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墻的曾入高宗夢,釣魚的也應飛熊夢。受貧的是個凄涼夢,做官的是個榮華夢。笑煞人也么哥,笑煞人也么哥,夢中又說人間夢。 去年今日題詩處,佳人才子相逢處。世間多少傷心處,人面不知歸何處。望不見也么哥,望不見也么哥,綠窗空對花深處”。
這首《叨叨令》曲是元代文學家吳文質所作,嘆來嘆去還是文人騷客對浮世若夢的哀怨??刹皇菃??好好的一個泱泱大國和皇帝宗室,讓金人“連鍋端了”!這樣的凄慘境遇,不解釋成恍若做夢又能怎樣?古今幾多醉生夢死,書來都是傷心事。和吳文質一樣舊夢重溫往事的,還有南宋文學家吳自牧。他撰寫了一部二十卷的巨作,《夢粱錄》。吳自牧以“緬懷往事,殆猶夢也”之語,記載了南宋臨安的郊廟、宮殿、山川、人物、市肆、物產(chǎn)、戶口、風俗、百工、雜戲、寺觀、學校等,為了解南宋城市經(jīng)濟活動和手工業(yè)、商業(yè)發(fā)展以及市民生活和都城面貌,提供了充盈的史料。書中妓樂、百戲伎藝、角抵、小說講經(jīng)史諸節(jié),為探詢宋代文藝的珍貴文獻?,F(xiàn)如今一些家常日用的成語,也出自《夢粱錄》里。如,成家立業(yè)、買笑追歡、湖光山色、開門七件事等?!段淞峙f事》、《東京夢華錄》、《夢梁錄》三部偉大書籍,均是通曉兩宋城市經(jīng)濟文化、市民生活、都城面貌以及宮廷禮儀的一把鑰匙。此外,掀開兩宋歷史面紗的傳世著作,還有沈括的《夢溪筆談》、洪邁的《容齋隨筆》和王應麟的《困學紀聞》。
若論北宋滅亡的原因,可以羅織為政治腐敗、豐亨豫大追求奢華并揮霍、防范弊端政策不力、強干弱枝并奉行守內(nèi)虛外、外敵著實強悍……三言五語也說不清楚,但眾口一辭的事實是:繁榮不等于強壯,富庶不等于久安。南渡后,偏安小朝廷站穩(wěn)腳跟卻依然延續(xù)北宋時期的生活模式,依舊維持現(xiàn)實的富庶與繁華。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這般詩意的表達,融化在了一幅幅傳世畫作里,滌蕩情思,可謂詩情畫意也?!睹肥D圖》,是南宋畫家馬遠的經(jīng)典之作。畫中一側山崖側立,臘梅倒垂,清淺的一泓淡水中,三五成群的野鴨正嬉戲。山石以大斧劈皴法畫之,犀利硬朗。余下來的,便是輕盈歡愉的小野鴨了。那極為尖刻生硬后的舒緩余韻,是由畫中大幅留白營造的。這一情感空間的駕馭,是畫家詩意的表達。畫面呈典型的對角線構圖,山石、梅干居畫面左上,梅枝走勢也突顯畫家的構思。小野鴨們起到了平衡畫面力道的作用,既穩(wěn)定畫面的張力,又使畫意生趣盎然,一幅畫就這樣“活”了起來。此畫構圖靈巧、輕快、膽大,但對物像描繪的技法上卻生猛剛烈。這樣相反的兩種視覺感覺,讓畫作剛柔相濟、呈中和之美。此畫既不柔軟也不孤絕,就是如此的恰到好處。山崖之上,兩株梅樹一上一下,紅白相映,錯落自開。紅梅枝干虬曲,取蒼龍?zhí)胶V畡?,這倒垂曲折的梅枝是畫家特有的技法,有“拖枝馬遠”之謂。畫面左下方的白梅與紅梅呼應,俯仰成趣?;ǘ溆蒙埸c染而就,此乃正宗馬家“宮梅”。小鴨雖小,卻精細不茍,毛羽燦然,各具情態(tài)。畫家將自己的姓名“馬遠”,以近似點苔的筆法藏于巖石下部空白處,稍不留心會讓人遺誤為點苔之筆,足見畫家的膽大與心細。
《踏歌圖》是馬遠的又一力作。畫面清氣、仙氣至極,不沾染一絲人間世俗煙火氣。美學氣質與唐朝書法家褚遂良的書風頗為相近,干練、清瘦、孤高、明麗、不拖泥帶水。然而此仙境之“語境”,則是為了表達風土民情。畫面上方儼然仙境,下部則是表現(xiàn)南宋首都臨安農(nóng)家“踏歌”的歡樂場景。踏歌源自民間,興起于兩千多年前的漢代,最盛行的是唐代。大唐盛世,歌舞升平,不少唐詩記載下這樣的場面。如李白的《贈汪倫》:“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宋代每逢元宵、中秋,都要舉行盛大的踏歌活動?!缎彤嬜V》里描寫:“中秋夜,婦女相持踏歌,婆娑月影中”。宋寧宗趙擴把王安石的一首詩欣然題跋在畫面上方:“宿雨清磯甸,朝陽麗帝城。豐年人樂業(yè),垅上踏歌行”。此舉點明了畫的主題,也擺明了南宋皇帝對太平盛世的企盼和偏安現(xiàn)實的沉醉不醒。遠景奇峰聳峙,淹沒在了仙氣繚繞中,似有宮闕依稀,云霞淡抹。中景留白頗多,拉遠了世俗與仙界的距離,依舊迷??侦`。近景田垅溪橋,巨石踞于左邊一角,疏柳翠竹掩映,若干老農(nóng)歌舞于田垅之上,帶著幾許醉意和顛狂。畫家用簡約的線條、清淡的色彩,將山巒環(huán)繞、溪水圍抱的畫面布局,切割得層次分明又淡化了邊界感?;煦缱栽谄渲?,遠山高不可攀,近石凌厲方硬,樹木挺秀多姿,人物歡呼雀躍。馬遠繪畫師法李唐,山石仍用斧劈皴,大斧劈皴極其果斷利落。臥石與秀峰主要用大斧劈皴,秀峰上兼用了長披麻皴。山石的拙重與人物的靈動,險峰的峭拔與水紋的柔和,形成了兩兩對立的辯證統(tǒng)一關系,豐富了畫面的層次和意境。樹木枝干呈下偃之勢,這依然是馬遠本人的獨門技法。此幅畫作,大局上并不是邊角取景構圖,但在具體處理上融入了邊角取景法則。所以不以雄偉見長,而以輕巧取勝,絕無北宋山水畫那種中堂聳立的壓倒氣勢。
馬遠字遙父,號欽山,原籍河中(今山西永濟),生長在錢塘(今杭州)。他的生卒年已不可考,為南宋光宗、寧宗兩朝的畫院待詔。馬遠與李唐、劉松年、夏圭并稱“南宋四大畫家”。馬遠的曾祖、祖父、伯父、兄弟、兒子一門五代都是畫院畫家。其曾祖馬賁擅畫花禽、人物、佛像,初創(chuàng)“馬家”畫風,乃北宋徽宗朝宣和畫院待詔。祖父馬興祖是高宗紹興年間的畫師,精于鑒別古代文物,工花鳥,擅畫人物。伯父馬公顯與其父馬世榮在人物、山水、花鳥畫上無所不工,紹興年間任職待詔,并賜“金帶”。馬遠之兄馬逵擅畫山水、人物、尤工花鳥畫,造詣頗深。馬遠之子馬麟工人物、山水、花卉,曾為畫院祇侯。這樣的赫赫家史,在世界美術史也是絕無僅有的。馬遠本人擅畫山水、人物、花鳥,畫法深受家學影響;山水畫取法李唐,筆墨高古,常透著靈動清冽的畫意,并最終形成了自我風格。他筆力清新勁健,皴法硬朗、來清去白。用筆上,馬遠擴大了斧劈皴法,擅用勾線畫法,畫山石以帶水筆作大斧劈皴,用筆直掃,方硬有棱角;畫樹多橫斜之態(tài),瘦硬為屈鐵,樹干用焦墨,樹木花卉多用夾筆;畫水用各種不同的筆法,把平遠、迂回、盤旋、洶涌、激撞、跳躍和微風泛起的清波,畫得十分傳神。山水畫多畫江浙山水,善于取景,喜寫邊角小景,常能以偏納全,故有“馬一角”之謂。繪畫風格上,山巒雄奇、峭峰直上不見頂,絕壁直下不見腳;或近山參天而遠山則低,或四面皆空僅畫一孤舟,突顯詩意和藝術氣象。人物刻畫,栩栩如生,取材廣泛,多畫佛道、貴族、文人雅士、漁樵、農(nóng)夫等,閑雅軒昂?;B常輔以山水清潤為景,意趣生動,富有詩情畫意。界畫樓臺精工,略加襯染,平添精致完美的筆勢。
馬遠的繪畫,以簡取勝,以詩意融畫,這在中國傳統(tǒng)繪畫中是很少見的。如此大膽又堅決的“舍”,除了畫家筆下描摹的“模特兒”,江南水鄉(xiāng)自帶有一種含蓄和溫婉的謙遜之外,還有更深一層的美學背景。宋代以文立國,自開國皇帝趙匡胤黃袍加身,建立大宋,就采取了重文抑武的施政方針。這樣的政治環(huán)境,一方面加強了中央集權,另一方面經(jīng)濟文化空前繁榮。宋真宗和宋仁宗時期,步入了盛世。史學家陳寅恪曾言:“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文學家、詩人、畫家、書法家、理學家、史學家等文化領域的大批精英人才,集中和抱團,營造了空前強大的文化氛圍。在這樣的大氣場下,舉手投足、家常日用都散發(fā)著文化的氣息和詩意的味道。詩人最講究的,就是要“兜著”、“揣著”的那股子勁兒,也可謂之含蓄、也可謂之蘊藉、也可謂之雋永。總之,宋代的整個美學氣息,猶如一枝清淺,點到為止,點到就好;崇尚越少越美,越淡越香,越簡越秀。宋代當世,以及其后到現(xiàn)如今,世間最彌足珍貴的當屬汝瓷了。汝瓷不管是形制還是顏色,都是極簡極淡極純凈。奢華揮霍的皇帝,什么華貴的物事用不起,可宋徽宗偏偏最愛的還是汝瓷。那么樣乍一看,毫不炫目的器物。汝瓷擺放一案,靜靜的宛若茉莉花香:低調(diào),內(nèi)斂,淡雅,盈潤,有君子之風。欣賞這樣的美,需要具備極高水準的文化底蘊,才懂得世間何為大美。閃亮富貴雍容的,自然也很美。但美之張力無窮者,永遠是那些安靜的、純凈的、不膩的、百看不厭的。這樣的美學氣質,仿佛汝瓷身上的一抹天青,好比臘梅的香飄萬里。皇帝這樣高起點的審美觀,勢必會影響并帶動民間藝術風尚。更何況馬遠這樣的畫家,是世世代代家學淵源的繪畫世家,也是皇帝御前的畫家臣子。馬遠在這樣的潮流席卷天下的趨勢下,一定也會思考和醞釀自己繪畫的特色。最終,積蓄成熟了的具有文人畫氣質的“馬一角”畫法,橫空出世。
若說馬遠艷羨文人和文人生活,那也有真憑實據(jù),傳世的馬遠作品有《西園雅集圖》。西園雅集在文壇歷史上,是僅次于王羲之“曲水流殤”蘭亭雅集的又一次文人集會。參加集會的有文壇領袖蘇軾、黃庭堅,還有王詵、蘇轍、秦觀、李公麟、米芾、蔡肇、李之儀、鄭靖老、張耒、王欽臣、劉涇、晃補之以及僧圓通、道士陳碧虛主友16人,加上侍姬、書僮,共22人。駙馬王詵好書畫,蘇軾贊他“山水近規(guī)李成,遠紹王維”,“得破墨三昧”。王詵既是熱愛文藝的皇族,又是蘇軾的鐵粉。他常邀文藝界大腕來家閑坐,吟詩品茗?!拔鲌@雅集”,便是如此背景。王詵還請善畫人物的李公麟,把自己和蘇軾等人畫在一起,取名《西園雅集圖》。畫中描繪了集會時的文人雅興:或寫詩、或作畫、或題石、或撥阮、或看書、或說經(jīng),極宴游之樂。此外米芾還為此圖作記,即《西園雅集圖記》。記中云:“水石潺湲,風竹相吞,爐煙方裊,草木自馨。人間清曠之樂,不過如此。嗟呼!洶涌于名利之域而不知退者,豈易得此哉!”馬遠創(chuàng)作的此畫,與李公麟的大為不同。李公麟的作品顯得簡淡蕭瑟些;而馬遠的畫郁郁蔥蔥、富貴大氣,好像他更忠實米芾圖記里的文字描述。由于蘇軾、黃庭堅、米芾、圓通大師等,都是文壇叱咤風云的文人,那樣的豪華陣容委實讓人艷羨,后來畫家們紛紛摹繪自己心中的雅集盛景。除馬遠外,還有劉松年、趙孟頫、錢舜舉、唐寅等人都畫過《西園雅集圖》,以致“西園雅集”成了人物畫家們的常見選題。然而,世事滄桑心事定,胸中海岳夢中飛。不但當年的俊杰才子們成了故人,連好好的一個北宋王朝和皇帝宗室,也灰飛煙滅。江河故土,只留下文壇佳話常唱不衰。身后飲恨的文人們,紛紛提筆和詩,抒懷胸中的郁悶和對浮生若夢的感慨。元初著名政治家、書法家劉秉忠,寫了一曲《乾荷葉·失題》。曲中唱道:
“南高峰,北高峰。慘淡煙霞洞。宋高宗,一場空,吳山依舊酒旗風。兩度江南夢”……
作者簡介:
王彧濃,河北省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