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妮
摘 要: 《呼嘯山莊》這部小說是以約克郡的荒原為原型,并以此荒原為小說背景,展開情節(jié)的?!盎脑边@一意象對小說的理解和分析有至關重要的作用。無獨有偶,曹禺先生的《原野》也是以“原野”這一大的自然環(huán)境為背景構成該戲劇的。在這方面,二者存在相同之處,即都是以自然環(huán)境為背景進行寫作的。但二者畢竟在創(chuàng)作背景、時間及作家個人氣質方面存在差異,故也有相異之處。本文以荒原和原野的意象為主要內容,從文化地理學和空間理論的角度對其進行分析。
關鍵詞: 《呼嘯山莊》 荒原 《原野》 家園 他者與異己
本文借鑒文化地理學和空間理論相關內容,以荒原和原野為研究對象對《呼嘯山莊》和《原野》作研究分析。
20世紀末,隨著約瑟夫·弗蘭克的《現(xiàn)代文學中的空間形式》和英國學者邁克·克朗《文化地理學》的發(fā)表及研究,空間理論逐步受到批評理論界的認識。學者們開始重新探究人文生活中的“空間性”,把以前給予時間和歷史、社會關系和社會的青睞紛紛轉到空間上??臻g反思的成果是最終導致建筑、城市設計、地理學及文化研究諸學科變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日益呈相互交叉滲透趨勢,并且深刻影響了文學和藝術作品的解讀。本文就以該理論為支點,分析《呼嘯山莊》中的荒原及《原野》中的原野這兩種空間結構。
一、《呼嘯山莊》中的荒原
打開《呼嘯山莊》,一股狂暴的氣息撲面而來,讀者感受到的是荒原上古野樸實的粗魯與野蠻,環(huán)境、氣候、景色都是粗獷惡劣的。這不得不使我們想起荒野的約克郡沼澤地帶一所遙遠的教區(qū)牧師住所。在那郊區(qū)牧師的住宅里,在那荒野的沼澤地帶,艾米莉·勃朗特不幸而又孤獨,永遠處于貧困和精神奮發(fā)的狀態(tài)之中。
《呼嘯山莊》中的荒原就是以此為原型的。它是原始的、自然的、狂暴力量的體現(xiàn)?!霸谶@荒涼的山頂上,地面給一層黑色的冰霜凍得硬硬的,寒氣襲人,我的四肢都凍得直打哆嗦。我打不開柵欄門的鐵鏈條,便跳進柵欄,沿著兩旁醋栗樹叢蔓生的石徑跑到屋子門口”?;臎?、冷漠、酷寒是這片荒原所展現(xiàn)的空間氣質。依附于其上的呼嘯山莊也與其形成相似的空間。文中借外來者洛克伍德的視角這樣描寫它“‘呼嘯是外省話中很有意義的一個詞語,形容在狂風暴雨的天氣中這座房子所經(jīng)受的大自然的喧囂騷亂”。呼嘯山莊就是該荒原的代表,與其有相同的空間氣質,荒涼、殘暴而又充滿原始生命力。
狂風驟雨是呼嘯山莊的主旋律,生活在凄風苦雨中的希刺克厲夫,面對生活的狂風驟雨必然會像傾斜的樅樹一樣,扭曲地生長并釋放出強大的力量;像熊熊的火苗那樣,燃燒著瘋狂。物理空間潛隱地透露出人的精神內核——靈魂,它形塑了人性的意涵。
自由的,野性的,充滿原始生命力的荒原就是生長于其上的凱瑟琳和希斯克厲夫的天堂。希斯克厲夫在臨死前也拒絕牧師說:“我不需要什么經(jīng)文,我告訴你吧,我就要到達我的天堂了,別人的天堂對我毫無價值,我根本不想進。”對于凱瑟琳和希斯克厲夫來說,呼嘯山莊,這片荒原就是他們靈魂的、自由的天堂,也是人類的天堂。在這里,艾米莉將荒原作為人類最終的家園和歸宿,是人類理想的自由的生存狀態(tài)。
二、原野
“原野”既非封建性的舊家庭,又非金錢化的都市社會,它是原始生命的集結地。正如作者在劇作開頭寫的:“大地是沉郁的,生命藏在里面,塵土散著香氣,禾根在土地里暗暗的滋長。巨樹在黃昏里伸出亂發(fā)似的枝椏……矗立在莽莽蒼蒼的原野中?!边@片蒼茫的原野是自由的、無拘無束的地方,是原始生命力的象征。正是這片“原野”孕育出了仇虎式的男性和金子式的女性。仇虎和金子是自然野性下的“人”,他們是粗獷、強健、不屈的人。
在劇作中,曹禺將戲劇的整個空間都架構在這片蒼茫的原野之上?!霸啊弊鳛橐粋€物理空間,作者賦予了它太多的意蘊和多重象征。原野及其之上的巨樹、森林,首先都是仇虎的象征,粗獷、強健、不屈、丑陋,象征嚴肅、險惡、反抗和憂郁,表現(xiàn)了原始蠻行的強大生命力。其次,原野又呈現(xiàn)出二重的悖論意蘊:它是自由的無拘無束的地方,是原始生命力的象征;反轉過來后,變成一個異己的地方,成為禁錮、拘束的地方,成了仇虎復仇后心靈上走不出去的黑森林,最終成為禁錮他的枷鎖。
這正是《原野》中原野與《呼嘯山莊》中荒原的相異之處?!逗魢[山莊》中,荒原是自由的象征,是人類最終的歸宿,是人類最理想的家園?;脑鳛橐粋€獨立的物理空間被作者賦予深厚的精神內涵,它獨立于理性文明(資本主義文明)之外,是對其的反叛和對抗。而“原野”卻并未如此。盡管作者也將其作為原始生命力的象征和寄托,但是把它置于理性文明這一社會空間之中加以考慮的,因而盡管“原野”也展現(xiàn)了其對封建文明這一社會空間的反抗和對立,但始終未能掙脫它,最終還是囿于其中。
三、他者與異己
《呼嘯山莊》中希斯克厲夫是野性荒原的象征,同樣,《原野》中的仇虎也是原野上原始生命力的象征,然而,他們都是理性社會中的離群者。象征原始野性生命力的希斯克厲夫和仇虎在一個異己的社會空間內被迫成為“他者”,游離于理性社會這一物質空間和精神空間之外。
理性社會這一景觀具有明顯的排他和對抗性?!逗魢[山莊》中,從希斯克厲夫和凱瑟琳的視角這樣描寫代表資本主義上層文明的畫眉山莊“光亮就是從那窗子里面照射出來的,他們還沒有關上百葉窗,窗簾也只拉掩一半。我們站在花壇上,手攀著窗臺看得到里面,我們看見——啊,真美!——一間富麗堂皇的房子,地上鋪著深紅地毯,桌、椅都有深紅的布罩,純白的天花板,四周鑲著金邊,天花板中央有銀鏈子懸掛著一串串的玻璃珠墜,閃爍著柔和的燭光”。光亮、深紅、純白、玻璃珠墜、燭光,作者通過描寫畫眉山莊中的這些意象,表現(xiàn)了代表資本主義上層文明的“畫眉山莊”這一物理空間和精神空間所呈現(xiàn)出的溫文爾雅和含情脈脈。然而,這是虛偽面紗下的溫情脈脈,是不見容與希斯克厲夫這一荒原上的野人的。殘忍粗暴的辛德雷和溫文爾雅的林頓代表資本主義文明的兩種精神空間,其中的任何一方都無法容納希斯克厲夫這一荒野上的人,希斯克厲夫也無法融于任何一方,最終只能在凱瑟琳出嫁后遠走他鄉(xiāng),自我放逐。他是理性社會空間中的零余者。
《原野》中的仇虎也是如此。他是原野的象征和人性化。他具有激烈、原始的野性生命力,然而,這一切卻被封建文明排斥。他明明是人類生命力的象征,卻被描述為“從地獄里出來的人”。即便是在廣袤無垠的原野上,也無法完全擺脫理性社會的空間。原野上橫亙著象征理性社會的鐵軌。仇虎把鐵鐐砸開扔向鐵軌,并最終在巨樹前面向鐵軌自殺。鐵軌是人類文明的象征,它通向外面的世界,通向理性社會的空間。然而,仇虎最終的自戕卻表明人類所追求的自由狀態(tài)被無情地拋棄在莽莽蒼蒼的原野之中。
人是有生命的自然存在,又是一種文化的存在,是精神與肉體的雙向建構。生命是個體本位的,是徹底為我的,而理性的最大原罪就是壓制生命本能。人在理性社會的空間中異己的“人”。人被人類自己所創(chuàng)造的社會空間而禁錮。
四、家園歸宿
在《呼嘯山莊》整部作品中,從頭至尾都可以感覺到這種巨大的抱負——作者要通過她的人物傾訴的不僅僅是“我愛”或“我恨”,而是“我們,整個人類”和“你們,永恒的力量……”這句話并未說完。它在凱瑟琳那句半吞半吐的話中涌現(xiàn)出來:“如果其他一切都毀滅了而他留了下來,我將繼續(xù)生活下去;如果其他一切都留下而卻把他毀滅了,真?zhèn)€宇宙將會變成一個極其陌生的地方;我就似乎不再只是它的一部分了。”她在死者面前所說的話中,這種思想觀念又一次迸發(fā)出來:“我看到一種無論人間還是地獄都不能破壞的安息,我感覺到那永無止境的,毫無陰影的來世生活的一種保證——他們已進入了永恒的來世——在那兒,生命無限地綿延;愛情無限地和諧;歡樂無限地充溢?!闭沁@種潛伏于人類本性的幻象之下而又把這些幻象升華到崇高境界的某種力量的暗示,使這部作品在其他小說中間顯得出類拔萃、形象高大。
在艾米莉看來,只有回歸自然,回歸荒原,人性才能復蘇,人類才會找到最終的家園歸宿?;脑鳛槌匀坏目臻g成為人類最終的家園?!白钚腋5墓适碌陌l(fā)展,結局都是青冢”,所以她讓希斯克厲夫在天堂與凱瑟琳結合,于是我們看到那三座墳緊緊挨在一起,“望著飛蛾在石楠和風鈴草中間振翅飛舞,聽著和風輕輕拂過草叢”,柔和的大自然消解了對抗和排他,人在自然中找到歸宿。
相比之下,曹禺讓仇虎在心靈折磨中走向終極,以他的死完成一個道德命題。結局同樣是死,意義卻不同。《呼嘯山莊》中有比死更重要的生命體驗,有超越生死的情感體驗。《原野》中的死帶有頗濃重的道德意味,而少有生命體驗。我們對希斯克厲夫的結局,在感到同情之外,也感到欣慰,他畢竟要到達自己的天堂,而仇虎的結局,似乎除了無奈之外還是無奈,這正表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無奈和困境。
《呼嘯山莊》中,隨著希斯克厲夫的自戕,荒原得到最后的升華,在與理性社會這一物質空間和精神空間的對抗中,得到最后的勝利,它是人類最終的家園,在這里,人不再是“異己”的,而是獨立的、具有原始生命力的人。而《原野》中,隨著仇虎的自殺,原野變得沉寂,在與理性社會的對抗中成為一種悲劇。仇虎的死表明他對封建文明的最終屈服,它在野性與理性的矛盾斗爭中走向崩潰。最終只剩金子一人依舊在“黑森林”中掙扎?!对啊返谋瘎∫苍谟诖?。它既是對野性的激情禮贊,更是對野性的深刻悲憫;它既是文明的挽歌,又是野蠻的挽歌。原野這一物質和精神空間便有了二重悖論的意義,它既是原始生命力的象征,更是生命力的終結,在與理性社會的對抗中走向毀滅。人類文明將原野拋棄在其空間之外。人在異己環(huán)境中失去家園和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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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導老師:汪太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