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臻
【摘要】地方志是一方水土和一方人永不磨滅的印記。本文以隆慶年間林大春主編的《潮陽縣志》為主要資料,從壇廟祭祀和人物傳記中窺見潮陽地域儒道禪三者融合的表現(xiàn),并由儒道融合的傳統(tǒng)觀念推及出大膽的假設(shè),即禪宗與儒道的融合。
【關(guān)鍵詞】《潮陽縣志》 《隆慶本》 儒 道 禪
一、引語
潮者,大海。陽者,山之南、水之北。潮陽靠山面水,在今廣東省汕頭市。此地寺廟眾多、香火鼎盛,長久的儒道融合已是常見的文化現(xiàn)象;而禪宗對潮陽的影響,卻鮮有學(xué)者進行細致考察。而儒道禪三者融合在地方志中是有證可考的。
潮陽于東晉隆安元年置縣,明永樂年間開始有文人為之寫地方志。明清兩代至今,地方志屢屢更新?,F(xiàn)存最早的《潮陽縣志》完本,是明代隆慶年間林大春1主導(dǎo)編寫?!稄V東地方志紀事》對此有詳細介紹:“全書分建置沿革、縣事二紀,職官、選舉、恩命三表,輿地、民賦物產(chǎn)、風(fēng)俗、官署、壇廟、文辭六志,名宦、鄉(xiāng)賢、烈女、流寓四傳,共十五卷。上限起于秦始皇三十三年(前214),下限至明嘉靖四十五年(1566),上下歷經(jīng)1780年”,并對此完本有很高的評價:“常被簡稱為《林志》或《隆慶本》,當時言志者必提《潮陽縣志》,其影響可見一斑”2。
本文即基于《隆慶本》的潮陽地方志,細致梳理卷十《壇廟志》和卷十四《流寓列傳·大顛傳》,考察儒道禪三者融合的表現(xiàn),并從中提出得出感悟。
二、壇廟紛繁復(fù)雜
卷十《壇廟志》詳細列出潮陽當時的宗廟、祠堂、祭壇和寺廟,除了記錄壇廟的地點方位,還有對其祭祀流程等相關(guān)功能的介紹。根據(jù)壇廟供奉的對象不同,筆者出略地把它分為四類:
(一)自然神
第一類是自然神,有社稷壇、厲壇、惠福廟、天妃廟等。
《隆慶本》記載:“惠福廟,在大湖廟,祀大湖之神,其創(chuàng)始年月無考,疑自唐時有之,即刺史韓公愈所祀者?!庇钟胁牧戏Q大湖神廟古稱惠福廟,位于湖邊鄉(xiāng)。據(jù)清光緒《潮陽縣志》載:“唐昌黎韓公剌潮時,嘗遣官致祭及祈神謝貺,兩至于此。大湖山之下,其地瀕大海,海中有伏龍,能興云雨,俗號龍?zhí)丁?,驗證了林大春的假設(shè)?!疤曝菔讽n愈嘗禱雨于此。宋宣和間賜號寧疆泗王,明隆慶之世,知縣黃一寵以祈雨屢應(yīng),為之重建。”而“天妃即南海神也”,天妃是護海女神,從宋至清一直為歷代航海者所祭祀。供奉自然神的寺廟滲透著極為積極的儒家以民為本的思想,祈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海上平安,農(nóng)耕和漁業(yè)是潮陽人生存之本。
(二)儒派壇廟
第二類是民族英雄神,有雙忠祠、大忠祠、宋公祠等。第三類供奉的是圣人,如先師廟、啟圣公祠、韓祠、關(guān)王廟。這兩類壇廟又可歸為一大類,即彰顯著儒家仁、義、禮、智、信的古代賢圣。
民族英雄身上有著強烈的忠義精神。雙忠祠又叫靈威廟,由來已久,是祭祀唐代安史之亂時保衛(wèi)潮陽的張巡、許遠兩位大將,如今潮陽區(qū)雖小,然而雙忠祠幾乎隔十條街,就有一座?!跋慊鸨槊揸枺F鄉(xiāng)僻壤皆有廟”是清代雍正年間潮陽知縣藍鼎元在《文光雙忠祠祀田記》中對當時雙忠信仰情形的記載。雙忠公信仰的正統(tǒng)化和地方化得益于林大春的推崇,在《隆慶本》中記載“韓祠在靈威廟西即東岳廢址也……兩至潮陽,有遷邑置校之功,祈靈禱雨之應(yīng)”,“大忠廟祠祀宋故丞相信國文公天祥之神……公當顛沛之際駐師潮陽,敬謁雙廟,其孤忠大節(jié)于張許無異……三公以死勤事,生前既不虧其臣節(jié),御災(zāi)捍患,死后又能庇及我民”。這兩段說明了潮陽人對忠義氣節(jié)的推崇。兩位將軍和后來的韓愈、文天祥,穿越時空,在潮陽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崇儒首推先圣,先師廟祭祀的是孔子;崇圣祠原稱啟圣祠,主祭孔子父親叔梁紇。這一類在中國各自都有遍布,并無地方特色,因此地方志只略略提過。
(三)道派壇廟
第四類壇廟供奉著道教真君,有真君堂、玄帝廟、黃石公廟等?!靶蹚R祭祀真武之神”。真武大帝又稱玄天上帝、玄武大帝、佑圣真君、九天蕩魔祖師、無量祖師等,全稱真武蕩魔大帝,為道教神仙中赫赫有名的玉京尊神。道教里提到真武大帝是太上老君第八十二次變化之身,可看出玄帝是道教神話中人。
黃石公廟祭祀的黃石公則是真實的歷史人物,屬道家學(xué)者,秦漢時人,后得道成仙,被道教納入神譜?!妒酚洝ち艉钍兰摇贩Q其避秦世之亂,隱居?xùn)|海下邳。其時張良因謀刺秦始皇不果,亡匿下邳。于下邳橋上遇到黃石公。黃石公三試張良后,授與《素書》,臨別時有言:“十三年后,在濟北谷城山下,黃石公即我矣?!?/p>
“真君堂專祀晉人吳猛真君之神”,吳猛是晉代道士,凈明道信仰體系里十二真君之一,歷史上以孝道——恣蚊飽血著稱,以自己的血喂飽蚊子讓父母睡覺安穩(wěn),其典故在二十四孝中有描述。
由上可見,道派的壇廟跨越虛實人物,時代各不相同。林大春起初是不認可的,“見其能乘鹿沖虛,畫水涉海,以為辭涉誕妄”。而在考察了這些神廟所在的地方千年的歷史后,他對道派壇廟有了別的看法:“按祭法,有功于民則祀之。今姑無論神仙之說為誕妄,即潮人之所以仰庇于公者,類多事實非虛明矣?!鄙頌槿迨康牧执蟠海m不相信神怪,然而對祭祀給人民帶來福祉的信念仍然堅守。
(四)禪寺
相比于對儒派壇廟的推崇,對道派壇廟的一部分認同,《潮陽縣志》對佛寺和禪寺則有比較大的排斥?!堵c本》列舉了廢寺四:治平寺、靈山寺、資福寺、石塔寺,其中,靈山寺在“長慶二年賜額為護國禪院”,其他均是佛寺。還有“廢院十六”、“廢閣”、“廢堂”等。林大春在地方志中沒有理出禪的概念,而把其和道籠統(tǒng)地歸入佛教之中,并解釋了稱和佛寺有關(guān)的建筑為“廢”的原因是:“寺院之興,佛老之教也。佛教之熾,圣道之衰也。故不書存而書廢者,見孔子之道明而佛老之教息也”。
然從廢寺四、廢院十六等,仍可以看出佛和禪對潮陽的影響深遠。一來潮陽的地理位置偏東南,于佛教源地印度甚近,有傳播優(yōu)勢;二來禪宗在嶺南的影響力不容忽視;三來潮陽人順天命而安居樂業(yè)的生活態(tài)度本就帶著禪宗的美學(xué)意味。
因而除了傳統(tǒng)的儒道影響外,禪宗心性本凈、佛性本有、見性成佛也影響著一代又一代的潮汕人。
三、韓愈與大顛:儒禪交輝
禪宗作為中國特有的宗教派別,盛于隋唐,幾乎替代了整個佛教。慧能指出佛性人人皆有,并創(chuàng)立頓教,悟成佛之學(xué),被視為禪宗的真正創(chuàng)始人。南禪宗通過慧能及其弟子的傳承發(fā)揚,創(chuàng)建禪寺,抒發(fā)禪意,在嶺南地區(qū)影響深遠?!堵c本》中的《大顛傳》即通過大顛祖師介紹了南禪宗在潮陽的影響。
(一)歸類和序言
《大顛傳》被歸入卷十四《流寓列傳》中,流寓意為在異鄉(xiāng)日久而定居,《周書·庾信傳》有“南北流寓之士,各許還其舊國”一句??煽闯龅胤街緦ΧU宗定位為外來者,而也認可了它在本地生根發(fā)芽、滲透進人們的生活的強大影響。
在林大春為《大顛傳》所作的序中說到:“林子作縣志,志與地而至山川。睹靈山白巖諸勝豦,喟然嘆曰:‘嗟乎!佛教誠異教矣,吾儒外焉。夫外之誠是也。然墮其術(shù)而能有成者,百無一二焉。若果成矣,亦君子之所不廢者也。矧3爾哲人,睠懷仙侶,或鳳覽以遐棲,或鴻冥而高舉,往往寓意禪林之間,締交形骸之外,如昌黎之于大顛者,彼豈無所見而然耶?”這段序言的信息龐大而鮮明:第一是作者對于佛教的態(tài)度,認為它是儒學(xué)之外的異教,并認為其無所成;第二是他把大顛祖師所傳承的禪學(xué)認為是“有所成”的,這種認可來自于韓愈與大顛的交往,是對禪宗影響帶有偏見的。他甚至把韓愈和大顛的交往歸結(jié)為韓愈的仕途失意轉(zhuǎn)而求訪禪林山水,借此寄托。
由歸類和序言,地方志對禪宗的態(tài)度可見一斑。
(二)傳奇的一生
正文介紹大顛受教、建寺、布道、終老的經(jīng)歷。最初禪宗“以西山惠照4先焉”,西山在今潮陽區(qū)西巖,惠照是“高僧大顛之師,而曹溪5之泒”,和惟儼6一起接受“心印”的禪學(xué)后,和惟儼“同游南岳”,“參石頭希遷和尚7,得大無畏法”。從禪宗的傳承上看,大顛禪師是曹溪禪宗惠能的四傳弟子,是在石頭希遷門下悟道的,屬于南禪青原一系。
“去五年,歸潮陽。六年開辟牛巖,立庵以居,蛇豕皆遁。七年又于西幽嶺下置立禪院,名曰靈山。出入猛虎隨之是時巳。大悟禪宗,真得曹溪之緒,門人傳法者眾至千余人,因自號為大顛和尚。”此段是寫大顛回潮陽建寺布道的情形,因使野生動物不再侵犯而被賦予神奇色彩,吸引了眾多門徒。
又“愈以祈神至海上,因造訪焉久矣”,于是有了與韓愈交往的一段佳話,在《壇廟志》里還指出“僅作留一一亭于靈山寺”,韓祠在潮陽的建立比靈山寺還晚;清代光緒年間的《潮陽縣志》還收錄了韓愈的《與大顛書》8三篇,是韓愈為與大顛見面所寫之信,信中言辭懇切。
在圓寂上,大顛也顯出了傳奇色彩:“四年一日,告辭大眾而逝,年九十有三,至唐末有發(fā)其窣堵9而葺之者,骨髀盡化,惟舌根尚存,如生復(fù)瘞之號瘞舌冢。宋至道中鄉(xiāng)人又發(fā)視之,惟古鏡一圓而已,乃疊石藏之如故?!?/p>
以上的傳記描繪出了大顛祖師充滿傳奇色彩的一生,而對其傳播的禪宗本意則甚少闡述。由起初的眾多門徒,到留衣亭傳至今,到關(guān)于他的墓冢的長存與變化,可知潮陽人與大顛祖師和靈山寺的淵源一直維系著,而禪宗融入儒學(xué)中,共同對居民生活潛移默化。
(三)編者評述
“其在潮也,又若將變大顛之習(xí)而反之正。至去,不忍釋,如此豈非所謂‘逃墨歸儒者,使不早墮其中,又安知非圣人之徒也。然而二人者乃竟以禪寂終焉。悲夫!”此處仍然是持反對佛禪的觀點,希望僧人能逃墨歸儒,成為圣人之徒。從“逃墨歸儒”可看出,除傳統(tǒng)的儒家禮法影響,墨、道、佛、禪對于潮陽或多或少都有影響;然而它們的流派過多過紛亂,且思想、規(guī)則上相似,因此其他方面的影響對于潮陽人來說一直渾濁不清。但觀之整體,禪宗所指“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之意境,和潮汕人儒道融合的信仰有共通之處。
四、結(jié)語
《潮陽縣志》的編者對于祭祀,是以文人角度審視的:“是以君子履壇壝而祇祓之心生焉,故能迓休祉以奠黔黎。其皆神之所為乎?夫神安則人安矣”。儒家的經(jīng)世致用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又不僅僅受到儒家全部的影響,神安則人安,潮陽先民有一種與天同在的自然觀感在,相信神,又不信?!芭e頭三尺有神明”——正是生活中耳濡目染,以及南禪宗在本土的奠基之深、靈山寺等古跡保存完整,才使得“佛性人人有”的禪宗思想無知無覺地滲入潮陽人的生命骨髓和歷史長河中。
地方志代表著一代地方儒士的生存觀念,它是一個變化者的活體,記錄下珍貴的地方歷史、風(fēng)俗民情,而也不可以偏概全,需要辨別知識分子和大眾群體所持的觀點、所受的影響。此外,禪宗在潮陽以及潮汕地區(qū)的考察仍然是一個深廣的領(lǐng)域,今日潮陽人所表現(xiàn)出來的為人處事和審美體驗,無不體現(xiàn)著禪宗的自然佛法,有待進一步的考證。
【參考文獻】
[1]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 明隆慶刻本景印. 潮陽縣志. 上海古籍書店,19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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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徐奇堂. 禪宗文化在嶺南繁盛的原因[J]. 廣州大學(xué)學(xué)報,2001.01.
林大春(1523~1588),明代潮陽縣廓都人,字井丹。弱冠舉于鄉(xiāng),登嘉靖庚戌(1550)進士。因為人清高,與嘉靖、隆慶、萬歷三朝內(nèi)閣首輔嚴嵩、高拱、張居正均不修好,46歲罷官歸故土潮陽。
摘自《廣東地方志紀事》(上卷)·志書篇·縣志編纂,《潮陽修志紀略》,2014年。
矧:況且之意,音同審。
惠照:惠照和尚,精持戒律,博通詞翰,有“詩僧”之稱,其門下弟子有潮州大顛、藥山惟儼、百丈懷海,三人在唐代宗時同到海潮巖(潮陽區(qū)西巖)拜師。
曹溪:即曹溪宗,禪宗的一支。禪宗歷經(jīng)一祖達摩,二祖慧可,三祖僧璨,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六祖惠能。南宗惠能因與北宗神秀紛爭,而入今廣東韶關(guān)曹溪山寶林寺,即現(xiàn)在的南華寺。
惟儼:澧州藥山禪師,在同門中最受希遷器重,希遷晚年傳法給藥山惟儼。
石頭希遷和尚:希遷是六祖惠能的弟子青原行思的徒弟,與惠照同輩份,均是六祖的嫡傳弟子。由六祖門下,洪州、石頭二宗,發(fā)展為五宗七派。
清光緒年間《潮陽縣志》398頁。
窣堵:古代佛教特有的建筑類型之一,主要用于供奉和安置佛祖及圣僧的遺骨(舍利)、經(jīng)文和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