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禪師
當我遇到她的時候,她20歲。那時我們在坐落于越南高地上的徹悟寺院里。我24歲,是一個充滿了創(chuàng)造活力的藝術家和詩人。當我踏著臺階回寺院的時候,我看到一位比丘尼獨自站在那兒,凝望著附近的山峰??吹剿菢屿o靜地站在那兒,我感到仿佛有一股清涼的風拂過我的面頰。以前我也見過很多比丘尼,但卻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當我遇見她的時候,那并不是我們相遇的第一次。否則,愛怎么會這樣輕易地發(fā)生呢?如果我沒有看過雜志上的佛像,我們是不可能相遇的;如果她不是出家人,我也不會愛上她。她身上有一種巨大的安詳,是其他人所沒有的,那是由虔誠的修行而產生的。她曾在順化的尼姑庵里修行,現在,她出現在這里,一如盤坐草上的佛陀一樣安詳。看到她,童年時代拜訪隱修者、品嘗泉水的感覺再現了,成為了我們初次相遇的一部分。
在我看到她的那一刻,我在她身上看到了我向往和珍愛的一切。
作為一位出家人,她的威儀、走路、看人、說話的方式是無懈可擊的。她很安靜,除非別人同她搭話,否則她不說話。她只是垂視前方。她看起來就像觀音,寧靜、慈悲、美麗。我不時地看看她,但是時間都不長。如果她看到我那樣看著她,是很不禮貌的。10或15分鐘之后,我道了請原諒,回到房間。我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但我知道我的安寧被擾亂了。我想寫詩,但一行也寫不出來。于是我開始讀別人的詩,希望能使自己平靜下來。
日子與以前沒有什么不同,但我卻明白了自己心中的那種情緒——我知道我愛上了她。我只想同她在一起,坐在她旁邊,看她。
那天夜里我?guī)缀鯖]睡著。第二天清晨打坐誦經之后,我提議去廚房烤火。天很冷,她同意了。我們每人一杯茶,我想方設法使她明白我愛上了她。我講了很多事情,但卻不能直接說。我談論著其他的事情,希望她明白。她慈悲地、專心地傾聽著,末了,她輕輕地說:“你說的話我一句也不懂?!?/p>
但是第二天,她告訴我她懂了。愛對于我是不容易的,對她則更為困難。我的愛像一場風暴,她被擊中了,被風暴席卷而去。她曾試圖抵抗,但沒有成功,最后她接受了它。我們兩人都需要悲憫。我們很年輕,但卻要被風暴卷走了。我們有作為出家人的最深沉的愿望繼續(xù)我們珍愛已久的事業(yè),然而我們卻被愛俘虜了。
愛對她來說比對我更困難。她信任我,就像信任一位兄長,我對她也產生了真正的責任感。在原定住持回來的那天,她非常鎮(zhèn)定寧靜,言談舉止一如從前,只是她的微笑更光彩照人了。當有人愛你時,你就會顯示出更大的自信。
晚飯后,我們坐禪誦經,然后各自回房間。三天來我們倆都沒有怎么睡覺,我們知道我們需要好好睡一覺,以恢復精力,好見住持。他第二天肯定會回來。但是入睡是不可能的。午夜一點,我還醒著。我感到一種要與她待在一起的強烈渴望。與她坐在一起、看她、聽她講話。
我清楚這是我們獨處的最后一點兒時間了。
那天夜里有好多次,我渴望去敲她的門邀她去禪堂繼續(xù)我們的討論。但我沒有去。因為我們有約在先,我必須履行諾言。我感覺到,她大概也醒著。如果我去她房間敲門,她肯定會很高興跟我到禪堂繼續(xù)談話的。
但是我控制住了。我心中的某種強大的東西在保護著她,還有我自己。
后來,為了幫她的師姐提高中文水平,我讓她把一本中文書翻譯成越南語。但是每次我給她上課時,我們待在一起的時間要比必需的時間長。
兩三個星期后,我的師兄弟們看到了這一情況,明白了我在戀愛(看不出來是不可能的),令我大為驚奇的是,他們容忍了這種狀態(tài),沒有作任何批評。對他們這樣寬容態(tài)度,我至今日還心存感激。
但是她的師姐發(fā)現以后,卻不能接受。有一天,我看到她眼里有淚,我明白了。我知道是決斷的時候了。
面對最后的別離,她垂下頭,只說了一個字:“好?!?/p>
她對我是如此地信任,我怎能不覺得自己對她負有責任呢?我被悲傷淹沒了。我心中有著眷戀的情愫,但同時理智的聲音又指出:為了我們繼續(xù)保持自我,為了成功地實現我們探索和修行的愿望,這是唯一的路。我記得我們分別的那一刻。我們面對面坐著。她看起來也似乎被絕望淹沒了。
她站起來,靠近我,把我的頭擁入她的懷中,并且自然地把我拉近她,我聽任自己被擁抱著。這是我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身體上的接觸。然后我們互致問訊就分手了。
她去河內后兩個月,我收到一封信。信中說:她完全遵循了我的建議,盡管不太容易,但事情總算有了頭緒。我寫了回信,進一步表達了我的愛與鼓勵。分開后的那段日子對我們兩個來說都是不好過的,所幸我們分處異地產生了很多良好的效果。借助時空,我們得以成長,看事物不同了,我們的愛也變得更加成熟了:執(zhí)著的成分減少了,慈悲之花綻放了。分離沒有破壞我們的愛,反而使它更堅定了。
我對她的愛情沒有減少,但是它不再局限于某個特定的人身上。我領導著數百位出家僧眾,從那時候起,我們漸漸發(fā)展成幾千人的大型僧團。然而那份愛仍在那里,并且變得更強大。
維持我們之間的愛的最好的方式是成為真正的自己、好好地成長、建立起深沉的自尊。如果你對自己很滿意,你就是鼓勵了我們大家,包括她和我。至今她依然以某種方式存在于我的生命里。請沉浸到你自己的生命之河中去,看看那些已注入其中、滋養(yǎng)和支持著你的支流。
我希望你們明白這一點:對我來說,《壇經》《金剛經》和這個愛情故事之間沒有什么區(qū)別。聽這個愛情故事可以幫助你們理解佛法,聽佛法可以幫助你們理解這個愛情故事。
你們也許會問:“后來怎樣了?”
后來怎樣了取決于你們。如果你們問:“她叫什么名字?她現在在哪兒?”你們也許還會問:“誰是那位法師,后來他怎么了?”其實這個故事此刻就發(fā)生在你我的身上。
摯愛的種子我們每個人的心中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