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玉
一
阿尋翻了個(gè)身,又沉沉地跌入同一個(gè)夢——
日光大好的春天,有誰闖入這里,向這邊摸索而來?
他攀著一株桃樹的枝丫,在滿眼累累桃實(shí)里,看到一角陌生的衣袖。而后他解下腰間彈弓,一粒彈丸如流星襲月,倏然沒入桃林。
“呀!”
是清脆的少女聲音。
天光彌散成云煙,奇怪的是,偏只朦朧了趴在地上哼唧的少女的眉眼。
但他竟也不詫異,剛從樹上躍下,少女忽地抬頭:“你,是舉父嗎?”
舉父,是他這一族之名。明明看不見少女的臉,他卻知道她盯著他身后的尾巴和衣袖翻卷處臂上露出的花紋興奮不已:“我在《山海經(jīng)》上看到過,‘其狀如禺而文臂,豹虎而善投,就是你這樣!天,真被我找到了!”
《山海經(jīng)》,是本凡人寫的書?他皺眉,方要問這少女是不是凡人,就見她猛然埋下頭撲著地,樂顛顛道:“呀,我被石子兒打到了,要摸摸舉父才能起來!”
下一刻,她一雙魔爪,陡然就伸到了面前。
凡人太可怕!
心頭大緊,阿尋霍然翻身坐起,從夢中醒了過來。
他忽然想,這一夜夜,為何他會(huì)夢到似從未聽過的“凡人”?
舉父一族素來封閉,在與世隔絕的崇吾山獨(dú)占一隅。他沒有聽過“凡人”,他同齡的伙伴更不知道。他們嗤笑他胡思亂想,不屑道:“阿尋,你不如去問問族長?!?/p>
可族長操勞著一族大事,阿尋哪敢去煩他?傍晚,等伙伴們散去,阿尋獨(dú)自一人,走到了族中絕不許靠近的藏書樓上。
他沒有查到凡人。莫名地,目光倏忽被數(shù)十年前一段族人過往攫住。一頁紙的最末記載著誰的名字,他剛要翻頁,手上的書卻被陡然抽走。
那名字他沒能看全,抬眼,族長隱隱不安的臉晦暗不明:“你找什么?”
二
這一整天被伙伴嘲笑,被族長訓(xùn)斥,唯一可喜的,是阿尋到底看到了那名字的前一個(gè)字——
芳。
芳什么呢?
夜里他念著這個(gè)字,側(cè)著頭,就入了夢里。
他看清了少女的一半眉眼。
那雙眼,清亮亮的像溪水里倒映的星星。眼尾一彎,他的臉就紅了。真奇怪,莫非那芳什么,就是這少女的名字?
但他竟沒問她,一開始就知道了似的。他只擔(dān)憂道:“你是凡人,還是別來這里。我族人聽說凡人不好,大概不會(huì)喜歡你?!?/p>
她笑:“放心?!?/p>
而過幾日再見她,她身后就多出了一根虎尾,軟趴趴地拖著,垂頭喪氣得可憐:“我縫的!有尾巴就不像凡人了吧?”
他愣了片刻不忍打擊她,才想讓她離開,結(jié)果他的族人卻誤打誤撞找了過來。
她被圍在中間,眼里快溢出的光讓他別過頭半捂住了眼。他知道她喜歡他這一族,但說好的克制呢?
他上前戳她,她卻突然驚叫一聲,捂著后面坐到地上。族人驚怔,她扭頭看向他:“你踩到了我的尾巴?!?/p>
何止是踩到了,根本是踩斷了。好不容易等族人離去,他看著她起身后那截?cái)辔?,哭笑不得?/p>
這少女能讓他的喜怒哀樂更為真切,明知她總來這里并不合適,他卻沒再拒絕。于是她謊稱自己是白虎一族,從外面帶來舉父族沒有的吃食見聞,給他和他年輕的族人。
“你們聽著外面那么亂,覺得新奇,我卻真要活在那個(gè)亂世里?!?/p>
這大概就是她喜歡他們的緣由,他們是她艱難人生之外的世外桃源。
但族中,也有年輕的族人不歡迎她。
在又一次同她笑鬧不歇時(shí),他不經(jīng)意地回頭,夢中的桃林里,有一雙眼睛,冷然如冰。
——那分明是,年輕時(shí)的族長。
難道他夢見的,竟是在藏書樓上看到的族人過往?可他怎么會(huì)參與其中?
他驀地從夢中驚醒。
三
夜深沉,阿尋在憧憧暗影中平復(fù)著心緒。
忽然,有森然的一聲:“你在夢里,叫的誰?”
他轉(zhuǎn)過頭,族長那雙眼,陰鷙森冷,比夢中更甚:“你叫的……是芳什么?!”
他不知族長為何在此,無端覺得下一瞬就要被扼住脖頸。一個(gè)悚然,他不禁大叫:“我不知道!”
芳什么……是芳什么?族長在怕些什么?
宛如站在幽洞之前,有什么秘密就在里面,他得了其門,只差舉步而入。再過幾日,他趁著夜,又偷偷上了藏書樓。
然而,上次翻找的書,這回卻不見了蹤影。他沒找到少女名字的后一個(gè)字。
正兀自出神,耳畔有嗶剝聲漸次炸開。他怔了怔,這才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回事——
火光從樓底攀越而上,那猩紅灼熱的焰舌吞吐,要將整棟樓盡數(shù)咽下。熱浪翻涌,席卷而來,他不得不放棄尋書,一咬牙從窗口躍出,好歹從樓中逃了出來。
舉父一族,畢竟身手矯健,這火未必能傷他。只是他轉(zhuǎn)頭,拿著火把的族長,神情在夜里分辨不清,然那陰郁的目光,直送向正被焚燒著的,藏書樓。
不惜燒樓,只為斷了阿尋探尋的路。有什么重大秘密分明和他相關(guān),卻不能讓他知道?
阿尋既憤怒又無奈,在聽聞守樓人以失職為由受了重罰后,這憤怒終于達(dá)到頂峰。
“您究竟不讓我知道什么?!”
質(zhì)問族長當(dāng)然無果,阿尋冷笑。
族長不是罰他幽禁嗎?他干脆整日都在屋里入睡,族長能控制他清醒的時(shí)候,難道還能控制他的夢?
四
可偏偏一向明媚的夢境,這會(huì)兒卻也暗淡了下來。
夢里,他被大群族人圍住,老老少少焦急地問他:“你的彈弓呢?”
聲音嗡嗡的,令他心煩意亂。
他的彈弓沒在身上。他恍惚地記起,前兩日少女同他玩鬧被碰到了胳膊,疼得怎么也掩飾不住。他逼問一番,才知道在外面那個(gè)亂世,她差點(diǎn)被流寇殺了。他看著她的傷口許久,終究猛地扯下自己的彈弓,遞了過去。
以這彈弓投石,能百發(fā)百中。他不能去外面,卻也想將她保護(hù)。
但這彈弓也是族中男女定情之物,一身勇力盡附其中,是對情人全心全意的供奉。族人沒見誰得了他的青睞,想到他同一個(gè)外來女子情好日密,怕他真將彈弓送給了她。
他沉默著,始終不肯答話。
終于,他估摸著快將族人的耐心耗完,正準(zhǔn)備偷歇一口氣,卻突然有聲謔笑輕問,驚得他一身血都涼了:“你好像真的,把彈弓送給這凡人了呢!”
年輕的族長,像籠罩而下的巨大陰霾,一只手扣住了少女的肩膀,另一只手揚(yáng)起了一只彈弓……和一條軟趴趴的虎尾。
在族人驚恐的叫嚷里,族長的聲音如附骨之疽:“凡人詭計(jì)多端陰險(xiǎn)可怕,你看,就算是這軟泥一樣的身子,一樣可以用甜言蜜語騙走你的武器,讓你束手無策!”
凡人哪有這么可怕……阿尋想大聲反駁,可在夢中,他卻只默然猱身撲上。所有言行都像早已定下,他不欲如此,卻一絲一毫不能改變。
夢境驟然混亂,阿尋突然想,或許他以為的夢中的自己,其實(shí)并非自己?
對了,他夢到的該是數(shù)十年前的過往,那時(shí)他尚未出世,所以這夢里的人……他盯著那衣袖滑落間露出的、同他一模一樣的臂上花紋,是的,和族中各人臂紋不一,只轉(zhuǎn)世才會(huì)相同的說法一樣,那是他的前生。
他原來一直夢見的,是前世的自己。
五
前世的他從族長手中救下了少女,拉著她一直奔逃。氣喘吁吁中,她在他身后問:“他們本來很喜歡我,怎么一發(fā)現(xiàn)我是凡人,就變了呢?”
他攥著她的手,無從回答。
事情已經(jīng)很糟了,沒想到更糟的還在后面。
他本想帶著她立馬離開,然而跑到出口處,那用樹枝草叢遮掩的山洞口,逆著光,竟站了一隊(duì)拿刀的凡人。
是之前故意放走少女、又尾隨她而來的,流寇。
進(jìn)不得,退不得,他橫下心想要回自己的彈弓,哪怕魚死網(wǎng)破,也好過坐以待斃。剛向少女伸出手,突然一粒石子兒,擦過他的臉,直盯準(zhǔn)了流寇中人。
他回頭,族長領(lǐng)著族人們控弦投石,飛石颯颯割裂風(fēng)聲,如蝗疾去。但彈丸之力畢竟不夠,眼看流寇頂著飛石還要近前,手心被塞入一物,少女看著他:“別讓他們過來?!?/p>
別糟蹋了這么好的,舉父的地方。
他拉開了彈弓的弦。
這是族中第一次真正地對外拒敵,還是他們因陌生而倍感驚懼的敵人,阿尋能聽到自己清晰的心跳聲。不知過了多久,飛石終究把流寇壓制,將其逼退到山洞中。
一顆心堪堪放下,阿尋扭頭,卻赫然發(fā)現(xiàn),少女不知何時(shí),已不在他身邊!
“凡人,滾回你們那里!”
他尋著聲音,就看到在混戰(zhàn)中、在他凝神對敵時(shí)被捉的少女正被族長拿住,他們居然不顧危險(xiǎn)地去到山洞一側(cè),他來不及阻止,族長的手猛然一推,少女一個(gè)傾身,便落入了山洞里面。而后一塊巨石從天而降,是古老的只被族長所知的機(jī)關(guān),徹底地,將洞口封死。
他再出不去,她再進(jìn)不來。
阿尋呆了,仿佛一時(shí)失去了魂魄。整個(gè)夢境震顫起來,他茫然地四顧,好像看到了落入流寇手中的少女那一雙清亮卻在哭泣的眼睛。
她的世外桃源,將她推回了骯臟紅塵里。
“芳……”
他張口想喚。
可是芳什么呢……他竟然記不起她的名字。
他怎么能不記得她的名字?!
他陡然睜開了眼睛。
六
這前世的事,這不可說的事,這埋葬了一個(gè)鮮活少女的事,他必須要查出來!
瘋了般跑遍整個(gè)舉父族,但時(shí)間太久,誰還記得呢?他最后站在族長面前,看著族長比夢里蒼老卻陰鷙依舊的臉:“她叫什么名字?”
“族中禁提凡人,你卻還是想起上輩子的事了?”族長喉嚨里發(fā)出呵呵的笑聲,“果然,你出生我一看到你手臂上的花紋,就知道大事不好。”頓了頓,他大笑:“可那個(gè)名字,我怎么會(huì)告訴你!那凡人,一到我們族里就引來了禍患,她還在我面前說,要等你以后想起她的名字……她對我們就像個(gè)詛咒,誰知道等你想起來會(huì)發(fā)生些什么!”
阿尋只覺得不可思議:“她只是個(gè)凡人!”
“凡人?凡人會(huì)什么?凡人有什么力量?我們誰敢說知道!對于未知的東西,誰不會(huì)心存恐懼?”族長笑著,“為一個(gè)凡人,我拿一族來賭嗎?”
笑聲越來越大,族長的臉都扭曲了形狀。他在阿尋面前,向后仰下去,仰下去,卻還在笑著,不間斷地道:“這族里,我活得最長,我一死,就沒有誰還記得了……
“其實(shí)當(dāng)年,我也不忍……可是……你到我這位置,就明白了。”
舉父族最年長的族長去世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他指定的新一任族長,竟是近來總違逆他的阿尋。
繼任儀式盛大熱鬧,儀式過后,阿尋獨(dú)自枕著沉沉的夜,輾轉(zhuǎn)入眠。
他最后一次做了夢——
日光大好的春天,少女闖入了這里,他只能看到她一雙清亮亮的眼。
他攀著一株桃樹的枝丫,在滿眼累累的桃實(shí)里,解下了腰間的彈弓。然那粒該投出的彈丸還未放置妥當(dāng),不過一眨眼,彈弓蜿蜒出長長的鎖鏈,轉(zhuǎn)瞬,就將他的右手死死桎梏。
自戕的老人,舉族的重?fù)?dān),橫亙其間,所有想追尋的都只能退讓開來。他這一生,都這樣被鎖死了。
低頭而笑,他在夢里想最后再喚一聲少女不全的名字,卻猛然發(fā)現(xiàn),連那唯一的一個(gè)字,他都已全然忘記。
他看向日光里的少女,云煙彌漫,她漸漸地,終又模糊了眉眼。
而此后他所有無夢的夜里,她再也不見。
七
石塊土丸壓在頭頂,芳訓(xùn)被扯著送到山洞口,心知這大概就是永別。
她喜歡的人已經(jīng)離她很遠(yuǎn),她真懊悔給他帶來了太多麻煩。
“如果以后想起我的名字……”
眼前一暗,她猛地被推入洞中。流寇憤恨怨毒的目光盯在她身上,她靜靜地別過頭,看向那塊降下的巨石。
……你一定要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