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水 Ben Shui

抔土還鄉(xiāng)

1

從家鄉(xiāng)帶來一些土

裝在花盆里，不種花，也不種草

我要種瓜，種豆，種辣椒

用家鄉(xiāng)的種子

2

在花盆邊，做個農民

用小鏟子翻土，用噴壺澆水

看種子發(fā)芽，破土

手指驚訝，像碰了琴鍵

看豆芽，長成豆苗

夜來風雨，我會起床

披衣，把吹倒的扶起

3

辣椒開白花，要數一數

茄子開紫花，要數一數

黃豆開花，也要數一數

絲瓜開花，清晨爬起來，數一數

比太陽早，且亮

4

星期天，當妻兒是客人

時蔬款待，辣椒炒肉

蒜泥茄子，絲瓜清湯

黃豆，炒著吃

喝點自釀的酒，但不喝醉

記得提醒自己

吃一些，留一些

要讓辣椒在樹上變紅

豆莢在陽光下裂開

豆子，跳回土里

5

我還想種上樹

種樟樹，活千年

上寄蕨草，下長墳墓

碑文

依稀可見

種茶樹，叫它庵子山

撿回舊寺殘瓦

順手撿起蟲鳴

我想種竹子

等長成竹林后

一個人就去里面，彈琴

長嘯，復短嘯

6

不施肥，尤其不澆營養(yǎng)液

葉子爛了，當是肥料

偶爾澆點淘米水，茶水

不受礦業(yè)污染

不含鉛、鎘、砷，不含癌癥

潔凈得仿佛可以食用

7

等我老了，就讓它荒著

每天看著它

發(fā)呆，寫詩，寫遺書

8

等我死了，埋在新疆

要將它撒在我的墳上

里面有種子，就澆點水

我會通過它，長出來

長成瓜，或豆

或辣椒

小 歌

風吹亂了發(fā)，雨打濕了衣，流水急切，草木如沐

有小屋，如一只濕蝶，斜落在山上

雨落盡了，云就白了，就輕了，就散了

就有光，落下，如神之降臨，如小黃花般暈眩

回鄉(xiāng)帖

1

每次回家，要去爬山

春來采蕨

雨后，撿蘑菇

爬到山頂時

肩上生起白云

坐在廢寺旁邊

冒尖的竹筍

是一座新寺廟

2

跟著流水下山

有時急，有時慢

有時轉彎，去喂抽水機

喜歡稻花，在陽光下開放

喜歡高粱，低頭

喂一只雞

下池塘，選子魚咬我的腳趾

3

回家，要去菜地，走一走

摘辣椒

青的炒肉，紅的留種

經過豌豆地，想貼著泥土

開一朵豌豆花

4

日落蒼暮，白鷺，一點

月光如水，蝙蝠，幾只

5

燈光下，跟父母說話

說的都是天地，談的皆是生死

時有月光敲窗

時有群星，圍上來

6

指星為神

掘地為墓

抓一把土，就是菩薩

撿一塊石頭，便是佛祖

7

喜歡早晨，母親為神靈留飯

用筷子，點一點酒，點一點菜

讓神先吃

8

還記得，清明種瓜，谷雨點豆

芒種，栽紅薯

下一場大雨

每件事，要赤腳

每一次，要低下頭來

摘南瓜時

像請起一尊菩薩

9

村后有茶山，埋人

村前，有果園

柿子樹長得高

八哥常常飛來

吃紅透的柿子

父親說不要趕它們

它們吃高處的

我們吃低處的

青果摘下來，漚幾天

就紅了

悲歌行

其聲嘈嘈。還有一些話無人說，我去說；

在無人的地方說，等人聽見。

燈火煌煌。還有一盞燈無人點，我去點；

在無人的地方點，等人路過。

眾人役役。還有一種罪無人受，我去受；

在無人的地方受，等人贖我。

四野哀哀。還有一些人無人哭，我去哭；

在無人的地方哭，等人哭我。

世途攘攘。還有一條路無人走，我去走；

在無人的地方走，等人忘記。

一頭豹子在遠處望著我

遠處，天山上有雪，鷹，是露出來的一塊巖石

再近一點，麥地里有雪，再厚也蓋不住青翠的麥苗

再近一點，鐵路上有雪，我一想到遠方它就化了

再近一點，楊樹上有雪，麻雀落上去，雪就掉下來

再近一點，眼眶里有雪，若在冬天融化，就是淚水

再近一點，肩周處有雪，讓我一生都沒喊疼

再近一點，心里面有雪，一頭豹子，在遠處望著我

枕石二題

1

我跟它說話時，它一言不發(fā)，它是一個好聽眾

我把它丟進河里，它不浮上來，水性比鯉魚還好

我敲打它，一下，兩下，數到三，它就裂開

流水走得急，它走得很慢

草木枯榮，它只長苔蘚，連最小的花也不開一朵

只有少數石頭，爬上山頂，趕走懸崖邊的鷹，站在 上面

2

不貴金，不惜命，不等流水和燕子

可用它，塑四方諸佛，八大金剛，十八羅漢，千手觀音

用它雕獅子

用它打碑，仿佛死去的人，站在山上

然而，佛無言，獅不吼，群山多雜亂

它，只看著我

在人間嗑頭，懺悔，祈禱，痛哭，破啼為笑

豬

一生吃野草，食糟糠，長兩百多斤好肉

一生沒大叫一聲，只有刀刺進心臟時，才像一列 火車

毛制刷，皮做革，肥肉炸油，瘦肉小炒

豬心爆蒜苖，就一碟花生米，可下酒

清明祭過祖，臘八用它熬過粥，骨頭燉湯，救過人

一生活不到三百六十五天

被人分尸斷骨，挨三百六十五刀

骨肉擺上肉攤

一張臉還要掛在門頭上，像一塊檀木招牌

時光冢

白塔葬于青草，蒿子葬在月下

時間，是一口好棺材

我在其中

不過是，死去的人埋得很深，我埋得淺

喊地下的爺爺和奶奶，就像喊上帝與神仙

云過山崗，水過川

坐在河邊，能看見游魚葬在水底，蚌螺吞下沙粒

珍珠掛在脖子上，像懸棺

駿馬葬于它的掌釘，羊群葬于刀刃

一把刀是一條紅河

只有神如淚珠，在我的眼中，車輪般轉動

不字訓

不怨天。白天，它出太陽，夜里有月光

坐在屋頂上，伸手可摘到星星

不搶地。河水轉很多彎，來到身邊

離礦山很遠的土地，幸好肥沃，幸好潔凈

莊稼到秋天，還能向它低頭，致謝

不摘花?；ǘ淅镞€有一朵

就像母羊懷著羊羔

不砍樹。讓樟樹長成千年妖精，讓楠木在無人時沉 入水底

沒有烏鴉，能夠叫醒，天山上站著死去的松樹

不殺生。讓雄鷹死在云端，落下來是一塊石頭

麻雀像我們一樣奔波，時而，刮過灌木

時而飛上高壓線

給猴子一座花果山，給河流一群披袈裟的領路人

讓我夜里夢見老虎，替它虎嘯，替它，整理群山

山外，還有山

不去登。最高的一座

西 湖

沏在杯中是茶，釀在壇子里是酒，走在岸上，是楊柳 和女人

突然，會想起蘇小小

用西湖的水，做千萬個女人

蘇小小，只有一個

活著是水，死了是水，埋葬的是水

劃船，去湖心，可拉開嗓子唱歌，低下頭來念咒

膽子大一點，可以跳上靈隱寺的鐘聲

鐘聲，從靈隱寺傳過來，一定還會掉頭，回到靈 隱寺

嗡嗡的鐘聲，也有苦海

答問路者

去火車站，51路轉909路

路上，丁香花會幫司機，踩一踩剎車

烏魯木齊到西安，要坐火車去。慢的那種

走在戈壁灘上，像一群駝隊

快一點，像一匹絲綢

車到秦嶺，它會圍著一盞燈、圍著一片柿樹林，轉 很大的一個彎

植物園

植物園里，我把南瓜苗認作瓠子

海棠認作蘋果，芍藥認作牡丹

我把流水里的倒影，喚作理想國

把松鼠叫作大王

它捧食松果，如王朝滾落的腦袋

面 壁

找一面斷墻，身后長著南瓜

摘最老的一個

去廚房，煮幾碗粥

要去河邊，數一數沙子

算上跳上來的鯉魚

算上天上的北斗七星

面壁，要坐在枯井旁

想起悲傷的事，水就滿了，月就圓了

要找來一只桶，一把瓢

要等來一個人，讓他喝飽了再走

早起，低頭

像羊群，說不出對草的感激

晚上看天

所有問題，有群星來回答

面壁，要坐在蓮花里

做一尊最小的佛，蓮子一般大

一般苦

雨

打在芭蕉葉上，是彈琵琶的女子

十指有傷，眼中有淚

打在石頭上，是石匠，有耐心

鑿石穿巖，多少千字文，成了無字碑

打在鐵皮上，輕一錘，重一錘，是鐵匠

用鐵柵欄，打出牽牛花

敲一敲樓下的獅子，就打出獅子吼

遇到一個好鐵匠，我要動用身體里的鐵，打一只 猛虎

剩下的，打一樹梅花

虎潛山林，有時，站在懸崖上，率領自己的影子

它真的需要一個獵人，追殺它，向它射箭

它率領十萬支箭，像魚率領河流，新月率領大海

像駱駝刺，率領戈壁灘

當箭落成雪，梅花便開了

它留下的趾印，是風，吹落的幾朵

我 想

壇子里，腌的蘿卜熟了；倒出蘿卜，裝進骨灰

地里，栽下的紅薯長大了；挖出紅薯，埋下壇子

山上，長滿了松樹，梓樹，油茶樹

它們的葉子，落在樹下，叫歸根；落到墳頭上，是最 好的悼詞

地下有蚯蚓，地上有百草和蝸牛

我可以叫蝸牛哥哥，叫蒿子姐姐，把蘭花叫做妹妹

我想，這些，也可以不要。甚至，不要把墳頭壘得 太高

甚至，不需要一只壇子

一塊土，只要一塊大一點的土埋著

因為圓滿，一塊土在地下，會像星球一樣轉動

像山一樣

像山一樣，坐著，聽風，向群山微笑

不抖落身上的雪

像河一樣走得慢，到海邊時，還要轉幾道彎

去灌溉，煎藥，釀酒

像蠅蟻，困于玻璃，終日以頭撞墻，死里求生

像飛蛾撲火，迎著光，穿過黑夜最小的門

抄經記

我掃塵，凈手，鋪紙。鎮(zhèn)尺壓在兩端

我在墨中加水，讓淺淡的字跡，云一樣散去

開叉的筆尖，被空，填滿

慢慢的，我忘記了，手抖紙驚。我忘記中午飯

下午就是上午

天上的云，就是開在水中的蓮花

被我手書，口誦

揭諦揭諦，波羅揭諦

波羅僧揭諦

星 球

靠著墻曬太陽，我會像星球一樣自轉

我在自轉中，分出南極和北極

腳底下有孵蛋的企鵝，胸口藏著一座火山

我這顆星球很小

最大的草原，只夠放幾只羊

最肥沃的土地，只夠種幾畝玉米，土豆

房屋三四間，夠住兩個人

男人放羊，種地，釀酒

女人嗓門很大，土豆絲，切得整齊

白瓷小壇

出爐，跟出生一樣干凈

就用白瓷小壇裝著吧

等涼了，捧著它去野外

丟一些在樹下

丟一些給荒草野花

愿蘋果樹，多結一個蘋果

辣椒花，開過霜降

捧著它，去高崗

像孩子們吹蒲公英的種子

風吹到哪里，我就落在哪里

無數個我，順著風

飛得高的，成為天上最小的星

落在谷底，石頭邊養(yǎng)一株蘭花

沉在河里，是沙子

浮在水面上，是浪花

有一塊成佛的骨頭

就有一顆舍利子，穿過云霧

落在寺廟的塔尖上

吹得遠一點，我會停在故鄉(xiāng)的菜園

含著淚水

你不要悲傷

這一天，你要梳妝，描眉

穿著紅衣裳

手捧白瓷小壇，美得像畫

獨 飲

獨飲時，酒，一小口一小口地喝

不怕夜太長，而我太小

一小口一小口，就像屋外的星空，一小點一小點

喝三杯，我是寶瓶座

喝完半瓶，心中就會顯現一條銀河

手中的杯子一會是瓠瓜星，一會是織女星

最好看

雪下了一天一夜，山下的墳頭草，不再掙扎

只有屋頂的煙囪，還沒蓋住

山不轉，水不流

早上出門的少年，歸來，已成白頭與皓首

雪在頭發(fā)上，為我立傳，寫聲聲慢，也寫雨霖鈴

在黑上寫白，干干凈凈

走在雪中，身后的腳印，又覆新雪

多少時光遠，多少蒼山暮，多少墳，多少火

最好看，是雪白梅紅，忍冬掛果

最好看，還是深雪掩門，爐火照臉，酒溫得跟眼淚 一樣燙

最好看，是心里有一片雪，無人走，僅留數行豹子 的蹄印

幸 福

她撲面而來，體內有碰杯的郁金香

下輩子，我要她做我的情人，妻子，我的桃花島

為她備上一條河，翻好一塊土，準備一頭奶?！?/p>

等下輩子，我要霸占她的子宮

她擅長說童話，擅長學公主做夢，發(fā)誓，撒嬌

喜歡男人設下的花冢，在香氣里墜落，也喜歡花蕊 將她舉過圍墻

碰上采花賊

洗劫一空。女人，瓷器潔凈，有悅耳的回響

撲面而來，我下輩子的情人，母親，小女兒

有碰杯的郁金香，讓我身邊的日子劇烈的抖起來

在鳳凰想起妻子

兩個人去鳳凰，一個在巷頭，一個在巷尾。迷路了， 可以相互尋找

兩個人去鳳凰，一個在河東，一個在河西。走散了， 可以隔河相望

兩個人去鳳凰，一個在地上，一個在天上。喝醉了， 可以彼此攙扶

在鳳凰，要走得很慢，沱江，穿著一雙繡花鞋

在鳳凰，要有一條船，你坐船梳頭，我撐篙搖櫓

在鳳凰，要學會唱山歌，我一開口，你便臉紅

十月二十一日登岳麓山

登山，走一條小徑

為一只兔子讓路

為麓山寺下來的僧人，側身

讓他過去

經過墳墓

我會低頭，走得很慢，腳步很輕

登山，不過聽蟬，看落葉；不過飲泉，思瘦馬

不想為山河做主

我在拜謁蔡鍔墓的途中，掉頭

在快到山頂時下山

下山，好像流水

往低處流

過不去時，就轉一個彎

便看見，身邊長出蘭草

開紫色的花

孤 峰

山中，與溪水同行

它對我說，要清澈見底

要養(yǎng)魚，時而躍出水面

要流得彎彎曲曲，寬闊處，能系住一條小船

古木參天，有甜櫧樹和鵝掌楸

香草長在兩岸

藤蔓從山上垂下來

攀援而上，我像采藥的人

像云霧

有時，與野猴對坐

落在流水后面

用一顆棗，換一座山

想占山為王，想做一名土匪

不用刀

用山歌，把她挾上山去

她有銀子般的笑聲

她的心，如流水

什么也不想

站著，或坐著，在偏靜處

我是孤峰

雖不高大

但可以，讓白云暫住

可以容得下，一座寺廟

天山上

天山上，每棵塔松都有一座廟

我一無所有

我不會比石頭愛思考

也不比螞蟻有見識

深澗生蘭草，我不會比它藍

烏鴉停在枯樹上，我不會

比它更優(yōu)雅

它上通天文，下知地理

黑得如同一盞，熄滅的燈

天山

不需要燈來照亮

松樹站累了，倒下去

馬老了，也會倒下

爛成一塊草地

哈薩克女人蹲在溪邊，洗菜，洗衣裳

男人跟著他的羊，爬上山頂

那里只有石子和雪

奇 跡

山頂上，陽光起霧了，我說南瓜，好像星星

山坡上，吃草的羊起霧了

我說上帝，吹滅一盞燈，還會在人間重新點亮

草原上，遼闊起霧了

我說繁衍，牛犢降生，輕風扶它在霧中站立

白色氈房，好像圣潔的宮殿

女人好像王妃，男人好像國王

地上流淌的水起霧了，天上翱翔的鷹起霧了

一條路在轉彎處起霧了，我說神靈，從身邊默默 走過

一塊石子扔進霧里，再平凡的事物也有奇跡

石子落地，大地給我回響

回響也起霧了，我說相信

石子已飛上天空，為我灑下星光

黑夜獨坐

天黑了，星星會出來

星星很少時，月亮很亮

如果星月不見，人間也有燈

像露出地面的土豆

燈滅了，也有人，在夜里流淚

有薔薇花開

一條狗，是一座發(fā)電站

沒有黑透的夜

也沒有黑透的人

今夜，我一會是神，一會是鬼

蓼草長在河岸

我想故鄉(xiāng)時

比月亮要亮一點

奏流水

入山谷，我把溪水叫做琴，奏流水

把鐘子期叫做木，把鐘子期叫做石

東邊日出穿霧嵐，西邊清雨掛空山

鹿子的眼剛洗過，閃現古老的星空

呦呦其鳴，山林晃了幾晃

嘴里含著細長的青草，要將我殺死

俗居山林而身體已腐爛，萬物嫌我

臨溪抒懷，而胸內空虛，沒有香氣

鹿也饒恕了我，涉溪后蹄印在對岸開花

我的手指受到了蔑視，陷入了絕境

看見戈壁

看見一個男人，我就叫他兄弟

看見一只羊，我就把石頭都叫做牧場

甚至想變成一株草，喂它

把一只羊喂出一只羊的白

喂出太陽的白、月光的白

把一只羊喂出羊皮大衣的白

讓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

在一只羊附近安一個家

看見一個女人給她的孩子喂奶

看見一個男人給他的羊飲水

我就叫她母親，男人叫做父親

我就把他們叫做麥子和果園

我就把他們叫做石頭上的人煙

怕 黑

小路闖入樹林，我摸到了花刺

樹上有沒有我喜歡的妖精

我怕那些飛來的燈籠

我怕黑，十個趾頭像十只膽怯的小鹿

叩著影子里的一塊石頭

石頭里的幾點星光

我要一根木杖，生火

我要抱緊一個離我最近的人

相互挽救

我怕黑，油漆未干

我還要趁機做些不干凈的事

打掃灰塵，我怕身邊有我的親人

帶著刀和子彈

詞

我有一些詞，石頭里的詞，沒有嘴巴的詞

我有羅丹的手藝。我還有一些住在鋼鐵里

水泥里的詞，玻璃，酒瓶里醉醺醺的詞

也有一些詞撞傷的街道，一些詞接吻的公園

拿鐵揪的詞，在掩埋。哀傷的詞抖動床單

我有一些騎馬的詞，趕驢的詞，割草的詞

穿過玉米，我有一些乳房鼓脹的詞

我被它們所生所養(yǎng)，所愛，所殺……

我有一些墳頭上長出來的詞。開花的詞

引誘蝴蝶和蜜蜂，想挖走我骨頭的詞

睡眠清明

四月四日，樓下的杏花開了三天，就快要瘋了

四月四日這一天，我沉睡不醒，想用睡眠死一回

只想用死推開四壁，看瓦片一片片落下化為斑鳩一只只飛起

只想用死把群山也叫過來，抱我在懷里

河水濯骨，鳥鳴掏耳

在它的懷里流淌如轉彎的泡沫

在它的懷里起伏，在它的懷里洶涌，匯入天邊的 汪洋

河的兩岸不見了

海的海灘也不見了

用睡眠死一回，仿佛真死

仿佛真死了，發(fā)現自己的衣襟還勾著月光下的屋檐

念妻兒，念父母，念兄弟，念到哭

我在每一座橋下看見我的祖父，想哭

在每一棵杏樹下遇見醉倒的杜牧，想哭

人死何處不相逢，對窗紙后的王禹俏拱一拱手過 河去

被那個站在船頭的人看見，又被那個坐在岸上往河 里扔石子的人看見

就讓我化作岸上的一棵柳樹吧

讓我化作山坡上的一棵杏樹，驚慌中開出白花

盤山路使雨中的行人短了一截

酒氣從瓶蓋處散出來，小草代故人醉了

小草醉而不語，有人在自語中側過臉去

讓我化蟾蜍跳進祭祀者的籃子，讓我在籃子里醒來

讓他看見我的喉嚨洶涌，把到嘴邊的話一句句咽下

牧歌謠

人不翻山

小鳥把氈房叼進山谷

羊不過河

雄鷹把羊羔捉到河北

從此，羊群低頭吃草

羊糞鋪滿草原

從此，氈房長出炊煙

氈房旁邊又長出新的氈房

燕子年年帶來新雨

雄鷹盤旋，灑下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