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故鄉(xiāng)的春光里,滿目流青溢翠,滿耳鳥鳴蟲嘶,淤在心頭的煩惱像水中漣漪那樣,漸大漸散漸無形,空余一水的柔靜。一頭扎在久違而又熟悉的泥土氣息里,我又看見它嬌小動人的倩影,輕扇薄透的雙翼,嗡嗡嚶嚶,像一行行發(fā)表在鄉(xiāng)村四月的抒情小詩。
土蜂,又見土蜂!
蜜蜂有毒刺,會叮人,好多人都唯恐避之不及,而我對蜜蜂的好感,老早就萌發(fā)了。每年紫云英花盛、油菜花開的時節(jié),大舅就會運來一車蜂子,駐扎在村后小山坡,方方正正的蜂箱一字兒排開,烏黑油亮的帳篷像蘑菇一樣臥在青草最綠處。搖新蜜的時候,大舅喊我去嘗鮮,就那么一小滴,那個甜勁,從喉嚨到胃像是被溫柔地割了一刀。兒時買一顆糖都很奢侈,滴滴蜂蜜甜透了兒時粗糙的生活,甜潤了整個童年。
愛蜜及蜂。我喜歡那些飛舞的小精靈,沒事就跑去后山大舅的蜂場,穿行在萬蜂間,聽沸騰的蜂鳴。春光里,蜂群海嘯一般飛舞,驚起一記記悶雷。上學路上,看見蜜蜂在花間采蜜,心想這定是大舅蜂場飛來的小精靈吧。大舅說過,蜜蜂能在方圓十幾公里的花域自由飛行,語文課本也有介紹小蜜蜂跳八字舞來導(dǎo)引同伴去采蜜。喜歡之余,不由得對它肅然起敬。
與家養(yǎng)蜂不一樣,土蜂像一粒粒黑黃的閃電,劃出一道道明媚的光。家養(yǎng)蜂雖說也不能抓一只來把玩,但近觀也無妨,土蜂則不同,靈醒,警惕性高,一有人靠近,就嗡嗡飛遠。
小孩子的脾性不可捉摸,喜歡什么東西,就恨不得立刻握在手上,心思像山泉一樣透明——對自己喜歡的東西實施占有,歸己才心安。因為喜歡,所以渴望。我想擁有它,可向大舅提要求,均被拒絕。理由千條萬條,歸納起來就一樣:“蜜蜂蜇人,被叮咬到了,會很疼的,麻焦火辣?!庇植皇菦]被蜂子蜇過,疼得要命,可哪個孩子不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只好自己想辦法。我用那彌漫著喜愛的目光,搜尋與家養(yǎng)蜂外形無異的土蜂,以愛的名義囚蜂。用捕蟬的方法吧,有點高射炮打蚊子的味道,不合適;直接用雙手去合住它,又怕拍死它,更不行。要的是活蜂,又不是殺生。飛游的蜂,拿它沒辦法,只好轉(zhuǎn)移目標,去找土蜂巢。土蜂棲息在墻縫里,那里有它溫暖的巢穴。墻內(nèi)是人家,墻縫是蜂家,人與蜂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兩家人,偏偏出了我這么個愣小子,硬要去結(jié)交它們,抓它來玩。
撿來幾個用過的青霉素小藥瓶,去除瓶口的鋁封,拔掉塑料瓶蓋,我要將它變成土蜂的新家。手握小小的玻璃瓶,目光像紅外線掃描儀一樣,在春風里搜尋土蜂的蹤影。青磚墻用石灰做黏合劑,幾乎找不到縫兒,而土坯墻,縫隙像地上的螞蟻一樣多,要找土蜂,就得找到土坯墻。站在墻根下,看一只只的土蜂飛來飛去,遲遲不歸家,干著急。一見土蜂飛進縫隙中的家,我便將瓶口套住那個縫,來個甕中捉鱉。土蜂乖巧,若是它的家門口大一點,保準不會鉆進我的瓶中,而會順利飛到花香誘人的空氣里。
捉住一只土蜂,著實不易,不過,只要有足夠耐心,總會有一些土蜂撞進我的瓶口,被我擒獲。有了收獲,我會用一小塊碎布包住瓶口,再找細線扎口,搞定,心里那個美,不可言表。瓶中心愛的土蜂成了我在小伙伴們面前炫耀的資本。
見我囚蜂玩,陸續(xù)有人跟樣,也抓土蜂,養(yǎng)在玻璃瓶里。村里有一個野小子,沒選擇用布包口,而是將原有的塑料瓶蓋原樣蓋回去,隔了一夜,可憐的土蜂就悶死在透明的玻璃瓶里。見到那一幕,我傷心良久。
從此,囚蜂淡出了我視線,遠離了我的童年。
又見土蜂,記憶瞬間恢復(fù)過來,心頭飄掠溫暖的色彩。今天的它們是幸運的。整個村莊沒有幾個小朋友——多數(shù)被父母安排到城里讀書去了——只有幾個留守孩子,偶爾有外面的孩子來,已然不會像我們當年那樣對土蜂喜歡至極?,F(xiàn)在的孩子,生活在自然中,卻本能地與大自然保持著生分的距離。
剪一段滿含歉疚與欣喜的春光,贈予我兒時的土蜂。今天的你知不知道——你一直飛翔在我的夢里,飛游在我記憶深處呢。
創(chuàng)作談
每一個作家筆下,永遠繞不開自己的童年和故鄉(xiāng)。檢視這些年來的作品,我發(fā)現(xiàn)最有靈氣、最厚重的,總是與童年和故鄉(xiāng)有關(guān)。
本文概莫能外。
這是一篇回憶性的文章,故鄉(xiāng)和童年是其鮮明的標簽。靈感源自那年清明節(jié),我回老家祭祖。午后,棗花撲鼻香,一個人循香而去,在屋后的棗樹下靜靜地發(fā)呆,滿樹青碧的嫩葉,細碎的小黃花。鄉(xiāng)村的靜,靜得人耳邊響起絲絲幻聽,去蕪存菁,發(fā)現(xiàn)不是幻聽,而是振翅響,原來,磚墻縫邊幾只精靈一樣的小蜜蜂嗡嗡嗡作懸停式飛行。
這是我兒時熟悉的土蜂。
剎那間,我的思緒隨著這幾只精靈一樣的小蜜蜂,回到了童年,于是靈感來了,有了寫作的沖動。
開篇,并沒有直截了當?shù)亟榻B土蜂,而是來段閑筆,介紹蜜蜂。在寫作上,這是叫鋪墊。如果寫作沒有鋪墊,任何細節(jié)與情節(jié)都完全地展開,有時會讓讀者云里霧里,更別提打動讀者了。搞好鋪墊,閑筆不閑。初中生朋友對此可能有些陌生,不過不打緊,慢慢來,細細體會,自然會找到感覺,輕松上手的。
鋪墊,是優(yōu)秀作文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就拿此文來講,如是不是大舅養(yǎng)蜂,我就不會嘗到甜蜜的味道;若是沒嘗到甜頭,我也不會喜歡蜜蜂——它雖然不具有攻擊性,但是被它叮咬了,會疼得人要命;如果不對它有過度的喜歡,哪個孩子也不會冒著被叮咬的危險去擒獲它。正是因為有前面那一大段對蜜蜂喜歡的書寫,才使得后文有堅實的基礎(chǔ),讓讀者覺得可信,也讓“以愛的名義囚蜂”更加合乎情理。
在這篇短文里,我要表達的主題是——親近自然。
為什么我小時候會“以愛的名義囚蜂”呢?說白了,那是因為我的童年是在與自然親近中度過的。記得那時,下河摸魚蝦,上樹抓“金子蟲”,赤腳踩泥土,光身在池塘中游泳……人在自然中,自然在心里。我囚蜂不光是為了好玩,根本原因是喜歡。因為喜歡,所以才想抓在手上把玩。當我發(fā)現(xiàn)蜜蜂死在同伙的玻璃瓶里,我便放棄了這種游戲,這更能體現(xiàn)一種對自然的憐憫之情。
反觀現(xiàn)在,城里與自然的疏遠,不言而喻,就是農(nóng)村,孩子也對自然漠不關(guān)心,而是在大人放任之下,看電視,玩手機。正如我在文中所說的那樣——“現(xiàn)在的孩子,生活在自然中,卻本能地與大自然保持著生分的距離?!边@是文眼,是我在此文中真正想要表達的意思,滿含憂思。
說到自然,同學們自然會聯(lián)想到“關(guān)愛大自然”,其實,大自然不需要我們特意去關(guān)愛,只要我們不去破壞,它自有神奇的自我修復(fù)、自我調(diào)整的功能。自然是本無字的書,我們應(yīng)該多到自然里走一走,看一看,尋找本真的感受。感受到了,感覺來了,寫起來才會順。
作者簡介
陳志宏,男,漢族,70后寫手,江西東鄉(xiāng)人,大學教師,《讀者》《意林》等雜志簽約作家,南昌市散文學會副會長,教育部“十一五”規(guī)劃課題《中小學實效性閱讀與寫作教學策略研究》專家。作品《江南瓦》《蕭蕭池塘暮》和《江南柳》等作品入選多地中考語文試卷現(xiàn)代文閱讀題,數(shù)十篇文章被編入中高考語文模擬試卷。出版了《人生三道茶》《中考語文·心靈癢癢撓》等作品集9部。曾獲第二屆滕王閣文學獎等獎項。
本欄責任編輯 陳 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