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之
誰也無法想象,地處贛西北幕阜山腹地這方古老而偏僻的土地,競能孕育出一個如此聲名顯赫的文化型大家族——“義寧陳氏”。因此人們習慣于將陳寅恪稱之為“義寧先生”,將“義寧陳氏”稱之為“陳寅恪家族”。
翻開《辭?!罚悓汅?、陳三立、陳衡恪、陳寅恪四人分立條目,一家三代祖孫四人享有如此殊榮者,翻遍《辭?!罚瑑H此一家!
而陳氏家族的百年浮沉,燭照出了中國近代文化人命運的一個縮影。
走出江西鄉(xiāng)野的客家人
陳家在長沙湘江東岸城北通泰街居住多年,1890年7月3日,陳寅恪出生在通泰街的“蛻園”。
長沙只是這個四處奔波的家族暫時的居處。他們最早的家,在江西修水竹塅——贛北幕阜山腹地的一處山村。修水古稱義寧,所以陳家被稱為“義寧陳氏”。
義寧陳氏為客家人,在竹塅已經(jīng)住了幾代,承續(xù)著耕讀傳統(tǒng),但一直未有人考取功名。直到咸豐元年(1851年)八月,年方二十的陳寶箴中了舉人。
陳寶箴中舉時,滿清王朝的統(tǒng)治正面臨巨大威脅。1851年,在廣西桂平金田村,另一位客家人的后裔洪秀全建立太平天國。咸豐帝詔令各地創(chuàng)辦團練以御太平軍。陳寶箴的父親陳偉琳創(chuàng)辦義寧州團練,陳寶箴協(xié)助其父幫辦團練。
1854年春,一支太平軍進攻義寧泰鄉(xiāng)。陳偉琳率泰鄉(xiāng)團練拼死相抵,勞累過度,病倒不起,于八月去世,給陳寶箴留下的遺訓是:成德起自困窮,敗身多因得志。
1860年,陳寶箴進京會試落第。他并未馬上返鄉(xiāng),而是與各地應試的舉子切磨道義,結(jié)交了眾多“雋異方雅之士”。
這一年,京城發(fā)生了一件大事——英法聯(lián)軍火燒圓明園。國難當頭之際,陳寶箴無心在京等待三年后的考試,趕赴湖南投入軍營。他到湖南之前,好友易佩紳、羅亨奎已奉湖南巡撫駱秉章之命,招募了一支千人義勇軍“果健營”,駐守湘西,配合清軍抵御太平軍的來襲。
不久,翼王石達開率領(lǐng)十萬太平軍猛攻“果健營”,義勇軍累月死守,糧草行將耗盡。陳寶箴冒死雪夜從小道潛行至永順求援,并馬不停蹄押運糧草返回軍中。“果健營”鞏固了防守,太平軍久攻不下,退兵而去。陳寶箴與“果健營”自此揚名。
1863年,陳寶箴來到兩江總督曾國藩安慶駐地。此前,曾國藩已對義寧團練大為激賞,對陳寶箴也有耳聞,數(shù)次邀他加入幕府,并贈其一副對聯(lián):“萬戶春風為子壽;半杯濁酒待君溫?!边M入曾幕的陳寶箴如魚得水,被譽為“海內(nèi)奇士”。
幾年后,曾國藩調(diào)任直隸總督,督辦直隸、山東、河南三省軍務(wù)。陳寶箴隨后也入京覲見,“以知府發(fā)湖南候補”。不久,他將家眷從江西竹塅接到了湖南長沙。
“陳寶箴是這個家族走向全國的關(guān)鍵人物,他是一個轉(zhuǎn)折點。在江西,土客矛盾使得客家人只能在偏遠的地方生存,種的是最差的田,常年吃的是紅薯。作為客家人,他們只能靠個人奮斗,沒有其他根基。義寧陳氏的歷次遷徙中,恐怕這一次遷移意義最為重大。陳姓歷代先人為之奮斗上百年的家族崛起,最終通過陳寶箴的走出竹塅得到了實現(xiàn)。”對義寧陳氏頗有研究的學者張求會分析。
陳家父子的改革思路有一脈相承之處。陳三立對陳寶箴幫助極大。時務(wù)學堂開學時,陳寶箴原打算聘用康有為任中文總教習。陳三立卻向父親推薦了康的學生梁啟超。他認為梁已經(jīng)超過其老師。
陳三立與續(xù)配夫人俞明詩多數(shù)時候住在南京。俞明詩是浙江紹興人,其父俞文葆曾任湖南知府。之后俞氏家族在紹興興旺起來。俞文葆的孫子俞大維是后輩中的佼佼者。
俞大維在德國留學時曾與一德國女子相愛,并生下一子,取名俞揚和?;貒螅c表妹陳新午結(jié)婚。陳新午是俞大維姑姑俞明詩的女兒。義寧陳氏與紹興俞氏兩個家族,成為兩代姻親。這兩個家族的交往還可上溯到陳寶箴。陳寶箴曾入曾國藩幕府,而俞大維的母親又是曾國藩的孫女。俞揚和長大成人后,娶蔣經(jīng)國的女兒蔣孝章為妻。這樣,陳、俞、曾、蔣這四個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的著名家族就有了姻親關(guān)系,形成一張極具中國特色的人情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
由學界走向普通公眾
20年前,陸鍵東著《陳寅恪的最后20年》一經(jīng)出版即在知識界、文化界激起強烈反響。塵封多年的陳寅恪一時成為焦點人物,并開始由學界走向普通公眾。幾年前,陳寅恪3個已是耄耋之年的女兒,出版了回憶雙親的《也同歡樂也同愁》,留下了一份她們親歷的珍貴記錄。
一個枯坐書齋的冷靜學者,何以熱而不衰,甚至成為某種文化符號?
1926年1月,陳寅恪接受邀請,結(jié)束了長達十數(shù)年的國外留學生涯,前往清華任教。
1926年7月,陳寅恪初到清華,與幾位單身男教師住在工字廳,其中一位體育教師叫郝更生。1928年初春,郝更生與陳寅恪聊天時提到女友高梓有一位好友家里掛著一幅字,署名南注生。他向陳寅恪請教“南注生”為何許人,并說了說女教師的情況。陳寅恪聽完,驚訝道:此人必灌陽唐景崧之孫女也。
陳寅恪讀過唐景崧所著《請纓日記》,熟悉《馬關(guān)條約》割讓臺灣、澎湖予日本時的晚清政局,而且自己的舅舅俞明震曾在臺灣輔佐唐景崧成立“臺灣民主國”,所以他對唐景崧的諸多事情都十分了解?!澳献⑸笔乔宄_灣巡撫唐景崧的別號——這是他向郝更生作出的解釋。因?qū)@幅字非常感興趣,他向郝更生提出,希望能拜訪其主人。
果不其然,女教師叫唐筼,正是唐景崧的孫女。陳寅恪與唐筼由一幅字而結(jié)識,投入愛河,1928年成婚。兩人結(jié)婚之后至1937年,生下三個女兒:陳流求、陳小彭、陳美延。其中“流求”、“小彭”取自琉球、澎湖島名,都與乙未割臺有關(guān)。女兒的名字中亦呈現(xiàn)出陳寅恪的家國觀念。
1937年11月,自天津開往青島的濟南號郵輪,在甲板上玩耍的陳流求與陳小彭留下了合影。陳寅恪一家此番航程,不是旅游,而是躲避已經(jīng)燒至北平的戰(zhàn)火。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爆發(fā)。7月末,北平淪陷。8月8日正午,日軍大舉開進北平城。
值此變局,84歲的陳三立憂憤難平,不進食不吃藥,身體狀況變得十分糟糕。在陳寅恪女兒的記憶中,俞大純常來問疾,先與家人攀談,述說外界局勢不妙,到了陳三立床前,卻故作滿心歡喜高聲說:“姑爹好消息,今日又打了勝仗?!标惾㈤_始幾天聽到打勝仗的消息稍感欣慰,后來發(fā)現(xiàn)這是為了哄他,便不肯進食服藥。陳流求曾目睹家人幾次捧著一碗流質(zhì)食物進入祖父臥室,最后又原樣端了出來。陳三立在彌留之際仍然牽掛戰(zhàn)事,曾問陳寅?。骸巴鈧黢R廠之捷確否?”
1937年9月14日,老人去世。為亡父治喪期間,陳寅恪右眼視力急劇下降,被診斷為視網(wǎng)膜脫落。醫(yī)生讓他立即住院做手術(shù)。這類眼科手術(shù)在當時難度極大,陳寅恪與唐筼考慮之后覺得,若做手術(shù),右眼視力雖有恢復希望,但需長時間療養(yǎng)。此時陳寅恪堅決不肯再在淪陷的北平教書授課,最后決定,放棄手術(shù),任憑右眼失明。
1937年8月,教育部討論決定由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和南開大學組成長沙臨時大學,校址設(shè)于長沙。
1937年11月3日,陳三立去世后49天,陳寅恪一家離開北平,從天津至青島,奔向長沙。接下來的幾年間,他與家人千里輾轉(zhuǎn),奔走于昆明、桂林、香港等地。正是在此亂世之中,陳寅恪在學術(shù)上開始了第一次厚積薄發(fā)。1940年,50歲的陳寅恪寫出了奠定他在隋唐史領(lǐng)域地位的專著《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一年之后,又寫出《唐代政治史述論稿》,盡顯學術(shù)才華。
1949年1月16日,陳寅恪與家人從上海登上招商局海輪秋瑾號,在海上航行三天后,抵達珠江口黃埔港。嶺南大學校長陳序經(jīng)派人來港口迎接。陳寅恪最終留在廣州,進入了他人生的最后20年,并在學術(shù)上取得了驚人的成績。
文化家族的轉(zhuǎn)向
陳三立有五子:陳衡恪長于詩書畫,陳隆恪擅詩文,陳寅恪是歷史學家,陳方恪是才子,陳登恪是外國文學家。其中,衡恪的繪畫和寅恪的史學最著名。
陳衡恪,字師曾,是民國初年天才橫溢的畫家,擅山水花鳥人物,工篆刻章印,出奇造意,矯柔為剛。1876年3月2日,陳衡恪出生在祖父陳寶箴的湖南辰沅永靖道官署中(今湘西鳳凰縣)。1923年夏陳衡恪得知繼母病危,不顧暑熱馳歸南京,親奉湯藥。不久繼母病逝,他也因連日勞累染病不起。當年8月7日,陳衡恪英年早逝,享年48歲。梁啟超在悼詞中說:“師曾之死,其影響于中國藝術(shù)界者,殆甚于日本之大地震。地震之所損失,不過物質(zhì),而此損失,乃為無可補償之精神。”吳昌碩的挽詞則是:朽者不朽。
在陳氏家族中,陳小從、陳云君的經(jīng)歷并不典型。按照陳氏族譜,“恪”字輩以下是“封”字輩?!般 弊州叾辔氖反蠹?,從“封”字輩開始,卻大都轉(zhuǎn)向了理工科。
陳衡恪的中道殂落,對義寧陳氏家族和他自己一家都是一個無法彌補的損失。正如三子陳封雄晚年在回憶父親的文章中所說的:“幼年喪父對我的一生無疑是很大的影響,因為那時先父剛剛開始扶持我在繪畫藝術(shù)上起步。假如先父能夠延壽二十年,我的人生道路肯定與現(xiàn)在不同。然而這一切都己無法挽回了?!?/p>
在他四五歲時,陳衡恪就從日本帶回兒童畫冊,又買來粉筆和畫板讓他任意涂抺。當他能描摹出老父畫中的茅屋和人物時,陳衡恪夸獎不己。后來,他從燕京大學新聞系畢業(yè),曾任重慶《國民公報》記者,重慶談判時采訪過毛澤東。1949年以后,他歷任新華社英文編輯和《人民日報》國際部高級編輯,直至離休。他的女兒陳蘋,為北京紡織局職工大學講師。
陳寅恪的兩個女兒陳流求、陳美延。與父輩不同的是她們分別選擇了醫(yī)學和化學。大女兒陳流求1929年出生在北京,1953年從上海第一醫(yī)學院畢業(yè)后被分配到重慶610紡織廠從事醫(yī)療工作。后因丈夫在成都, 1961年她從重慶來到成都,進入市第二人民醫(yī)院內(nèi)科工作,一直到1992年退休。
陳流求說,父親給她們?nèi)忝玫膶W習教育環(huán)境是較寬松的,沒有給她們劃定框框。父親曾對妹妹陳美延說:“如果要學歷史的話,就要超過我,否則就不要學?!?/p>
陳流求回憶,父親對她們的數(shù)學成績特別重視,他認為數(shù)學是一門注重邏輯思維且嚴謹?shù)膶W科,對工作和生活有益,因此要求她們不管從事什么工作都要有嚴謹?shù)乃季S?!斑@對我來說是很有用的,”陳流求說,“因為我學醫(yī),不嚴謹是不行的?!?/p>
陳寅恪的次女陳小彭,1931年生于北京,1953年畢業(yè)于廣州嶺南大學園藝系,分配到海南工作,不久調(diào)到中山大學生物系任教。
陳登恪有子陳星照。1958年他畢業(yè)于武漢華中工學院動力系熱能動力裝置專業(yè),后在北京市環(huán)境保護局任總工程師。
對于祖上的事跡,“封”字輩以下的很多人都已不甚了了。陳封懷次子陳貽竹現(xiàn)為中國科學院廣州華南植物研究所科研人員、博士生導師。他的一子一女,從事的都是計算機行業(yè)。
陳氏家族的文史之路似乎斷了血脈,陳貽竹深感遺憾。如今他似乎在小孫女身上看到了一線希望,但他說,“藝術(shù)這東西,靠的是稟賦還有興趣,是不能強求的?!?/p>
不止一位陳氏后人表達過類似的遺憾。陳云君的說法帶著一絲名士風范,“如果我有很深的造詣,不必是陳家之人,照樣出名。如果我一點學術(shù)價值沒有,就算是陳家人又能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