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審讀著給老母親起草的“自書遺囑”。
把家底兒都給我,是遺囑核心,老母親定的。
三年前老母親把筆遞給我那一刻,沒打愣兒,連夜我就起草好了這份遺囑。
三年間,每當姐妹把我氣得咬牙切齒時,我都會憤憤地取出那頁紙,發(fā)瘋似地沖向養(yǎng)老院,想立馬讓老母親抄下這一字千金的遺書。但,我的鞋底像糊上了黏膠,每回都是沒扯多遠,就被牢牢地黏死在某個點位。往回轉(zhuǎn)的時候,黏膠會咔嚓一下,神奇般盡失黏性。我納悶透了!
這次不同,因為我的一拖再拖,老母親跟我瞪眼了,她緊咬著牙,摩挲下臉,指著我鼻子,顫抖著手腕教訓我,說,姐妹有時存心跟你找茬兒,噴著吐沫星子,指著鼻子數(shù)落你,你牙縫兒里都不吱個聲。我瞅要是騎你脖頸上拉屎,你也連個屁都不放吧。你呀,活脫脫跟你死去的老爹一個德性,辦事黏得像膠,見不著個利索勁;遇事佝僂著腰,一副稀軟坯子,活脫脫個窩囊樣!
老母親指令我,明早8點前,必須把遺書拿到她住的養(yǎng)老院。
最近半年,老母親拄著拐杖,身體也是顫抖得厲害……她不想百年之后,讓我的姐妹平白無故撈到應(yīng)該屬于我的好處。
電腦桌上的手機像炒豆子一樣突突蹦起來。
我掀開機罩一看,是妹妹打來的。
哥,你在哪呢?
我在單位值夜班。
媽說她這會兒上不來氣,給你和我嫂子打手機,都不通!
不該呀,我跟你嫂子的手機都是24小時開機……再說——我倆手機質(zhì)量也沒問題!
可媽說就是打不通!
你這會打著不是通得好好的嘛!
哥,你這是啥意思呀!?妹妹的音量突然大得能震壞耳膜。我本能地把手機閃開耳輪。
妹妹接著放她的連珠炮,你今兒給我說清楚,是不懷疑我在騙你……
我的腦袋被妹妹莫名其妙的憤怒擊打得嗡嗡的,不爭氣的身子軟得像一灘稀泥。我感覺眼前的電腦變成了心電圖跟蹤監(jiān)視器,監(jiān)視器上面的弧線在劇烈彈跳著。我出現(xiàn)了幻覺。
我沖自己重重地吼了一嗓子,命令自己振作起來。我向自己發(fā)出警告:沒做過啥虧心事!除了親姐親妹,這個世界上還沒誰說過我不好呢!
妹妹還在不知疲倦地吼叫著。
我用食指狠狠地在手機屏幕上劃拉一下,擋住了山洪般洶涌奔撲的怒號。
木板床托著我來回翻騰的身體嘎嘎直叫……
我知道妹妹在存心找茬。農(nóng)村老家要占地拆遷了,結(jié)婚后很少探望父母的姐妹倆,得信兒后像觸了電,敏感地都把眼球盯在了老家底兒上。平時狂喊自家老爺們窩囊的姐妹倆,總感覺自己活得很不開心!
我有一姐一妹,被兩朵花夾在中間,我真幸福。可讓我沒想到的是,姐妹倆多年一直看不起我!為啥?她倆沒說,我也一直沒琢磨透。
我孝順父母長輩,善待姐妹。因為珍惜親情,不管姐妹怎么對我不好,我心里不記恨,嘴上不言語。
……唔!也許正是我持續(xù)的不言不語,才激怒了姐妹。我猛然想起我的第一任姐夫和第一任妹夫,這兩個老實本分的人,婚后沒幾年,就被我的姐妹以窩囊“罪”,開除了家庭。
我也轟地想起了老爹。老爹干了一輩子農(nóng)活兒,是村里有名的老實漢子。臨走,躺在門板上的老爹眼窩里含著淚,樂著對我說:因為窩囊,我挨嫌一輩子。
記得當時我猛地撲到老爹懷里,大哭著追問他:是誰嫌您?!
當然,我知道自己在明知故問。
老爹那會朝我撲哧一樂,啥也沒再說,一會兒就閉上了眼。
姐妹各自組成新家庭沒幾年,第二任姐夫和第二任妹夫也走馬燈似的找到了我,央求我勸勸姐姐和妹妹,說歲數(shù)也都不小了,就是沖著孩子的面,也別鬧騰離婚了。
看著他倆的樣子,我撲哧一下樂了。我感覺自己的這一樂,跟當年老爹臨走時的一樂意味相仿。
可第二任姐夫和妹夫不知我樂的意味,他倆用噴火的眼睛拷問我,人情、人味呢?
……
我醒了,愣怔著回憶剛才的夢,怎覺得很多是過往的真事呢!
走到書柜前,我拿出給老母親起草的遺書,心里問自己,總也狠不下心,是窩囊嗎?不!這回得跟這姐兒倆好好說道說道!
這么想著,我開了屋門走到當街,堅定地向妹妹家走去,邊走邊撕碎了老母親起草的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