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吉萬
我老家的布依人。一向把山外的集鎮(zhèn)稱為“大地方”。
小時候,我對外面的“大地方”就特別好奇向往。但是,在上中學以前,我能夠走到的“大地方”,只有一個永寧鎮(zhèn):至于比永寧鎮(zhèn)大得多的關嶺縣城,卻一直是那樣的遙不可及,只飄浮在老人們的言談和傳說之中,并在我眼前生成奇妙幻景,伴隨著我的童年。
大人們說,從法那寨去縣城,走小路50多華里,走大路過永寧鎮(zhèn)有60多華里:其實也就是大半天的路程,而我那時還沒有里程概念,總感覺很遠很遠。
有一回,我逃學逃到幺姑家去了幾天,回家來就跟祖父扯謊,說:我跟某某到關嶺玩去啦。老爺爺笑問,都到了哪些地方,玩了些什么?我說不上來,只好胡謅一氣:人家關嶺城里頭,房子好大好漂亮,連茅廁都是拿玻璃修成的。這突發(fā)奇想,來自我家老屋上的幾片玻璃瓦,它們夾在清一色青瓦之間,顯得亮堂而洋氣。祖父呵呵一笑,也不忍心戳穿。直到我進縣城上學后,才省悟到我那句謊話編造得太不高明了——其他房屋能不能全玻璃建造,還可以討論,唯獨茅廁是絕對不可能修成“玻璃房”的,用現(xiàn)代的網(wǎng)絡流行語來調(diào)侃,那才真叫徹底的“走光”。再說,我祖父是起房造屋的大木匠,早就不少去過關嶺,縣城里一些舊時宅院,就留有他的手藝,怎么騙得了他呢?實在是童言無忌,博得老人一笑而已。
后來讀書長大.走的“大地方”多了,回頭再看關嶺縣城,感覺它一下子變得那么小,一座小得不能再小的山里小城。
在關嶺縣城,沒有哪一家不是開門見山。真是地如其名,四山合圍環(huán)抱,城中還要突起一座孤峰,日:青龍山。關嶺縣城,通常就叫關嶺,又名關索鎮(zhèn),人行城中,抬頭就見關索嶺。關索嶺,得名于三國蜀將關索的傳說:因而,嶺下之城,自然也名叫關索鎮(zhèn)了。
小城雖小,卻因為滇黔公路穿城過境,曾一度日夜車馬喧囂。很多偶爾路過的外地人,從更大的“大地方”過來,對這座彈丸小城大概不會留下什么印象:即便有一丁點兒記憶,恐怕也只有四個字:乏善可陳。因為,這個地方確實沒有什么特別能吸引過客的東西。不過,對于一個鄉(xiāng)下孩子來說,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第一次進關嶺縣城,就處處感覺新奇,興奮得不得了。
1962年秋天,我到縣城上中學。當時,攜帶的行李,早已成為“絕版”:一個鋪蓋卷兒、一只舊木箱、一把板鋤、一個小板凳。
入校方知,學校有大禮堂但沒有座位,不自帶板凳,聽報告就只能坐地上,還得挨批評,且“后果自負”。鋤頭呢,是種菜用的——困難時期,自力更生,校園后邊有大片校屬菜地。雖然有父親一路護送,但初進縣城的第一天,我就弄得一身灰土,滿頭大汗。
關嶺中學,在縣城北邊的半坡上??吹贸?,這里原先是一座大廟。不過,遺留的老房子不多,大多做了教職工宿舍:隔著一帶花木和竹林,與新修的青磚教學樓形成鮮明對比。從城里到學校,出馬路拐上坡,要登一百多級石階,上到平臺,迎面是一座古老的石頭建筑,叫“無梁殿”。殿堂內(nèi)外沒有一根木料,全是青石拱頂修砌,稱為無梁殿,名副其實。這座無梁殿,當時是學校食堂的總務處。那時候,剛度過“三年大饑荒”中最難熬的階段,但糧荒并沒有完全過去,學生口糧還是低標準定量,只能吃個半飽。所以,對于饑餓的鄉(xiāng)下學生來說,這是無比重要的一個機構。關中“老三屆”以前的畢業(yè)生。大概沒有人不記得無梁殿這個老地方。
那時,無論是新生老生,辦理住?;锸呈掷m(xù)都很復雜。特別是農(nóng)村學生,先要從家里把一個學期的口糧交到地方糧管所,換成一張單子交到無梁殿,幾經(jīng)周折,最后才拿到一塊木制的飯牌。
無梁殿后邊西側有一株巨大的梧桐樹。老梧桐樹蔭下,一直是同學們中、晚兩餐分飯用餐的場所。沒有桌椅,一律只能蹲著進食,從這個露天“餐廳”歷練出來的人,后來走到哪里吃飯都快得很。
那時候,學生食堂的飯,叫“二籠蒸飯”,也叫“木籠盆盆飯”。大灶大鍋上,是一個幾面封實的大木籠,正面有一道合葉木門:伙房工友在百十個鋁盆里量好米摻好水,然后,一盆盆地放進大木籠的層屜里去,完了關嚴木門就開始蒸:蒸好了,又一盆一盆取出來碼在一個大案臺上,等學生們憑飯牌來取。
每一盆蒸的是6個人的飯,輪流值日,當值學生負責管牌取飯,負責用筷子把飯瓜分成均勻的6份,其他同學則或禮讓或爭搶,依次把分好的飯塊夾到自己碗里,剩下最后一塊,就是值日生的,若分得不均勻,他就自己吃虧。飯塊呈三角形,大米和苞谷兩造,時常會吃出沙?;蚝淖邮簛?。菜當然更是大鍋菜,而且,翻來覆去就是那幾種蔬菜及瓜豆,湯水上漂浮著幾點兒油星子,哄哄眼晴而已。不過,話說回來,每月6塊錢的伙食費,你還能指望吃出什么來?后來逐漸改善,每個星期有一餐煮豆腐,每個月有一回炒肉。每到吃豆腐或吃肉的好日子,臨開飯的課外活動期間,學生會生活委員,就吹起哨笛扯高聲氣兒滿世界地宣布好消息:“今天下午吃……”整個校園隨即爆發(fā)出“嗚啊”一陣歡騰,就像電燈熄了很久突然亮起來那樣。
所以,每到周末,鄉(xiāng)下來的學生們,多半都要回家去補充一下油水。然后,從家里整些干糧帶回學校,以備在餓得難熬的時候安撫一下饑腸。一般是苞谷花、炒面和粑粑粿之類,好存放,食用方便,一杯水即可下咽。幾乎每一個鄉(xiāng)下學生的床頭木箱里,都有這些東西。春季的關中校園,隨處可以感覺到苞谷花的香味。
一些家境相對寬裕的學生,倒時不時地可以下街進館子,吃碗面條甚至炒肉吃飯。但是,對大多數(shù)學生來說,這不僅奢侈而且犯忌。當時,貧困生每月有3元至7元不等的助學金,只需交一半的伙食費,少數(shù)獲最高等級助學金的學生,等于伙食費全免:如果下館子被發(fā)現(xiàn),其助學金就有可能被取消.偶爾下街吃東西就很有風險,搞得偷偷摸摸,可憐又可笑。那些年,關嶺縣城街上,可以炒菜吃飯的就獨有一個國營飯店:再就是屈指可數(shù)的粉面小吃館。有學生下館子,一般都逃不過那些慣會盯梢告密者的耳目。
不過,貓有貓路、狗有狗路,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可以避開探眼的去處:軍用食宿站。那是專門為過境軍車提供食宿的地方,所以不當正街。那里每天要做很多大饅頭,在暫無“軍用”的時候,也零賣一些給平頭百姓。三兩糧票一毛二分錢,面碗那么大的一個白胖饅頭,看上去很足實:還免費給一碗“玻璃湯”——在炒過菜的鍋里舀一瓢水燒開,撒上一撮蔥花,舀在碗里透明見底。我們一幫知情的“餓牢子”,偶爾揣起糧票和零錢溜進去,坐在解放軍叔叔們坐過的條凳上,就著“玻璃湯”啃大饅頭,那味道,那感覺,一輩子也忘不了。
如今,我每次回關嶺,走過油煙彌漫的小吃夜市,炸烤肉食的濃烈香味撲鼻,回想起當年的大饅頭玻璃湯,感覺如在夢境,過去和現(xiàn)在的極大反差,一下子都變得那么虛幻,那么不真實。
現(xiàn)在,遙想當年,“老三屆”們就說:“正當‘吃長飯’的年齡,偏偏就遭餓飯?!边@是我們那一代人共同的慨嘆。是的,那時候,我們做夢都想吃一頓飽飯,但同時我們更會貪玩。上課之外,唯一能使我們暫時忘掉饑餓的,就是在這座饑餓的小城里到處尋找快樂。
關嶺縣城很小,也很簡單。一條通城長街,幾條巷道。一個六天趕一場的大場壩——也是放露天電影或開“公審大會”的會場。從高處俯瞰,幾乎是一目了然。當然,這是我成年之后的看法:當年從鄉(xiāng)下初來縣城,就感覺這地方好大好熱鬧好氣派。
通常一到星期天,只要沒有請假回家,我跟幾個要好的同學,就喜歡邀起下街滿城亂串。不過,瘋來瘋去,也就是那幾個老地方。
有時候,身上揣有家里寄來的匯款單,就先奔郵電局而去。手頭得了點錢,還不敢亂花,得先交伙食費。有時,就拐進十字街三層高的“百貨大樓”,買點學校不發(fā)的紙筆墨水什么的,順便在柜臺前磨蹭,偷瞧那個賣文具的大姑娘。那姑娘生得真好看,說話也柔和動聽,就是從不肯笑,高中部的哥們就背地叫她“冷美人”。我們就很想瞅到她笑一回。五金公司,也有一個美人。那個就愛笑,眼睛又大又黑,所以外號叫“熊貓”。我們經(jīng)常假裝進去東看西看,實際上是去“圍觀”她售貨。多去幾回,她就警覺了。有一次,店里只剩下我們幾個,她就瞪起大黑眼晴吼起來:緊倒看哪樣看?緊看不買也要開錢的哩!我同學想回一句什么,可是,才冒出個“大姐……”就被她佯嗔搶斷:大姐?亂套!叫“大娘”還差不多。小屁崽些,書不好好讀,就會鬼混。快滾!我們不敢抗辯,趕緊落荒而逃。剛溜出門外,背后又傳來她清脆的聲音:哎,轉來轉來,掉東西了!我們張皇踅回,滿地掃瞄,什么也沒看見,方知被“熊貓”耍了。她在柜臺那邊,就咯咯咯瘋笑,兩只肥白的手掌捂向嘴角.很像熊貓在開心地啃竹子。
當逛店賞美都感覺無味的時候,我們就會腰別一副破球拍,到處去找臺子打乒乓球。那些年,關嶺城可以打乒乓球的地方不少:縣委、工會、郵電局、供銷社、糧食局等很多大單位,會議室兼娛樂室,都有木制的乒乓球桌,比我們中學的水泥球臺高級多了。奇怪的是,這些部門的會議室星期天也不上鎖,就像專為我們大開方便之門似的。想來這與我國乒乓球隊在國際上奪冠稱雄有關,特別是毛澤東主席打乒乓球那幅圖片一出,普天之下,乒乓球更是無處不熱。但是,找球桌也得看運氣:有時東奔西突,不是球桌被一幫玩不來的“小鬼”搶先,就是被高中的“大鬼”們攆得屁滾尿流。
于是,又只有滿城街亂串,游來逛去,可以停下來消磨的去處,一般是十字街的新華書店,或者是貫城小河的老拱橋石欄。
那時候,關嶺縣城的新華書店還很小套,就那么幾列四五米高的書架,但經(jīng)營管理卻比較人性化。不管成人還是學生娃兒,都可以直達柜臺里邊的書架,還允許選出喜歡的新書在里邊翻閱。只是不提供凳子,讀者各自捧起一本書,勾起頭在書架下邊蹲成一排。一本小說看上幾十頁,就蹲得腿麻脖子酸。只得依依惜別,下一回再來接著看。有時候,從書店出來,還不想回學校,就到貫城河的橋頭去觀魚看水。我們一蹭到那橋頭上,有時會消磨很久。也常會有一些老者,拄著拐杖于此小憩,談今擺古,悠哉游哉。我們呢,就歪在石欄面河旁聽,有時會聽到驚人妙語或稀奇故事,也沾光一樂。
橋面銜接城街馬路,兩邊橋欄沒有任何雕飾,像是青石條拼成的兩道矮墻。那時候,橋下的河水清亮,我們趴在青石欄上。就可以窺見魚兒在橋拱的倒影中悠游。??梢姷降?,多半是些鯽魚和俗名“麻十三”的油魚:在山雨欲來之際,偶爾會有鯉魚蹦水,但一縱即逝杳無蹤影。鯉魚是水族精靈,深居簡出,從不易上鉤,更不會陷身“倒須籠”,但還是難逃炸藥、漁網(wǎng)和人類制造的污染。因此,在此后進入20世紀70年代初,這條小河里的魚蝦就基本上絕種了。
這條小河,從城北的大地莊(布依寨)流淌下來,一路逶迤回旋,落瀑飛花,潤澤兩岸田野,滋養(yǎng)關嶺縣城。在小城還沒有自來水的年代,城里的好幾口水井,就是這條河水透穿地層濾盡雜質(zhì)噴出的清泉。那時,沿河兩岸,垂柳拂風,野花星點,一道天賜的風景。
大凡養(yǎng)育一方水土的河流,都被人們稱為“母親河”:那么,關嶺城的這條小河,也就是關嶺人的“母親河”了。
當年,小河橋頭住著一位涼水老伯。他和老伴兒似乎別無營生,就在門口擺個涼水攤度日。別處一分錢一杯,他家兩分錢一杯,生意卻不是一般的好。關中的學生下街,就必定要去喝他家涼水,喜歡得只差上癮。一到趕場天就更不用說了,簡直供不應求。他家的涼水,就像冰鎮(zhèn)過一樣,清涼甘甜,沁心爽口。整個城街獨一無二,令世人稱奇,原因何在,卻一直是個謎。一說,他家有祖?zhèn)鞯拿刂婆浞剑焊幸徽f,是他家室內(nèi)有一口深井,就源自屋旁小河,自然天成,一汲上來就是這樣的清冽美味。大概出于對這條小河的偏愛,我更愿意相信后一種說法。
在涼水老伯家對岸橋頭,是本城唯一的理發(fā)店。我們每隔一兩個月就得進去一次。我很快地發(fā)現(xiàn),理發(fā)店臨水的一面,原是懸空的吊腳樓,一盆一盆的洗頭水,就嘩啦嘩啦地傾瀉到河里了。起初,誰也不覺得這有什么,天長日久,從涼水老伯家門前往河道里一瞧,只見半條小河已漸成濁流。再一看,不光理發(fā)店,兩岸近水人家的垃圾、廢水,多是毫不猶豫地紛紛往河里拋撒。魚兒們的滅頂之災由此開始,奄奄一息直至斷子絕孫。我們快從學校畢業(yè)的時候,有些同學就發(fā)出疑問:涼水老伯家的涼水,到底還干不干凈啊?
四
小城里,還有一個我們最愛去的熱鬧地方:縣委球場。
其實,這個籃球場就在縣政府辦公樓底下.要穿過政府辦公樓前行幾十米才到縣委大院,但從來沒有誰叫它“政府球場”。在“文革”期間,曾一度更名為“縣革委球場”。一直以來,關嶺的“政治中心”和“體育娛樂中心”,就這樣無比貼近地坐落在一起。
當年.在整個關嶺縣城.用全水泥建造的標準籃球場,印象中僅此一處。在很多年里,這也是全城唯一的籃球賽事場所。
我上初中那幾年,我們校隊聲威大震,一直是全縣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奪標勁旅。每逢大賽,不是冠軍就是亞軍,絕不會刷落到季軍小老三去。而且,每次打到?jīng)Q賽,總是我們“關中”和“工交”及“財貿(mào)”三個球隊巔峰對決,幾乎成了“三國爭霸”的格局定式。不過就球技的觀賞性而言,又數(shù)“關中”和“工交”的比賽最好看。雙方雖然平均年齡懸殊,但是旗鼓相當,尤其領戰(zhàn)中鋒都是玩球高手,賽場上競技斗勇,精彩不斷,高潮迭起。比分常常咬平,加時決勝也是常事。所以,只要輪到這兩個王牌軍團上場,觀眾立刻爆滿。不僅是球場四周的臺階,就連近旁的縣機關宿舍及政府辦公樓,也是窗戶大開人頭攢動,甚至東邊堡坎的樹丫上,都貓著看球賽的人。走在城街上,老遠都能聽到賽場上清厲的裁判哨聲,以及喝彩之聲刮起的陣陣風暴。
那時,“粉絲”、“面條”不分,我們?nèi)熒家源藶闃s,這也是我們喜歡縣委球場的理由。同班有一個愛打籃球的矮個子,堪稱關中隊中鋒的鐵桿“粉絲”,有一次關中隊把冠軍打飛了,他就將白底紅字的“關嶺中學”?;?。從胸口上摘下來別到褲腰上。直到校隊重新奪冠,他才把?;沼执骰匦厍啊?/p>
有時,球賽終場,我們在回校的途中,會碰見顫巍巍的潘太風老先生。我們就會向他行個禮,然后才一溜煙開跑。他是我們學校年紀最大的老師,到底有多大歲數(shù)?誰也說不清。他喜歡拄起拐杖,一個人在這條縣府到學校之間的石坎路上慢歇慢走。從這里,可以俯瞰小城的主體片區(qū)??梢赃b望天邊淡藍如黛的遠山。他時常戴一頂很別致的絨帽,總是面帶笑容,口音很難辨聽,只教高三語文。
他是從上海“下放”過來的,原是《旅行家》雜志副主編。月薪近200元,比在任縣委書記還高出一截。這在每月吃6元伙食的我們看來,不啻天文數(shù)字。據(jù)說,他自覺不妥,主動向上級提出,將他的工資減在書記之下。當時,此舉被視為高尚的謙遜,傳為美談。多年后才逐漸明白,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真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潘老師語文課上得如何,高中生們從未臧否,常聽稱道的卻是另外兩位語文老師:一個是據(jù)說水準可教大學的羅文敏:另一個是從軍隊轉業(yè)下來的營級資深教員石雯。他們?yōu)楹蔚竭@所偏遠的中學執(zhí)鞭,我們無法知道。反正,那時候政治運動不斷:據(jù)說,幾乎每次運動,都會有一兩個頗了得的才俊人物,被上邊“下放”到關嶺中學來。
這些前輩們是何等不幸,但對于關嶺中學,卻是幸莫大焉。
1961年,關嶺中學的高中畢業(yè)班,一個不落地考取了大學,升學率一度名列貴州全省第二。母校這等驕人的輝煌,可不是刻意“應試”的結果。而是根深葉茂的教育質(zhì)量使然。
可以說,我上中學那些年,正是關嶺中學的黃金時代。
我們學校最棒的幾個英語老師,都是從外地“下放”過來的“右派”及問題人士。關中原先開的是俄語,中、蘇關系惡化之后,才改為英語。我們坐在桌椅連體的“蘇式課桌”前,聆聽“右派”老師上ABC英語課。我個人深切感受到,他們是那么的勤勉敬業(yè),在課堂上激情勃發(fā),課講得那么的智慧生動,令我終生難忘??墒且怀鼋淌遥投继幪幹斝∩魑?,誠惶誠恐。據(jù)說,他們的一言一行,都有法眼暗中監(jiān)視,只是那時我們年少無知,渾然而不覺罷了。
在我就讀期間,更是不斷增進從大學畢業(yè)分來的年輕教師。那時,他們比高三的“大鬼”們大不了幾歲,一個個朝氣蓬勃,魅力四射,窮鄉(xiāng)僻壤里的關嶺中學,一時人才濟濟,活力無邊。
往事歷歷,他們的青春氣息,至今仍常在我的記憶中飛揚。從川大畢業(yè)的美女老師王堯美,一雙俏麗的丹鳳眼,愛說愛笑,時??谕律徎?,和窮學生玩做一堆??墒牵坏┦謭?zhí)教鞭走進課堂,“逼鼠”的貓威辣味就出來了,就連慣于搗蛋的學生,也趕緊把尾巴夾起。大家就背后戲稱她是“王熙鳳”、“鳳辣子”,她也笑而默認。華僑混血高宏智,從印尼到云大攻讀6年,也被分到我們學校當老師。他一來,就在生活習慣上做了大幅的改變:把西裝革履通通收進一只金屬桶子里藏起來,改著茄克和中山裝:嘶嘶哈哈地學吃辣椒,經(jīng)常打赤腳在校園里奔跑。高老師主要教數(shù)學,還兼上英語和體育課。他活潑好動,機智幽默而博學廣聞,大家都很喜歡他:而他對學生也極盡關切,尤其愛到少數(shù)民族村寨去做家訪,古往今來地問這問那。然后,就對學生說:太好了,留心處處皆學問。
那撥年輕老師的故事很多,足夠?qū)懸徊块L篇紀實小說。
我們上初三的時候。新來了一位外語老師,名叫岳銘成,五十來歲的樣子。和高宏智老師相反,岳老師偏就只穿西裝,從未見他換過其他款式的衣著:矮胖敦篤,面帶微笑,華發(fā)后梳,紋絲不亂,戴一副金邊眼鏡,很像什么電影里的胖翻譯。還真的就有傳聞,說他曾經(jīng)在國民黨某個高級機構當過翻譯。如此,當然又是“下放”來的了。當時,整個關嶺城就只見他一個人穿西裝,很稀罕:據(jù)說,有關領導不少找他談過話,但沒用,他陽奉陰違。他給學生用英語講故事,講《伊索寓言》,講《安徒生童話》,說一句英語,再說一句漢語,聲情并茂,精彩極了。不久,“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大字報、“大批判”的革命風暴,把他撕得體無完膚,找不著北。有一天,他就寂然沉到一個荷花塘去了,就像老舍先生絕望而憤投太平湖一樣。
此后,“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將這座母校之中我們曾引以自豪的一切,都逐漸沖擊得面目全非落花流水。至今,“老三屆”同學聚會,一提起母校這些達人往事,無不感傷遺憾?,F(xiàn)在的關中校園,規(guī)模及設施之現(xiàn)代化氣派,已然今非昔比:但我們更為期待的是。對于母校曾經(jīng)彰顯的業(yè)績輝煌.有朝一日能夠再現(xiàn)甚而超越。
五
初中畢業(yè),十年惡夢肇始。大串聯(lián),打派仗,折騰了一陣子,我便逃離了縣城?;剜l(xiāng)務農(nóng),當民工修鐵路,到貴大“讀書”?;旎炀偷搅?975年,我又回到小城生活。學的是歷史,卻請求去文化館領活,干起了寫寫畫畫兼打雜的“萬金油”行當。
我在文化館干的活,有點像農(nóng)民伯伯。忙起來,忙得屁兒冒煙,如籌辦晚會或組隊參加會演之類。而昏忙了一陣過后,又像是莊稼人的閑月,三天兩頭找人喝酒,還喜歡攬閑事受閑氣。
一是幫別人買電影票:二是幫別人借書。說是閑事,其實都是很有難度的活兒。
那幾年,“文革”終結,撥亂反正,一大批遭禁錮了十余年的“毒草”電影一下子解放出來??h城的電影院夜夜火爆,萬人空巷。有些影片更是二十四小時連續(xù)放映,如越劇版《紅樓夢》、香港喜劇片《三笑》,還有日本片《追捕》和印度的經(jīng)典老電影《流浪者》等。電影院的賣票窗口,從早到晚有如蟻擁蜂攢,擠得個一塌糊涂,吵鬧罵架經(jīng)常發(fā)生。文化館與電影公司是一個系統(tǒng)且隔壁緊鄰,我跟電影院的姐子哥們又是老交道,親友熟人不耐煩去窗口排隊吵架,就找我?guī)兔θァ伴_后門”弄票。有時,一接手就是十多組人一百多張,還盡受叮囑要“正位”(好位子),一旦無法滿足就只好挨埋怨。因此,到后來,一知道有火爆的影片上映。我就躲得遠遠的去找地方劃拳喝酒,但也常被狠人追蹤抓回、履行義務。近年,回縣城走過大十字街,看見臨街的影視大屏,想起這陳年舊事,就不禁啞然失笑。現(xiàn)如今,就是去買了電影票白送人看,恐怕人家也不稀罕了。
再說說借書。那時,縣城一直沒有圖書館??h文化館和關嶺中學有圖書室。但藏書并不很多,一般不對外辦理借閱。就常有人發(fā)牢騷:新中國成立都30年了,關嶺居然還沒有個圖書館。民意蔓延,籌建縣圖書館很快被列入規(guī)劃。就見館樓很快建起,館長也已下文任命,卻一直拿不出經(jīng)費置備圖書上架。結果,那座空樓閑置日久,最終被拆掉,地盤也轉眼易主,聳起了某實力部門的宿舍樓。當年曾渴望建圖書館的人,誰都不會忘記這件非常吊詭的事情。
和電影一樣。大量古今中外經(jīng)典名著.一從塵封的冷宮釋放出來,立即求借者如云。時在改革開放之初,更涌現(xiàn)“傷痕”文學、“反思文學”等許多震聾發(fā)聵之作,一出版就引發(fā)轟動,十分搶手。被“書荒”困頓已久的書迷們,熟人熟事,自然而然就找我的“門路”,幫忙借書。我也是讀書人,感同身受,樂于靜忙。但是,有人借書逾期不還,我得上門追討:還有的書沒法收回,最終就該我賠。不過,吃得虧,打得堆,我占得人緣好。當時,很多人家都會有個簡樸的小書架,上邊的書本都被翻得毛毛的:如今,這種情景再難見到,看電視去了,玩電腦去了。我看見一些豪宅人家,置有帶玻璃門的書架,存放的好書不少,但嶄新如初,估計只是“愛書”而已。
此后,我就有了老婆孩子。多半時候是關嶺、貴陽兩地分居、兩頭奔波:而在辦公兼宿舍的文化館二樓,也有了一個居家住處。
這地方,不僅開門見山,還可憑欄望水。渾濁的貫城小河,就從樓側流過。我妹夫從鄉(xiāng)下來,趴在樓欄上看那片河灣,可以出神地看上個把鐘頭。不停地興嘆:看這水淌得好可惜!他家那寨子,自古被稱為“干燒地方”,從人到畜到地,每一滴用水都全靠老天落雨,久蓄的池水,比這河水也好不了多少。我說,我在這讀書時,這條河水好清亮,后來就越整越污糟了。妹夫說,要是換到在他們那里,包管清亮得很。我深信,卻聞之黯然,心頭不是個滋味。
我常想。如果我有權力,或在當權者面前說得起話,有朝一日,定要讓這條河水變清。那時候,在縣黨政機關和很多區(qū)、局部門的重要位置上,不少有我的同學、校友,乃至親戚,找他們反映一下,應該不是一件難事??墒牵挠兴鶆?,卻無行動,心結未解,情形依舊。一晃又是許多年過去了,我因工作變動已經(jīng)到貴陽定居了。
有一天,家鄉(xiāng)來人,才突然得知:關嶺縣城正大舉改造,說要把那條小河用鋼筋水泥板“蓋起”,在上邊修一條“濱河路”。我慌忙又打電話又寫信,盡管情知多半已無濟于事。理由是:人家有的縣城,沒得河都要想法用人工現(xiàn)引一條河進來.關嶺得天獨厚有河穿城,卻要把來“蓋”成地下水,無異于暴殄天物。倘若能順乎自然,從頭疏理河道,治水還清,將新城街建于河岸,形成有山有水的人文景觀,豈不更美哉?可是,電話打不通暢,信函石沉大海。待我回到縣城時,小河已被路面覆蓋,一條嶄新的通衢大道已經(jīng)是車喧人嘈。命名為“濱河路”,可是河在哪里?這無疑成了一種諷刺。
有精明人見我不爽,就點撥道:你那想法,以為當官的沒想到?但心有余而力不足,一切都是錢說了算,如果不蓋河,還要征撥拆遷多少人戶不說,經(jīng)費呢?的確如此,我無語。大年初一,我起了個大早,獨自踩著除夕散落的炮仗皮,沿著寬展氣派、新樓林立的“濱河路”走出城南。在大路盡頭,見到了小河流水,從一個洞口嗚咽淌出,依舊沿塔山腳跌宕而下。這亙古的行程,似乎變成了一種逃離。
還好,豪氣的“濱河路”還算留情,讓這條“母親河”在路邊留下了一只眼睛:這就是蓮井,俗稱大水井。名為“蓮井”,乃出自一個有關蓮花的傳說:因此,縣城關索鎮(zhèn)又稱“蓮城”。井泉上方以青石拱砌封蓋,幾十平方米見方的蓋面,留有數(shù)處圓形井口,近似蓮花形狀,可供多人放桶下去取水。因為,這蓮井在過去曾為“關索八景”之一,所以,得以作為文物保存下來。
多年前,還不得自來水的時候,這大井是好幾條街巷居民的生活水源。近水街名就叫“蓮井路”,西北向及東北向兩條巷子,趨井交合,一條叫“上水巷”,一條叫“下水巷”,均是古來的稱名,可見其歷史之久遠。我住在文化館的頭幾年,每天必到大水井挑水。白天,這井臺是女人世界,小媳婦、大姑娘們,都湊到這里洗涮。俗話說,三個女人鬧一灣,而這大水井,經(jīng)常是女人大扎堆的去處。家長里短,野屎家飯,奇聞逸事,都在這水淋淋的平臺爭相發(fā)布。而在夏天,到了深更半夜,便是男人領地,一個個脫得精光,裸舞似的把清水提將上來,一桶一桶地兜頭澆下,暑熱盡消,好不淋漓痛快。
六
既然曾有“關索八景”,那么,還有七景又在哪里呢?
1986年,我被從文化館抽調(diào)到縣“概況辦”。這是關嶺成立自治縣(1982年)后的新設機構,全稱是:關嶺布依族苗族自治縣概況編纂辦公室。在疏理“概況”資料時,涉及“關索八景”,就曾經(jīng)小有爭議。地方文化老人曾方鏞先生憑借史料及記憶,將“八景”盡述其詳。然而,在座同人(包括我在內(nèi))則認為“八景”中有六七景早已蕩然無存,稍為有跡可尋的,就一處關索嶺“御書樓”,也僅余殘垣斷壁,無“景”可言,只宜一筆帶過。如今看來,曾老先生是對的。比如這蓮井,要不是有識之士和眾多居民力保,一旦埋入地下,時過境遷,還有幾個人曉得?因此,曾經(jīng)存在過的“關索八景”,是關嶺歷史文化的一頁,當借助文字,保存在地方的記憶之中。當然,在概況辦由縣志辦取代之后,這應該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那時,我到概況辦上班才知道,關索鎮(zhèn)設為縣城的歷史極短,年齡還沒我大。原先,關嶺縣城設在花江鎮(zhèn),而明清時代曾置于永寧鎮(zhèn)。20世紀50年代初,土匪圍攻新生政權,因花江未通公路增援不及,保衛(wèi)縣機關的解放軍全部犧牲??h政府失守之后,索性遷到320國道上的關索鎮(zhèn),并隨即設為縣城。于是,在大治之初,鎮(zhèn)上很多老廟堂及豪門宅院,就搖身一變,成為縣、鎮(zhèn)機關或公益場所。關索區(qū)及關索鎮(zhèn)的辦公地,一直到20世紀70年代末都還設在土豪門樓里。關嶺中學、城關小學,還有縣糧食局這些單位,由于設施所需占地較大,則是分別由幾處大廟改建而成。
這些古廟當中的文昌閣等處,就曾為“關索八景”之一。
關嶺這個地方。作為縣城雖然年輕.但從所建寺廟的數(shù)量、門類、規(guī)模及其歷史可見,應在黔中古鎮(zhèn)之列。“八景”之一的關索嶺城樓,史稱“御書樓”,由于雄踞“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險.故門樓懸匾喻之“滇黔鎖鑰”,乃清帝康熙所題。城墻內(nèi)的古驛道旁,也是一座老廟:而城關外下行不遠處,有一座關帝廟,名“雙泉寺”。相傳,孔明南征時,關索(關羽之子)奉命率兵至此,人饑馬渴。他的戰(zhàn)馬前蹄猛刨,競刨出一股泉水,關索不忿:豈可人不如畜?揮劍柄一頓,又一股清泉應聲涌出,是為“馬刨井”和“刀把井”,因而有“雙泉寺”。關索嶺及關索鎮(zhèn),也因此得名。在前文提到的關腳青龍山下,縣公安局的辦公地址,原先也是一座寺廟,名叫“石牛寺”。成因是青龍山一尊奇石,狀如猛牛.不知哪朝哪代從山上滾落下來,屹立于此地。有一首關嶺人世代傳誦的
《石牛詩》,詩曰:
怪石巍巍恰似牛.獨立廟門幾千秋。
風吹遍體無毛動,雨打渾身如汗流。
青草觸唇難開口,牧童敲角不回頭。
牛鼻自古無繩索,天地為欄夜不收。
那年剛進初一,從城關鄉(xiāng)下來的一位同學,跟我講了個故事。說他來縣城參加升學考試,跟七八個同學住宿客馬店。考試前一晚在天井里洗腳時,一個住店的老者對他們說,我念一首《石牛詩》給你們聽,哪一個能一字不差地寫出來,就可望榜上有名。結果,只有兩個寫對了。起初只當玩笑,誰知居然應驗,那兩個真的考取了。講故事的同學,就是其中之一。我至今不信,但覺得很有意思。改建為關嶺中學的那座廟子,名叫“望林寺”。所望的城南兩座山坡,過去曾是一片古樹老林,1958年大煉鋼鐵,被剃了“光頭”,做了小高爐的燃料。即使如今寺廟還存在,也早就無林可望了。
幸存的蓮井,還增修了一座井亭。亭子雖然修得有點粗陋,卻是尊重地方歷史文化的一種昭告及表現(xiàn)。
當然了,不管怎么說,“濱河路”的建成,使小城有了歷史以來最像樣的一條大街。而且,由此而始,關嶺縣城一步接一步的拓展更新所呈現(xiàn)的“城市化”巨變,真是天翻地覆,讓人們驚喜不已。
一處又一處現(xiàn)代高樓和花園宅區(qū)的崛起.以及早年的穿城正街退居為小街,已經(jīng)不算什么了:令世人矚目的是,在關索老鎮(zhèn)西邊的大巖壩子,還建起了一片新城街。同步綠化的街區(qū)大道兩旁,嶄新氣派的現(xiàn)代建筑群星羅棋布:星級賓館、高檔酒樓、體育館、超市、文化藝術中心,還有可容數(shù)千人的多功能廣場。體育館的外觀恢宏大氣,內(nèi)部功能齊全,落成之初,就舉辦過國際性的籃球賽事。與當年的“縣委球場”相比,真是天壤之別,不可同日而語。多年前,我和朋友由貴陽上“老貴黃”公路一路行來,望著沿途店面招牌藝術層次的參差變化,不由突發(fā)感慨:光從招牌設計,就可以看出城市的級別檔次——貴陽、安順、縣份,以及鄉(xiāng)鎮(zhèn),視覺上的高下懸殊,大可借用“金、銀、銅、鐵”來區(qū)分??墒牵缃衲阍傺赝疽豢?,關嶺這樣的小城老鎮(zhèn),與安順、貴陽,在這方面已經(jīng)差不多就拉平了。
小城的今昔變遷,說它“日新月異”,一點也不夸張過分。
然而,這一切,屬于與時俱進的“共性”,不獨關嶺縣城,在全省各縣,乃至全國各地,都可以看到和觸及。我更想在此之外,找回這小城與眾不同的“個性”的一些東西。是什么東西呢?地方美食品牌耳塊粑(亦稱達耳粑)?斷橋糊辣椒?永寧油豉?……顯然不只是這些。好在是,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那樣的饑饉,已然一去不復返,如今人們大多衣食無憂,有的甚至近于鋪張奢華。小城人家,即便是自己建了新樓,抑或遷入花園小區(qū).還是照舊將“天地國親師位”供奉于中堂,還是與親友維系“禮尚往來”,婚喪嫁娶,樂呵呵操辦三五天,喝五吆六,麻將聲聲,主尊客貴,皆大歡喜。
無意問,一些珍貴的東西,卻從我們的眼前身邊消逝,從我們的生活中流失,一去不復返了。是些什么呢?一時也說不清楚,就隨它去吧。只唯愿:富人不要富得只剩下錢:窮人不要窮得無立錐之地。如是,則天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