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赤

直羅鎮(zhèn)戰(zhàn)役后，毛主席已到陜北蘇區(qū)后方去了，陜甘支隊司令部還駐在甘泉縣的麻子街。彭德懷司令員、葉劍英參謀長、政治部副主任楊尚昆、政治保衛(wèi)局局長羅瑞卿等中央領(lǐng)導，仍在前方領(lǐng)導工作。那時我在總司令部任特派員，我的直接領(lǐng)導是羅瑞卿，我一方面負責中央領(lǐng)導的安全，同時還負責總司令部、電臺、機要科的安全，每天從早跑到晚，幾乎天天都要去司令部、政治部和各科室轉(zhuǎn)轉(zhuǎn)，隨時了解掌握情況，及時向中央領(lǐng)導匯報。當時正面臨抗日的新形勢，敵我雙方局勢隨時都有突變的可能。我腦子里的弦總是繃得緊緊的，連睡覺都是半睡半醒。當時中央領(lǐng)導對我的工作很滿意，許多重要的機密任務(wù)都指派我去完成。

1935年九十月，當東北軍在陜北勞山和榆林橋等地三次同我軍作戰(zhàn)都慘遭失敗后，張學良于10月下旬到南京參加國民黨第五次全國代表大會，受到蔣介石的冷落，這使張學良大為震驚，他開始認識到：“剿共”是一條死路。東北軍廣大官兵不愿打內(nèi)戰(zhàn)，都想打回老家去，同時他也開始明白，蔣介石要他“剿匪”實際上是想借共產(chǎn)黨的力量來消滅東北軍，實施他排除異己的陰謀。張學良與蔣介石的矛盾日益尖銳，加之西北軍的影響，他產(chǎn)生了與我黨聯(lián)系的愿望。隨后，張授意王以哲立刻派人與我軍聯(lián)系。王以哲打電報給毛主席，大意是：如果共產(chǎn)黨有誠意的話，要求把高福源放回。高福源被俘后，與其他俘虜一起被送到了瓦窯堡附近，我軍一方面向他們宣傳優(yōu)待俘虜?shù)恼撸瑫r也對其進行正面教育，帶他們參觀我們中央紅軍的部隊，對他們進行抗日宣傳，使他們看清到底誰抗日，誰不抗日。高福源等人通過我軍的宣傳教育及耳聞目睹的事實，開始認識到共產(chǎn)黨和紅軍是真正抗日的，表示一定要積極配合我軍做抗日工作，以實際行動補過，同時表示希望見到紅軍的中央領(lǐng)導同志。我們及時向中央領(lǐng)導匯報了他們的愿望，中央首先派西北聯(lián)絡(luò)局（又稱中共中央聯(lián)絡(luò)局，對外稱外交部）局長李克農(nóng)接見了高福源，隨后彭德懷又親自找他談話。高福源表示，愿意回東北軍宣傳抗日，說服王以哲、張學良與我軍結(jié)成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這時，正值王以哲給主席打來電報要求釋放高福源，毛主席周密考慮后，給彭德懷打電報，同意將高福源釋放，并指定讓我負責護送。

記得那天晚上，我正在球場打球。一個通信員跑到球場。急促地叫道：“蕭特派員，彭總讓你馬上到作戰(zhàn)室去?！蔽胰酉率种械那?。抓起衣服就飛快地跑到作戰(zhàn)室，剛到門口，王友才就說：“你這飛毛腿跑得好快呀，有好消息等著你呢?！边M門后，我看到彭德懷、楊尚昆、羅瑞卿都在。沒等我敬禮，他們都叫我坐下。彭德懷拿著電報給我看，我一時有些激動。彭德懷說道：“這是毛主席的戰(zhàn)略思想，為了全局，為了抗日，毛主席決定把東北軍的俘虜高福源送回東北軍，并指定派你負責送回，你有什么意見？”我說：“我行嗎？”羅瑞卿口氣堅定地說：“你行。不過得把你偽裝一下，不能叫特派員，不能叫真名字，這是黨的任務(wù)，要保密，要提高警惕。”我激動地連連點頭說：“黨這樣信任我，我堅決服從組織決定，堅決完成任務(wù)?！睏钌欣ソ又f：“任務(wù)很光榮、很艱巨，關(guān)系到兩軍的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彭總、羅局長都談了你這次的任務(wù)就是要保證把高福源安全送到陜南道同。到了道同由陜南省委書記李富春同志和蕭勁光司令員與你接洽。高團長出邊境的最后安全，由他們協(xié)助你，任務(wù)完成后，馬上返回匯報。至于派警衛(wèi)通訊員問題，中央早已做了安排。由王友才參謀去辦，到騎兵團挑一個好的騎兵班和你同去，司令部還指派一個參謀協(xié)助你工作?！蔽衣犃藥孜皇组L的話后，根據(jù)上級意圖，具體談了我的護送設(shè)想。他們也同我一起詳細分析了各種可能發(fā)生的情況及相應(yīng)對策。并對整個護送方案進行了周密的布置安排。最后商定，由我總負責，著便裝，秘密帶槍，對外身份是參謀。另外再派兩名干部協(xié)助我工作。一名由羅瑞卿從陜甘司令部保衛(wèi)局指派，公開持槍，身份也是參謀，另一名是隨高福源一起從后方來的保衛(wèi)人員，全副武裝，公開警戒，專門監(jiān)視高福源的舉動。一切安排完畢，彭總親自拿筆給蕭勁光、李富春寫了一封信，寫完后交給我說：“你到陜南道同后，拿此信與蕭勁光、李富春接洽，路途的一切全拜托你了，我們急等你的消息?！蔽译p手接過信邊點頭邊說：“彭總，我一切全懂了，請中央放心，完不成任務(wù)我就不回來見你們?！迸砜偱呐奈业募绨蛘f：“好，你馬上去準備吧，明天一早就啟程?！?/p>

散會后，剛出門王友才參謀對我說：“蕭特派員，你去安排其他的，彭總已讓我代表他給騎兵團長打了電話，我馬上去騎兵團給你挑一個騎兵班來?！蔽艺f：“咱們還是一起去吧，挑騎兵我的經(jīng)驗比你還多點?！蓖鯀⒅\笑笑點點頭說：“這倒是，你是打仗出名了，騎馬也騎出威風了，辦事還總是這么細心周密?！蔽艺f：“職業(yè)的習慣，有啥法子嘛，干我們這一行，容不得半點疏忽，只要腦子里有一根弦繃不住，就會出通天漏洞。”說完我倆上馬一起向騎兵團奔去。

到了騎兵團，團長見我們就說：“來得真快呀，我剛給你們挑好了一個班，這個班是我們團最能沖鋒打仗的班，保你們滿意?！闭f完他領(lǐng)我們來到這個班。一進門，他們便全體起立，整整齊齊地站成一排，個頭幾乎一般高，個個都比我高出一頭多。王參謀笑著對我說：“怎么樣，團長把最好的班挑給你，這下你該放心了吧。”我對團長說，騎兵團的兵沒差的。走，再看看你們其他的班。團長摸不準我的心思就說：“我給你挑的沒錯，我們團各班住得太分散，你挨個看，看得過來嗎？”我說：“這次主要不是去沖鋒打仗，而是有特殊任務(wù)，需要膽大心細、內(nèi)緊外松，表面上是騎兵班、通訊聯(lián)絡(luò)，實際上是偵察、警衛(wèi)，隨時應(yīng)付敵情。所以光給我能沖鋒打仗的還不行，必須選精明強干，腦瓜子轉(zhuǎn)得快一點的?！眻F長會意地點點頭說：“那好，我馬上給你全團集合，讓你自己挑個夠。”

幾分鐘后，一隊隊烈馬從不同方向飛奔而來。全團集合完畢，團長在前面講話，我就挨個從前往后看，圍著全團整整轉(zhuǎn)了幾圈，最后選了其中個頭小的一個班。我向團長點點頭，使使眼色，團長領(lǐng)會后，宣布全團解散，并把我選定的班留下來。團長走過來沖著我就嚷：“你好眼力啊，把我們團最機靈的偵察班給挑走了?！蔽艺f：“任務(wù)是中央指派的，非同小可啊，不過團長你放心，用完后我會完璧歸趙的?！眻F長和王參謀聽后，都撲哧地笑了。王參謀給了我一拳說：“蕭特派員，可真有你的?！?/p>

騎兵選好后，我們連夜趕回，做了具體部署安排。第二天一大早，我?guī)е粋€騎兵班和兩名保衛(wèi)干部踏上了護送高福源的路程。我們?nèi)T馬，騎兵班在前面開路，我和高并肩同行。高福源是東北人，身材高大魁梧，一派軍人威武的氣質(zhì)。他比較深沉，話不多，但說出來，條理清楚、十分理智。開始時，高福源一句不吭，我想緩解氣氛，就主動上前與他搭話，問他：“你是哪里人？”他說：“東北人?！蔽艺f：“我是蕭參謀，毛主席、彭總派我把你安全送回?！彼f：“謝謝貴軍的寬大。”我問他一句他答一句，不多說一句。我又問：“近來感受如何？”他說：“這趟中共貴地之行，收獲甚大。感觸極深?！蔽覇査泻胃杏|時，他說：“貴軍英勇善戰(zhàn)，生活艱苦，主張抗日，深表佩服?！蔽艺f：“高團長深明大義，今后有何打算？”他說：“我回去將用我的見聞?wù)f服王軍長和少帥，爭取盡早與貴軍精誠合作，一同抗日?！蔽覀冋勚?、走著，騎兵班的一個通訊員飛奔過來，報告說：“前面有敵情，必須立即隱蔽。”我讓他報告班長：“躲開敵人，改變行動路線，繞道而行?！比缓篑R上掉頭后退了幾十米，拐向另一條路，找了一個僻靜的地方，正好可以下馬喝水休息。這時，高福源走到我身邊，拍著我的胳膊說：“你不要怕，我知道你不是什么參謀，我保你安全?！蔽倚χ卮穑骸拔遗率裁矗心惚ｑ{，我什么也不怕。”他又神秘地對我說：“你們跟我走，我來給你們開路?！边@時我們剛剛走到甘泉縣城邊通往西安的大路上，高福源趴在公路邊，對著甘泉城里的敵軍高聲喊道：“弟兄們，我是王以哲部六一九團的團長高福源，你們不要開槍，我現(xiàn)在正準備回去，請你們放下武器，一致對外，中共紅軍是主張抗日的，我們不要中國人打中國人，我們要一起打日本?！彼@么一喊，對敵軍的震動很大，城內(nèi)也傳出喊話聲：“高團長你放心，我們不會開槍打你的，你回去后告訴長官，我們也愿意抗日?！焙斑^話后里面一片平靜。高說：“平安無事了，我們可以放心地走了?！蔽覀兺白吡藥资?。我擔心再遇見敵情發(fā)生意外，便讓騎兵班探路，重新選定路線。這回走的全是小路。路很難走，在山路上繞來繞去，有時遇到障礙無法騎馬就牽著馬走。還蹚過了一片淺水灘。我們走的這一段路，是計劃外的生路，對敵情了解不詳，必須提高警惕，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隨時準備應(yīng)付敵情。這一段路，大家誰也沒說話。我們默默地走到天黑才到達預定接頭地點。剛到村口，就用暗語聯(lián)絡(luò)，找到了接頭的地下黨，他們派了三名化了裝的同志早早等候在村口，見我們安全到來，他們喜出望外，趕緊領(lǐng)我們來到一個既寬敞又高雅的獨院里休息。騎兵班一部分在院外警戒，一部分在一間大屋里警戒，輪流休息。我和另一名參謀被帶進了一間書房，書房里的擺設(shè)很講究，全是古董家具，柜子里擺滿了古玩，名人字畫掛滿墻壁，這是我黨的一個秘點，對外招牌是經(jīng)營古董文物及其他生意的某某商行。書房里面還有一個小套間，里面擺了兩張床和一套沙發(fā)，是專供老板休息用的。這天晚上，我雖然躺在床上很舒服，但腦子一點也不輕松，一夜未合眼，先后起來三次，在院里院外轉(zhuǎn)了十來圈隨時掌握各方面的情況。原來除了我們騎兵班警衛(wèi)外，當?shù)氐叵曼h也在院內(nèi)房上、窗下及村口要道派了十幾個流動崗哨暗中保護我們?？吹竭@些布置，我心里感到踏實多了。

第二天天剛亮，我們繼續(xù)上路。當?shù)氐叵曼h派人把我們送出很遠，一路順利，未遇上任何敵情。他們剛撤回不久，前面開路的騎兵班就派人向我報告說前面遇到一小股土匪，迎面而來，大約20人，附近已無岔路可走。我當即下令：“立即把敵人全部干掉。”騎兵班奉命猛沖向前，僅用了五六分鐘，就把敵人干凈利索地全部消滅。我們按指定路線，加快了速度，快馬飛奔向前，中途再也不敢休息吃飯。又整整趕了大半天，終于順利到了陜南道同，我懸在心中的一塊大石頭總算落了地。

到道同后，李富春、蕭勁光馬上接見我們。我把彭德懷的親筆信遞上，他們閱后先問候一番，便派人將我們一行安頓下來。隨后，我們向李、蕭作了詳盡的匯報，并一起部署了最后一段路的具體行動方案。對在敵占區(qū)通行那段路，我們作了周密安排。李富春、蕭勁光見我們一路辛苦，安排了一頓豐盛的晚餐以示慰勞。當晚我們就地住下、雖有李、蕭的關(guān)照，安全有保障，但我職業(yè)養(yǎng)成的習慣仍未睡著，反復思考著最后一關(guān)如何順利通行。

第二天清晨，我們繼續(xù)上路，李、蕭派了一名經(jīng)驗豐富的老交通員為我們帶路。這里雖然離敵人很近，但由于掌握敵情并熟悉路線，一路還算比較順利，遇到幾股流動之敵，我們?yōu)榱吮苊庹娼换?，均采取隱蔽的方法。最后通過東北軍的警備部隊，崗哨三五步一個，無空隙可乘，有點風吹草動，就聽他們喊：“干什么的，開槍啦！”面對這一局面，考慮硬沖要付出代價的，我果斷決定，其他人一律后退十來米，稍加隱蔽，做好一切戰(zhàn)斗準備，由高福源帶一名警戒保衛(wèi)前去接洽、開路。高福源當即表示：“就這樣辦，你們?nèi)客讼?。我一人?yīng)付即可?！闭f完人們后撤，他騎馬便往前沖，只聽又響起一陣叫喊聲：“什么人？”“站??！”“再動開槍啦！”高福源聽到喊聲毫不畏懼，他并未停步，只是摘下帽子，高高舉起，在空中邊揮邊喊：“我是高福源！不許開槍！我是高福源，別開槍！”聽到是高福源，再沒人出聲。可見高福源在東北軍的影響之大、威望之高。高福源到哨卡后，與他們領(lǐng)班的交涉了幾句，感到可以安全放行了，便揮手讓我們趕上來。就這樣，我們順利地通過了敵人的封鎖線。再往前走，到處都是敵軍，我們行進中更加謹慎了。高福源卻輕松地對我們講：“你們緊跟著我走，安全不會有問題?！蔽覀円恢睂⒏吒Ｔ此偷教卓h附近，前面已經(jīng)看到王以哲部的駐地—我們護送任務(wù)的終點。臨別時，高福源激動地連連說道：“感謝你們！感謝貴軍！我不會讓你們失望的。”我們握手致謝，敬禮道別，他派部下將我們安全送出封鎖線。

完成護送任務(wù)后，我們連夜往回返。雖是剛剛走過的道路，我們的往返心情卻有天壤之別。剛才還高度緊張，現(xiàn)在卻輕松自如。大家高興得恨不得放聲歌唱，但我們深知，中央領(lǐng)導還在等我們的消息，我們必須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向中央?yún)R報。大家不約而同地加快了騎馬的速度，中途也顧不上睡覺和飽餐，席地小歇時讓馬歇歇腳，大家就著河水啃點干糧，忘記了疲勞與饑餓，全都沉浸在完成任務(wù)的喜悅之中。經(jīng)過兩三天的晝夜飛奔，我們順利地返回駐地時已是深夜12點多了。彭、楊、羅等幾位領(lǐng)導立即接見我們，看到我們風塵仆仆、疲憊不堪的樣子，彭德懷首先心疼地說道：“你們辛苦了，你們這么快就返回來了，一定累壞了，餓壞了吧？我們天天都在盼你們的消息，終于提前把你們盼回來了?！睏钌欣ヱR上對參謀說：“先派人去搞點吃的，有什么好吃的，全拿出來，好好慰勞慰勞這幾位有功之臣?！睅孜活I(lǐng)導親切慰問完我們一行后，便派人安排其他人去休息，讓我單獨留下，邊吃飯邊向他們作了詳盡的匯報。幾位首長拍著我的肩膀說：“小老虎，你不簡單哪，這次任務(wù)你完成得很圓滿、很出色，你為統(tǒng)戰(zhàn)立了大功，值得表揚，值得表揚。”楊尚昆、羅瑞卿也先后談到了將高福源送回后，必將產(chǎn)生的政治影響和深遠意義，并高興地稱贊了我的機智和勇敢，說我是保衛(wèi)局中出色的特派員。當時我想，我只是做了一名特派員應(yīng)做的工作。（編輯 楊 琳）

（作者是原中央調(diào)查部管理局局長，

國家安全部咨詢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