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明
黃亞芳早早就起床了。今天,她打算帶小海到動物園去。其實也沒必要起那么早,京和村離動物園不遠,地鐵就四五站,但她就是睡不著,整晚失眠。
黃亞芳的失眠癥斷斷續(xù)續(xù)已持續(xù)三年。三年前她的丈夫李旸跟一個女租戶跑了以后,她就經(jīng)常這樣。再追溯,就應該追溯到九年前,那時小海才兩歲多,得知小海是這么一個孩子后,她就整夜整夜地失眠,只不過后來漸漸地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才慢慢地緩過氣來。
黃亞芳怎么也想不到,和她堅持了近十年的李旸最終竟然放棄了小海,連她也不要了。三年多來帶著小海這樣的孩子,黃亞芳的艱辛不言而喻。十一歲,智商像四五歲的孩子,還時常發(fā)病,一發(fā)病就倒地不起,口吐唾沫不斷地抽搐,樣子嚇得人半死。每年都有好多租客就因看見小海發(fā)病的樣子,毫不猶豫地搬走了。
開始,小海一發(fā)病黃亞芳就得送他到醫(yī)院。但是小海的病就像毒癮發(fā)作一樣,誰也說不準它什么時候會來,有時候半夜三更也會發(fā)作。醫(yī)院距離京和村才一公里左右,但畢竟去一趟醫(yī)院不容易,受氣不說,還得花大把的時間。雖然醫(yī)生給開了藥,但黃亞芳就是不放心,小海一發(fā)病,她就帶著他往醫(yī)院跑。李旸跟那個女租戶跑了后,黃亞芳一個女人帶著小海實在累,才沒跑得那么勤。她一般先老老實實地按醫(yī)生的吩咐給小海吃藥,還不見好才跑醫(yī)院。還好,黃亞芳是這棟出租房的二房東(她把這整棟樓租下來,再轉(zhuǎn)租出去),平時除了招租收租外,基本沒什么事做,時間也比較自由。否則,她帶著這樣的小海,在廣州這座城市如何工作掙錢?如何生存下來?
李旸跟那女租客跑了后,好長一段時間里黃亞芳都想不通,李旸這么一個大男人,怎么可以當逃兵呢?她又常常反省:如果她當初同意放棄小海,或者答應李旸再要一個孩子,李旸還會跑嗎?但事實上,已經(jīng)沒有如果了,李旸已選擇了做逃兵。黃亞芳每每想起這事,除了鄙視和痛恨李旸外,更多的是難受。不知多少次,她獨自坐在樓頂上發(fā)呆,甚至有時想從樓上一頭栽下去一了百了。但她一想到小海,只好拋棄了這種念頭。
李旸跑了以后的三年多時間里,黃亞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過來的。她只記得小海一次次發(fā)病,她一次次手忙腳亂地給他喂藥、或者送醫(yī)院,如此反復,時間就悄無聲息地過去了。
時間還早,黃亞芳“叮叮當當”在廚房里做早餐。早餐很簡單,就一鍋麻辣粉,加一個煎蛋。小海喜歡吃加了煎蛋的麻辣粉,幾乎每天早上都吵著要吃它。
廣州的秋天跟夏天沒什么區(qū)別,依然像一個辣妹子渾身上下都彌漫著火辣辣的味道。做好麻辣粉,黃亞芳已汗流浹背,吃完早餐,身子更像是剛從水里出來一樣。
房間里,小海酣睡如安恬的小羊,黃亞芳不忍叫醒他。她身上的汗實在是流得太猛了,臉、脖頸、甚至乳房都黏黏糊糊的,這讓她感覺身上纏了一層透明膠似的,很不舒服。這是什么鬼天氣?黃亞芳罵了一聲,拿了幾件衣服進了洗澡間。她得洗個澡。黃亞芳將自己脫個精光,赤條條地站在浴室里那塊鏡子前,當她看見鏡子里的自己時,有點發(fā)呆了:三十三歲的她身材依然前凸后翹,胸前那兩團肉飽滿而豐饒,但臉上卻已過早的留下一道道不易察覺的溝溝壑壑。她下意識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感覺像被砂紙磨過一般,粗糙得像老樹皮。她有點傷感,她的臉也曾白嫩得捏得出水來,可如今呢?她這輩子怎么就過成了這么個樣子?
想當初讀書時,她學業(yè)雖然不算出色,但是憑著姣好的容貌曾得到過多少學哥學弟們的青睞,可她偏偏喜歡李旸。跟李旸也沒錯,但卻生出小海這么個孩子來。其實,即便生出小海這么個孩子,要是她性子不那么拗,也不會走到這么個地步。小海還小的時候,親朋好友都勸她放棄,李旸也勸,但是她就是不肯。醫(yī)生說的那句話:這孩子的病是因你的羊水少加早產(chǎn)造成的。就因這,黃亞芳就固執(zhí)地認為是她害了孩子,巨大的內(nèi)疚感讓她決定,就是為小海累死,她也要將他養(yǎng)大,讓他活得好好的。
她一直以為能治好小海,到如今該看的醫(yī)生看了,該做的手術做了,弄得她一貧如洗,家也最終散了伙,而她更是疲憊不堪,滿臉憔悴,但小海還是原來那個樣子。如今,看著鏡子里自己滿臉滄桑的模樣,黃亞芳情不自禁地流出了淚水。她兀自嘆了嘆氣,擰開了花灑,給自己來一場淋漓的大雨,把自己從頭到尾澆個透。
黃亞芳披著大浴巾出來時,小海已經(jīng)醒了過來,坐在床頭往廳外看。十一歲的小海身高一米五多,看起來就像一個大小伙。此刻,他看著圍著大毛巾的黃亞芳走進房間,像一個害羞的小孩子一樣用被子遮住自己的頭臉,說道,媽媽沒穿衣服,羞死人了。
寶貝,我是你媽媽?有什么可羞呢?黃亞芳撲倒在小海身旁,掀開他的被單。
就是羞,就是羞。你快點穿回衣服!要不我怎么起床呢?小海就是這樣,他的可愛讓人心疼,但病一發(fā)作起來讓人后怕。黃亞芳笑了一下,刮了一下小海的鼻子說,好好,我穿衣服。你也得快點兒起床,今天我們要去動物園玩呢。去廣州動物園的消息黃亞芳昨晚就告訴小海了。小海最喜歡去廣州動物園,幾乎每年都去幾次,每次去到動物園小海都圍在那些動物跟前不肯移步。
哎呀,我怎么忘了呢?還睡得這么死,真是的。小海自責著,一咕嚕站起來。黃亞芳督促小海洗漱完畢,吃了早餐,看看鐘,才八點多,還早得很。這個時間動物園還沒開門呢。吃了早餐的小海也汗津津的,黃亞芳讓他也洗個澡,但小海不肯,此刻他的心早已飛到動物園那邊去,嚷著要出門。
大清早洗澡,不羞人?小海嘟囔道。
去動物園要穿新衣服。你不洗澡怎么穿新衣服?黃亞芳哄道。
以前去都不要洗澡的。小海依然嘟囔嘴巴。
不洗澡不換新衣服我就不帶你去。黃亞芳威脅道。
好,我去、我去。真是的。這威脅果然有效,小海很不情愿,磨磨蹭蹭地進了洗澡間。洗了澡,穿上新衣服,小海的模樣即刻就顯出他的俊俏來。要不是他那智商和那病,該是一個多么漂亮的小伙子啊。黃亞芳看著眼前的小海,又暗自地嘆了嘆氣。
十點鐘左右,黃亞芳和小海出現(xiàn)在廣州動物園里。一進動物園,小海就拋開黃亞芳撲到那些動物跟前,好像是這些動物才是他最親近的人。黃亞芳在后面跟著,小海像一只歡樂的企鵝,一會兒從這種動物的飼養(yǎng)房走向另一個動物飼養(yǎng)房,一會兒又從那種動物的飼養(yǎng)房走向這邊的飼養(yǎng)房,一邊看一邊大聲地叫,滿臉是興奮??粗绱藲g欣的小海,黃亞芳的心情無比復雜。無疑,劉曉的話是對的,小海整天和她呆在一起,沒和外面的世界接觸,怎能得到快樂呢?
劉曉是黃亞芳的高中同學兼閨蜜,在廣州的某公司上班。因為小海的緣故,以前很多朋友或同學都不怎么跟黃亞芳來往,只有劉曉一如既往。劉曉說,當初她讀高中時窮了吧唧的,吃飯時連菜都沒有,是黃亞芳拿出家里帶來的腌酸菜與她一起分享了,這份情誼她一輩子也不能丟。李旸還沒跑的時候,劉曉已一再勸黃亞芳將小海送回鄉(xiāng)下。李旸一跑,劉曉的脾氣就壓不住了,幾乎是訓黃亞芳,李旸都跑了,你還守著小海這個累贅不放。你到底圖什么?……末了,劉曉又苦口婆心地勸,你才三十多歲,人又長得不差,怎能這么耗下去呢?把小海送回鄉(xiāng)下去,找個人談戀愛才是硬道理……
是啊,三十多歲,人長得如此端莊,就耗在小海這么一個孩子身上,太不值了……不僅劉曉,所有的親朋好友也整天鼓噪黃亞芳再找一個。黃亞芳何嘗不想再找個闊大的臂膀靠一靠,但一想到小海,她就一點兒信心也沒有了。果然,正如她擔心那樣,親朋好友給她作介紹,但相親的人一聽說黃亞芳帶著小海這樣的孩子都如小雞碰上黃鼠狼一般,躲得遠遠的。一年前,一個比黃亞芳大二十歲的老男人對黃亞芳倒是很著迷。此人禿頭,長得又矮又胖,但有車有房。黃亞芳雖不喜歡此人,但見此人每次來都跟小海玩得投緣。小海是黃亞芳的命,見這老男人接受了小海她也就認命了。當老男人再來探望黃亞芳時,黃亞芳便留他過夜。那天晚上黃亞芳都以身相許了,偏偏這節(jié)骨眼上小海發(fā)了病。黃亞芳和那男人在醫(yī)院里折騰了大半夜,就因這一晚的折騰,那男人再也不敢來。他發(fā)來話說,要是小海不跟著黃亞芳,他就跟黃亞芳過一輩子。黃亞芳聽到這話當場罵出口來,要不是因為小海,老娘能屈就你這老不死的?
黃亞芳再婚的事不順利,焦急的是鄉(xiāng)下都已六十多歲的老父母。母親說,將小海帶回鄉(xiāng)下,再苦再累我們都愿意給你帶。你別不放心,我們一定會把小海帶得白白胖胖的。
這些話要是和李旸沒離婚前,黃亞芳是怎么也不會聽的。如今的她,從身體里到心上,都有著深入骨髓的累。她感覺自己再也無力支撐下去。她曾經(jīng)找過某些福利機構,想讓其幫忙著將小海送到哪個殘障人學校去。福利機構倒是熱心,幫了忙,但那些學校知道小海不僅僅是智商有問題,還有病,就拒絕了。此路不通,讓小?;剜l(xiāng)下是黃亞芳唯一的選擇??墒?,小?;亓肃l(xiāng)下萬一發(fā)病了怎么辦?
怎么辦?這病你都治了十幾年了,該看的醫(yī)生看過,又動過腦部手術,也沒辦法?醫(yī)生都說了,這病誰也沒辦法,只能用中藥控制,用按摩和針灸治療。況且,現(xiàn)在鄉(xiāng)下有村醫(yī),看醫(yī)生不難……母親的在那邊苦口婆心。
話雖然是這么說,但黃亞芳還是放心不下。母親就生氣,罵她是一塊木疙瘩,不開竅。你想想看,小海天天在你身邊,除了見到你還能見到什么人?能開心嗎?鄉(xiāng)下有姥爺姥姥,還有很多其他孩子,他們一起玩,才真正快樂……母親的話和劉曉說得幾乎一樣。黃亞芳還能有什么更好的選擇?更何況,她如今還要面對劉準。
黃亞芳和劉準的認識是在一個老鄉(xiāng)聚會上,參加這個聚會的都是她老家那個縣里的老鄉(xiāng),很多人黃亞芳都不認識。這樣的聚會本來對黃亞芳沒一點吸引力,她原本是不打算去的。但劉曉卻極力推搡著她。劉曉說,亞芳,你怎能如此封閉自己呢?這來的都是老鄉(xiāng),多認一個老鄉(xiāng)多一條路啊,更何況,說不定這里面有你的真命天子呢。黃亞芳才不管什么老鄉(xiāng)不老鄉(xiāng),什么真命不真命,她只不過不想拂劉曉的臉面,便將小海送到同在廣州的表妹馬小梅那兒,便應約而去了。
聚會上,老鄉(xiāng)們唱歌的唱歌跳舞的跳舞,非常鬧騰。黃亞芳不知多少年沒參加過這種活動,不適應不說,心里掛念著小海,讓她坐立不安,她靜靜地在一旁坐著,打定主意,等聚會開一半找個機會便撤。黃亞芳這么想的時候,身旁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坐著同樣安靜的劉準,并跟她搭訕起來。劉準問她為什么不去唱歌跳舞?黃亞芳凄然一笑,說,老了,早已過了這個年齡啦。
你老?你看看那些扭著屁股的女人有多少比你年輕?劉準咧嘴笑,燈光下那排露出的牙齒很白。
黃亞芳看了看大廳里,果然如此,便啞然失笑,強詞奪理道,我這是是心老。
劉準說,心老,我怎么一點也看不出?
黃亞芳說,看不出就對了。
劉準說,為什么?
黃亞芳說,說明我已麻木。
借著燈光,劉準湊過來,滿臉驚異地認真看了看黃亞芳的臉,末了說道,不是吧,我怎么看,你的臉也沒有一點麻木的樣子。
黃亞芳“撲哧”地笑出聲來,說怎樣的臉才算麻木?莫非要塑上一層膠?
那倒不必?你看你笑起來多好看,哪有一點兒麻木的樣子?這話說得黃亞芳心里揪了一下。是的,她曾經(jīng)是一個多么喜歡笑的女孩,可已多久沒這么笑過。她認真地看了看劉準,發(fā)覺此人文質(zhì)彬彬,長得還挺入眼。關鍵是,他很會設置話題,將她情不自禁地引誘其中,讓平時話不多的她樂此不疲。那天晚上,黃亞芳就跟這個叫劉準的老鄉(xiāng)你一言我一語地斗嘴,斗得不亦樂乎,以至于她提早溜走的計劃完全泡了湯。
第二天,劉曉一早就打電話給黃亞芳,問黃亞芳對劉準的印象怎么樣?黃亞芳才知道,是劉曉將她出賣給了劉準。還……還行吧!黃亞芳支吾著說,有點氣惱劉曉事先沒告知她真相。
這就是說你對他有感覺?劉曉一點也不顧黃亞芳的感受,稀里嘩啦地將劉準的情況跟黃亞芳說了一通。劉準原本是鄉(xiāng)下一個教師,后來辭職來廣州做生意。但他妻子一直不愿來廣州,兩地分居感情出了問題,最終離了。人很不錯的,在老鄉(xiāng)中口碑很好,還是知識分子。劉曉最后又強調(diào)。
劉準這人怎么樣昨晚聊天中黃亞芳已略知一二。要想了解一個人最好是跟他聊天,再狡猾的人話中也會露出蛛絲馬跡來。劉準昨晚跟黃亞芳聊那么久,一句出格點兒的話都沒有,更別說那些粗俗的語句。這樣的人,一看就知道有一定的涵養(yǎng)。
這樣的好男人你要抓牢,千萬不能將他讓給別人啊。劉曉調(diào)侃道。
大概過了兩天,劉準就打電話來。接到劉準的電話,黃亞芳竟然有點驚慌失措,有了莫名的感動。她知道,她的防線開始坍塌了。那天,她應約跟劉準吃了一頓飯。有了第一次約會,自然有第二次、第三次……但劉準和黃亞芳的約會,總選在某個飯館里的某個包間,依然是兩人面對面坐著聊天,不樂亦乎地斗嘴。這樣的約會,讓黃亞芳有了無與倫比的快樂,有了一次又一次的期待。
大概過了三個月吧,再一次約會時,劉準不再帶黃亞芳到某飯館某包間,而是將黃亞芳帶到南湖公園那邊去散步。黃昏的南湖公園里,燈光照得整個南湖迷迷蒙蒙的,散發(fā)著無比曖昧的情調(diào)。此時此種環(huán)境,最適合情侶們牽手而行。而事實上,黃亞芳他們身旁也時不時走過一對對相牽相依的情侶。他們并肩走著走著,劉準很自然地就將黃亞芳的手牽住了。當劉準牽住黃亞芳的手那瞬,她掙扎了一下,但劉準抓得很牢,她掙不脫。劉準停下腳步,將黃亞芳的身子扳過來,面對面地對著她,眼睛對著眼睛一本正經(jīng)地跟黃亞芳告白。這告白熱烈而真誠,嚴肅而莊重,他竟然就這么直白地許諾,跟她一起度過下半輩子。
這樣的告白來得太突然,黃亞芳像小姑娘一樣滿臉通紅,幾乎昏厥。但她很快又冷靜了下來,她沒有即刻答應劉準。這不僅是一個女人該有的矜持,更重要的是,這事太突然了,還沒容她認真地想一想呢。當天晚上,黃亞芳就將此事如實跟劉曉盤出。
這么好的事,你干嘛不答應他?要是他以為你拒絕了,傷心過度而找其他女人了你怎么辦?劉曉在電話那端急哄哄的,好像這是她劉曉自己的人生大事一般。
但小海……
小海,小海。你為他付出還不夠多了?讓他回鄉(xiāng)下給你父母帶,即刻、馬上、分秒不能等……
可是……
還可是什么?沒那么多的可是。難道你就這樣將你的幸福白白錯過,我的寶貝,你趕緊抓住這個大好時機,向幸福進發(fā)……
掛了電話,黃亞芳久久坐著不語,腦子反復回蕩著劉曉的話。無疑,劉準是個讓她心動的男人,他能讓她品嘗到了她已經(jīng)好久已沒有品嘗過幸福與快樂。要是錯過了他,她的人生也許再也不會有這么好的男人了。
大熊貓呀,媽媽,大熊貓呀,媽媽!……剛到大熊貓館,看見一只抱著竹子坐在里面津津有味地啃食的大熊貓,小海便興奮地大叫起來。叫聲突然響起,引來眾人驚異的目光。也難怪,十一歲的小海,一個大男孩模樣,卻是四五歲孩子的舉止,能不讓入側(cè)目?
盡管黃亞芳對此已習以為常,但還是禁不住地面紅耳赤。但這是小海最幸福的時光,她不忍打斷他,只好滿臉歉意地對眾人笑了一下。對于這等小插曲,黃亞芳其實已習以為常。她最擔心的不是小海的幼稚,而是他的病。這病來得毫無征兆,有時候高高興興地玩著,撲通一下就抽起來,有時候十天半個月也不會發(fā)生。她只乞求上蒼保佑小海今天不發(fā)病,要讓他開開心心,無比快樂地度過這一天。
也許,老天也同情她和小海,小海的病一直沒有突發(fā)。從熊貓館出來后,時間已至中午,小海直嚷餓。黃亞芳要了一碗小海喜歡吃的康師傅紅燒牛肉即食面,用開水沖開,找一處陰涼的樹蔭下的水泥凳坐下,安頓小海吃,自己掏出幾塊餅干,就著礦泉水啃。小海吃得津津有味,還一邊跟黃亞芳說他的感受:猴子怎么好玩啦;老虎怎么可怕;熊貓怎么可愛……
媽媽,要是我們天天住在這兒就好了。這樣,我就有好多好多小伙伴……小海說完他的見聞,最后感嘆道。這話讓黃亞芳的眼淚差點“唰”地一下涌出來。她拿出一張紙巾抹掉小海嘴角的湯漬,違心地說道,只要小海聽媽媽話,媽媽就一有空就帶你來。
真的嗎?媽媽。小海仰頭看著黃亞芳,眼睛一閃一閃的。
黃亞芳不敢正視小海的眼睛,說,當然是真的。
那太好了。小海幾乎跳起來,發(fā)誓道,我保證天天聽媽媽的話,不調(diào)皮,不惹媽媽生氣。
好好好,媽媽知道了。黃亞芳將小海按下,讓他坐著安心吃完這碗面。
此時,黃亞芳的手機滴滴地響了,是劉準發(fā)來了信息,問她在哪兒?吃了午飯沒有?黃亞芳曾跟劉準說過她那位于城中村里的出租屋信號不太好,打電話不怎么聽得清,讓他有事發(fā)信息。早已情不自禁地陷入情網(wǎng)的劉準,現(xiàn)在每天都會給她一聲問候。黃亞芳也很享受劉準帶來的這一份情感?,F(xiàn)在的她,要是劉準一天不來信息,心就不得安落,發(fā)信息跟他聊天已成了她每天必做的事。因而如今看到劉準來的信息,她心里不由得熱了一熱,可她不敢告訴劉準她在動物園里,只回復說她有事在外面。
記得我們的約會啊,我想死你啦。劉準在那邊提醒。黃亞芳心里又動了動。劉準早就約定她本周末見面。幾天沒見他,黃亞芳也掛念得厲害,也早想見他了,只不過小海就像一道樊籬一樣,阻礙著她的自由。
記得呢。黃亞芳回復道。她依然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不輕易說太親密的話。
要不,我今天就找你去?劉準直接而熱烈。
黃亞芳愣了一愣,慌亂回復,不行,我的事還沒辦好。
好吧,要是辦好事你就給我電話。我非常想見你……李準那邊發(fā)來個無奈的表情。
跟劉準聊完,黃亞芳感覺自己下面竟鼓脹得厲害。自從跟劉準來往后,她不僅情感被他撩撥起來,連身體里的欲望也被撩撥起來了。每次劉準跟她說些熱烈的話,她下面都會情不自禁地鼓脹起來。她實在是太久沒跟一個男人干這種事,這欲望一來就憋得她難受。好幾次跟劉準約會,她都渴望劉準將她帶到某個賓館去,不管不顧地瘋一場。而事實上,劉準溫文爾雅的性格,注定他不會如此唐突的。
黃亞芳對自己身體上的這種反應暗自苦惱,甚至暗自罵自己太不要臉了,這么一把年紀了還如此花癡。
晚上,黃亞芳如約和劉準見面。劉準開著他那輛銀色廣州本田轎車來接她,問她想到哪兒。
去你家吧?我們買些菜,我來做給你吃。說出這樣的話來,黃亞芳感覺自己也臉熱心跳。這意味著什么,是她扯下了臉皮主動出擊了。果然,這話讓劉準身子動了一動。但他依然裝作若無其事,扭頭看著她笑問,怎么?開始查我戶口啦?
誰查你?我只是想讓你嘗嘗我的手藝。黃亞芳嬌憨地爭辯。
看來你肯定能燒得一手好菜。劉準的眼睛地定定看著黃亞芳,依然笑瞇瞇的,目光意味深長,不無欣喜。
好不好不敢說,廚房還是能進得了的。怎么?你不敢讓我去你家?黃亞芳反過來挑釁。
巴不得呢?反正你遲早要伺候我的。
誰要伺候你呢?黃亞芳嗔道。
他們在一個菜市場買了菜,然后開著車回劉準的家。劉準的家在白云山腳下的一個環(huán)境不錯的樓盤里,六樓,三房一廳。換上拖鞋進了劉準的房子,黃亞芳很是驚訝。劉準的家很干凈,甚至比她的家還干凈。單身男人的家往往是亂得像狗窩,但劉準的家卻如此整潔干凈,這讓黃亞芳放下心來。黃亞芳是個愛干凈的人,這么多年來雖然身邊有個讓她操碎心的小海,雖然住的是城中村里的出租房,但改不了黃亞芳愛干凈的習慣。黃亞芳不僅將她的家收拾得干干凈凈,連整棟樓也收拾得干干凈凈。因而雖然小海一病起來很嚇人,但她的出租房還是住得滿滿的。
黃亞芳進了廚房,劉準隨即也跟進去。黃亞芳不轉(zhuǎn)身,背著身子嗔怪道,你進來干什么?說好了我做的。話音剛落,后面一雙有力的手將她腰身攬住了。那么直接,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黃亞芳感覺自己的身子顫動一下,當她反應過來,劉準已經(jīng)將她身子扳過來,舌頭強硬地鉆進了她的嘴巴里,一陣巨大的暈眩讓她整個身子幾乎癱軟下來。
巨大的幸福感讓黃亞芳無法自持,她扔下手中洗著的菜,像只餓壞了的螞蝗似的緊緊地吊在劉準的脖子上拼命地吮吸著,似乎是要把這失卻多年的愛情和幸福,一下子全吸回來。事情的發(fā)展不言而喻,干柴遇上烈火,什么洗澡,什么汗臭都統(tǒng)統(tǒng)扔到了一邊,小小的廚房里上演了一出急促而激烈的戰(zhàn)斗。
黃亞芳正在全情投入在戰(zhàn)斗中時,此時她忽然聽到一陣哭嚷聲,媽媽,媽媽……黃亞芳驀然睜開眼睛,她拉著燈,看見自己還在自己的出租房里。原來剛才竟然是黃粱一夢。她苦笑了一下,罵自己瘋了,怎么做起這么個夢來呢?
昨天,小海在動物園里一直玩到天黑透了才被黃亞芳哄回來。尾隨著小海到處轉(zhuǎn)了一整天,加上前天晚上沒怎么睡,黃亞芳實在累壞了。晚上她竟然不再失眠,早早就睡著了,還做了這么個讓人面紅耳赤的夢。也許,她太期待跟劉準在一起了吧。
此時,黃亞芳才發(fā)現(xiàn)身旁坐著的小海,他正淚眼汪汪地看著她。她慌忙問小海怎么啦?
媽媽,我夢見你不要我了。我夢見你帶我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然后你就不見了……小海用手拭著眼角的淚水,可憐巴巴地說。黃亞芳心里像被根刺狠狠地扎了一下。她將小海緊緊地摟在懷里,言不由衷道,小海,媽媽怎么會不要你呢?你是媽媽的心肝寶貝??!
說這話,黃亞芳心虛得不敢看小海的眼睛。
媽媽,你沒騙我?小海掙開黃亞芳的懷抱,還是淚眼朦朧地看著她。
媽媽怎么會騙你呢?黃亞芳說著,感覺眼睛里那股熱泉又要情不自禁地涌出來。
好,我們拉勾?小海伸出手指。黃亞芳忍住要掉的淚水,也伸出手來,說,好,拉了勾你就得好好睡覺!
好的,媽媽。
拉完勾,小?;厮姆块g躺下身子。黃亞芳也躺下了身子,可她再也睡不著了。一直坐到天亮。天還沒亮透黃亞芳就搖醒小海。小海揉了揉眼睛,看了看窗外,見天色還在朦朧中,撲通又躺了下來,嘴巴嘀咕道,媽媽,還那么早,干嘛起床?
小海,我們今天繼續(xù)去玩。黃亞芳說。
一聽說去玩,小海一咕嚕又爬起床。去動物園嗎?他問。小海眼里只有動物園。黃亞芳笑了一下,說,小海,我?guī)慊剜l(xiāng)下姥姥、姥爺家去。
姥姥、姥爺是誰?
黃亞芳愣了愣,他們已經(jīng)好久沒回去了,小海連姥姥姥爺都不認得了。
姥姥是媽媽的媽媽,姥爺是媽媽的爸爸。黃亞芳解釋完,又哄道,他們可好了,你回去,他們肯定喜歡你。
太好了,我就要見到姥姥、姥爺了。小海小鳥雀一般歡呼雀躍。見小海興奮成這個樣子,黃亞芳的心放下大半。她一直擔心小海會不愿跟她回鄉(xiāng)下,如今證明這種擔心是多余的。劉曉說得對,小海一直都向往跟更多人在一起。
北上的列車呼嘯著穿越千山萬水。正是秋高氣爽時分,窗外不時閃過一幅幅絕美的風景:起伏的山川、金黃的稻田、古樸的村莊……
小海在對面的床鋪沒睡,他一邊看著窗外的景色,一邊大驚小怪地跟黃亞芳匯報他的所見。終于可以卸下小海這個巨大的包袱,黃亞芳身上卻沒有一絲輕松的樣子,心情反倒無比忐忑?;氐嚼霞遥瑢⑿『=唤o她那已過六旬的父母,小海會怎樣?適不適應?
由于昨晚被小海吵醒后一直沒睡好,如今黃亞芳的眼皮很重,她躺在臥鋪上一邊閉眼休息一邊吱吱唔唔地應著小海,竟不知不覺睡著了。
黃亞芳又夢見她和劉準在一起。此時她正跟劉準手牽手漫步南湖邊上那條林蔭大道上。黃亞芳很享受劉準給她帶來的浪漫氛圍。黃亞芳還隱隱感覺,劉準今天的神色與往日有所不同,神神秘秘的,好像要給她帶來什么驚喜。黃亞芳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動著,她多么期待劉準給她的這種驚喜。當他們走到一棵巨大的榕樹下,劉準停住了腳步,轉(zhuǎn)過身來從口袋掏出一個心形的紅色盒子來。他打開盒子,里面是一個閃閃發(fā)光的鉆戒。
親愛的,嫁給我吧!劉準含情脈脈地說。巨大的幸福如閃電一般擊打得黃亞芳差點暈了過去。她閉上眼睛,甜蜜地點點頭。劉準將她的手抓在手中,給她戴戒指。奇怪的是,不知什么原因,這戒指怎么也戴不上……
這時候,黃亞芳聽到一聲叫,媽媽……黃亞芳睜開眼睛,看見是小海。她一下子慌了。小海不是已經(jīng)送回鄉(xiāng)下了,怎么會?劉準看了看小海,又看了看黃亞芳。他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他問,這是你的兒子?
黃亞芳慌亂地點了點頭。劉準無語,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亞芳,跟你交往那么久了,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你知不知道,我最痛恨的是欺騙。說著,劉準生氣地轉(zhuǎn)身走了。劉準,我……黃亞芳大叫一聲,醒了過來。
黃亞芳看看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在疾馳的列車上。又做一個奇怪的夢,這夢預示著什么?黃亞芳感覺心里竟然慌失失的。她看了看對面鋪,嚇得整個人都幾乎跳了起來。小海的床鋪空空的,連個人影都沒有。黃亞芳連忙起來四處找,可小海的影子都沒有。黃亞芳大聲叫小海的名字,上鋪一個旅客見她如此焦急,告訴她小海往前面的車廂去了。
黃亞芳慌忙往前面的車廂擠,一直擠了好幾節(jié)車廂,看見前面又一節(jié)車廂亂哄哄圍著一堆人,好像發(fā)生了什么事了。黃亞芳擠了過去,只見一個孩子正倒在地上蜷縮著身子口吐白沫,不斷地抽搐著。小孩正是小海,他又發(fā)病了。
黃亞芳叫了一聲小海,分開人群上前跪著抱起小海,掐住他的人中。這是醫(yī)生教給黃亞芳的。醫(yī)生說,如果這樣小海能醒過來,就不用送醫(yī)院的。不一會兒,小海的抽搐癥狀趨緩、消失,人也慢悠悠地醒了過來。醒過來的小海愣愣地看了看圍觀的人們,又看了看抱著他的黃亞芳,眼里滿是驚恐。
媽媽,你得想辦法治好我的病,要不我會死的。小海可憐巴巴地說。
黃亞芳的心中那份無邊無際的痛,再也抑制不住,像海潮一樣涌出來,很快淹沒了整節(jié)車廂。巨大的悲傷占據(jù)了她體腔,再也忍不住了,她任由淚水刷刷地往下流。
黃亞芳緊緊地抱著小海不松手,好像她一松手小海就會死去一般。她滿臉淚水悲傷欲絕地親著小海白凈的臉,說,好的,寶貝,媽媽答應你,媽媽這輩子一定要陪著你。
責任編輯 楊 希
亞 明:原名梁貽明,壯族,出生于廣東省清遠市連山壯族瑤族自治縣,現(xiàn)住佛山。2006年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曾在《詩刊》《散文詩刊》《中國詩歌》《海外詩刊》等刊物發(fā)表過詩歌,2010年開始寫短篇小說,在《作品》《廣州文藝》《特區(qū)文學》等雜志發(fā)表過短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