有一絲莫名其妙的情愫在作對,他們絕對不會承認(rèn)那是一種叫做懊悔的東西。
然而隨著年歲的增大,他們卻越來越不愿提及這事。秦鐘畢竟與林驤是同鄉(xiāng),后來愈發(fā)后悔,連帶著對鄭太守他們也沒了好臉色。如今顧軒同鄭太守一同來到盛州,其余人還在京中,尤其秦鐘,位置越爬越高,現(xiàn)在與鄭太守旗鼓相當(dāng)。
“仔細(xì)想想,秦鐘就是那時候漸漸疏遠(yuǎn)我的,”鄭太守嘆道,“下毒的時候他不知道,等他知道以后,跑來我這里撒了一通野。嘖,真是當(dāng)了婊子還立牌坊?!?/p>
“您不必太操心,就交給我來辦,”劉馳上來作了一揖,“我已將您府上仆從暫時撤下,換上我手下的衙役,不論誰是兇手,保證他被里三層外三層團(tuán)團(tuán)包圍,插翅難飛。”
死馬當(dāng)作活馬醫(yī)吧。鄭太守心想,口中道:“好,就按你說的辦。”
入夜以后,太守府里的仆從果然都被撤下了,換上了全副武裝的衙役。秦鐘卻在這時離開房間,再度回到王逸林遇害的地方。房內(nèi)還維持著早上的陰涼,棺木已經(jīng)買來,就停在角落之中。屋里陰風(fēng)陣陣,令人心生不安。秦鐘快步環(huán)視了一圈,四周一切果然劉馳所說的完全一樣。
然而出門以后,他卻頓住腳步。雨雖然大,但回廊都修了屋檐,雨水絕對不會流進(jìn)其中。但秦鐘卻在回廊與屋墻相連的角落,發(fā)現(xiàn)了一攤詭異的水漬,巴掌來大,他蹲下去仔細(xì)一看,發(fā)現(xiàn)里頭有血。
這是怎么回事?
秦鐘陷入困惑,外頭的雨水不可能進(jìn)來,那這攤水一定是人為的。里頭有血,又在兇案附近,就說明和王逸林一案相關(guān)??砂磿r間推測,如果是當(dāng)時留下來的痕跡,沒理由到現(xiàn)在還沒干。那就是后來留下來的?為什么?
秦鐘想了許久,隱約覺得自己捕捉到了什么。突然令他全身一震。這么熱的天,莫非是——冰!
他面色驚詫,身軀僵直猶如遭到雷劈。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懂了,難怪兇器一直找不到,太守府里就修著冰窖,冰塊隨手可得。到時候直接把冰塊削成冰刃,殺了王逸林后,再丟至一旁。炎炎夏日,冰塊會很快融化,難以尋覓。
兇器找不到了,這里所有人又都知道自己隨身帶刀。到時候,他再伙同那個縣尉,嫁禍自己殺了王逸林。哼,他早就計劃了好了吧,難怪千方百計和自己作對,好你個鄭太守,鄭浦明,如意算盤打得真是精妙,可惜騙不過我秦鐘。
不過……他為何要害顧軒和王逸林?
罷了,那是他們的事……如今該怎么做才好?他環(huán)顧四周,心如擂鼓,咚咚跳個不停。正在這時,他聽到門“吱嘎”一響,好像有人走了進(jìn)來。
“誰?”
莫非是鄭太守回來清理現(xiàn)場!?
他回過身去,可眼前黑影一晃,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入夜以后,雨已經(jīng)漸漸停了,地上的積水反射出燈籠的亮光,猶如一雙雙金黃色的眼。亥時前后,一隊由五人組成的衙役小隊在行至雞舍附近時,突然發(fā)現(xiàn)一望無際的黑暗中,有一道模模糊糊的人影一晃而過。
“誰在哪里?!”
人影瞬間就消失了,衙役們對視一眼,拔足追擊。繞過曲曲折折回廊之后,他們沒抓到那人,卻和正從另一邊趕來的劉馳打了個照面。
“頭兒,剛才有人跑過!”
劉馳點點頭,表示他也看到了,正追過來:“是從雞舍那頭出來的,你們來三個人跟我追擊,其余人去雞舍!”
“是!”
夜色昏沉,天上無星無月,堆積著層層云霧。四人雖打著燈籠,這微弱的燈光卻穿不透濃重的黑暗,數(shù)丈外的路面依然漆黑一片。他們穿過幾段回廊,繞過一座巨石壘成的假山,劉馳已越走越快,將其余三人甩在后頭。這三人雖然奮力追趕,但仍然比不過對方的腳力??觳脚苓^一座橫在水潭上的九曲橋后,他們發(fā)現(xiàn)劉馳的背影在前頭的月洞門下一閃即沒,再也尋不著了。
“我看見他了!你們快點!”
劉馳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傳來。
三人一溜小跑,卻怎么都找不到劉馳的去向。這下他們心中有些慌了,擔(dān)心劉大人不是那可疑之人的對手。正當(dāng)這時,他們聽到劉馳一聲大喝:“你做什么!”
接著,一聲慘叫劃破了夜晚的安寧,猶如一瓢清水倒進(jìn)了滾燙的熱油里,整個太守府瞬間炸了鍋?;碳钡哪_步聲響成一片,鄭太守一個箭步奪門而出,看見所有衙役都朝著聲音發(fā)出的方向狂奔而去。
是后院!
“出什么事了!”鄭太守大聲嚷嚷,誰也回答不了他。旁邊的宋閱一面系著腰帶一面跑出來,兩人對視一眼,然后一同望向周圍。劉馳和秦鐘怎么不在?他們一瞬間就慌了。
趕到后院,正好看到劉馳被兩個衙役攙扶著,跌跌撞撞地倚墻站好。他渾身透濕,不住地發(fā)抖,腦袋都被磕破了,一旁是一口水井??吹洁嵦厮麄冓s過來,一個衙役趕緊叫到:“我們追著一個可疑人影過來,縣尉大人就被他推進(jìn)井了!還好發(fā)現(xiàn)的及時!”
劉馳仍在嗆水,一張臉蒼白得像紙。鄭太守像是突然醒悟了什么,搶來一盞燈籠提到井口一看,幽深的水面上,果然浮著一只淹死的斗雞。
“他……本來想殺我的,”劉馳虛弱地喘著氣說,腳下一軟,險些跌坐在地,“我追著他過來,看見他往井里扔了什么。然后等我走到井邊時,我……我看見了里頭的斗雞……這時他忽然沖了出來,直接把我推了下去……”
鄭太守轉(zhuǎn)頭一看,井邊摔破了一盞燈籠,顯然是事發(fā)突然,從劉馳手中滑落的。剛才救人的衙役也湊上來道:“剛才我們都在院子外頭,正要進(jìn)來,突然聽見劉大人大聲問那人在做什么,接著一聲落水的巨響,等我們趕到的時候,劉大人都暈過去了,再晚一步怕就出人命了?!?/p>
劉馳又嗆咳起來,一旁的宋閱趕緊幫他順了順氣:“是誰干的,你看見了么?”
“沒、沒有……我的頭碰到了井沿,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眲ⅠY艱難道。
“秦鐘人呢!”鄭太守怒氣沖沖地大嚷起來,“他跑哪里去了!”
守衛(wèi)有些委屈:“我們按您的吩咐,分出兩人跟著他了。”
“那他們兩個呢???”
“不、不知……”
“廢物!”
宋閱站在一旁,眼神無助地瞟來瞟去,眼眶中竟然再度泛起淚花:“我這是造了什么孽啊……憑什么、憑什么遇到這種事!”
他的咆哮又被劉馳的咳嗽打斷了,劉馳體力不支,咳得無比凄慘,仿佛沒多久就會直接暈厥。鄭太守心煩意亂,感覺一顆心憋得都要爆炸了,巴不得一人扇一巴掌讓他們統(tǒng)統(tǒng)閉嘴。他幾乎是用盡平生最強(qiáng)的意志力,忍下了幾乎撕裂胸膛的憤怒,咬牙切齒道:“劉縣尉,你先回去療傷。宋郎,你也回去。”
接著,他轉(zhuǎn)朝在場的衙役,爆發(fā)一般扯著嗓子嚎叫道:“去找!把秦鐘那廝給我找出來!”
然而太守府之大,一時半會兒搜不完。明明還是三伏天,卻冷得像掉進(jìn)了冰窟窿里。鄭太守站在井邊,接二連三的事態(tài)將他嚇得不輕。劉馳回去休息了,衙役們有發(fā)現(xiàn)都直接來找他匯報,這時又跑過來一人,沖他道:“大人!我們按照劉縣尉的吩咐,將秦大人的鞋底與外面墻上的腳印比對,完全一致!”
鄭太守頓時一激靈:“當(dāng)真如此?!”
衙役點了點頭。鄭太守頓時一跺腳,罵道:“那你們還傻站著干什么!抓秦鐘??!”
“是、是!”
可秦鐘就像憑空蒸發(fā)一般,徹底消失了。鄭太守嚇得渾身哆嗦,好似秦鐘就埋伏在暗處,隨時都能沖上來取他性命一般。
他趕緊找衙役要來一把佩刀,死死攥在手里防身。等他跌跌撞撞回到屋中時,只看見自己的床上又放著一只鮮血淋漓的死雞,脖子被割斷了,雞頭正對著自己的方向。
就在這時,“簌”的一聲輕響,鄭太守身邊的燈籠被風(fēng)吹滅了,瞬間就把他拋進(jìn)了徹頭徹尾的黑暗之中。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覺沿著脊椎緩緩升起,猶如一道陰風(fēng)縈繞不去。鄭太守開始發(fā)抖,雙手合不攏,額頭滲出冷汗。漆黑的環(huán)境里只剩下他自己沉重的呼吸聲,所有的鎮(zhèn)定都是強(qiáng)裝出來的,他很怕,怕得要死。他覺得有人要來了,來殺自己了。是秦鐘,或者是林驤,化作一個厲鬼,正飄蕩在身邊,看他的笑話。
正在這念頭出現(xiàn)的這一刻,他突然暴起,指著黑洞洞的窗子大罵道:“有種滾出來!滾出來啊!”
“秦鐘!滾出來!”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你這沒臉沒皮的卑鄙小人,有種滾出來跟老子較量,偷偷摸摸像什么話!”
“林驤死了!他早就死了!你們別想騙我,他已經(jīng)死透了!”
遠(yuǎn)處的衙役被他嚇得不敢吱聲,以為他著了魔了,瘋瘋癲癲早已不像個正常人。鄭太守狂吼了一刻鐘,無人回應(yīng),只有冰冷的夜風(fēng)繼續(xù)在身邊打轉(zhuǎn)。他嗓子啞了,喊不動了,渾身像被抽干了力氣。這時他突然聽見腳步聲,如同一個幽魂,輕輕飄飄出現(xiàn)在了他的門口。
接著門被敲響了。
鄭太守握緊了手中刀刃,感覺手心里全是濕漉漉一層汗。來了,是來殺自己的了,怎能輕易如他所愿?他肯定想不到自己手里有武器,必須先發(fā)制人,讓他嘗嘗自己的厲害——
門被推開的一瞬,他揮刀刺了上去!
“啊——”
鮮血四濺,一個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是宋閱!
他還有氣,刀刃似乎沒扎到要害。鄭太守嘶嘶地喘著粗氣,慌亂的腦子里似乎閃過幾分清明。外頭沖進(jìn)來幾個人,還有宋閱身邊的小廝,他目瞪口呆地望著鄭太守,一臉說了好幾個“你”,終于吐出一句話:“你為什么要殺宋大人!大人是來找你商量事情的——你為什么要殺他?。 ?/p>
鄭太守茫然四顧,在場有許多人,有他家里的仆人,有值夜的衙役。他開始使勁吞咽口水,像在努力組織語言做出解釋,又好像是無話可說。他的臉蒼白得像一個死人,神情瘋癲而絕望,幾乎每一個人都發(fā)自內(nèi)心地相信——鄭太守瘋了!
他這模樣,活脫脫就是一個瘋子!
宋閱被抬走包扎,鄭太守腳一軟,頹然垮在了門口的門檻上,兩手抱頭,狀若癲狂。他抬起頭,看見天色混沌一片,層層疊疊的云就像堆在一起的破棉絮,還隱隱泛出一絲紅光,猶如一個人的獰笑。
秦鐘?秦鐘!
都是他害的,都是他害的——
可秦鐘不見了,再也沒出現(xiàn)過。鄭太守就在這里膽戰(zhàn)心驚地蜷縮了整整一夜。黎明時分,原本說傷情并不嚴(yán)重的宋閱,卻突然死了
猶如無數(shù)個驚雷在耳朵里炸響,鄭太守完全做不出反應(yīng)。為什么?怎么可能?
昨天晚上發(fā)生的事不少人都瞧見了,現(xiàn)在看著太守的眼神也都有些閃爍懷疑。
“不是我!不是我!”鄭太守自然知道那些眼神的含義,不自覺辯解道,“我沒傷到要害,不是我干的!是別人害了他!是秦鐘!肯定是秦鐘!他不是還沒找到人嗎!”
直到劉馳來了,鄭太守仍在吼叫、謾罵。所有人都看見他刺傷了宋閱,這是板上釘釘?shù)氖铝?。他已無法申辯,最后只能嘶啞著嗓子,猶如渾身失去力量一般喃喃道:“埋了他,把事情壓下去……都壓下去……什么都別查了,這個案子結(jié)束了。”
轉(zhuǎn)眼便是數(shù)日過去,秦鐘依舊沒有找到,鄭太守徹底過上了擔(dān)驚受怕的生活。他害怕被抓,也害怕秦鐘會來殺他,日復(fù)一日地生活在焦躁和不安之中。每個夜晚,他都噩夢不斷,總是會夢見每個人慘死的模樣。他的頭風(fēng)越來越厲害了,甚至連腦子都時而清醒時而糊涂,猶如一個真正的瘋子,惶惶不可終日。
常來與他相聚的朋友,如今也只剩下了劉馳一個人。后來劉馳出現(xiàn)的次數(shù)也變少了,秦鐘更是如人間蒸發(fā)一般。他時時在想:人生無常,真猶如荒唐一夢,才一個月過去,什么都變了。
三伏天結(jié)束了,炎熱的夏季就只剩個尾巴,秋天要來了。直到這一天,這個一切都被顛覆的日子。鄭太守剛剛用過晚飯,又把黑鳳抱來自己腿上,愛憐地捋著對方油亮的羽毛。外頭的秋風(fēng)一陣比一陣寒冷,成群的秋蟬發(fā)出低啞的鳴叫,更讓人背生寒意。
鄭太守聽著凄慘的蟬鳴,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只好逃似的去街上散步。本來好端端地坐在轎子上,他卻突然看到有一群人圍在河岸上竊竊私語。間或一兩個詞傳過來,說的都是“死人了”“好幾天了”這樣的話,出于好奇,他讓仆役攙扶著他過去看了一眼,這一眼就成了他心中的夢魘——
河面上飄著一個死人,正是秦鐘本人。他的身上綁著一只同樣死去的斗雞,尸首已經(jīng)腐爛發(fā)臭了,爬滿了蒼蠅,令人作嘔。
正在他眼前天旋地轉(zhuǎn)的時刻,管家一面大叫一面跌跌撞撞地從遠(yuǎn)處跑來:“老爺!不好了!雞舍的斗雞、雞舍的斗雞——”
“把話說清楚!”
“死了、死了一大批——”
“什么?!”
這幾日他連斗雞都不玩了,更是許久沒去過雞舍,可怎么會、怎么會——
他跑回家中,只見一直拴在屋里的黑鳳突然發(fā)出了一聲慘叫,接著倒地不起,渾身抽搐。很快,黑鳳不動了,一股黑血從它的喉嚨里溢出,蛇一般蜿蜒了一地。鄭太守倒退數(shù)步,只見那雞頭不偏不倚地對著他的雙眼,一動不動,像個死而復(fù)生的鬼魂。
鄭太守最終還是被投入了大牢……
人們只知道有一封書信出現(xiàn)在大理寺,里頭是一張寫滿了鄭太守罪行的狀紙。上面每一條鄭太守的罪證:徇私舞弊、嫁禍同僚、玩忽職守,甚至侵吞府庫錢財,中飽私囊……
此案連同太守本人在內(nèi),一共牽涉了數(shù)十人,絕大多數(shù)都是他的親戚與同僚。民間紛紛傳言,事發(fā)當(dāng)晚太守府內(nèi)有大量斗雞離奇死亡,而在本案中被處死之人的數(shù)量,恰好和死去的斗雞數(shù)目完全一致。
此刻去往南疆的官道上,一人騎著瘦馬悠然地前行著,這一路的風(fēng)景既陌生又熟悉,他記起第一次見到的時候,他還是個身高只夠扒在馬車窗沿的孩童,他一面探頭探腦,一面回頭與家人說話。
娘,我們要去哪里?娘,為什么不住在京城了?娘,為什么爹爹不見了?
然而母親始終以淚掩面,說不出一句話。
到了南疆不久,母親受不了這里的酷熱與瘴氣,也病逝了。他被這里的一戶劉姓人家收養(yǎng),對方摸摸他的腦袋,柔聲道:“從今天起,你就不姓林了?!?/p>
劉馳聽話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