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雪波(蒙古族)
這是我們剛才來的路嗎?王文的質(zhì)疑沒什么力度,只是問問而已。
干裂的鹽堿地面,腳底下碎裂時哧喇哧喇發(fā)響,也許這響聲誘惑了他提問的欲望。
初夜無月?;囊暗纳峡找呀?jīng)布滿星星,每顆星星看起來都在向你微笑。然而它們善意的微光,還不足以照得清地面上的路徑。
沒問題,這條小路我已經(jīng)走過兩趟了。同行的青年晃了晃手里電筒,部分自信也來自于它,盡管射出的微弱黃光已證明電快耗盡。青年的一張臉,十分稚嫩,頂多十八九歲的樣子,身材也比瘦高的王文矮了些。
你都走兩趟了?王文聽后陡增信心??吹贸?,他的膽子還沒有比自己小十多歲的青年大,聲音怯怯的,唯恐驚動了黑暗中的什么。也許出于禮貌,他并未問青年因為何事走過兩趟。
二人繼續(xù)趕路。腳下鹽堿土片的碎裂聲,猶如狗在用尖牙嚼碎干透的骨頭片,干校過年偶爾殺牛,丟棄墻外的牛骨頭被野狗啃吃時就會發(fā)出這樣的聲音。也像鄉(xiāng)下孩子冬天站在河邊嚼冰塊,喀拉喀拉的,冰塊在嘴里的碎裂聲聽著十分美妙誘人。
他們就這么踏出美妙聲音,默默地走著。
你說,村供銷社那壇酒缸里,真的沒有酒了嗎?王文問青年。
我看、是沒了吧。
可我,明顯聞到一股強烈的酒味兒。王文的鼻子上揚,似是還在捕捉那個味道。
那個胖子,把酒缸底都亮給你看了呀。
也許,他另外還藏著一缸呢?在他的里屋庫房。
那就不好說了。青年說得心不在焉。似乎對酒的事不怎么上心。
他是成心的,不想賣給我們。
那為什么呀?村民大多又沒錢買酒。
你別覺得不好聽,在他們眼里,我們——不是好人。
青年本想做爭辯,想了想放棄了。數(shù)百號從城里下放的知識分子和干部,集中生活在荒野上一座大墻院里,統(tǒng)一穿勞動服,分連排營管理,可又不是軍隊或民兵,算什么?離此不遠處有一家勞改農(nóng)場,就是這么個建制。干校,當然頭上冠著很多好聽的紅色帽子,被譽為靈魂深處鬧革命之熔爐,可人家附近村民們卻不這么想。有一次他們集體浩浩蕩蕩步行到公社聽傳達最高指示,就聽見背后有人指指點點說,看,這些帶工薪的勞教犯們,訓練得多齊整!
見青年無話,王文安慰說,你會很快離開的,剛分來的學生,只是來充數(shù)的。
二人又走了半小時五十分鐘或更多的時間。腳底沙沙聲,已讓他們聽木了。
這真的是我們來的路嗎?王文再次提出疑問,聲音稍稍提高。
應該是呀,你看看這手電光,明明照出一條路嘛。青年把手電筒抬高往前照了照,一條黃線像路又不像路似是而非地照出很遠去。
咱們歇會兒腳吧,有點累了。要是咱們走的對,按時間算快到了,就十里路嘛。
青年聽他話停下腳步。二人就地坐下,喘口氣。也把心定一定。
你的名字,為何叫郭爾羅斯呢?郭爾羅斯是什么意思呀?王文拍了拍自己發(fā)酸的小腿。然后點上一支兩毛八一盒的藍色迎春牌香煙,那會兒月薪三十五塊的都抽這牌子。
王老師,郭爾羅斯是蒙古部落的一個姓氏,據(jù)說是成吉思汗女婿的后裔。青年邊說著,也拿出自己九分錢一盒的無圖案白皮經(jīng)濟煙。他剛參加工作月薪只有二十八元,一年后轉正升到三十元,他還擠出點貼補更困難的老家農(nóng)村爹媽,抽不起兩毛八的。王文遞給他一支自己的迎春煙,他搖搖手沒好意思接,說習慣了抽這牌子,換牌子咳嗽。
成吉思汗女婿?你們祖先還是皇親國戚呢,呵呵。王文的笑聲不無譏諷,那會兒帝王將相都不招人待見。
出生的事,我是沒法自己選擇,只好隨遇而安了。青年郭爾羅斯也自嘲。
往后我就叫你小郭吧,行不行?王文知道剛才的譏諷有點那個,客氣地征求意見。
隨你好了王老師,叫全稱是有點長,有時我自己也煩。小郭不在意,是爺爺給起的名,老忘不了祖宗,可祖宗也沒有關照過我什么,反而老受牽連。
二人默默地抽著各自的煙?;囊暗囊箍罩校h散出一股苦澀嗆人的兩種煙味兒。
有酒就好了,這會兒?一口多美。王文還在為沒買到酒而耿耿于懷。
還可以壓壓驚是吧?王老師是城里人沒走過鄉(xiāng)下夜路,有點害怕,我知道。小郭逮住機會也嘲諷一句。
我害怕什么呀?沒走過夜路是不假,可我比你大著十多歲呢!天上還有這么多亮晶晶的星星陪著,我怕什么呀,有月亮就更好了,那就更有詩意了。王老師是中學語文老師,文采好,三派聯(lián)合成立革委會時充滿激情的宣言書就出自他手,很愛面子。小郭對他的好感是春節(jié)干校聯(lián)歡,一直想當詩人的他朗誦了普希金一首詩《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也許氣氛太正經(jīng)又有點強作歡樂,加上剛來干校陌生和緊張,當朗誦到“一切都是暫時的,轉瞬即逝……”就卡住了。臉憋得通紅,全場靜悄悄的,都定定地瞅著他嘴巴張了又張,就像瞅著跳到岸上來的一條魚在張嘴巴。這時,有個聲音在墻角黑暗中提了詞兒:“而那逝去的將變得可愛?!?/p>
下來后他才知道,救自己的就是王文老師。從此,有事無事就往王老師那兒湊。
今晚王文跟人打賭去村供銷社買酒,喊他做伴兒時,他二話沒說就從被窩里爬起,穿上衣服跟出來了。
你就真的那么愛喝酒,好那口嗎?小郭問。
也不完全是,還不是被趙排長和那幫家伙逗激的!
干校晚飯后,休息一小時學習一小時,然后上炕睡覺。一個排二十多名學員,在一間舊倉房里搭了南北炕睡,有時免不了相互逗笑幾句,常常因誰放了一個臭屁而爭論不休。今晚入睡前趙排長說了一句,聽說西村供銷社來酒了。這下不要緊,一提西村,全排人都來了情緒,加上來酒。原因是,他們這排的“忠”字舞輔導員,就是來自西村的一個女“知青”。校部規(guī)定晚飯后集體跳“忠”字舞,開始由專門去學習的政工干事輔導,大家站成幾排隨著政工干事魁梧的身板手揮紅寶書學跳。校部對學員們笨熊似的舞姿以及懶散的樣子不滿意,尤其王文和小郭這一排,幾次點名批評。
有一天傍晚,寒風蕭瑟中他們齊齊站立正等著跟隨政工干事那寬闊臀部完成這一晚禱儀式,突然,大家的眼前一亮。
同學們,我是你們的新輔導員,我叫魯紅霞,西村的北京知青。
聲音清靈如鳥叫,梳著兩個羊角辮子,黃軍帽黃軍衣扎著軍皮帶,胳膊上的紅衛(wèi)兵袖章顯得格外耀眼鎮(zhèn)人。大家先是一愣,轉而喜笑顏開。尤其當魯紅霞轉過身子,屁股沖著大家做示范,青春女孩子的臀部在大家眼前左扭扭右扭扭,與細腰雙肩形成柔美的異性曲線舞動,然后她再轉過身來雙手捧著紅寶書向右側方向扭舉,一雙被皮帶扎腰后更顯凸出的豐滿胸部,隨著舞姿猶如兩只管不住的小兔子往外竄越而出,于是這群在大墻干校里呆了太久的老爺們一個個如打了雞血般興奮起來。很快他們排的“忠”字舞,比賽中拿了全干校第一。
小郭這會兒看著黑暗中模糊的王文老師臉蛋,這樣說,現(xiàn)在看來,趙排長說供銷社來酒,純粹是逗你玩兒的。
不會吧,當排長的消息多。
他們想了想當時的情景:趙排長先放出供銷社來酒的話,爾后又說,誰有尿性現(xiàn)在去打來三斤酒,好喝的比拼一下,酒錢由他出。他還點名王文愛喝酒,學“忠”字舞時又老愛向魯紅霞請教舞蹈動作,西村知情點正好挨著供銷社,激王文應該跑一趟,借此還可見到紅霞輔導員糾正動作。說完,趙排長大咧咧不懷好意地呵呵一笑。
這下,南北兩炕上被窩里閑得無聊的這幫家伙們,忍不住都樂開了。拿某個人開涮逗悶子,松弛下自己心情,已成這里的風氣。昏暗的燈光中,王文的臉有些發(fā)紅。有人替他辯護說,王老師不是那樣人,他是認真,追求動作的完美,是吧王文老師?
對對,我就想跳得準確一點而已。這么一說,可憐的王文不知自己又跳進套子里去了。
就說嘛,為了證明自己清白,你就給他跑一趟,心正不怕影子斜嘛。
如此一來,王文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去,證明清白?不去,不清不白?
有點欺負人了哈,人家王老師別看是寫大文章的,可膽子小著呢!那天挖土,竄出個老鼠他扔下鐵鍬就跑,這會兒天這么黑,他哪兒敢走夜路呀?有人說這話還是火上澆油。
王文終于忍不住,“噌”地坐起。掀開被窩賭氣說,去就去,有什么呀?那夜路不是人走的嗎,我知道今晚是躲不過了!郭爾羅斯老弟,能陪我走一趟不?
一直在心里氣不公的小郭,這會兒自然沒有退縮。
有人立刻也拿他揶揄:魯輔導員老拽著小郭出列,給大家做示范,你去也正合適!
怎么啦?我一個單身青年,就是跟魯紅霞搞對象了也不犯法,你吃的哪門子醋?你們這些有老婆孩子的老爺們,腦子里產(chǎn)生惦記她的想法都是犯錯誤!小郭這話一甩出,頓時一片安靜,那人立刻閉嘴。
小郭不慌不忙下炕,走到趙排長鋪位前一伸手。
錢!
真去呀?
把人都逗激了,哪能不去?快拿錢,大排長說話算數(shù),別耍賴。
就這么著,王文郭爾羅斯二人夜走西村十里路,來打酒。現(xiàn)在默默坐在這里,想起來都有些荒唐。酒沒打著不說,順便真的到隔壁看一眼魯輔導員,也撲了空。二人好一陣失落??嘈@趟算是徹底白跑冤枉路了。
咱們還是趕路吧王老師,已經(jīng)大半夜了。小郭先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
好吧,是該趕路了。王文扔掉煙屁股,像是扔掉什么不快的思緒。
他們繼續(xù)向前??汕霸谀睦铮吭谀膫€方向?
手電筒的光,愈加的不頂用了,小郭使勁晃了晃,似乎又亮了些。黃黃的弱光,勉強照出仍舊似是而非的一條線。迷惑人的這條線,繼續(xù)引誘二人走了半個小時。然而,想象中早應該到的干校大院,已然無影無蹤。難道魔鬼把它搬走了不成?
王文再次站住了,問小郭,咱們走的路,真的對嗎?
他把左手腕湊在小郭手電筒前面,低著頭看表,然后失聲說,都快夜里一點了!我們走了足足兩三個鐘頭,來的時候我們只走了一小時哎!
是嗎?不會吧?有這么長時間了嗎?小郭不大相信,也低頭看王文手表,這才驚愕地叫起來,天啊,真是走了兩個多鐘頭!差在哪里了?你看看,手電筒明明照出一條路了呀!
他抬起黃黃的手電光,向前照射。
你把手電筒給我。王文從小郭手里拿過電筒,向東西南北四個方向都照了照。這下可好,每個方向,同樣都照出似是而非的像路的一條黃線。很顯然,他們走過來的根本不是什么路,只是沿著一條手電光線走來而已。
壞了,是手電光騙了我們!回干校的那條小路,我們遺失在哪里了?我們這是走到哪里來了?小郭頓時一臉的疑惑,叫苦起來。
黑暗中的茫茫荒野,在他們四周無限擴張。站在沒有月亮的星光下,黑蒙蒙夜色中往哪個方向看都是一個樣子?;囊暗囊?,死般寂靜。
看來咱們偏離小路太遠了!我想,可能是從干校北邊的野灘上直接穿越了,干??隙湓谖覀兩砗?,我們應該往回走才對。王文這樣說。
往回走?往哪兒?原路?原路在哪兒?往這兒?往哪兒?
小郭拿手電往回照了照,干裂的鹽堿灘上根本沒留下他們腳印,辨別不出任何痕跡。往哪兒照都一個樣,顯黃顯白的鹽堿土地面攤在那里,分裂出無數(shù)的一踩便發(fā)響的紋絡向四處擴展而去。
我們究竟是走到哪里來了?小郭再次發(fā)問,摘下棉帽,揪自己一頭亂發(fā)。
迷路了,咱倆是迷路了,小郭,這可咋整?膽小的王文,聲音變得抖抖的。
小郭四處查看,在左側二三十米處發(fā)現(xiàn)有一棵孤零零的老樹,他頓時泄氣。低語,王老師,我們可能走進干校東北邊那片野狐灘了,有一次趙排長派我隨牛倌找牛,好像來過這里。
野狐灘?說鬧鬼的那個野狐灘?王文身上一陣顫栗。村民曾傳言,野狐灘上有一只百年老狐,變幻人形誘惑人迷路,引進這片荒無人煙的鹽堿灘,再趁他們累倒后吸血。
也叫鬼打墻,人進了這里后鬼迷心竅轉來轉去,總是走不出去。奇怪了,這里離干校足有二十里遠,我們真的是被鬼牽魂了,莫名其妙就走到了這里!小郭心悸,來回轉著圈。
突然,從那棵孤樹上傳出夜貓子啼聲,嚇得二人一哆嗦。
王文揪住小郭的胳膊問,那個鬼狐、是不是已經(jīng)來了?
這時的小郭也有些六神無主。但畢竟是個農(nóng)村長大的孩子,野外的事兒經(jīng)歷過不少,壯著膽子安撫王文說,沒事,王老師,那是貓頭鷹叫,沒事,有我呢。
王文看看他欲言又止。意思再明顯不過,有你才迷失在這野狐灘。太倚賴,太相信那個該死的手電筒了,還有點自負。但他沒說出口。自己沒有資格埋怨人家,事兒是他經(jīng)不起攛掇一時性起鬧出來的,也是自己喊這個仗義的小伙子出來做伴兒的。
我兜里有一根鐵釘子兩寸長,釘牛棚時留下的,可防身。王文說。
小郭笑了。覺得王老師好癡。
釘子興許也管用,王老師。實在不行,咱們就坐在這里干等天亮就是。咱們哪兒也不動,天一亮,太陽一出,什么都可以看清楚了,就能找到方向回去了。小郭畢竟有點膽識,也有主意,未亂了方寸。
嗯,這法子行。王文立刻贊同。片刻后又遲疑,恐怕不行啊小郭,離天亮還有五六個鐘頭那,這大冬天的夜里坐在這兒,不到半鐘頭就得凍僵了。
王文說的不假,就停下這會兒工夫,他們身上已經(jīng)開始發(fā)冷。剛才趕路出的熱汗落下后,汗?jié)竦膬?nèi)衣如冰袋裹著身上,不由自主打冷戰(zhàn)。保持身上熱度唯有運動才行,寸草不長的鹽堿灘想取火自然是不可能,只能繼續(xù)走,或者原地跑步。
原地跑步?萬一,真的引出來那只老妖狐咋辦?我可不想讓它吸干了我寶貴的血,我還想把它獻給革命路線,獻給共產(chǎn)主義偉大事業(yè)呢。王文使勁擺手,說得一本正經(jīng)。
于是,二人選擇趕路,離開這里再說。其實小郭這會兒也心里已發(fā)毛,不想在這兒干等天亮。可問題是,往哪個方向邁步好呢?雖然通過北斗星能確定東西南北大致方向,但最好是選擇更接近干校的方向。另外,他們現(xiàn)在所處的位置,真的是在干校的東北邊嗎?他們真的從干校北面穿越了嗎?他們究竟身處何方?經(jīng)一番討論,二人重新陷入一片茫然。
小郭回頭,向剛才走來的那個方向遙望。突然說,王老師,你看,那邊遠處,好像有個燈光!
應該是偏西北的方向,真像是一個燈火在閃亮,很微弱,顯得十分遙遠,看上去小小的若有若無。它的位置比天上的星星低了很多,光也沒有星星那般明亮醒目。
不會是鬼火吧?王文悄悄地問。
鬼火是發(fā)藍綠色,而且來回走動,我在老家夜里見過。這光發(fā)黃色,固定的,絕不會是鬼火。小郭十分肯定,從方向判斷,那塊兒應該是干校西村靠北邊些,不是說生產(chǎn)隊搞夜戰(zhàn)嗎,也許那是個夜戰(zhàn)的照明馬燈。
差不離,可能就是照明馬燈!王文這回認可小郭的判斷。同時,二人腦子里不約而同映現(xiàn)出挑燈夜戰(zhàn)的魯紅霞倩影。
他們決定走向那個燈光。那個燈光讓他們感到溫暖。在這暗黑寒冷的荒野上,有什么比這更迷人更溫馨,更讓人感覺到心里尚存一絲希望呢。
拖著變沉重的腳步,王文和郭爾羅斯重新走上希望的荒野。
足下的鹽堿土被踩聲依舊,漫漫黑夜的窒息般包裹依舊。唯一不同的是,他們有了方向。心里也有股莫名的沖動,熱乎乎的。覺得黑夜沒什么,荒野沒什么,老鬼狐也沒什么。趕夜路如此迷失,感覺真美妙,比那些躺在被窩里睡大覺的排里人有趣多了。也許他們還睡不著呢,惦記著他倆深夜不歸。讓他們想入非非去吧,這很好玩兒。
小郭你剛才說,去西村的這路都走過兩趟?王文還是忍不住問,也是找話說壯膽子。
是啊,兩趟!小郭的聲音清澈,透出某種自豪。
為什么事呀?給廚房打醬油買鹽嗎?
不、不,小郭遲疑了一下,是送魯紅霞輔導員回去。
唔?送魯紅霞回去?王文的眼睛頓時睜大了,黑暗中格外的亮。
對啊,她去給別的排輔導,傍晚回去害怕,非得叫我給她做伴兒。
難怪嘛,她老是帶你去給別的排做示范。王文語氣中掩飾不住幾絲羨慕。埋怨般說,走過兩趟今晚還走迷路了,你光顧說悄悄話,忘了記路吧?
沒、沒,說哪兒去了王老師,路上跟她都是交流跳“忠”字舞的心得,她選我做示范也是因為我在校時跳過,動作比較規(guī)范。沒有迷路是那會兒太陽還沒落,傍晚能看得清路。也沒有進村,趙排長說,送到村口就馬上回來。
趙排長?是他讓你送紅霞的?
你以為呢,沒有領導的話我哪兒敢擅自亂走啊,人也是他請來的!咱們排挨批評后,他親自去西村,通過村書記請來的魯紅霞做輔導員。
原來如此。王文若有所思,眼睛望著前方那盞迷人的燈光,幽幽地說,小郭,依我看,其實你和紅霞倆挺般配的。
去,去,又說哪兒去了?人家是首都北京來的知青,我一個土包子,哪里配得上人家呀?我心里有點喜歡她是不假,可不能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啊。小郭如實吐露內(nèi)心,他很相信老大哥一樣的王文老師。說完,輕輕嘆口氣。
王文不再說話。邁動著瘦長的兩腿,小郭緊走幾步才能跟得上。
小郭看了看他,笑說,王老師,我知道,你也挺喜歡魯紅霞的,是吧?呵呵。
不不,沒那個事兒,你可別瞎說。
我沒瞎說,趙排長他們那么擠兌你,是有道理的,每當魯紅霞一出現(xiàn),你的眼睛立馬就亮,話也變多,想著法兒湊近她,別不承認。小郭停頓片刻,眼睛望著遠處那迷人燈光,有些想入非非,低語道,話說回來,誰不喜歡她呢,臉蛋長得那么好看,身材又那么迷人,高的高低的低,說話的聲音好聽得像百靈鳥,這樣的女孩子誰不喜歡呢?喜歡她,并沒有錯是吧王老師?
沒有錯,那有什么錯?但說清楚,我真不是像你和他們說的那樣,我只是……
你只是想糾正舞蹈動作,跳的更完美些,我知道,哈哈,哈哈。你呀,真是王老師!
黑夜里,小郭的笑聲有些夸張。
王文為掩飾尷尬,也跟著嗬嗬兩聲。
兩人的腳步聲,明顯的不怎么整齊了。
疲憊的感覺,強烈地襲上來。王文提議休息片刻。
兩人站在那里,先撒了泡尿,身上都激靈一下。然后,默默地坐下。屁股下的土地,這會兒已不是干裂的鹽堿地了,而是長著野草的坨崗子,生硬的蒿棵子有些扎屁股。謝天謝地,由于奔來燈光,他們終于擺脫那個鬧鬼的野狐灘了,正如陷入沼澤的人抓住一棵救命的樹枝。不過,抬眼望去,前邊的燈光依然還在較遙遠的地方閃爍,不是說到就能到,他們還得走很長一段路才行。這沒什么,心里有方向的人,身上總是有股子使不完的勁頭。
不知走了多久多遠,當他們幾乎筋疲力盡快走不動時,終于抵達了那盞燈的所在處——西村北洼地打谷場。這時,東方的地平線上正在展露出那無數(shù)的文學作品中描述過的迷人的魚肚白。魚肚白,究竟是什么白呢?累慘的小郭,倒在打谷場上柔軟的苞谷葉子上時,望著遠處天際的那個魚肚白笑了,向語文老師王文說,王老師,看,魚肚白!你給學生常講的魚肚白,就這個樣兒。
王文聽后也樂了。
他們的旁邊有根柱子,柱子上就掛著那盞馬燈。它,如一盞神燈高擎在那里,在晨風中微微搖曳,為黑夜里迷路者們指明方向。不過此時,在魚肚白光芒投射下,馬燈已顯得黯然,變得毫無生氣。沒過一會兒,也許燈油耗盡,燈芯跳了兩下,就滅了。
打谷場上,空無一人。王文和小郭好生奇怪。那些熱熱鬧鬧農(nóng)業(yè)學大寨挑燈夜戰(zhàn)的社員們,這會兒都哪里去了?難道天亮回家睡大覺嗎?守護打谷場的老漢告訴他們,出事啦,社員們都回村開群眾大會呢。
二人一驚,問出了什么事。
老漢豁牙的嘴里噴著唾沫星子說,咱村書記把魯紅霞,叫人給逮住了!
二人聽后頭都大了,拔腿就往村里跑去。
當他們趕到時,群眾大會已經(jīng)散。警察拘捕了中年村書記,原來他領著魯紅霞搞夜戰(zhàn),在谷倉里搞了另一樣子的夜戰(zhàn),被緊盯的民兵連長捉獲。魯紅霞哭哭啼啼,梨花帶雨成了淚人,捂著紅腫的眼睛期期艾艾訴冤,她是受欺侮的,清白的,村書記是找她來談話的。上邊政府的“知青辦”都來人了。從北京來的女知青出事,這是大案子,政治案子。盡管那個可憐的村書記被帶走時嘴里一個勁兒喊冤枉,說是兩人相好??蓻]人聽他的。到這份兒上了,誰還敢相信他的話呢,就是相好,你也相了不該相的好,摘了不該摘的花兒。作風問題,是個嚴重的問題。
魯紅霞向知青辦來人提出堅決要求,自己已經(jīng)沒法在村里呆下去了,政府必須還她公道,送她上工農(nóng)兵大學或招工安排工作,讓她離開這塊受欺凌的地方。不然,她要進京找國家知青辦告狀。知青辦干部自然是一通安撫和同情,理解她的要求。答應先帶她離開這里,其他的事兒回去再商量,需要逐級報批。
供銷社旁邊,知青點門口。王文和小郭遇見正匆忙整理行李的魯紅霞。
看見他倆,她變得很高興,如見了老朋友。
這時候的她,臉上又恢復了往日的陽光燦爛。人依舊的美麗大方,笑聲如鳥唱,身上哪兒都在亂顫。絲毫看不出,剛才還是個受侮辱嚶嚶啼啼哭泣的可憐女孩兒,頹廢傷心要死要活的樣子。
原來是你們二位?也聽到信兒了?消息傳得可真快,感謝你們倆特意來看我。這里的苦日子算是熬出頭了,我要選擇上大學。都答應兩年了。
聽了此話,二人怔住。掉進五里云霧。誰答應她兩年?村書記?知情辦?或者是誰?
又聽見魯紅霞在那里說,干校你們這幫臭老九也挺好玩兒的,尤其你們這排,愛好寫詩的人特多。小郭你贈我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騙了你》,王老師別看是書呆子,還送我高爾基的《海燕》,哈哈,就數(shù)趙排長最有意思,說是自己創(chuàng)作的革命詩歌,我念給你倆聽啊:紅日當頭照,我把忠舞跳,解放全人類,一點不疼腰。哈哈,瞧人家這詩,夠偉大吧!
說著,魯紅霞把一沓子牛皮紙信件拿出來掂了掂,遞過來說,還給你們吧,我要跟這里做徹底的告別。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
王文的那雙眼睛,幾乎要從眼眶里冒出來。完全傻了。
他驚心動魄地看著完全變陌生的這個女孩,滿胸疑惑:難道是野狐灘的妖狐,在這里復現(xiàn)?那個曾經(jīng)的無限美好的女孩,哪里去了?是個幻覺嗎?
魯紅霞似乎來了興致還有話說,開導他倆道,困頓在荒野上紅色大墻里的革命熔爐里,詩寫得再好,也不可能把你們煉成鋼鐵塊兒的,日子久了還會變成廢渣兒,需要自救啊二位,尤其小郭你這么年紀輕輕的。我是向這片廣闊天地獻了青春獻了自己,夠了。
說完,魯紅霞提著箱子一扭一扭走了。
王文搖頭又似點頭,忽然想起什么,手伸進衣兜里,緊緊攥住一疊紙。他兜里,除了藏有一根鐵釘子,還有一疊折得整齊的紙。那是他新寫的一首長詩:維納斯之歌——獻給紅霞。
兜里攥著那團紙,他向前緊跑兩步,后又頹然停下。
這邊的小郭呢,呆呆地望著那個正在遠去的無比誘人的身影,突然感到心里變得很空,似乎見到一個美麗的泥塑像,正在碎裂,潰塌,變成一堆散落的石灰。有種撕裂般的疼痛。一股莫名的哀傷襲上心頭,他好想哭。
兩人誰也沒聽見供銷社那個胖子,正向他們搭話。
喂,還打酒嗎?賣給你們,今日個,爺高興!
不知他為什么高興。
這時候日頭已晃晃的了。聽見東邊干校那兒,傳出軍號聲聲。
責任編輯 郭金達
責編手記:
一個時代一種特征,在身處逆境者身上往往反映得更加明顯。在那個不平凡年代,一位老師一位學生,都懷著純樸之心前往干校,對生活抱有期待,對美麗女孩懷有憧憬。然而錯綜復雜的現(xiàn)實卻毫不留情地襲來,將心中的美麗擊得粉碎。生活并不單純,女孩也遠比想象中多變。這是人心險惡?亦或時代本就如此無奈?思考留給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