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澤輝
睜開眼,那天是灰色的慘淡,閉上眼,那天是金色的柔和。
——題記
四只手指的第二關(guān)節(jié)處,繭不知多少層,以一種詭異的方式疊加,不能說十分粗壯的手,青筋暴跳,放下抬起,放下抬起,拾起一塊一塊的紅磚,弓著腰,就是這樣,只待后方推車被磚塊覆滿,才直起身子推著車離去。駝背,脊椎病,可能每走一步都是一種折磨,當然,這是相對,或許對于他們來說,這早習以為常。
這是老李,順著晨光,他的身影映入我的眼簾。
時值暑假,我跟著磊哥去看望我二伯,他是個工頭,想見他,只能在春節(jié)坐車回老家,去他那棟老房子里,看他在那把比我還大的椅子上泡茶。每次我跨進門檻時,他總會笑,一種生冷的笑,跟他寒暄,慢慢才能感受到那附著在臉上的寒霜漸漸化去。但更多時候,想見他只能來工地了,比如在現(xiàn)在我腳下這塊位于廣州的土地上——他為了有活干,跑遍了天南地北,該是個英雄的他卻總是被兒子嫌棄——經(jīng)常見不到父親。
我剛踏上這塊工地時,便與一股臭味撞了個滿懷,那是一種怎樣的臭??!生活板房與建筑垃圾在地表擁抱,發(fā)酵著,合力出了空氣中彌漫的尿素與灰塵。污水混著水泥,雜著沙粒、石礫緩緩前行,一路上“灌溉”青草,“滋潤”土地。該是被上天遺棄了的土地,才會散發(fā)出這種味道吧!我想。但卻在工地邊上,我看到了老李和他的工友反復做著那個動作。
“這很正常啊!出來打工的,有誰不用吃苦?。磕阋詾槊總€人都像你們這幾個兔崽子等著拿錢就行了???”二伯假裝生氣地跟我們說。他一邊說,一邊解下安全帽。怎么說呢,不親眼看,恐怕沒多少人能夠想象得到那種黑色的皮膚。每次見到他,我都會打趣地說:“二伯,你肯定沒法再黑了。”可事實卻非如此,他的皮膚總能讓我感慨:在黑色這條路上,它走得更遠了。但偏偏那一頭白發(fā),每每卻讓我倍感愧疚。
“等我們出來工作了,再把錢賺回給你們不就行了嗎?再說了,爸,你這賺錢多慢多累??!回老家去開家小店不好嗎?”磊哥只用了幾句話,便把話題扯回了正題,這兩年來,他經(jīng)常這么干;而這,也是我們此行的目的。
“看不下去了,太苦太累了,他五十多了,我怕……”來之前哥跟我說,那時,他的眼睛微微地濕潤了,雙眼沒有完全睜開,不知為何,我讀到了一股落寞,也或許是一種無奈。于是,我立即答應(yīng)磊哥,跟爸爸打了聲招呼,征得他同意后,便來到了工地。聽到磊哥開始勸說,我也馬上幫忙:“是啊,二伯,你看你這都五十多了……”
二伯的臉色看不出來有任何變化,但他僵硬的笑容卻一點點地退去,眉頭皺了起來,沉默不語,于是便沒人敢再往下勸說了。
安靜。雖然羊城還未完全蘇醒,但是七點的廣州已經(jīng)涌現(xiàn)出喧囂的聲音。工作了一晚上的霓虹燈與電子屏幕大多已經(jīng)睡下,天早已亮了,沒有了漆黑夜空下光與暗的隔閡與對立,沒有了天與地的那種距離,世間再次駛上了白晝的軌道。
“開飯了,言哥!”一道嘶啞的聲音打破了板房邊上可怕的寂靜,老李走了過來,遠遠地向我們招手。
“好!”二伯咧開嘴回了一聲,轉(zhuǎn)過身對我們說,“先去吃飯吧,六點多就到了,你們也還沒吃吧?”
我倆點了點頭,便在他的帶領(lǐng)下,走向工地的一個角落。
幾塊簡單用磚頭搭起來的灶臺上架著鐵鍋,三樣蔬菜在里面吐著熱氣,旁邊是一大桶白粥,沒有餐桌,只有幾張小桌子和小板凳。
簡單至極。我看著排隊打飯的工人們,心里默默地作出評價。不一會兒,有人端著飯,有人端著菜過來給二伯,看起來該是一種習慣吧!沒有任何偽裝,只有真誠的笑容,而二伯也欣然接受。早餐如同嚼蠟,沒有任何味道,但卻咽了下去,因為別人都大口吃著,看起來很滿足。對,是一種滿足!別樣的情感出現(xiàn)在了別樣的地方!
“小輝,看到了?全家人都看好你和你弟,看起來并不是沒有任何根據(jù)嘛!”二伯笑著看看我,“我們這幫人,一起出來二十多年了,走了好些人,但大多數(shù)人留了下來?!?/p>
二伯頓了頓,抽出一根煙,掏出火機點著后吸了一口,繼續(xù)說:“這些年不容易??!去了廣西,回過廣東,也去了福建、湖南,哪個不是把旁邊人當兄弟看?我是想走沒錯,可我教了那么多年,卻沒有人學會指揮小工程,要是我一走,誰帶他們?”完全呼出了一口白煙后,二伯轉(zhuǎn)過頭去看了看他的工友,又抽了一口,繼續(xù)說:“要是我走了,他們能遇到一個好工頭,我也就放心了,可要是他們遇到那些人渣,該怎么辦?我們都五十好幾了,家里有小孩,小孩大了有出息還好,可是當了一輩子農(nóng)工,大字不識幾個,又老不在家,能教出什么樣的孩子呢?阿磊,小輝,別勸我了。你們現(xiàn)在只要好好讀書,其他的,以后大了就明白了?!?/p>
二伯起身,拍了拍土塵,戴上安全帽,擋住了他那一頭白發(fā),黝黑的皮膚里透出寒芒,顯示著他的干練。他拍了拍我們的肩膀,什么也沒說,就走了。
“開工了!工期越來越緊了!大家伙給我可了勁地干,這票干成了就不愁過年了!”二伯邊走邊喊,工友們在他身后聚集,三個居住點的工人朝中間的工地匯聚,有的拿起鉛錘,有的繼續(xù)搬磚,井井有條……
走出工地,外面的車道飛馳過一輛輛小轎車,有人抬頭看了看那座大廈的雛形,卻沒有任何人能夠稍微留意一下在那綠幕后面來回穿梭的工人,正如我以前一樣,看得到大海的人,從來不去理會是多少河流的灌入才有了它的浩瀚,看得到輝煌的人,卻從來不去注意默默收拾行裝,準備奔赴下一個地點的締造者們。他們帶著淳樸的貧窮與希望,從家鄉(xiāng)出來,到了城市,燃燒完自己,帶著淳樸貧窮與絕望,又回到家鄉(xiāng)。
“累是累了點兒,但每次想著那些有錢人住的房子,居然都是我們蓋的,也會有點自豪啦!你爸對我們很好,起碼晚上睡覺前能夠有個念想,哪天賺夠了錢,就回家鄉(xiāng)蓋棟小樓,逗逗我那剛出生的孫子,哈哈……你就不用擔心了,早晚有一天,我們都會回去的。”離行前,老李如往常那樣彎著腰,跟我們說完了這番話,隨后轉(zhuǎn)身回去繼續(xù)搬磚。
希望他們,雖然睜開眼,看到的那天是灰色的慘淡,但閉上眼,能夠看到那天是金色的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