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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二咖啡館

2016-05-14 14:40鐘求是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6年7期
關(guān)鍵詞:咖啡館兒子

鐘求是

對他來說,昆城是臥在時間里的。它只屬于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二。

這樣的星期二當(dāng)然與別的日子不一樣。天剛獲得一點亮色,他便被自己催醒,吃過冬媛備好的早餐,然后搭地鐵到火車東站,準(zhǔn)時坐上七時十八分的高鐵。上午的車廂是惺忪的,聲音并不顯鬧,如果他愿意閉上眼,可以將扣減的睡眠補(bǔ)回來一些。過了三小時兩分鐘,列車在昆城站歇一下腳,停留的時間剛夠他將自己送到站臺上。出了車站,他坐一小會兒公交車,又步行一百多米,便看見了那座棕色門臺的咖啡館。

此時的咖啡館開門不久,廳堂里顧客稀少,氣息還有些懶。他在窗邊一張小桌前坐下,從包里掏出一本書擱在桌上,然后安靜等著。過了片刻,一位攜著托盤的清瘦姑娘站到他跟前,輕著聲音說:“方叔叔,我知道您今天會來的……還是一杯綠茶嗎?”他點點頭——雖然在咖啡館,喝茶仍是他的一貫選擇。姑娘離開很快又回來,將一只盛了綠色的杯子放到桌上,又輕著聲音說:“天氣有點涼了,阿姨的身體還好吧?”他讓自己笑了笑:“還是那樣……她身上的力氣老是不夠用?!?/p>

起初幾次,冬媛是伴著他一塊兒到昆城的。兩個人坐在咖啡館里,雖然不多說話,神情到底是相互支援的,而且還可以在鎮(zhèn)子里住一夜,當(dāng)作每月一次的放閑。但冬媛的身子已變得薄弱,一想事心里又容易晃動,三小時的旅途便成了畏途。有一回臨出門,她腳一軟坐在門口地上,樣子有點兒童。他遞手拉她起來,她擺擺手,說讓我想一想。想了一分鐘,她說:“我不去了,老方你去吧。你一個人去。”他說:“我一個人坐在那兒會有點傻?!彼f:“不傻不傻,你把兒子的書帶上?!?/p>

兒子的書叫《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淺灰的封面顯著哲學(xué)的臉色,現(xiàn)在就擺在桌上。燈光有些暗淡,不過因為近著窗戶,眼睛是舒適的。他打開書本,翻到上次閱讀停止的地方,便找到了新的一節(jié)《山上的樹》。在這一節(jié)里,查拉圖斯特拉與一位少年展開了對話。查拉圖斯特拉告訴少年:“人與樹是一樣的。他越想向光明的高處生長,他的根便越深地伸入土里,黑暗的深處去。”少年說:“我改變得太快了,我的今日推翻著我的昨天。我上升時,我跳過許多梯級?!鄙倌暧终f:“當(dāng)我在高處時,我覺得我孤獨?!辈槔瓐D斯特拉說:“我心痛極了。你的目光訴說著你所冒的危險比你的語言還清楚些。”

他有些恍惚。他每次讀這本書的時候都有些恍惚。他的底子是工科,往細(xì)里說是冶金工程,雖說后來轉(zhuǎn)行做了單位的內(nèi)刊編輯,但與哲學(xué)的文字仍是錯道的。他還不明白的是,兒子是學(xué)計算機(jī)的,與哲學(xué)的距離差著一丈遠(yuǎn),最后卻偏偏貼近了這種虛飄的書。他揉揉眼睛喝一口茶,起身去了一趟洗手間。返回時經(jīng)過留言墻,他停一下腳。這是一塊隨心所欲的語言集聚地,上面貼滿了各種紙條。一張紙條上留字:乳房是手的故鄉(xiāng),我的手游走在他鄉(xiāng)。另一張紙條寫:Lxd,你猜猜你那天酒后說了什么?算不算數(shù)呀?還有一張紙條寫:到底有沒有來世呢?有一個人答應(yīng)來世嫁給我!這些文字差點把他逗笑了。他想,這墻上的紙條與哲學(xué)沒有關(guān)系,但同樣制造虛飄。隨后他又注意到一張紙條,上面的文字倒不虛飄:我要點贊三號服務(wù)員徐娟,她的服務(wù)態(tài)度好!這句話讓他受用,因為徐娟正是輕聲與他說話的清瘦姑娘。

午飯時間到了,廳堂里的顧客在增加。他合上書本抬起腦袋,那位清瘦的徐娟姑娘很快來到跟前。和往常一樣,他點了一份揚州炒飯和一碟水果。在英文名曲的舒緩音樂中,他吃掉了炒飯,又吃掉了水果。

午后的時光有些柔軟,吃客們的身影已經(jīng)離去,忙碌的聲響靜伏下來,而傍晚的熱鬧幾個小時后才能到來。這是一天里他最想等到的時刻。在這段閑淡的時間里,徐娟姑娘會放下服務(wù)姿態(tài),乖巧地坐到他對面。

他很想給徐娟姑娘添一只茶杯,由他來買單。不過他又知道,對方是不會接受的。她是服務(wù)員,坐下來聊話必須是臨時的樣子。

他已預(yù)備了一些話,但這些話并非要緊,所以口氣也是淡散的。他問她的近況,譬如周末安排、追星變化、微信交友什么的,她便順著問話說過去。她說:“方叔叔你忘啦?我沒有周末的,我只有周四一天輪休,我一般把這一天用來睡懶覺逛商場聽歌曲?!彼f:“我喜歡的歌星是周杰倫,聽說他結(jié)婚生孩子了,不過我也沒有難過?!彼f:“我在手機(jī)里裝了計步軟件,每天在大堂里走來走去,嘻嘻,微信群里誰也走不過我?!彼贿呎f著一邊時不時地努一下嘴,眼睛里有流動的光亮,這讓他忍不住地暗笑。他不在意她說了什么,只是喜歡她說話的樣子。

如此說了一回,他的手翻一翻桌上的書又合上,然后話題會來到兒子身上。這時她便靜了臉,擺好耐心聽講的準(zhǔn)備,這多少鼓勵了他的嘴巴。他先點評兒子的喜好和脾性,又發(fā)展出兒子的一些趣事。這些趣事以前并不有趣,現(xiàn)在想想真是沾著可愛。譬如高中寄宿學(xué)校,兒子不屑于管理自己的衛(wèi)生,腳臭名震全樓。一天他正在寢室看書,不知門外已聚了一群男生,他們在打賭誰敢進(jìn)去待上十分鐘,以挑戰(zhàn)那雙著名的腳丫子。有賞之下,一名男生昂然走進(jìn)門去,但五分鐘后崩潰而出。又一男生很不服氣,用棉簽塞了鼻孔挺身而入。十分鐘后,眾男生心生敬佩正要慶祝,不料房門猛地打開跑出光腳丫子的兒子,說里邊有個人不知怎么突然暈倒了。徐娟姑娘便笑,說:“這故事是演繹的吧?”他說:“上了大學(xué),有同學(xué)寫逗樂文章,把兒子的逸事挖了出來?!毙炀旯媚镎f:“他是個好玩的人?!彼c點頭補(bǔ)充說:“不僅好玩,還陽光。他是個臉上老有陽光的人?!边@么說著,才發(fā)現(xiàn)桌上有半截淡淡的光影——窗外的陽光已經(jīng)西斜。這是結(jié)束見面、搭車回返的提示,他喝掉杯中余茶,跟徐娟說告別的話。在這時,他會讓自己的目光在對面的目光里多停留幾秒鐘。

在許多時候,兒子的目光是頑皮不羈的。他打小喜歡旁門,喜歡頂撞,喜歡玩游戲,讓人看不準(zhǔn)他的前景。幸運的是,大學(xué)計算機(jī)專業(yè)把他的缺點招安了,他的不良脾性與電腦鼠標(biāo)一結(jié)合,產(chǎn)生了左沖右突的想象力,這是軟件設(shè)計所需要的。大學(xué)畢業(yè)時,他成了一個自信的計算機(jī)青年,并很快被一家不錯的軟件開發(fā)公司所收納。工作了不到兩年,他的收入已比父母兩個人加起來的工資還要多。這個數(shù)字對比進(jìn)入母親的記賬本,似乎成了她津津有味想解開的數(shù)學(xué)題。

去年四月的一個傍晚,兒子下班后沒有直接回家,先拐進(jìn)一家新華書店買了一本《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沒人知道他為什么這么做,也許那些日子正好喜歡上了空靈的思考,也許只是路過書店時的心念一動。離開書店,他攜著書本回家。穿過一條馬路時,綠燈已經(jīng)亮起,他的腳步?jīng)]有猶豫。正是在這時,他與一輛轎車相遇。那輛車子力氣太大了,讓他一下子躺到離斑馬線七八米的地方。

醫(yī)院電話打來時,幾只興高采烈的盤子正擺到桌上,晚餐的氣氛已經(jīng)形成。但只需幾秒鐘,所有的溫馨在一聲通知中戛然而止。他們匆匆趕到醫(yī)院,才知道碰到了無法對付的事情。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們曾小心翼翼地回想那天在醫(yī)院里的具體情景,但記憶是那么的搖晃,讓人實在追捕不住。他腦子里只存著一些破碎片段:自己硬著身子坐在椅子上,坐了很久很久;后來有人過來跟他說話,他點了頭;又有人拿來一些白紙讓他簽字,他寫上了自己名字。還有,他沒有忘記一個鏡頭:他抱著迷糊的冬媛,聽一個醫(yī)生說話,那話里有傷人的請求,將兒子的眼角膜移植給別人。但那時他似乎沒有猶豫,硬是用崩散的腦子做出了一個理智的決定。

一年后的一個深夜,他被冬媛推醒。冬媛坐在床上,幽幽地說:“老方,我做夢了,我夢見兒子的眼睛。”他“哦”了一聲也坐起來,在暗色中找到冬媛臉上的慘白。過了半晌,他說:“那咱們?nèi)ヒ娨娔莻€姑娘吧?!痹诖酥埃麄冎恢姥劢悄さ氖芤嬲呓行炀?,并見過她的照片。照片里的姑娘來過兩次電話,說一些感謝的話,但那會兒在他們的耳朵里,沒有一種聲音是動聽的。這些感謝的話掉到他們寂寞的日子里,就像幾顆水珠落在干枯的石板上,停留一下便消失不見了。他們的腦子和身子似乎很懶,不愿意接收外來的任何信息。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最需要的是安靜。

現(xiàn)在,一個夢終于在一年之后前來提示他們:在一個不算太遠(yuǎn)的地方,兒子以某種方式等著他們;或者說,日子原來并不是封閉的,還留著一扇窗口可以跟兒子相處和說話。

第二天,他們找出手機(jī)號碼,給照片里的姑娘打了電話。對方的聲音輕細(xì)并且禮貌,對他們見面的要求沒有不高興。她說:“你們星期四來吧,星期四我休息。”他們這才知道,徐娟姑娘在一家咖啡館上班,一周只輪休一天。對他們來說,這個時間倒不成問題。打兒子出事后,冬媛辦了病退,他也處于半上班狀態(tài)。他們已做不到在單位撐著心勁做事了。

星期四那天,他們坐上了去昆城的高鐵。冬媛坐在窗邊,玻璃上飄過各色景物,又疊映著她稍稍不安的臉。他知道,冬媛在心里已對這次見面預(yù)設(shè)了傷心和激動。到了昆城,找到徐娟家已近中午,其父母已備好飯菜,這使一見面就很快進(jìn)入有點歡快的吃喝場景,仿佛親戚間熱乎乎的相遇。他看得出來,冬媛的筷子有些心不在焉。用過餐,兩家人又坐下來喝茶聊天,話題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卻不輕易往兒子身上靠。正這么拖沓著,那徐娟姑娘也許有點犯困,不經(jīng)意用手指揉了下眼睛。冬媛見了,趕緊湊上去說:“怎么啦怎么啦?”徐娟姑娘說:“沒什么?!倍虏环胚^機(jī)會,伸手捧住徐娟姑娘的臉,細(xì)看她的眼睛。徐娟姑娘露了羞澀,目光軟軟的,冬媛突然送出嘴巴,在那眼眸上吻了一下。屋子里一時靜住,氣氛似乎有些尷尬又有些憂傷。

這次見面時間不長且?guī)c兒生澀,卻打開一道閘口,讓他們對兒子的念想像流水找到方向一樣,有了投奔之處。分別時徐娟姑娘送他們出門,走到巷口,冬媛遲疑一下,說出一個月來一次的打算。冬媛說:“我們有時間,我們不怕麻煩。”冬媛又說:“下次不占用你輪休日子,我們只去你的咖啡館坐坐。”

冬媛沒有享用幾次咖啡館的日子。一月一次的旅行會引起心念的起伏,于是也帶來體力的加倍支出,她的力氣不久便跟不上了。之后的這一天她就留在家里,等著晚上他帶回一些東西。一些東西是指見面情景的再述和因此產(chǎn)生的兒子之氣息。

再述是一種復(fù)習(xí),似乎加強(qiáng)了他的記憶。他便一月一月在心里積攢著見面的細(xì)節(jié)。

其實見面的情景每次都是相似的,不一樣的主要是他嘴里講出的兒子逸事。坐在咖啡館閑靜的木桌前,對著一張耐心傾聽的臉,他總能在腦子里找到兒子的生動片段。譬如又有一次,他講了兒子踢足球的事。他說兒子足球踢得不錯,是班里的主力隊員。高二時學(xué)校舉辦聯(lián)賽,他代表班級出戰(zhàn)。一場場球打過去,進(jìn)入了半決賽。那天全班男女同學(xué)傾巢而出,站在場邊為自己的球隊加油。比賽打得很膠著,雙方都進(jìn)不了球。到了下半場接近尾聲,隊員們精疲力盡又異常賣力,禁區(qū)前不時有拼搶糾纏的場面,終于有一回兒子為了解圍,將球使勁回傳給守門員,也許是兒子力道拿捏得不好,也許是守門員有些分神,那球在空中走出一道漂亮的弧線,卻在守門員的指尖上方掉進(jìn)自己的球門。整個球場一半寂靜一半歡騰,一大群目光擁向兒子,兒子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汗水順著耷拉的頭發(fā)淌下來——那是一個讓全班同學(xué)難以忘記的鏡頭。他說這場比賽讓兒子很難過很難過,兒子是個善于幽默的人,但幾年過去,每當(dāng)提到那個烏龍球,他仍不能將失誤轉(zhuǎn)為自嘲或嬉笑,眼里總會露出孩子般的傷感。

到了下一次,兒子的戀愛故事在他嘴里出現(xiàn)。他說兒子上了兩年大學(xué)沒碰到情事,大三那年學(xué)校在圖書館門口搞書展,兒子買了一堆打折書抱在懷里往外走,下臺階時發(fā)現(xiàn)右腳鞋帶松開了。他停住身子準(zhǔn)備放下書本,這時旁邊一位女生看見了,問一句我可以幫你嗎?便蹲身替他系上鞋帶,然后抬頭沖他嫣然一笑。兒子愣怔著,覺得心里被什么東西擊中了,但等他回過神來,那女生已不見其蹤。兒子回味了一天,知道自己遇到了愛情。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兒子開始了在校園里的尋找——他不知道她的名字班級,記住的只是她一笑的臉。他時常在圖書館游走,在食堂里游走,在商店服務(wù)區(qū)游走,有時遠(yuǎn)遠(yuǎn)看見有點像的,就趕緊湊上去辨認(rèn)。對他來說,這是一次辛苦又有味道的尋愛過程,但直到畢業(yè),他沒再見到存在腦子里的那張臉。

他講兒子的大學(xué)情事時,是秋尾的星期二下午。窗外有風(fēng)走過,玻璃上時不時貼上一枚樹葉。徐娟坐在對面,目光有些走神。他注意到這一點,話語漸漸收住。徐娟輕嘆一聲說:“后來他一直沒找到那張臉嗎?”他說:“沒有,校園里的女生太多了,再說也許是大四學(xué)生不久就畢業(yè)了呢?!毙炀暾f:“如果找到了,兩個人會好嗎?”他說:“也許會好,也許好不上,還得拿到一個緣字?!毙炀昱幌伦?,慢慢地說:“方叔叔,這個緣字我拿到了,我找到了一張我喜歡的臉?!彼砸惑@,說:“你戀愛啦?”說完馬上笑了,“你說這話我不該奇怪的?!毙炀暾f:“本來要遲一點告訴你的,今天我沒忍住。”他想一想說:“好到幾分了?”徐娟又努一下嘴說:“好到幾分在那上面呢?!彼种噶酥噶粞詨Α?/p>

他站起身走到留言墻跟前,舉著目光在眾紙條里找。紙條們沒有紀(jì)律,一大堆句子在墻上擠來擠去,不知道誰對誰說的。駁雜之中,到底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紙條:XJ,如果你是咖啡,我就是開水,我要泡你!依此線索,他又找到幾張以拼音開頭的紙條。一張寫著:XJ,舉起手來,你已經(jīng)是我的俘虜!另一張:XJ,我要把你帶回家,成為新房子里的生活必需品。又一張:XJ,你就學(xué)一回明星幫我簽個名吧,在結(jié)婚證上。

他回到座位,微笑著說:“瞧著拼音,我像是在偷看你們的私語?!毙炀挈c點頭說:“他是寫給我一個人看的,不過我也想讓你看到?!彼f:“覺得出來,他是個幽默的人?!毙炀暾f:“不僅幽默,還浪漫,還聰明,還體貼人?!彼f:“呵,看來你挺喜歡他?!毙炀暾f:“不是喜歡他,是愛他!如果他的鞋帶松開,我也會蹲下來替他系上?!彼睦锘瘟嘶?,說:“他經(jīng)常到咖啡館來吧?我能不能遇上?”徐娟說:“有時也來,不過都在晚上?!庇州p聲一笑說,“我們在準(zhǔn)備婚禮了,在婚禮上你能見到他?!彼f:“都靠近婚禮了,這么快?!彼f:“也沒那么快,下次你來我才給你請柬,請柬上會寫著你和阿姨的名字?!彼麣g了臉說:“聽到這樣的消息,阿姨會很高興的?!?/p>

晚上從昆城回到家照例已是八點多鐘,他把徐娟的好事說了,冬媛果然高興。兩個人洗漱完了坐在床上,忍不住又把剛才的話題續(xù)上。說了一會兒,冬媛出來一個想法:“婚禮的事可不是小事,咱們該送她一份禮物的?!彼班拧绷艘宦暋鋵嵥蚕氲搅?,只是不知送什么好。兩個人便商量禮物,從床上用品、十字繡掛品,到手表、女包,再到珍珠項鏈、藝術(shù)擺品,一路說過去又說回來,竟未遇到特別合心的。摁開手機(jī)百度一回,搜到七嘴八舌的建言,也沒一樣中意的。兩個人覺得累了,收起討論躺下睡覺。

第二天上午起床吃過早飯,他按例捏了拖把拖地——這活兒本是冬媛干的,自打她丟掉力氣,便由他接手了。正在客廳里忙乎著,聽見冬媛在臥室呼叫一聲,他放開拖把奔過去,卻見她臉上滲著笑意。未待他問話,冬媛先開了口:“老方你沒想到嗎?有一樣?xùn)|西適合做禮物。”他說:“說說看。”冬媛說:“擦地機(jī),機(jī)器人擦地機(jī)?!睓C(jī)器人擦地機(jī)是新鮮玩意兒,電視里老打廣告。他剛伺候地板時,冬媛有些過意不去,想找地址寄錢買一個。他猶豫一下投了反對票,理由是反正拿著一把時間,打理家務(wù)正好活絡(luò)身子。現(xiàn)在聽冬媛一說,倒覺得是不差的主意,只是不如送玉器或書畫那么雅致。冬媛說:“什么雅致不雅致,那昆城是個縣城,用上這東西也算是領(lǐng)了新潮?!庇终f,“做著新娘最怕眼前多出一堆雜活兒,有了擦地機(jī),心寬了一半。”他嘿嘿笑了,說:“你這話像廣告語?!?/p>

定下目標(biāo),他們便攜了興致到淘寶網(wǎng)去找,很快看中一款,美國設(shè)計中國制造,雖然價格有點兇,到底符合心念的。幾天后貨件寄到,打開一看,樣子端莊可愛。充了電在地板上試用一回,果然忙碌而靈活,顯得很積極。

下一次去昆城時,他將禮物帶上了。坐在車廂內(nèi),他腦子里出現(xiàn)了幾個小時后的婚禮請柬,又出現(xiàn)了若干天后的婚禮場面。冬媛已跟他說好,婚禮那天怎么也要到場。那時候,他們倆將身著鮮衣,先靜靜坐在親友群中,看著一場熱鬧在眼前一步一步展開。然后呢,也許他會扔掉斯文,將酒瓶拖到身邊,一杯追著一杯地飲酒。他的酒量并不可觀,但若得了機(jī)會,他知道自己愿意跌入昏醉的。他甚至覺得,坐在那熱鬧地方一杯杯往醉里飲,冬媛不一定會勸阻,因為他的酒也是替她飲的。

窗外的景物向后移去,陰淡的天空已顯出初冬的樣子。他算了算,從初次拜訪昆城到接收一張婚禮請柬,花掉了九個月時間。九個月中,他的日子因為多了一家咖啡館而變得不再搖晃。搖晃,那是多么不好的感覺呀!這么輕嘆著,他又一個月一個月往回追想,把一些有意思的星期二揀出來,在腦子里慢慢回放一遍。

車抵昆城,他照例坐一段公交車,又步行一百多米,邁進(jìn)開門不久的咖啡館。廳堂里身影稀少,氣息閑適。他走到窗邊小桌前放好禮物紙箱,坐下掏出那本《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擱在桌上,然后安靜等著。過了一小會兒,一位攜著托盤的陌生女孩站到他跟前,說:“先生,您要點兒什么?”他心里奇怪著,說:“咦……徐娟呢?”女孩說:“先生,您找徐娟嗎?她不在?!彼f:“她今天遲點兒來?”女孩說:“她今天不來了,她好幾天不來了——先生您要點兒什么?”他“噢”了一聲說:“她請假了,這些天她應(yīng)該會很忙。”女孩說:“她沒有請假,沒有請假她就不來了——先生您要點兒什么?”他不解地瞧著對方,嘴巴茫然報出一句:“一杯……綠茶?!?/p>

待綠茶端上來時,他心里已攢了不安。他想一想,起身湊到留言墻跟前,去找“XJ”打頭的紙條。紙條們多而散漫,一批話語騎著一批話語。他先用眼睛搜閱一遍,又用手翻看一遍,沒有遇到要找的文字——就是一個月前那幾張曾讀過的紙片也像入冬的樹葉飄失不見。

他回到座位,腦子里跑出一個倉皇的假設(shè)。他摁了呼叫鍵招來剛才的女孩,松一松臉,問徐娟到底怎么啦。女孩說:“先生,我可以不說嗎?”他說:“你應(yīng)該能認(rèn)出來,我每個月都來店里與徐娟見一面?!迸Ⅻc點頭說:“我認(rèn)得您,可我不知道您是徐娟的誰?!彼f:“我像一個心藏惡意的人嗎?”女孩說:“那好吧……徐娟跟男友掰啦,不能結(jié)婚了?!庇终f,“掰就掰唄,男人又不是稀罕東西哪兒沒有,可她偏急,偏跟自己較勁,偏要丟下這份工作……”

他收回耳朵,從兜里摸出手機(jī)查徐娟的聯(lián)系號碼。他很少打她的手機(jī),總覺得平時不打擾、隔一個月在咖啡館見面才是貼切的。女孩在旁邊說:“我們也打她手機(jī)了,打打打總是打不通?!彼麤]有停手,將找到的號碼撥出去,得到的是關(guān)機(jī)的提示。他不甘心地又撥一次,提示的聲音再一次響起。

他收了手機(jī)合上書本,將禮物紙箱拎到女侍跟前,請她暫時保管。女侍瞅一眼紙箱,說:“可以的先生,我把東西存在收銀臺。”

他走出咖啡館來到街上,左右瞧一瞧,腳步一時有些迷茫。他決定去一趟徐娟的家,可又記不起方位——距離第一次上門已經(jīng)很久了。躊躇之中,他想起家里似乎存有那住址,便給冬媛打了電話。冬媛問:“怎么啦?你干嗎去她家?”他說:“她請假了……這些天她不是要忙事嘛?!闭f完便郁郁等著,目光在紛雜的街道上無趣地溜達(dá)。過一會兒冬媛回來電話,報了徐娟家址,又塞他幾句偏題的叮囑。他嗯嗯應(yīng)著,一邊抬手招來一輛人力三輪車??h城其實不大,車子賣力地東走西拐,不多時便將他送到目的地。

對著曾經(jīng)拜訪的樓房,他記憶回來了。他走進(jìn)樓門上了三樓,才想到此時正是午飯的點兒,但他顧不上那么多了,瞅準(zhǔn)了一個房門伸手去敲,“咚咚咚”,屋內(nèi)沒有反應(yīng)。他遲疑一下,增加了手上力量,敲出“砰砰砰”的聲響。這回門開了,不過是旁邊的鄰房,一位大媽站在門邊瞧他。他趕緊說:“我找徐娟,她不在家嗎?”大媽說:“您是哪位?您不知道她不在家嗎?”他說:“我不知道……我剛從杭州來。”大媽說:“杭州……可是個好地方,我去過一回,那還是十多年前……”他說:“徐娟去哪里了?她家里人呢?”大媽“唉”了一聲說:“聽說徐娟躲起來了,不愿意見人,連爸媽也聯(lián)系不到她?!彼f:“這有幾天了?”大媽說:“好幾天了,開始她爸媽不在意,后來慌了,怕女兒想不開做傻事,就出門滿世界地找她?!彼f:“鎮(zhèn)子又不大,她能躲哪兒呢?!贝髬屨f:“屋子里掉東西都不易找呢,何況一個鎮(zhèn)子……這會兒她爸媽只怕又去了婚房,那兒沒準(zhǔn)有啥消息?!彼s緊問婚房的地址,大媽表示自己記憶不好,但能記住那個地方,因為叫高興大樓。大媽說:“高興大樓讓人不高興,那婚房收拾好了都用不上?!贝髬層终f,“一個樓里出了稀奇事,你去了一問準(zhǔn)能問出哪個屋門。”

大約是里邊有人招呼,大媽收住話語回了內(nèi)屋。他靜一下臉,轉(zhuǎn)身下樓向外走去。出了巷口,是一條布滿商店的主道,不過因為陰天,街上看上去熱鬧但不熱烈。他捉住一個人打問高興大樓,對方用嘴巴和手臂指示了方向。他便朝著那個方向走,走了一會兒,遇著一街心休憩區(qū)。此處養(yǎng)了幾片花壇,又?jǐn)[著幾張木椅。他一眼掃去,心里忽然彈跳一下——一張木椅上坐著一個很像徐娟的身影。他吸一口氣,緩著腳步走向木椅,轉(zhuǎn)過角度,那身影長出一張陌生的臉。

他暗嘆一聲,靠著街邊繼續(xù)往前走,過一家點心店時,一縷肉香提醒了他,這才覺出肚子是多么餓。他拐進(jìn)店門,坐下點了一碗排骨米線,然后手扶腦門,讓自己松一松神兒。此時已過了忙碌時間,店廳里顯著閑淡,倒是墻上掛著的小電視機(jī)正積極地播放廣告。那廣告很頑強(qiáng),東一榔頭西一棒的,時而汽車時而服裝又時而飲料。不一會兒,米線端上來了,他開始吃起來,吃了幾口,電視里開始播出一個街訪節(jié)目。他注意地抬起腦袋,看見一位采訪者將話筒伸向路過的年輕女子。采訪者的話題是:如果發(fā)現(xiàn)你的男人(男友)對你不忠,你會拿出什么態(tài)度?因為是攔路突問,便回答得形形色色且雅俗不一。一位年輕女子說:“我先要查明白是什么原因,萬一是我不可愛了呢。”另一位年輕女子說:“他才不敢哩!他真敢,我也帶一男人到他跟前去。”一位胖黑女人一邊笑著一邊吐出狠話:“還能有什么態(tài)度?一旦發(fā)現(xiàn),我立馬摘了他的桃子!”一位戴眼鏡的女生說:“我會流淚吧,流一公斤的淚,再在微信群里放一首傷心的歌。”隨后鏡頭給了一位長相清秀的姑娘,她認(rèn)真著臉說:“耳聽是虛,眼見為實,我不搭理別人的嘴巴,只相信自己的眼睛。眼睛是用來審美示愛的,但真讓我瞧見了丑陋東西,我會很憤怒!”采訪者問:“憤怒中你會做什么呢?”姑娘說:“我不知道,但那時候的我和現(xiàn)在的我一定是兩個人!”

不知怎么,他一邊舉頭看著一邊心里有些暗淡。這時街訪畫面跳到播音室分析,他撤回目光,發(fā)現(xiàn)手中的筷子停在嘴巴前。他回過神似的輕咳一聲,催促自己將碗中的米線趕緊吃完。

從點心店出來,他又問一回路人,然后快了腳步往前走。不多時,高興大樓四個字出現(xiàn)在眼前。這是一幢商住結(jié)合的高樓,底層是服裝店加文具店,轉(zhuǎn)到背面進(jìn)去,有一個不大的門廳,一位保安模樣的人坐在那里喝茶。他上前問了兩句,又強(qiáng)調(diào)了自己找人的心情,那保安明白了,說這屋子有故事哩,不過這會兒你遇不到人。他說:“我心里著急,來了總得瞧一瞧。”保安細(xì)看他一眼,似乎沒看出壞意來,便報了房門號,又叮囑道:“屋子門鎖撬壞了,出來時記著把門帶上?!?/p>

這句話含著屋子先前爭吵的信息,此時卻像是對他辛苦走來的補(bǔ)償。

他進(jìn)入電梯升到六樓,很快找到一扇新鮮的房門。房門像是緊閉著,輕輕一推,果然松開了。他在打開的門上敲出兩聲,里邊沒有回應(yīng)——看來徐娟爸媽沒到這兒來。走進(jìn)門去,迎面先是一間客廳,沙發(fā)茶幾已經(jīng)就位,窗簾吊燈也已布上,墻上還掛了一幅復(fù)制油畫,缺的大約只是電器什么的。踏入側(cè)門,是籌備中的臥室,一張寬床居中擺好,旁邊立著淺色衣櫥。衣櫥上有一面鏡子,映出半截房間,也映出他的身子。他忽然注意到,鏡子上畫著幾個字,有點像留言板上的短語。走近了看,竟是用唇膏寫出的四個字:我看見了!

他愣了愣,使勁盯住鏡子上的字。她看見了!她看見了什么?什么東西進(jìn)入了她的眼睛?他想穩(wěn)一穩(wěn)腦子,里邊卻已跳出好幾個猜想的念頭,相互擁擠著,同時一組街訪畫面醒目飄過,像是不甘落后地做著提示。

正亂著神兒,他瞥見鏡子里的墻角立著一只鏡框。他轉(zhuǎn)身走過去,看到這是一幅雙人合照,玻璃已經(jīng)碎了,框中的照片被手撕開,裂線從兩個人的臉上橫跨走過。他蹲下身子,默默瞧著徐娟,瞧著徐娟的那雙眼睛。靜寂之中,他覺出心里被什么扯了一下,隱隱地痛。

他收一口氣,伸手取了照片,將裂縫徹底扯開,再細(xì)細(xì)地撕了幾下,手里只剩下包含徐娟半張臉和一雙眼睛的相紙。他把這張巴掌大的相紙近到眼前,很慢地看一會兒,然后小心放入自己衣兜里。

他回到咖啡館。

邁進(jìn)去后,彈簧之門甩回原位,把街上的喧鬧擋在了外面。正是下午的柔懶時間,廳堂里保持著慣有的暗淡和輕閑。他仍然走到窗邊的小桌前坐下,靜一靜,取出那本《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擱在桌上。不一會兒,上午服務(wù)過的那位女孩站到他跟前,說:“先生,您找到徐娟了嗎?”他搖搖頭,說:“我要一杯綠茶,我在這里再坐一坐?!迸⒉辉僬f什么,離開又過來,端上一只玻璃茶杯。

他翻開書本,找到新的一節(jié)開始閱讀。讀了一會兒,他看到這樣的文字:給你目光不是為了看到不好!查拉圖斯特拉剛說了這句話,他跌倒了,如同一個死人,如同死了一樣,躺了很久……最后,在七天之后,查拉圖斯特拉從床榻上起來,拿一個紅蘋果在手里,吻它,并覺得它的味很香。于是他的動物們想著這是對他說話的時候了。“哦,查拉圖斯特拉喲,”它們說,“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閉著眼睛躺了七天,你自己不再站起來了嗎?”

他的目光離開書本,看向桌上的茶杯。茶杯光溜,讓他的目光打滑——其實他的視點是虛飄的,他在計算兒子跌倒之后已躺了多少個七天,或者說,他在計算兒子的視力交給徐娟已多少個七天。這不是個困難的算術(shù)題,但他算著算著,腦子有些恍惚又有些潮濕,似乎里邊滲出了淚水。

這時那位女孩又來到他身邊,將上午寄存的禮物紙箱擱在桌上,說:“這東西還給您啦。”他點點頭。女孩又說:“這是什么玩意兒?箱子上寫著機(jī)器人擦地機(jī),我可沒見過?!彼f:“就是幫人干活的擦地器,可以在地上跑來跑去。”女孩說:“它沒有眼睛,怎么能認(rèn)得路呢?”他沉默一下,將箱子打開取出擦地機(jī)。這是一臺白色的方型機(jī)器,擦布已經(jīng)裝好,他撫摸一下放到地上。

到了地上的擦地機(jī)馬上進(jìn)入不錯的工作狀態(tài)。它先興沖沖地爬出一條直線,碰到墻壁后一個轉(zhuǎn)身,又穩(wěn)穩(wěn)地筆直爬回來,中途遇到一條桌腿,靈活地躲閃一下,立即調(diào)好身子開始了在桌子底下的清掃。它不大的聲響在安靜的廳堂里仍然醒耳,幾位喝客低了腦袋好奇地盯著它。

在一群目光中,擦地機(jī)從桌子下邊鉆出,直溜溜地奔跑過來,在那位女孩的腳上磕了一下,再不好意思地離開。女孩嘻嘻笑了起來,說:“這愣小子有趣,像個真人似的?!?/p>

選自《人民文學(xué)》2016年第5期

原刊責(zé)編 楊 泥

本刊責(zé)編 孟德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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