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映寒江
昨夜讀李益一首《寫情》,心魄為之悸動。
水紋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
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李益李君虞,大歷四年(769年)中進士,那時他只有19歲。在“五十少進士,三十老明經(jīng)”的唐代,十九歲中進士,其勁爆程度大約相當于現(xiàn)在一個十九歲的少年成為了北大博導、學術(shù)帶頭人——李益穩(wěn)坐中唐時期“大歷十才子”之首,那可真不是憑家世或緋聞混出來的。
可是大多數(shù)人知道李益,記得李益,卻還是因為他的家世與緋聞。他是唐傳奇《霍小玉傳》里的負心郎!小說記錄了他不堪的人性:拋棄了對他情深誼厚的霍小玉,服從家長安排別娶貴族之女也就罷了,他卻居然斷絕了與霍小玉的一切書信交往,甚至再回長安后連再見霍小玉一面都不肯!可憐的霍小玉在日日期盼中憔悴,直至整個長安城中“風流之士,共感玉之多情;豪俠之倫,皆怒生之薄行。”最終,一個黃衫豪客把他半騙半劫持地送到了霍小玉的面前——就是這一次,霍小玉生生地死在了他的面前。
一直以來,李益的形象在心中與陳世美、王魁等人并駕齊驅(qū)。
可是看這首《寫情》,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忽然又開始恍惚了,恍惚于有情與無情之間。
原來自從他年少時的“佳期一夕休”之后,便“從此無心愛良夜”了。這份情,不可謂不真、不切,與“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不分軒輊。
事實上,真實的李益遠比寫下“曾經(jīng)滄?!泵涞脑《嗲椤T∫簧槭凡粩?,元配死后并未真正做到“取次花叢懶回顧”?!俺齾s巫山不是云”只是元稹的理想罷了。相反,倒是李益,平生三娶都不得圓滿?!痘粜∮駛鳌贰杜f唐書》等書記載他對自己的妻子非常不放心,出門要把妻子綁起來,甚至脫光了用浴盆蓋起來才放心——這簡直是有點變態(tài)!霍小玉當然不會愛上那樣的變態(tài)。用弗洛伊德的理論來考量,他后來的種種行徑倒更有可能是因為那段早年間不堪回首的愛情往事刺激的!
如果當日他不曾對霍小玉有情,他日后的婚戀行為不會如此乖張,如果他與霍小玉那段情是假,他更斷斷乎寫不出這樣的句子。這樣的感受,只有過來人幾許千折百轉(zhuǎn)之后才能明白吧?
只是,如果是有情,當日為何不爭?
與羅密歐一樣,李益也是一個門閥制下的悲劇人物。所不同者,李益并不以愛情為生命。年輕的時候,他真的以為自己事業(yè)上的成功足以彌補愛情上的缺憾,他以為自己終將放得下那段真情??上?,他不了解自己,他不知道自己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多情。
霍小玉的決絕也實在是殘酷。初看此作時年紀小,才十五六歲吧,那時候真的覺得女孩子最幸福的結(jié)局就是死在情人面前:要么像曼儂·蕾斯戈那樣用死在情人懷中來讓他忘記你此前的所有不是,要么像霍小玉那樣自絕于情人面前讓他一輩子都別想躲開你。霍小玉死的時候有多大?也與我那時差不多吧,不懂得放開的年齡,不懂得為別人考慮的年齡。一場盛大的告別宴之后,一番咬牙切齒的詛咒與一份真情的流露,然后當場氣絕于李益的面前。
當年,看到霍小玉那句“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為丈夫,負心如此”時淚如雨下,如今想來,霍小玉在臨終的剎那,對李益,只有恨了。
她真的不知道,李益其實真的愛她,她不知道李益目睹此情此景時心中的痛。
其實,不僅是霍小玉不知道,李益也不知道。李益躲著不見霍小玉,也許就如當前很多電視劇里的男/女主角所想的那樣:讓她順利走出這段感情,快點忘了我吧!那么她就可以找到新的幸福!
可事實上,他低估了霍小玉的情,更低估了霍小玉對情的依賴?;粜∮癫皇翘┨鼓峥颂柪锏腞ose,她從未想過越過這段初戀去別尋愛侶,對于她來說,李益消失了,愛情結(jié)束了,她也就沒有以后了。
于是,李益就情非得已地成了一個彪炳千秋的負心人。人人說他負心,人人說他無情。
要我說,他不是無情,只是,他的情不夠。
他最愛的是霍小玉,可惜,他仍然愛得不夠——起碼不夠戰(zhàn)勝他心中的功名心。
愛情在生命中究竟能占多大的比重?這個答案因人而異?;粜∮裾J為是一生的全部,結(jié)果悵然一生;李益以為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結(jié)果也一生惆悵。
如今,我也不再是十五六的少年人了,便知道,無論是霍小玉還是李益,其實都不能說錯了。自然是如此有幽默感,它既創(chuàng)造了前一種人,也創(chuàng)造了后一種人,然后又讓這兩種人相遇。
李益當年的一個決定,讓他終身悵然于明月西樓。只是,他這個決定錯誤了么?如果當年他選擇了霍小玉,從此遠離仕途,在那些明月清風夜,在那些花影酒樽前,對著霍小玉,他真不會悵然西樓么?
我想,他依舊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