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可慧
一
五年前,微藍小區(qū)的“自殺事件”轟動全城。死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化著好看的妝,一身素衣,微笑地靠在墻角。手腕上的血滴答滴答地往下流,另一只手緊緊地握著麥克風??呻x奇的是,警察抬走了她的尸體,卻始終拿不下她手中的麥克風。
余音未消,這以后,接二連三地有人聽到半夜天臺上女人的歌聲,聲音像極了那天哼唱的女子,氣若游絲,卻始終沒有斷去。據(jù)說,一個三十出頭的年輕男人去了趟天臺,第二天就瘋了:被人發(fā)現(xiàn)時,他一個人坐在垃圾桶邊,一邊吃著垃圾桶里的香蕉皮,一邊唱著誰都聽不懂的歌。
這樣一來,“天臺鬧鬼”事件仿佛成了一個鐵板釘釘?shù)氖聦?,也變?yōu)槲⑺{小區(qū)的標簽。
幾年內,許多原住人紛紛離開了微藍小區(qū),連小區(qū)的物業(yè)也在兩年之前撤走了??帐幨幍谋0彩液推鹆嘶覊m的崗亭,讓小區(qū)看起來格外凄涼。
我去微藍小區(qū)尋租單純是因為便宜。我也沒有料到,自己竟然有勇氣去這個著名的事件集散地——微藍小區(qū)。但是,生活所迫,沒有錢只能向沒有房子妥協(xié)。
畢業(yè)之后的第一年,我和許多人一樣,成了城市的孤兒。微薄的試用工資,遠在千里之外的家,生疏的同事關系,以及抬頭望不到熟人的地方,每天,我只能靠不停加班刺激著自己的存在感。
有時,深夜回家的時候,甚至在某一瞬間,覺得自己成了一個流浪的女鬼,看不到每天的日升日落;連回到自己所在的賓館里,也是躡手躡腳地飄進來又飄出去。我的頭發(fā)很長,被風吹過,一定是蓬散的、凌亂的。白色的衣服是我們的工作服,老板說,干凈會讓人清醒,可我卻覺得,白色讓我荒涼。
房東先生以每月五百元包水電費的“友情價”熱情地要求把他頂樓的房子租給我。
頂樓,離天臺只一堵墻的位置。我掙扎了一下,還是答應了。
這個價格遠遠低于附近任何一個公寓的價格。其實,我根本不認識他。所謂的友情價,不過建立在他已荒蕪的小房間終于有個外地人不知好歹地打來電話求租,對他來說真的也算是福音。
比想象的更糟糕一些。打開門的一瞬間,我的感官一下子封閉在一種壓抑的空氣里,陳舊的家具里發(fā)霉的味道,屋頂?shù)谋诩堃蝗θΦ赜〕鼍G綠的漬跡,地面瓷磚上的灰塵厚厚地堆在那里,讓人不忍觸碰。那一刻,我終于明白了什么叫“毫無人氣”,什么叫“陰森可怖”。
王小鞋和我站在房子門口,我們快被壓彎的背部,是我在這個城市的整個家。我抬了抬頭,像是一個奔赴戰(zhàn)場的壯士,沖進了房間。
住在微藍小區(qū)對面的青春小區(qū),王小鞋更像是一個老人,歡迎一個新客人的到來。雖然我真的很久沒有去她家,連住址都只停留在了數(shù)字上。
我一邊與她瑟瑟發(fā)抖地講著著名的微藍小區(qū)五年前的離奇事件,一邊焦慮地從一個房間踱到另一個房間。我知道她知道,這個城市里的人誰又不知道呢!想著從今夜起,要一個人住在離天臺最近的地方,我只能用無限的絮絮叨叨來顯示我內心的慌張。
王小鞋一臉的不屑,時不時投送的眼神好像在嘲笑我的神經質。
她當然不能理解我,一個夜晚在天臺唱過歌的女子怎么能理解另一種女子的不安,就像一個不曾在天臺唱過歌的女子怎能理解她們的淡然。
從在縣城成為鄰居開始到在同一個城市同一個大學成為校友,我認識的王小鞋都是個很內向的人,唱歌這件事除外。
天生一把好嗓子和天生美貌一樣,是值得注目的,美貌的人自然有人來瞻仰她的美貌;會唱歌的人,也會有人欽慕她的聲音。十六七歲的朋友圈里,在天臺上聽王小鞋的歌,是最美好的事。我們透過白紗布,一首一首的歌就這樣隔著白白的紗線滲透出來,絕不旁支逸出,直勾勾地挺進我的耳朵中,成為那么多年時常出現(xiàn)在我夢中的聲響。
到達這座城市之后,我就很少聽到王小鞋唱歌了。她的心里大多數(shù)時候只住著她自己。公司每半年一輪的末位淘汰裁員制,把她們一個個地變成了脖子上架著刀的雞,一不留神,就會被割喉殺死。世間的祥林嫂都是被生活逼迫的,誰愿意喋喋不休地說著一切。殘酷的制度下,沒有人可以輕而易舉被留下,連干了十多年的老員工也不例外。而今年一季度,王小鞋的業(yè)績在她們全公司是墊底的,再這樣下去,刀子會落,她會走,連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去哪里。
唱歌不過是空閑的衍生品,而它早已從一個只有工作和睡覺的叫王小鞋的生命里滾蛋了。
二
晚上的微藍小區(qū),鴉雀無聲。連腳步聲和樹葉的沙沙聲都覺得響的地方,來來往往的人,都不自覺地端起了一顆小心翼翼的警惕心。
每個人都低著頭走路,從不說話。偶爾看看前方,便從原本盯著地面的眼神翻起一點眼白,掃射一下周圍的動靜。死氣沉沉,造物者就是所有人,與所有人有關。
在夜晚的時候,看到的年輕人,都是一樣的,和自己一樣,千篇一律異鄉(xiāng)人。所謂的“流動小區(qū)”大約就是如此,送走了一批年輕人,迎來了一批年輕人,沒有人去留戀,也沒有人被留戀。
怪不得那天,王小鞋一邊拿著掃把揮舞著墻角的千絲萬縷的蜘蛛網,一邊念叨著:這么辛苦的,有意思嘛!人還不如蜘蛛呢,住了那么久,一點都沒嫌棄這小地方。
那你怎么不回家呢!但我終是把這句話咽了下去。城市的誘惑和回家的誘惑,在年輕的時光里,總是不停地博弈著,此消彼長。不想回去和不愛家是不同的,就像留在這里和熱愛這里有時也并不等同。
不得不說,每次夜晚,我走入樓梯口,總會不自覺地吸氣,樓層越高,腳步就越快。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敢朝天臺的方向走一步,甚至連看一眼都不敢。一到門口,便以最快的速度把鑰匙插進孔里,然后使勁把門關上。我終是忘不了那個從沒聽過,卻時刻害怕聽到的天臺的歌聲。甚至一度,我受不得任何聲音,尤其是歌聲。
包括認識袁靚,我對門的鄰居;因為聲音,也變得那么的倉皇。
那天,我剛走到樓梯口,一個女人的歌聲,空靈地回旋在六層樓梯的墻上。其實,是袁靚。
深夜十一點三十分的樓道里,雖開著燈,但碰到陌生的聲音都是會害怕的,更何況是微藍小區(qū)。
我下意識地認為鬧!鬼!了!
我的腦子里立刻拼湊著一個女鬼的模樣:這個女子啊,眼睛冒著血,一滴一滴地往地下落,她拿著麥克風在樓梯間里唱歌,她是來找人的,找和她一樣的女子的魂魄。她需要肉體來安放她的靈魂。
我的背部滲出了細細的汗珠,然后是手臂,然后是額頭,然后全身都是。
徘徊在進退不得的樓梯口,我覺得自己像是個即將或上刀山、或下火海的好漢,往里面走是越來越近的天臺,往外面走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
心都快到喉嚨口了,卻始終找不出答案。
我躲在墻角,小聲地打電話給王小鞋。
見鬼,我聽到歌聲了!
聽筒對面的回聲讓她的聲音變成了年少時聽到的感覺,連說話也變得優(yōu)美,不斷地刺激著我的耳膜。顯然,她是在外面,并且是在一個空曠的地方。
沒大腦的陳一寧,開著燈還有鬼,你不知道鬼不往亮處走的嗎?
王小鞋的罵聲連同她拼命拍打硬物的聲音,清晰地傳到我的耳朵,震得我清醒。
我沒有問她在哪里。許是在加班,許是在游逛,再許是一個人躲在墻角抽煙,或者喝啤酒?她的內向讓她并不喜歡袒露心聲,時間久了,我自然也會不記得去關心她的一切,順理成章。
我的腳一步步地往樓梯間里挪進去。聲音一直沒斷,哼哼地延續(xù)著,拉長在樓道里。安靜果然是聲音傳播最好的介質,哪怕是聽不清吐字的嗓音底的回旋,也可以猜測出她到底在唱什么歌。
我飛快地跑上樓梯??斓介T口時,一個穿著白裙子的姑娘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看到我滿臉的汗,她的歌聲停住了:你剛到這里租房子嗎?
其實,我已經在這里住了二十多天了,只是一直沒有遇見對門的主人而已。對門住著人這件事,我早就知道。早起的關門聲都快成了我的鬧鐘,而夜晚的關門聲則是催我入睡的口令。打通著睡眠到人間這條路的聲音,讓我有了強烈的依賴感和歡愉,有時,熟悉一個人,是不需要見面的,可以從聲音開始。
我叫袁靚。
袁靚。我上下打量著她。表情是年輕人的表情,還是打著雞血的年輕人的表情——驕傲與疲憊以及一覽無余的妝容,雖早已被空氣融化,像一團爛泥鋪在她的臉上,但依然看得出好看的輪廓——她是看重自己的這份工作的,打扮證明了一切。她竭力把眼瞼撐到最大,盯著我看,讓我毛骨悚然。
我叫陳一寧。我握住她伸過來的手,和周圍的空氣一樣冰涼,分不出溫度。
夜已那么深,與一個不熟悉的人多說一句話,顯然是浪費時間。把自己暴露在屋外遠沒有在屋內來得有安全感,我們都知道。
我給王小鞋打電話報平安:唱歌的是袁靚,我對面的鄰居,很奇特吧。
袁靚。王小鞋重復了一聲,真是一瞬間的事。
你認識?
我不認識。
三
如果沒有前些年的鬧鬼事件,這個小區(qū)與別的小區(qū)真的沒有太多的不同。兩邊郁郁蔥蔥的草叢,雖然雜草都快超過我半身高了,但依舊迸發(fā)著茁壯的生命力。道路是寬敞的,當初的設計者是按照高檔小區(qū)的標準建設的。但他大約也沒有料到,這樣的寬闊卻與如今整個稀稀拉拉的格局形成了最扎眼的對比,尤其是白天,小區(qū)更是很少有人走過,偶爾能遇見的,也大多是頭發(fā)花白的老人。
在六十多天沒日沒夜的項目設計之后,老板給我放了一個完整的假。我終于看到了微藍小區(qū)中午的陽光,以及微藍小區(qū)白天的景象。
小姑娘,你剛來?一個老頭拄著拐杖走過我的身邊,他幾乎是邊走邊說的。
他回過頭朝我笑的時候,我仿佛看到了若干年后的自己。我想,興許會更慘一些,興許一無所有,興許永遠只能是一個沒有固定地址的城市暫居者,想到這,我的心情一片冰涼。
冰涼真是有一種延續(xù)性,它就像是扎根在無形間的曲別針,緊緊地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你想逃都逃不了。我收到了從未在休息天給我電話的老板的電話,不過這不足以讓我驚嚇,驚嚇的永遠在后頭。
很抱歉,因為種種原因,我們將對一部分年輕員工進行考核,然后從中裁去二分之一。你是其中參與考核的人員之一。老板說得很利落,我想,他應該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我。六十多天的沒日沒夜的趕工終于把一張五十萬的設計單子圖紙完工了,卻在當天晚上被拉進了有可能卷鋪蓋走人的隊伍中。難怪讓我休息那么多天,是怕我哭暈在辦公室吧。
我說:謝謝。
除了謝謝,我想不出更好的詞語來表達我無法言語又極力克制著的心情。我怕我忽然打開話匣子就會忍不住哭出來。一年多的時間里,我像是機器上的一顆螺絲釘,緊緊地跟著機器轉,一刻也不敢停歇,所有的業(yè)績我都參與了,甚至更多。
可這有什么用呢。一個人的重要性永遠只是在別人心中的定位。
我躺在沙發(fā)上,老板的電話擊倒了我,是的,這就是天大的事!就像是空中被扔下的物體,撲在了冰涼的地面,怎么都分不開。
一瞬間,眼淚順著臉頰落了下來,我的心也停在了屋頂?shù)奶炫_上。恐怖是恐怖的殺生劑。我覺得我該去看看那里,并不是為了死亡。
我開門的一瞬間,天臺上跑下來一個驚惶失措的姑娘,她臉色慘白,一路尖叫著,連滾帶爬地往樓下跑。
死人了!死人了!
死人了?
我下意識地往門里退了一步。門口立刻熱鬧了起來,四面八方的人趕到這里,這是我見過這個小區(qū)最多的人,密密麻麻地擁在天臺下的樓梯上,像一只只伸長了脖子的動物,朝著天臺的方向獵取一種快感。
嘖嘖,天臺又出事了。年紀輕輕的,有啥可以死的呢!
我踮起腳尖,一個操著本地口音據(jù)說是街道社事辦的女人用她龐大的身軀堵住了門框,空氣晃動著她渾身的肥肉,左一下,右一下,遲鈍與麻木滲透在她的肉體里,我只能從她偶爾施舍給我的縫隙中看。她嘆著長長的氣,臉上卻沒有悲傷,倒是時不時皺起的眉頭,吐露著她的不耐煩。
下來了,下來了。有人低聲說。
白色的布遮著死者瘦小的身體,從我的眼前抬過。這分明是一個不明情狀的物體,被人好奇地圍觀著。穿制服的人走得很快,落在硬木板上的尸體,輕飄飄地在他們的手中一晃一晃,還可以感覺得出之前的熱氣。一雙白色的高跟鞋,一副紅色的指甲油,一根干凈的馬尾,顯然是一個姑娘。
所有人都怔怔地立在那里,樓道也安靜了下來。他們離去的隊伍,像是送走了一個陌生的老熟人,有千言萬語,卻在一步一步的腳步中消失殆盡。
我關上門的那一刻,眼淚就干了。
四
女人死后的幾天,我的心情頗不平靜。她白色的高跟鞋上的假鉆,扎著我的眼睛,不停地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一直扎進腦子里。我們假想著讓自己光彩奪目,甚至寄托在一雙普通的鞋子上;可是,始終掩蓋不了自己的底氣不足。
老板的信息里,清晰地寫上了下個月需要完成的目標和需要保持的名次。這個目標的業(yè)績量是從前頂峰時期的兩倍,顯然,他已經把我這個設計員的職位轉為了“業(yè)務員+設計員”。
我不知道那些天,自己為什么總是失眠,不知道是因為即將面對的現(xiàn)實,還是為了那天死去的女人,抑或是那時不時傳來的聲音——哭聲還是歌聲。
我失眠了。
失眠的感覺是很奇特的。那一刻,所有的記憶都會自動切斷,而自己也會把自己放在一個無聊、無趣的位置,五官大開。
一切都是無意識的。
我真的聽到歌聲了。
一個女人,她在唱歌。歌聲緊緊地纏繞著天臺,從天臺與天花板的間隔中冒出來。起音是帶著哭腔的,像葬禮的哀歌一樣低沉而婉轉,含著她模糊不清的詞語,我都可以感受到她淚流成河的模樣。一首畢后,就停歇了,接著繼續(xù)重復。那是同樣的歌,循環(huán)往復地出現(xiàn)著,就像開水蓋子上的水蒸氣一樣,一滴一滴地滲透在我房間的空氣里,然后一圈一圈地把我包圍起來。我是掙脫不了的,它是進了空氣的聲音,我只能像一只束手就擒的野獸,一邊顫抖,一邊等待天明。
那一刻,我想換房子的,至少離開這里。每個深夜都那么強烈。
房東真的很聰明,他讓我預付了一年的租金,以租十一個月送一個月的優(yōu)惠價格讓我高興地把錢掏出來,還連聲說謝謝。但前提是,違約就把所有的錢吞沒。他大概是不放心我吧,或者是不放心來這里租的每一個年輕人。把我們用錢拴起來了,是他們安心的最好方式。
到了白天,想搬家的念頭就不那么強烈了。白天和黑夜的心情總是不同的,或許心情也有白天和黑夜之分。
一天早上,袁靚來敲我的門,讓我感到意外。她似乎也很意外我在家。開門的時候,我們一臉的驚悚,然后相視而笑。事實上,除了那次深夜照面之外,都已經快一個多月沒有遇見了。
“你有臉盆嗎,要特別大的。”袁靚站在門口,腳邊的兩只臉盆已經塞滿了衣物,像極了一個撐飽的快要吐出來的胃,全然沒了伸縮能力。她的手上還濕淋淋地抱著一堆,水滴答滴答地落在我的門口?!笆嗵煜匆淮我路?,非得洗個完整。待會上天臺去曬衣服。”
天臺!我的心忽然抖動了一下,背后的汗毛一根根地豎在那里,扎得我生疼。
袁靚沒有看出我的心思,我也決不讓人看出來。我們笑瞇瞇地面對著對方,像個老朋友一樣,彬彬有禮地回應彼此的情緒。許多時候,人與人離得很近,事實上卻又很遠。
袁靚,你在這里幾年了?
今年是買下這套房子的第六年。我有許多同事都住在這附近,比如望江小區(qū)、青春小區(qū)。
我也有老鄉(xiāng)住在青春小區(qū)。和袁靚說的時候,我想到了王小鞋,興許以后還可以和袁靚一起去青春小區(qū),我找我的王小鞋,她找她的同事。
叫什么。袁靚問。
你不認識,王小鞋,我老鄉(xiāng)。
袁靚愣住了,不知是被王小鞋這個怪誕的名字吸引了,還是別的事,手中的臉盆斜成了四十五度角,水倒了出來。不過很快,她又邁開了腳步。我怯生生地跟在袁靚身后。袁靚扭動著腰肢,有力地向前蹬,一看便是走著一條熟悉的路。
你經常上天臺?
袁靚沉默著,沒有說話。
這天臺晚上有過奇怪的聲音,你聽到過沒?我小心翼翼地試探她。傳說只是傳說,把傳說放在嘴上,總顯得愚昧了些。于是,我一邊含糊著不說,希望她能先開口,一邊一直盯著她看。
可她還是沉默著。
這是一個幾乎沒有什么不同的天臺。一個四四方方的天臺,一個經過風吹雨淋地面已沒有光澤的天臺,一個墻角長著青苔許久沒人清理的天臺。許多件經久未收的衣服立在天臺上,像是無人認領的孩子,在陽光下耗盡了水分,直挺挺地立在那里。穿過一件件衣服的時候,燥熱的衣角觸摸到了我的皮膚,燥熱也只是空氣的溫度,與衣服無關。
其實,我聽到過歌聲。我盯著她,只覺得一張陌生的臉上,有了一種猙獰,青筋凸起的脖子,以及深深陷下去的鎖骨,讓她顯得更瘦了。
忽然,她使勁地抖著她那件還掛著水珠的白外套,水濺了我一身,我透過掛滿水珠的鏡片,沉默地看著袁靚的臉,模糊不堪。
五
突如其來的裁員消息,讓辦公室的氛圍有點緊張。不過是個導火索而已。一群面和心不和的小年輕干脆放下了原本的面具,再也沒有所謂的謙讓與和諧。
為了在最短的時間里完成客戶的設計,讓他們付錢,以記上自己業(yè)績,所有的人都鉚足了勁,在任何可以努力的地方努力,甚至包括這張臉,也極盡所有的力量來雕飾。這假想的加分項,冥冥之中帶著“以色事人”的味道。
我從前是多么不喜歡把這些化妝品一層一層地粘到自己的臉上??蛇@一次,我也買了很多化妝品。買的都是最貴的。
那些涂滿脂粉的臉讓我想起了京劇演員的臉譜。他們畫上了各種各樣角色的臉,才可以扮演各種各樣的角色給別人看??晌覀?,沒有妝容的我們,才是我們啊——可能不好看,可卻是真實的自己,可以看到皮膚的纖維拉動的細胞在做怎樣的運動。肌理是有美感的,不是化工的涂料所能代替的。
可我還是買了。我一點一點地把它們涂在自己的皮膚上,一點一點蓋上了自己的臉。我不熟練,我只能拼命地上粉,我覺得越多才是越好吧。我還用口紅,我也用眉筆、睫毛膏,我終于把自己畫成了一個不那么熟悉的人,有點像袁靚,有點像王小鞋,還像許許多多我遇見過的人。她們的樣子精致地撲在我的妝容上,怎么都下不來。
我終于理解了什么叫困獸。我們都很像,卻不得不爭斗得你死我活。高高壘起的設計圖紙,是我們改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品。單打獨斗的開始,就是誰與誰的話都很少,生怕被對方抓住了錯處。人人自危。
給王小鞋的手機打了好幾通電話,都沒有通。王小鞋是不會讓電話關機的,內向的人做事更加嚴謹,這是我多年生活經驗所得。事實上,她也的確如此。她在電池只剩百分之三十的時候,就四處找充電的地方;如果只有百分之二十,她就會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百分之十以下,哦,她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也決不讓它發(fā)生。這是她性格決定的。
打不通電話的那一刻,我的腦子里突然浮現(xiàn)出天臺死去的女子,我知道王小鞋不會;但她是我在這座城市里最親的人了,我不能讓這萬分之一的可能發(fā)生。
我撥通王小鞋辦公室電話。電話通了,原想俏皮地打趣,對面卻是一個男聲。
我找王小鞋。
王小鞋?我們沒有這個人。周圍傳來一個女聲,在說些什么,男聲突然就恍然大悟。然后,充滿歉意地說,哦,哦,不,以前這是她的電話,不過她已經辭職了,有一段時間了,你可以打她手機試試。
辭職?
至少兩周前,因為我已經來公司兩周了。
他掛了電話,匆匆忙忙。我想起王小鞋經常告訴我,不要太拼命,因為這個世界,沒了誰依舊可以運轉。公司也是一樣的,舊人會來,新人會走,一切如昨。王小鞋這種略微消極的心態(tài),已經有一段時間了。老板有意無意地安排她一些其他的與工作并不相關的事,比如去十公里以外的公司送資料,讓她沒有辦法專心地研究訂單,而老板執(zhí)意在中途把訂單交給了另外一個人。這個訂單有四十萬,如果有這個訂單,意味著王小鞋至少可以半個月不用再擔心排名。我不敢告訴王小鞋我的猜測:明眼人都能看出,老板已經把她放入了下一份辭退的名單。
王小鞋很快給我回了電話,幾乎是在我給她公司打完電話的那一瞬間,就回了過來。讓我不知道如何跟她對話與安慰她。
你在哪?
我在上班啊!
哪里?
還能哪里,原來的單位你不知道嗎?如果我沒有打公司的電話,我會相信她自然而然說出的話,因為不假思索。
沒什么,問問你近況,好像很久沒見了。我絲毫沒有怨恨她的謊話。王小鞋習慣性地把自己保護和偽裝起來,是她這些年面對自己的方式。也是許多年前了,我還在大學里,她已經工作了。不知為了什么事,她來學校找我。坐在學校外面不足十平米的小飯店里,一邊吃著三塊錢一碗的炒米粉,一邊大口喝啤酒。喝的啤酒是最差的,連牌子都沒有。我們用牙齒把蓋子掀開,然后咕嚕咕嚕吞下去。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王小鞋喝酒,也第一次知道王小鞋酒量很差:喝了一瓶就開始說胡話,結結巴巴地語無倫次。
都給我滾蛋!都給我滾蛋!王小鞋滾到了黑乎乎的、有著煤渣的地上,白紗布后面的人都給我滾蛋!
前一刻玩笑似地說那些年在天臺上的事,后一刻,她已經怒氣沖天。我又給她遞了一杯。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她還欠一杯,把她想說的話說完。工作讓她有點訥言,她心情好的時候才不訥言,不過這樣的時候很少,這些年,越來越少。
王小鞋來見我,在三個月以后的盛夏。她穿著一件肥大的外套,把整個人圈在了里面,然后來找我。我看不到她的手,看不到她的腳,甚至看不到她的脖子,她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包裹在里面。
她仿佛一下子老了許多,在她對我笑的那一刻,掩蓋不住的皺紋細細地刻在她的眼角,特別明顯。于人來說,老是一種感覺,與年歲無關。想起她辭職后應該也不好過,我的心沉了下來。
她看到我的臉,輕蔑地發(fā)出了一聲“呵”,這是一張多么熟悉的臉,而現(xiàn)在,我們的臉卻已經是一樣了。
我很怕她已經知道我知道她離職的消息,于是,說得格外小心翼翼:你最近可好?
她點點頭。我以為她會在我面前放聲大哭,至少說說之前發(fā)生的一切??伤牡ㄗ屓撕ε拢揖谷徊恢老乱痪湓撜f什么。
你對面住的是一個姑娘,叫袁什么?
是,叫袁靚,挺美一姑娘。我看到王小鞋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下來,她輕蔑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仿佛怎么都睜不開,也不知道她在看些什么。
袁靚。
你認識?
我不認識,上次不和你說了嗎?王小鞋的聲音里有一點點焦慮吧,她自己可能根本沒有感覺到。直覺是,她們至少聽到過彼此的名字,可我不敢說。
我們單位也要裁員了。我可能是被裁的其中一個。真倒霉。我撇了撇嘴。
同命的人惺惺相惜。王小鞋咧了咧嘴,怪誕的笑容和松了眉毛的臉,讓她看起來還像個可愛的活物。她什么都沒有說,就這樣靜靜地聽我講話。我不講話的時候,她就靜坐。這些天郁積了太久的情緒,隨著我的踱步,自言自語地從我口中說出來,輕描淡寫,其實字字錐心。
有時想,如果真的失業(yè)了,就回我們的縣城去。每天,騎車上班,然后辦公室里坐上一整天,回家有老母的飯菜,睡自己的床,周末呢,不用加班,睡覺,看書,遛土狗。
她下意識地在沙發(fā)上翻了個身,掉落的袖子翻起了她手腕上細細的條紋,雖然已結痂,卻像一把刀,無比刺眼。
六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辦公室里架起了一種叫“白紗帳子”的玩意。一個姑娘不知從哪里買了個圓盤底座,扛到自己的辦公座位旁邊。圓盤底座加一根搖搖晃晃的細桿子,白紗布蓋在上面,活脫脫變成了一個皇后的黃傘蓋。
黃傘蓋就好比是面紗吧,我們是看不到她的,但她卻可以看到我們。凌駕于自己搭建的世界,她晃動著馬尾辮在白紗上一掀一掀的,已然是擺出一副要與人隔絕的樣子。
老板,你可別怪我,我這也是無奈之舉,晚上睡不好,中午睡不了。
老板看了一眼,就走開了。裁員帶來的業(yè)績增長是驚人的,每個人都像是被逼上梁山的好漢,準備最后一搏。他是個很懂得自己要什么的老板,現(xiàn)在他就想著來一碗錢。
姑娘對著我們的斜眼露出了勝利的姿態(tài),那張看不清的臉啊,都能感受到那么一瞬間的得意忘形。
這樣可好,沒過多久,辦公室像下了一場春雨,開滿了黃傘蓋。年輕的男子,也全然忘記了自己是個男人,在背后掛起了一塊長長的白紗布,羞答答地把自己埋了進去。
辦公室里彌漫著越來越寂靜的氣息,主動隔絕果然比被動隔絕更讓人安靜。
我也搭起了黃傘蓋,從眾是一種很可怕的心理,我卻沒有拒絕。
在大大的白紗布里,我想起了小時候,在天臺看王小鞋唱歌的自己。只不過,這一次,我在里面,別人在外面。萬物的巧妙就在于,在一針一線之間,可以讓外面的人朦朦朧朧,卻讓自己得天獨厚地清晰異常。
我的電腦、我的辦公桌、我的咖啡還有我的身體,成了我的空間里唯一的存在,它們相看兩厭卻無法分離,一如我和我的工作,互相緊拽著,雖然已經精疲力盡地面對彼此。
老板說:離季度考核只剩下最后一星期了,一星期后,會定下第一批留下的三個人和裁掉的三個人。成為這些提前勝利和提前出局的人,都是幸運的,至少不會像懸在半空中的酒瓶,不知道自己是被收留還是被打碎。
好幾個夜晚,在單位里繪圖的時候,我的腦子都抽了筋。小時候,腦子抽筋是“罵人”的,如今卻要用這個詞語來疼惜自己,算不算一種諷刺?
腦子,我忘記它是什么構造了。但我知道有很多神經,這些神經管理著身體、管理著思考、管理著每一處,甚至管理著自己的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能在什么時候做些什么、得到什么、做怎樣的自己??稍谀且豢?,腦子突然像被什么龐然大物壓制住了一樣,整個人就癱瘓了。反抗最劇烈的是眼睛,它不停地跳動著,跳動著,撕扯著與眼廓連接的神經。我睜著眼睛,卻什么都看不清。我只能閉上眼睛,生怕它不小心掙脫了神經,滾了出來。這絕不是什么戲謔,是生理性病癥。我沒有告訴別人。
沒有夜晚的夜晚,左邊、右邊、后面、前面黃傘蓋下的眼睛總時不時地盯著你看,你泄氣了,她們依舊努力;你努力著,她們更努力。每個人辦公桌上摞起更高的文件袋,哪怕是空的,也在向別人示威。誰都不知道誰的心思,就像誰都不知道誰的業(yè)績。
失眠伴隨著越來越近的季度考核,越來越厲害。
我忽然不再那么害怕天臺的歌聲,它們生動地出現(xiàn)在我的耳邊,雖然可怕,卻又貼著我的心情,匍匐前行。
是一只只受了傷的小貓吧,在天臺的地板,在黑色的夜晚嗷嗷大叫。
或許是一頭頭牛兒,根本熬不住這滿天繁星、又悶熱異常的氣候,叫不出大聲,只能哼哼不已。
那么,或許是獅子了。它抖動著渾身的毛發(fā),卻發(fā)現(xiàn)跑不出天臺,在深深的夜里,咆哮。
我聽到了很多的聲音,多得我?guī)缀醴植磺辶?。它們都是一啜一啜的聲音,顫抖著吐音,含糊不清。那些不知道名字的歌曲啊,就這么一點一點地傳進我的耳朵里。
是她在哭?還是他在哭?或許根本沒有人。
猛地一抬頭,自己的枕邊已經濕透了。
一個人在床上,腦子卻怎么都安靜不下來,像一堆茅草啊,就這樣擱在我的腦子里,理不出任何頭緒。我想知道深夜跳樓后,整個世界的動靜,會不會比那天在閣樓上抬下的女子更讓人焦慮,他們看著我的表情到底是怎樣的,惋惜、嘲笑、抑或是難過,是不是還有那么一點點的感同身受。我起床了,把窗打開,可是還沒站上去的時候,我又想到了另一種方式——割腕。我也想試試割腕,用細細的刀子切割自己的靜脈,以最快的速度打電話給120,在他們來救我的路上,感受人間究竟有沒有死神這個玩意。那些死而復生的人說了,快死的時候,會走在一條很黑很黑的胡同里,如果走下去,就是死了;如果突然亮了,就是回到了人間??傻镀€未起,翻了個身,這念頭又是一干二凈了。
老板的電話來了,深夜通知,在我還沒睡著的時候,鈴鈴地把我驚醒。他說,明天要找我談談。
這個電話好像比預想的早了許多。
也好。
七
這是十一點五十分的晚上。
袁靚一個人坐在天臺的樓梯口哭,她小聲地哭泣,在空蕩蕩中,卻顯得格外大聲。天臺的冷風灌進樓梯里,我不敢上樓。
夜晚的天臺,看起來果然比白天更加陰森可怖,一個個不明形狀的倒影印在地上、門上以及墻上,拼湊出面目可憎的圖案。我不敢朝天臺看。
她坐在樓梯口。我直直地站在她的對面,面對著她低下的頭,一時不知所措。
袁靚。
我喚她的名字,她的名字是從我的喉嚨口冒出來的,不知不覺。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打破這種氣氛,壓抑,或許會更壓抑。
聽到有人叫她,她從手窩里吃力地把頭抬了起來。她的包隨意地放在手邊,在她抬頭的那一刻被狠狠地擠到了一邊。
我看到了她已經哭花了的臉,這是我第一次穿越過厚厚的粉塵看到她。她的眼淚像一陣下過的大雨,淋濕了她的面容,流淌著笨拙的污垢,讓人無法辨清。
我想起之前見過的她——自己的容貌、自己的衣著、自己的包,再抽象點是自己的狀態(tài),永遠是那么地精雕細琢,像是千年不變的浮雕,任憑風吹雨打,也讓自己維持著當初的清晰異常。
可這一次,當粉脂隨意地散開在她的臉上,細細的眼線一層層地暈開,以及口紅,都染滿了皮膚,是決意告別的樣子,這分明是一個不必再化妝的小丑啊。換作平時,我會笑,可我看到她滿手的淚水,只想哭。
難過的人總讓人觸景生情,難過的人見到難過的人,會更難過。我把自己安放好,小心翼翼。
她見我坐下,便把頭靠在了我的肩上。于她,或許我是誰根本無關緊要。
你怎么了?
你發(fā)生什么了?
你辭職了?
你被領導批評了?
你沒錢了?
她沒有回答我,我不停地問她,她依舊沒有回答我,我依舊在問。
喋喋不休。
沒有聲音的樓梯里,我與她依偎著,緊緊地,忽然覺得像依偎著自己。
袁靚終歸是比我好許多,就算她有再多的痛與苦,再多的委屈和難堪,這里至少有她的房子,是自己的房子,想哭的時候,可以哭一輩子,有人想安慰她的時候,也知道住址。而我,卻是一個沒有房子也沒有家的人。
我的老鄉(xiāng)剛沒了工作,我也可能馬上要失業(yè)了,你看,老板剛給我打電話,我快沒工作了。我冷笑了一下。水泥是冰涼的,從臀部、胃一直涼到了心里。
她沒有讓我扶她進門,開門的一瞬間,我被禮貌地攔在了門外。白紗布的一角吹進了門縫,荒涼地落在我的視線之外。目光所及之處,凌亂的藥片,散在桌子上。桌邊的一角,還有一個話筒的金屬柄,裸露在外頭,舊的,銀白色的,在視線里閃著透亮的光芒。
袁靚,無論發(fā)生了什么,請不要太難過。我隔著門對她說。她點點頭。
她點頭的那一刻,我也點頭了,這句話,也是我對自己說的。
八
這興許是在公司的最后一天了,我做好了準備。
辦公室里,黃傘蓋依舊盛開在那里。只不過有的地方有人在,有些里面卻空空如也。
在的人都在努力地敲擊著鍵盤,噠噠噠地飛快,容不得一點停歇。他們是在緊張,可我們不。我們是站在黃傘蓋外的人了?;蛟S過不了多久,就要與這熟悉的辦公室告別了。沒有地標的我們,像是一群解脫了的孩子,微笑著,緊張著,卻又輕松著。
一寧,你會留下,憑我的感覺。
不,你會。
不是我,是你。
是你。
是你。
是你。
我們早已放下了原先的盔甲,彼此恭維著。我們都知道,這是第一次彼此恭維,也是最后一次了。一切化為塵土,分出了勝負,了卻了恩怨,從此天涯路人了。
王小鞋,我今天就會有結果。也許過了今天,我就沒有工作了。我給王小鞋發(fā)信息,我緊張的時候,常常會給人發(fā)信息,大多數(shù)時候是王小鞋。
老板從我的身邊走過,他沒有側目,也沒有接受一擁而上的問好,只輕輕地笑了笑。我躲在別人身后,一直顫抖著。
一寧,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因為我早就沒有工作了。
你有沒有記得我家對面的袁靚,她好像也失業(yè)了,上天不公。
我的鼻子酸酸的,心一下子沉到了海底。一種莫名的情緒纏繞在我的周圍——那些辦公室的白紗布,好像一幅幅挽聯(lián),在我們點滴過去的時間中,唱著彼此的哀歌??勺诶锩娴娜四?,卻并不知,還以為霸著這個自己,便是全世界。
老板對我說了兩個字:恭喜。我就知道自己要留下了。我的業(yè)績是第一名,意料之外。可我聽到這個消息,不知怎的,卻哭也哭不出來,笑也笑不出來。
老板給了我十天的假期當作獎勵,王小鞋站在了我的門口。她說她要成為我的鄰居。她已經在我到來之前,把所有的一切整理完畢了,整整齊齊地放在房子門口。
袁靚呢!我問。
王小鞋笑了笑,空空如也的房子里,布滿了厚厚的灰塵,已是很久沒人住過的樣子,除了白色的墻壁之外,什么都沒有。我像一只受了驚嚇的小鳥,狂亂地跑進了房間,一張女人的臉撕碎在我的腦子里,一片一片剝落在我的眼前。
昏睡了四天后,我覺得自己應該去趟醫(yī)院。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自己該看什么病,可最后想了想,還是掛了精神科。
醫(yī)生,我得病了。
她并不屑于一直看我,只看著我的病歷卡,管自己寫著一堆的蝌蚪文。后面有很多排隊的人,他們看起來都很正常,和我一樣,涂著妝,拎著包,精神抖擻,像一群等著面試等著收留的人。
她來不及與我多說,掛號是一種形式,和問診一樣,空虛而沒有意義。
什么???
腦子有病。
有癥狀嗎?
見鬼……見鬼了。對門明明住著個女人,現(xiàn)在卻發(fā)現(xiàn)什么都沒有。她在,她真的在,你一定以為我說的是瘋話,我沒瘋。還有,每天晚上天臺的歌聲,唱得我焦躁不安。我的激動不已讓自己都有點驚訝。
她訝異地抬起頭,這是她從頭到尾唯一一次與我對視。
“微藍小區(qū)。”
她吐出這四個字。
對,就是微藍小區(qū)。
最近有什么壓力嗎?
單位要裁員。不過我已經做好走的準備,雖然我現(xiàn)在被留下了。
我頓了頓。病歷卡里的字越來越多,還沒等我說完,她已經寫完了。上面赫然寫著:臆想癥。這是我唯一看懂的三個字。
醫(yī)生,我該怎么辦?
吃藥,放松心情,靠自己。
她沒有再抬頭,把病歷卡一扔,不偏不倚地落在桌子角上。我抱著一堆有著長長名字的藥和一張妝沒有化開的臉走在回家的路上,沒有任何的情緒。我認命,我接受,我不去躲藏。
王小鞋在門口等我,她好像知道了什么一樣,一邊抽煙,一邊微笑著。結痂的細紋,淡淡地落在她細長的手腕上,已不那么明顯。
她拿出她的病歷卡,上面寫著:臆想癥,住院治療后,基本痊愈,后期觀察即可。
(責任編輯: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