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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命的閃電”或“站在死者一邊”

2016-05-14 02:13汪劍釗
江南詩 2016年6期
關鍵詞:詩人

汪劍釗

隨手翻閱案頭幾本沈葦?shù)淖髌芳荫R上注意到,其中有兩本詩集——《我的塵土,我的坦途》和《沈葦詩選》——都把《一個地區(qū)》列為開篇之作。這顯然是特具用意的,它代表著詩人自身對它的一種認可和重視,同時也暗示出某種寫作上的轉折,對浪漫主義的青春期的告別。這首作品寫于1990年,其時作者25歲,這是一個趨于成熟而激情依舊的年齡。

中亞的太陽。玫瑰。火

眺望北冰洋,那片白色的藍

那人傍依著夢:一個深不可測的地區(qū)

鳥,一只,兩只,三只,飛過午后的睡眠

關于這首詩,謝冕先生曾給出了如下評價:“我記得當初讀到《一個地區(qū)》受到的感動,沈葦只用短短四行、三十多個字,寫出了一個令所有的人都感到震撼的特異的地區(qū),那遼闊,那無邊的寂靜。驚人的新鮮,驚人的綺麗。他對中亞風情的捕捉和概括如神來之筆?!迸c謝冕先生所受到的感動相似,我也被簡潔的詞語所釋放的闊大意緒給深深打動了,或許,沈葦已寫出了一首當代的《天凈沙》,他從馬致遠的“小橋流水”中走了出來,不再迎著西風,不再借路古道,更不再騎著瘦馬,而是進入了一個極其開闊的地帶。該詩的首句排列了三個名詞,首字“中亞”點出了詩的背景,簡略地定下了大漠與高原的基調(diào)。太陽、玫瑰與火,都是當?shù)爻R娗乙兹朐姷木拔?,不過,沈葦在此去除了浪漫主義詩人習慣性地附著其上的那些形容詞,拈出三個純粹的名詞,以簡潔、單純的方式,進入自然的開闊地帶。火的擬人化顯然為詩人的主觀植入提供了便利,于是,“白色的藍”就不是那么突兀地出現(xiàn),并刺激了一種新鮮的感受,在不可能中完成了超視覺的可能。詩很短,但每一個字或詞都有自己的職能和分量,其中量詞的選擇也極見匠心,“一只,兩只,三只”,在看似單調(diào)的順序中暗示出大漠的遼闊與鳥的渺小與孤凄。試想,倘若這里換成了“一群”又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效果?我以為,那無疑是生命的具體性和形象性的被抹除。

游子與故鄉(xiāng),這個主題自有人類以來便已存在。孟郊的“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曾牽動了刻骨銘心的鄉(xiāng)愁,因而撥動了讀者內(nèi)心那根最纖細、最綿長的心弦。身居偏遠的西北,沈葦自不例外,他對故鄉(xiāng)的情感有著血液上的認同,為此寫下了《回憶》《菜地》《春天》《多年以后》《場景》等一大批與懷鄉(xiāng)病有關的詩作,而在一首題為《向大白菜致敬》的詩中,作者低下了知識和真理的高貴頭顱,發(fā)自內(nèi)心地為農(nóng)民的憤怒和嘆息而深懷歉疚,向生于斯長于斯并將老于斯的鄉(xiāng)親們投去了自己的“致敬”。這是一種強烈的大地意識,來自鄉(xiāng)村知識分子(詩人)鮮紅的脈管。《莊稼村》一詩仿佛是一部濃縮了的非虛構作品,從文體來看,作品嵌入了真實的姓名,真實的場景。作者把家鄉(xiāng)“莊家村”寫作“莊稼村”,我無從判斷這是出自無意還是抑或有意,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在詩人的心目中,莊稼是與人血脈相連的,如同雨水落進了人的身體。然而,今天的“莊稼村”在現(xiàn)代化“高鐵”的碾壓下,幾乎節(jié)節(jié)敗退,搖搖欲墜。目睹此種景象,詩人不由得浮起了內(nèi)心的顫栗,對故鄉(xiāng)的回眸等同于“堅持一種古老而絕望的藝術”。

近年來,在當代中國,對現(xiàn)代化的一個極為片面的理解就是把它等同于“城鎮(zhèn)化”、“高速化”,讓農(nóng)民離開他們賴以生存的土地,世代居住的家園,或者在原有的田野和林地上建造一座座工廠。化學物品、塑料制品、碎玻璃、食品包裝袋、易拉罐,等等,各種生活垃圾和污染物充斥田間地頭。其中最為嚴重的是含有戕害人體的工業(yè)污水和煙霧的排放,目前,不少二三線城市周邊的一些農(nóng)村已頻繁出現(xiàn)了癌癥、白血病等密集發(fā)生的現(xiàn)象,嚴重危害到了村民們的健康乃至生命安全。2013年2月14日,署名“水鄉(xiāng)網(wǎng)”的微博發(fā)表了如下文字:“長江以南浙江境內(nèi)的杭嘉湖平原、寧紹平原和江蘇境內(nèi)的蘇錫常平原,河網(wǎng)密布、雨量充沛、風景如畫,這里由此有了一個詩意的名字:‘江南水鄉(xiāng)。而如今,由于大量水資源遭到工業(yè)污染等原因,如夢江南正面臨前所未有的缺水困境。河水渾濁,污染物遍布,魚蝦死盡,水草不生?!边@段話所指的就是作者的故鄉(xiāng)。因此,詩人一反慣常的贊美,寫下《繼續(xù)贊美家鄉(xiāng)就是一個罪人》一詩,以指控的方式來表達對家鄉(xiāng)的感情:

池塘干涸

河道里魚蝦死絕

公路像一條巨蟒穿過稻田

印染廠、電瓶廠、化工廠

紛紛搬到了家門口

……

所謂發(fā)展

就是挖掉我們的根

就是教人如何死得更快——

幾乎是白描式的寫實,卻在文字的理性中匿藏著悲憤的火花。是的,發(fā)展的結果只是被刨除了生存之根或曰“死得更快”,如何能讓人輕易能夠接受?

無可否認,沈葦屬于那種極富正義感和悲憫心的詩人,但這并不會削弱他對藝術質(zhì)量的追求。他對生活倫理的判斷依然滲透著美的敏感,“文字的力量”給了他一雙藝術的眼睛,清醒地洞見了“機械復制時代的惡之花”,明白那只叫“鼠”的光標居然統(tǒng)治了世界,甚至看到了春天背后所拖拽的一個“骯臟的尾巴”。象征、暗示、意識流、隱喻、比興、雙關、用典等技巧熟練地潛伏在他所有的文字里。為此,他還不避忌那些或許已為人用濫的手段,以超常的自信來推陳出新。例如,在《樓蘭》一詩中,他嘗試在第三節(jié)的每行詩中以“樓蘭”煞尾——“鼓聲咚咚沐浴朝露的樓蘭……人煙斷絕逃出樓蘭的樓蘭”,而在第四節(jié)中啟用了頭韻“樓蘭的玫瑰開了/樓蘭的天空亮了……樓蘭的沙土埋尸骨/樓蘭的女兒登天堂”,從而,在復沓中增強了抒情的調(diào)式,使末句“樓蘭樓蘭,難道你只是一個幻影/一聲廢墟中的輕嘆?”在一詠三嘆中獲得了充沛的情感基礎。

對生活的細致觀察和對現(xiàn)代詩詞匯的把握,讓他發(fā)現(xiàn)“春夏秋冬”不過是“時間的四只鞋子”,在荒漠中體驗到“沙漠的豐收”:

是寂靜落進了寂靜,發(fā)出一點

輕微的響聲,像一個人最后的嘆息

他在一首懷念故鄉(xiāng)的詩中感慨時光的足跡竟然如此粗糙,雖然田野還鋪展了全身的“蛙鳴”與“蟲鳴”,卻讓昔日羞澀的少女變成了大大咧咧的母親,好友已衰老、駝背,親者逝去,青苔蔓延,物是人非:

天井如同從前,睜著一只空洞的眼睛

一只廢棄的木桶,張大嘴巴

承受過太多雨水的嘆息

兩個輕輕的“嘆息”道出的是生活的沉重,前者吐出了沙漠的神秘,后者又是對時光與人生的感悟。這些都是詩人通過對詞語的體會、捉摸、尋味和咀嚼而成的,其組合與結構應和著人的生理節(jié)奏,他的呼吸吐納,凸顯了語言的詩性功能。在沈葦?shù)脑姼鑼嶒炛?,最引起我關注的是他對多種文體的嘗試,這是對詩歌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性繼承,充分顯現(xiàn)了其舊瓶裝新酒的超強轉換能力。在這方面,有兩個例子可舉:其一,新“柔巴依”的嘗試;其二,哈薩克“謊言歌”的仿制。

“柔巴依”是流傳在中亞、西亞地區(qū)的一種特有的詩體,類似于中國的絕句(對此,楊憲益先生曾有專文進行過探討和考證,此不贅述)。它四行為一首,韻式多為aaba,也有一韻到底的,集箴言、詩歌和咒語為一體,體現(xiàn)了這個地區(qū)的智慧。在一定程度上,“柔巴依”稱得上是一種有韻的思想,是踩著韻腳和節(jié)奏舞蹈的哲學。十九世紀中葉,由于英國詩人費茲杰拉德的出色翻譯,奧馬爾·海亞姆創(chuàng)作的“柔巴依”詩作在英語世界引起了極大的轟動。正如博爾赫斯所說,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他們?nèi)羯谕粫r代可能成為“陌路人”,但是,“死亡、變遷和時間促使一個人了解另一個人,使兩人合成一個人”。這使得“柔巴依”以簡潔的形式、明快的節(jié)奏,放射出史詩性的光芒,照亮了死亡與生命之永恒的主題。

沈葦曾談及他在二十多年前讀到奧馬爾·哈亞姆的《柔巴依》所受到的震動,針對“命運用什么燈盞來引導她那些暗中跌跌撞撞的孩子?”這個問題時,哈亞姆借蒼天之口回答道:“用一種盲目的悟性!”“盲目的悟性”是一個略顯矛盾的詞組,然而卻袒露了某種生命的真實。因為,這悟性是一種自覺,更是一種本能,它來自對人對自身最敏感的神經(jīng)之審視和撫摸。同時也承載著歷史的積淀,人類對藝術的信任和向往,以探索來照亮歷史的黑色地帶。

新疆這塊土壤仿佛天然地適宜于“柔巴依”的誕生和流傳,它的風貌和習俗仿佛是哈亞姆、薩迪、納瓦依和哈菲茲的詩句在荒漠與戈壁里的自然延伸和鋪展。我甚至推想,在作者靈感四溢的時刻,或許并非是沈葦在創(chuàng)作,而是如下句子流經(jīng)了他的大腦:

偶爾,雨水進入邊疆,又肥又大的幾滴,

從天空跳下,轉瞬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盛裝的葡萄樹下,行人駐足眺望,

而毛驢眼中滿是謙卑的目光。

從形式上看,這是較為典型的“柔巴依”,它在起興中展開“雨水”的意象,將它放在“又肥又大”的現(xiàn)代性中再度浸泡,繼之擬人的“跳下”,在“無影無蹤”后搖出“葡萄樹”、“行人”和“毛驢”,每一個句子都在起承轉合中發(fā)揮著自己的功能,煞尾一句在綰結中啟人深思和感慨。當然,這也是來自詩經(jīng)的傳統(tǒng),它凝聚的是混血的寫作經(jīng)驗。

沈葦創(chuàng)作的不少“新柔巴依”都非常耐人咀嚼,其中一首尤為吸引我:

街道,樓群,車流,燈火

大排檔和菜市場,鐵籠里的錦雞和斑鳩

啤酒吐沫,一只生蠔在碳火上尖叫

一個打工妹背影里藏著遙遠的貧寒鄉(xiāng)村……

必須承認,這是一種有益的嘗試,詩人力圖讓古老的詩體獲得它的現(xiàn)代性,證明詩歌應對現(xiàn)實的能力,它剝除了習慣的詩意景物,代之以“大排檔和菜市場”,無疑具有某種冒險的意味,它標志著詩人從鋼筋水泥中突圍的雄心,銳意在城市的窗口反映時代的病癥。對于“柔巴依”文體的嘗試,作者實際是審慎的,克制的。他有過這樣的自述:“我的‘新柔巴依至今仍是未完成的。我有意緩慢地寫它,間斷地寫它,使它可以成為一首貫穿人生的詩——也許到我白發(fā)蒼蒼時,可以無愧地完成一部完整的《新柔巴依集》了?!睂Υ耍鳛橐幻x者,我是可以有所期待的。

文學史和詩歌文本都清楚地告訴我們,“柔巴依”是一種思想的操練,它接近于哲學箴言錄,其理性的成分要遠遠大于其他的詩體?;蛟S是為了突破那層理性的束縛,沈葦在詩歌文體的練習中還別出心裁地引入了哈薩克的“謊歌”寫作。哈薩克是一個馬背上的民族,該族人喜歡駿馬,熱愛歌唱,作為生活的真實寫照,在草原上就流傳著這樣一則諺語:“馬與歌是哈薩克的翅膀?!睂Υ耍瑐ゴ蟮拿褡逶娙税莞钊氲貜娬{(diào)道:“詩歌給嬰兒打開人生的大門,也陪伴死者踏上天國的途徑?!惫_克民歌從內(nèi)容上可分為諧歌、贊歌、哭歌、情歌等多種類型,其中最能體現(xiàn)他們的幽默、詼諧、豪放的特性的一種體裁就是“謊歌”。“謊歌”通常使用夸張、變形、顛倒的語詞,講述荒誕的認識和判斷。這是一種想象力的釋放,故意用錯位的方式構成對智力的挑戰(zhàn)。譬如這樣的作品:

蚊子踢死小姑娘

蛙女嫁給蝴蝶君

黑蠅來把大嫂當

宰了螞蟻擺婚宴

那種離奇的組合、荒謬的搭配令人想起漢民族的顛倒歌:“出門看見人咬狗,拿起狗來砸磚頭,又怕磚頭咬我手。”這類作品一般都是正話反說,故意離題,表面看似非邏輯、反規(guī)律,不著邊際,內(nèi)里有著意味深長的諷喻,在奇特化或者說陌生化的審美效果背后,蘊含了精神的超越,其曠達和樂觀幾乎擁有了一種存在主義式的接受,仿佛命運給了作者一把悲傷的種子,他卻將它們培植成一片快樂的森林。關于“謊歌”,我在網(wǎng)上搜檢了一下,讀到了這樣的句子:“我的腰刀又快又利,能把大地一刀切開?!薄霸铝辆拖褚话晗憬?,我把它摘下來裝進口袋?!薄昂C嫔献≈晃话搜衔?,每天坐著樹葉把酸奶子運送?!薄拔也恍⌒牡暨M了月亮,月亮被我撞了一個豁口。我用馬奶子把豁口補好,又來到神仙的茶房飲酒解憂?!彼鼈兇_實是一些富有營養(yǎng)的源頭性語言,離奇而令人腦洞大開。

沈葦?shù)姆伦饕u取了哈薩克“謊歌”詼諧、夸張的特征,適當增加了一部分合理性,以贏取詩歌的信用度。例如:

騎著旱獺去漫游

剝了張蚊子皮做大衣

領著沙狐、野兔去戈壁灘

玩七天七夜,我回來了

旱獺是小的,無法當做馬、駱駝等騎乘,蚊子更是細小,但由“皮”進入“大衣”具有情感邏輯上的可能,使得后面的戈壁灘游玩不至于“落空”,讓詩句在“出走”后得以找到“回來”的歸宿。在另一首詩中,詩人如是講述:

一匹馬跑得太快

甩掉一道追命的閃電

一個人死得太慢

胡子長成拖把游走草原……

這是詩歌之“馬”,故此,它能夠甩掉快捷的閃電,詩中的長壽者卻讓人想象那猶如拖把的胡子而忍俊不禁。這是詩歌的點金術,詩人的神奇在于把不可能的變成可能,讓大地翻轉成天堂。從物理事實來判斷,這樣的描述是荒誕的,但它符合情感的伸展,正如蘇珊·郎格在《情感與形式中》所論述的那樣:“詩中的每一件事都有雙重性格:既是全然可信的虛的一個事件的一個細節(jié),又是情感方面的一個因素。”

有論者認為,“‘謊言歌的思維特征和藝術表現(xiàn)手法很像黑色幽默或者荒誕派戲劇,但是黑色幽默以及荒誕派戲劇往往都是流露出對生活的悲觀和絕望,而‘謊言歌正好相反,它肯定生活的豐富多彩,積極向上,處處是對生活的熱愛和歌頌??梢哉f,是一種來自草原的綠色幽默,近似一種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文學作品。通過藝術的變形,更熱烈、突出、色彩濃艷的反映生活,像是一朵文學藝術中的奇葩?!薄昂谏哪迸c荒誕派戲劇是否一定意味著“對生活的悲觀和絕望”,我們暫且不論,但流傳于哈薩克牧民中的“謊言歌”所洋溢的幽默、熱情、達觀、豪放、善良等品質(zhì),無疑給人們以極大的感染,而它們也都時隱時現(xiàn)地流動在沈葦?shù)淖髌分小?/p>

不可否認,沈葦?shù)膭?chuàng)作極深地烙有混血、雜糅的印跡。一方面,他的作品有著現(xiàn)代化進程里生命的各種陣痛感和撕裂感,折射著時代性的分裂與錯亂;另一方面,它們也記載著被遺忘的雪地上的愛情,體現(xiàn)了偏遠地區(qū)的寧靜與和諧。至于他的筆,一會兒指向“陽臺上的女人”,一會兒眺望曠野上的飛鳥,一會兒又去親近達浪坎的一頭小毛驢,它們時而閃爍著江南水鄉(xiāng)的波光,時而又浮動著西北大漠的云煙。

地域性,一個重要的概念!當沈葦1988年離開江南水鄉(xiāng),來到被稱之為“亞洲腹地”的新疆,他不僅完成了肉身上的遷徙,更是因這種遷徙而找到了一處精神的棲居地。地域性的重要,在于它提供了某種視角,觀察世界的一個窗口。地域性是一把雙刃劍,可以成就一個人,也可以毀棄一個人。遷徙也同樣如此,它既可能讓一個能力不足者“邯鄲學步”,也可以讓另外一個人擁有雙重視力,雄視天下。根據(jù)他的自述,他對“風景主義”和“風情主義”是持一種拒斥態(tài)度的,因為它們遮蔽了“人”。

在回答《新京報》記者吳亞順關于入疆問題的提問時,沈葦答道:“‘盲流從不想象遠方和他鄉(xiāng),更像是被故鄉(xiāng)驅(qū)趕的人,是逃離者,自我放逐者。再后來就變成一只破皮球,被‘故鄉(xiāng)和‘他鄉(xiāng)兩只腳踢來踢足去。我那時對新疆缺乏了解,也想象不出她的樣子。因為海南之行的失敗,就調(diào)整了一個‘盲流的方向。我是作為一個無知者闖入新疆的,二十多年后只是稍稍變得有知了一些。新疆太廣博、太豐盛了,更多的‘無知還在困擾我、挑戰(zhàn)我。但有一句老話,無知者無畏?!逼渲?,“被故鄉(xiāng)驅(qū)趕”一詞,是他獨特的感受,但又何嘗不是我們那一代生活在小城的孩子的心態(tài)?詩人曾滿懷感慨地說道:“異鄉(xiāng)人!行走在兩種身份之間/他鄉(xiāng)的隱形人和故鄉(xiāng)的陌生人?!边@句話隱含著精神流亡的況味,也涉及到地里詩學的某些重要命題。從“湖人”到“胡人”,似乎有點兒文字游戲的味道,卻是沈葦二十多年經(jīng)歷的一個象征性的表述,它擠掉了“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水分,使之擁有了更雄性的血液。在我的記憶中,江南的梅雨季節(jié)是令人窒悶的,相對那種“水淋淋”、“黏糊糊”的感覺,沈葦或許更容易接受干旱、燥坼的氣候。

顯然,對于地域性,沈葦是警惕和審慎的,他在一篇題為《地域性的尷尬》的陳述中明確指出:“當一個人置身于地域色彩很強——譬如像新疆——這樣的地方時,這是他的有幸,也是他的尷尬。在鋪天蓋地的地域的賞賜中,人的個性被淹沒了。他被抽空、縮小,變成了秋風中飄零的一片胡楊葉,變成了塔克拉瑪干‘恒河沙數(shù)中的一粒,他的掙扎比不上一棵紅柳在沙海中的沉浮,他的低吟比不上天山雪豹的一聲長嘆。地域性曾經(jīng)是‘啟示錄的風景,對他有撫育、教導之恩,但此時,地域性更像一個迷人的陷阱?!?而正如風景可能被相片所取代,“風景”、“風情”這些便捷的標簽更可能成為寫作中的陷阱,構成了某種優(yōu)勢被揮霍之后的劣勢。這種意識讓他的詩歌有別于通行的“西部詩歌”,擺脫了地域的狹隘性,獲得了朝向開闊地帶的重要起點:

如今它是一個文明的大墓地

在地底,枯骨與枯骨相互糾纏著

當他們需要親吻時

必須吹去不存在的嘴唇上的沙子

風沙一如從前,吞噬著城鎮(zhèn)、村莊

但天空依然藍得深不可測

我突然厭倦了做地域性的二道販子

顯然,新疆因其特殊的地理風貌成為了一個符號。因旅游而放大、突出的一些符號,構成了某種“優(yōu)勢”,詩人由此成為了資源輸出的“二道販子”,而其筆下的人和事也類似于烏魯木齊二道橋大巴扎里的土特產(chǎn)。弗羅斯特說過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人的個性的一半是地域性。”在沈葦眼里,“人的個性要大于地域性”。他本人對這首詩作了一個解說:“我突然厭倦了做地域性的二道販子”“是對自我的一個提醒??纯粗車嬖谔唷赜蛸N標式的寫作,對地域性的過分仰仗,把詩人變成了地域主義的‘寄生蟲。但‘地域優(yōu)勢并不代表寫者的個人優(yōu)勢,詩,更不是地方土特產(chǎn)。‘我突然厭倦了做地域性的二道販子,是因為我更愿傾聽隱藏在地域性之下的普遍人性,希望自己對地域性的挖掘是向外的,又是向內(nèi)的。從地域出發(fā)的詩,恰恰是從心靈和困境出發(fā)的?!?/p>

正是有著如此清醒的認識,沈葦發(fā)出了他的倡議,在“自然地理”、“人文地理”之外,需要關注“精神地理”。關于“精神地理”,他解釋道: “既是一種地理氣象,更是人的一種精神狀態(tài),是人和地理融合后的一種氣質(zhì)與個性。精神地理無疑與地方性、地域性、邊緣與邊疆等概念有關,也與現(xiàn)代性、當代性、時代性有關。精神地理由地域的人來呈現(xiàn),也由每一個寫作者來創(chuàng)造。”我非常贊同他的觀點。地域,作為一種有限的空間,應該得到時間的支持,從另外一個向度來拓寬它。它與地域有關,但超越于地域,而有精神上的空間?;谶@一看法,在現(xiàn)代文學館的一次演講中,沈葦提醒人們注意:“在新疆,我們需要看到的是人,而不是這個民族那個民族的。所以,現(xiàn)在的文學,首要一點是學會以人的方式說話,而不僅僅是以民族的方式。民族的方式是遠遠不夠的。因為文學是人學,而不是民族學、地理學或別的什么學。如果文學不是‘人學,‘世界文學這個概念也不會存在。因此,少數(shù)民族的民族主義和漢族的民族主義,是同樣需要警惕的?!边@段話令我想起雨果在小說《九三年》中的沉思:“在絕對正確的革命之上,還有一個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币驗?,“在王權之上,在革命之上,在入世一切問題之上,還有人心的無限仁慈。”站在這個視角,我們可以更深刻地理解組詩《安魂曲》的意義:

一聲慘叫顛覆一首新疆民歌

一滴鮮血顛覆一片天山風景

一陣驚恐顛覆一場葡萄架下的婚禮

一截棍棒顛覆一棵無辜的白楊樹

一塊飛石顛覆一座昆侖玉礦

一股黑煙顛覆一朵首府的白云

一具殘尸顛覆一角崩塌的人性

一個噩夢顛覆一個邊疆的夏天

一個夏天顛覆一整部《新疆盛宴》

這組作品是一連串泣血的吶喊,它的背景是2009年不幸發(fā)生的“7·5事件”。事后,人們在震驚之余發(fā)表了各種各樣的看法,有譴責暴恐分子的惡行的,也有批評民族政策失誤的,與此同時,輿論中也產(chǎn)生了一部分帶有強烈民族主義傾向的情緒化言論。對此,沈葦以一個詩人的敏感和理性作出了自己的反應。他以客觀的方式表達了主觀的感受和體驗:“站在死者一邊”?!罢驹谒勒咭贿叀?,根據(jù)我的理解,實際意味著站在生命這邊,站在人性的立場上,它超越于政治主張、宗教信仰、民族主義、經(jīng)濟考量等的囿限,對暴力和死亡的拒斥,對愚昧和無知的拒斥。

為此,詩人發(fā)出了飽含深愛和無奈的“詛咒”:

實用主義毀了我的第一故鄉(xiāng)

用了三十年時間

暴力毀了我的第二故鄉(xiāng)

只用一個瞬間

……

心靈,像家鄉(xiāng)的泥一樣掏空

我熟悉暴力陰影下的真相:

恐懼,一種致命的傳染病

罪責,只是隱秘、曖昧的酵母

這,構成了我的個人命運

每日每夜的集體命運

暴力拆毀了詩人巍峨的精神大廈,把幻覺中的和諧、美、善踩成了粉齏。記憶,就像一個固執(zhí)的病老頭,不僅諱疾忌醫(yī),而且還四處傳播恐慌的病菌。作者仿佛被扼住了歌喉,祖國、民族這些結實的名詞也被掏空,成為流離失所的虛詞和感嘆詞。生活的真相讓修辭失去了雕琢的勇氣,在卑劣和美的形態(tài)之間徘徊。俗語說,“國家不幸詩家幸”(說實話,作為一個公民,我更愿意生活在一個幸福的國家,哪怕讓詩人承受所謂的“不幸”),一個突發(fā)事件讓詩人的小我更貼近了人性的大我,該詩所迸發(fā)的力量堪比阿赫瑪托娃的《安魂曲》,盡管這兩首詩處理的是不同的題材,它們所置身的語境也并不一樣。

在寫作本文之前,為了對沈葦?shù)脑姼枳鞒鲆粋€整體性的了解與把握,我特地讓作者提供了幾首八十年代的作品。其中一首《在杭州魯迅雕像前》引起了我特殊的興趣,詩僅有十一行,處理的是一個向前輩致敬的主題,但已顯露了詩人在語言上的敏感,他對偽浪漫主義的拒絕和摒棄,開始屬意于一種較為簡約的風格:

老兄,你一直沒有時間笑和玩

現(xiàn)在天下雨了

我想和你去喝杯菊花茶

還想勸勸你

抽煙對身體沒有好處

詩的語調(diào)是自然的、輕松的,甚至帶點兒戲謔和調(diào)侃。他把一個神化的人物從孤獨、尷尬的位置上釋放了出來,讓他重新歸位。其口吻仿佛面對一個老朋友,隨意而自由地交談。十一年后,他寫下了《一個人的死亡》:

終于,他能夠作為一個人

而不是作為一個神死去

遠離悼念和贊美,將料峭的初春

留在紅色祖國的一個尋常之夜

……

終于,在經(jīng)歷了一天的勞累之后

十二億人民脫衣上床,平靜地

接受了一位偉大老人的死亡

這是一首因某個生命的消亡而作出的反應,比較二十年前人們對另一個偉人的離世所陷入的那種巨大震動,實可謂天壤之別。該詩的基調(diào)平靜、節(jié)制,在理性的敘述中寫出了對人的尊重,生命的平等意識。當領袖走下了神壇,面對的是廣闊的天地,所贏得的是更多的親和力和普遍認可的幸福。這首詩所體現(xiàn)的正是時代的變化,反映了人們認知、觀念上的嬗遞與切換,而貫穿其間的是詩人骨子里的平民意識。

關注弱勢群體,關注底層百姓,關注細節(jié),這是沈葦作為一個公民所具備的良好品質(zhì),它們同時也潛移默化地滲透于其詩歌的寫作。這里,我想提一下《三個撿垃圾的女人》

黎明時分她們出現(xiàn)

蒙蒙天色,正好遮掩外地口音

三個人,每人背一只編織袋

比身體足足大一倍

里面裝著紙板箱、舊報紙、破皮鞋

幾只干癟的蘋果

一小包蟲蛀過的大米

…………

在婦聯(lián)大院,年長的一位

撿到一枚漂亮的發(fā)卡

將它別在

最小一個頭上

這是一首與美有關的作品,卻也是一首讓人產(chǎn)生錐心般疼痛的詩,寫于1998年。它的語言極為樸素,包含了多個敘事的元素,像一則短片,以長鏡頭的方式記錄了拾荒女人的故事。詩人拈取了數(shù)個細節(jié),如黎明,因為那個時間人們大多還在夢鄉(xiāng),這讓她們因為早起或許能多有撿拾;“干癟的蘋果”、“一小包蟲蛀過的大米”,這些被人們?nèi)訔壍奈锲?,卻是她們豐碩的收獲。不過,她們雖然陷身于窮困的生活,依然葆有對幸福生活的熱愛,對彼岸世界的向往,對美的一種憧憬。當我讀到詩的末尾,“年長的一位撿到一枚漂亮的發(fā)卡,將它別在最小一個的頭上,”我仿佛看到一盞燈似乎被點燃了,它照亮了生活的黑暗,也照亮了她們生活的希望,燈盞的基座就是一種精神的平等,對美壓抑不住的追求與熱愛。詩中看似漫不經(jīng)意而標識的一個地址——“婦聯(lián)大院”,是頗具深意的,它或許是實指,也可能出自虛擬,但不論怎樣,詩句都指向了一個尷尬的事實,在中國廣大的農(nóng)村,我們的婦女解放還任重而道遠,盡管少數(shù)女權主義者已在北京三里屯酒吧里叼起了卷煙,舉起了喇叭似的啤酒瓶。

在一則題為《當詩歌面對“無邊的現(xiàn)實主義”》的隨筆中,沈葦認為,“詩歌和詩人需要更自閉、更敞開,這是新穴居時代的自閉和敞開,是一只珍珠之蚌的自閉和敞開。其目標是恢復詩人作為種族觸角、時代感應器的特殊功能,深化對時代的感受力和回應能力,重建我者與他者的關聯(lián),培育詩歌向內(nèi)、向外的力量?!比绾蝸砝斫膺@表面上看來似乎有點矛盾的表述呢?它的自閉與敞開實際有兩個針對。在一個喧囂的世界,詩人必須保持一份清醒,懂得對某些事、某些行為的拒絕,守住內(nèi)心的純潔;另一方面,他又必須是敞開的,向著樸素、善良和悲憫心開放。

“無邊的現(xiàn)實主義”是法國文藝理論家加洛蒂發(fā)明的一個概念,作者意欲克服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之局限,在此基礎上加以擴充和延展,使之更符合時代的變遷。這位法國批評家人認為,“最高的美德首先是熱情地贊同生活的力量。生活包括它的所有方面:從大自然涌向我們的一切活力,到人類偉大能力的宇宙意識。這種人類的能力推動人類全部歷史并賦予它對未來的信心。”此處,我們姑且不論“無邊的現(xiàn)實主義”是否可能,它的“無邊性”是否會消弭自己的存在?而是就其積極的意義而言,它指明了生活的復雜和豐富。毋庸諱言,現(xiàn)實的荒誕已經(jīng)把詩人的想象力拋在了后面。詩人應該在“無邊的現(xiàn)實主義”中找到邊界,找到生命跳動的脈搏所在。這邊界就是詩的根與源:

一座森林存在于一粒松子中

一塊巖石接納了起伏的群山

一朵浪花打開腥味的大海

……我在人間漫不經(jīng)心地游蕩

一顆塵埃突然占有了我

這種謙卑其實滿含著人性的驕傲,而鑄就這驕傲的是那樣一種自信——被弱小者所占有的欣喜,它蘊含了對個體的尊重,對單獨者的信任,以及對底層的憐憫。當人們習慣于“沒有大家,就沒有小家”的宣傳的時候,恰恰意味著他們被一種扭曲的概念給誤導了。記得在俄羅斯,我曾經(jīng)在地鐵上看到一則宣傳語,“對祖國的愛始于家庭?!睘榇?,我覺得,森林應該敬重松子的默默奉獻,群山必須正視巖石對自己的承載,浩瀚的大海同樣要感謝浪花的參與。人不是孤立的存在,我們的每一個個體都有生命的價值。他的思考在《開都河畔與一只螞蟻共度一個下午》一詩中有更深入的闡述:

……有誰會注意一只螞蟻的辛勞

當它活著,不會令任何人愉快

當它死去,沒有最簡單的葬禮

更不會影響整個宇宙的進程

我俯下身,與螞蟻交談

并且傾聽它對世界的看法

這是開都河畔我與螞蟻共度的一個下午

太陽向每個生靈公正地分配陽光

這里,詩人找到了一個極易為人忽略的視角,一種由小見大的視角。關注微不足道的螞蟻,不僅隱含了眾生平等的思想,而且具有敬畏生命的慈悲心,在一定意義上,螞蟻是底層人的一個隱喻或縮影。末句“太陽向每個生靈公正地分配陽光”指出了人在這個世界上之優(yōu)越性的僭妄。這里,我們再了解一下作者對自己寫作的陳述無疑是有益的:“這首詩寫‘小?!鞑吭姡ū仨殲樗蛏弦枺┛偀嶂杂陉杽偂⒑肋~、雄偉等地理標簽,常常忘了‘小的好處,更忘了俯下身去親近卑微事物,譬如傾聽一只螞蟻對世界的看法。一些‘西部詩毀于‘大,毀于大而無當,是因為總在‘仰望,忘了‘俯身。但‘俯身有時比‘仰望重要,至少同樣重要。一首好的詩,應該是‘大與‘小的完美結合,是風格、意識和性別上的‘雌雄同體。”

2013年,沈葦寫下了《沙》一詩。他在詩中如是呼吁:

數(shù)一數(shù)沙吧

就像你在恒河做過的那樣

數(shù)一數(shù)大漠的浩瀚

數(shù)一數(shù)撒哈拉的魂靈

多么純粹的沙,你是其中一粒

被自己放大,又歸于細小、寂靜

…………

你逃離家鄉(xiāng)

逃離一滴水的跟隨

卻被一粒沙占有

數(shù)一數(shù)沙吧,直到

沙從你眼中奪眶而出

沙在你心里流瀉不已……

此處的“沙”是大地上蕓蕓眾生的代名詞,也是卑微存在的縮影,它以象征的方式給人以啟迪。親切,安靜,直抵人的內(nèi)心,每一個字都如同一個音符,在生命的琴弦上蹦跳、滑動。開篇是一個祈使句,作者仿佛以老友的口吻面對虛擬的讀者,講述塵世間的傲慢與謙遜,放大與縮小,沉思自己有如沙粒似的生命。其中,“逃離家鄉(xiāng)/逃離一滴水的跟隨”泄露了一定的自傳性,“被一粒沙占有”既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隱喻,也是類比后的一種新的自我認知。詩中向讀者指出,“空間已是時間”,這里的轉換仍然與地域性的情結有關,“埃及”、“印度”、“撒哈拉”、“塔里木”這四個地名具有極強的歷史主義導向,文明與荒涼相互作證,其所顯示的包容性甚至吞噬了大西北空間的浩瀚性。

最后,我想引用詩人在《喀納斯頌》的句子來結束本文:

——風景俯下身,貼近我臉頰:

我啜飲它,也被它深深啜飲……

是的,我“也被它深深啜飲”了。恍惚間,一個念頭掠過腦海,當我在閱讀一行行詩句時,而這些游動的詩句又何嘗不是在閱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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