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外國朋友告訴我,他旅游西南某地的時候,偶于餐館進(jìn)食,忽聞壁板“砰砰”作響,其聲清脆,密集如連珠炮,向人打聽才知道是鄰座食客正在大啖其糖醋排骨。這一道菜是這餐館的拿手菜,顧客欣賞這個美味之余,順嘴把骨頭往旁邊噴吐,你也吐,我也吐,所以把壁板打得“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不但顧客為之快意,店主人聽了也覺得臉上光彩,認(rèn)為這是大家為他捧場。這位外國朋友問我這是不是國內(nèi)各地普遍的風(fēng)俗,我告訴他我走過十幾省還不曾遇見過這樣的場面,而且當(dāng)場若無壁板設(shè)備,或是顧客嘴部筋肉不夠發(fā)達(dá),此種盛況即不易發(fā)生。可是我心中暗想,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這樣的事恐怕亦不無發(fā)生的可能。
《禮記》有“毋嚙骨”之誡,大概包括啃骨頭的舉動在內(nèi)。糖醋排骨的肉與骨是比較容易脫離的,大塊的骨頭上所聯(lián)帶著的肉若是用牙齒咬斷下來,那齜牙咧嘴的樣子便覺不大雅觀。所以“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食”都是對于在桌面上進(jìn)膳的人而言,嚙骨應(yīng)該是桌底下另外一種動物所做的事。不要以為我們一部分人把排骨吐得“噼啪”響便斷定我們的吃相不佳。各地有各地的風(fēng)俗習(xí)慣。世界上至今還有不少地方是用手抓食的。聽說他們是用右手取食,左手則專供做另一種骯臟的事,不可混用,可見也還注重清潔。我不知道像咖喱雞飯一類粘糊糊兒的東西如何用手指往嘴里送。用手取食,原是古已有之的老法。羅馬皇帝尼祿大宴群臣,他從一只碩大無比的烤鵝身上扯下一條大腿,手舉著鼓槌,歪著脖子啃而食之,那副貪婪無厭的饕餮相我們可于想象中得之。羅馬的光榮不過爾爾,等而下之不必論了。歐洲中古時代,餐桌上的刀叉是奢侈品,從十一世紀(jì)到十五世紀(jì)不曾被普遍使用,有些人自備刀叉隨身攜帶,這種作風(fēng)一直延至十八世紀(jì)還偶爾可見。據(jù)說在酷嗜通心粉的國度里,市廛道旁隨處都有販賣通心粉(與不通心粉) 的攤子。食客都是伸出右手像是五股鋼叉一般把粉條一卷就送到口里,干凈利落。
不要恥笑西方風(fēng)俗鄙陋,我們泱泱大國自古以來也是雙手萬能?!抖Y記》:“共飯不澤手?!眳问献⒃唬骸安粷墒终撸胖堈咭允?,與人共飯,摩手而有汗?jié)桑藢褐y言?!憋埱鞍咽窒聪纯簿褪橇?。樊噲把一塊生豬肘子放在鐵盾上拔劍而啖之,那是鴻門宴上的精彩節(jié)目,可是那個吃相也就很可觀了。我們不愿意在餐桌上揮刀舞叉,我們的吃飯工具要的是筷子,筷子即箸,古稱飯。細(xì)細(xì)的兩根竹筷,搦在手上,運動自如,能戳、能夾、能撮、能扒,神乎其技。不過我們至今也還有用手進(jìn)食的地方,像從蘭州到新疆,“抓飯”“抓肉”都是很馳名的。我們即使動用筷子,也不能不有相當(dāng)?shù)募s束,若是頻頻夾取如金雞亂點頭,或挑肥揀瘦的在盤碗里翻翻弄弄如撥草尋蛇,就不雅觀。
餐桌禮儀,中西都有一套。外國的餐前祈禱,蘭姆的描寫可謂淋漓盡致。家長在那里低頭閉眼口中念念有詞,孩子們很少不在那里做鬼臉的。我們幸而極少宗教觀念,小時候不敢在碗里留下飯粒,是怕長大了娶麻子媳婦,不敢把飯粒落在地上,是怕天打雷劈。喝湯而不準(zhǔn)吮吸出聲是外國規(guī)矩,我想這規(guī)矩不算太苛,因為外國的湯盆很淺,好像都是狐貍請鷺鷥吃飯時所使用的器皿,一盆湯端到桌上不可能是燙嘴熱的,慢一點灌進(jìn)嘴里去就可以不至于出聲。若是喝一口我們的所謂“天下第一菜”口蘑鍋巴湯而不出一點聲音,豈不強(qiáng)人所難?從前我在北方家居,鄰戶是一個治安機(jī)關(guān),隔著一堵墻,墻那邊經(jīng)常有幾十口子在院子里進(jìn)膳,我可以清晰地聽到“呼嚕,呼嚕,呼——嚕”的聲響,然后是“咔嚓”一聲,他們是在吃炸醬面,于猛吸面條之后咬一口生蒜瓣。
餐桌的禮儀要重視,不要太重視。外國人吃飯不但要席正,而且挺直腰板,把食物送到嘴邊。我們“食不厭精,膾不厭細(xì)”,要維持那種姿勢便不容易。我見過一位女士,她的嘴并不比一般人小多少,但是她喝湯的時候真能把上下唇撮成一顆櫻桃那樣大,然后以匙尖觸到口邊徐徐吮飲之。這和把整個調(diào)羹送到嘴里面去的人比較起來,又近于矯枉過正了。人生貴適意,在環(huán)境許可的時候是不妨稍為放肆一點。吃飯而能充分享受,沒有什么太多禮法的約束,細(xì)嚼爛咽,或風(fēng)卷殘云,均無不可,吃的時候怡然自得,吃完之后抹抹嘴鼓腹而游,像這樣的樂事并不常見。我看見過兩次真正痛快淋漓的吃,印象至今猶新。一次在北京的“灶溫”,那是一爿道地的北京小吃館。棉簾啟處,進(jìn)來了一位趕車的,即是趕轎車的車夫,辮子盤在額上,衣襟掀起塞在褡布底下,大搖大擺,手里托著菜葉裹的生豬肉一塊,提著一根馬蘭系著的一撮韭黃,把食物往柜臺上一拍:“掌柜的,烙一斤餅!再來一碗燉肉!”等一下,肉絲炒韭黃端上來了,兩張家常餅一碗燉肉也端上來了,他把菜肴分為兩份,一份倒在一張餅上,把餅一卷,比拳頭要粗,兩手扶著矗立在盤子上,張開血盆巨口,左一口,右一口,中間一口!不大的功夫,一張餅下肚,又一張也不見了,直吃得他青筋暴露滿臉大汗,挺起腰身連打兩個大飽嗝。又一次,我在青島寓所的后山坡上看見一群石匠在鑿山造房,晌午歇工,有人送飯,打開籠屜熱氣騰騰,里面是半尺來長的發(fā)面蒸餃,工人蜂擁而上,每人拍拍手掌便抓起餃子來咬,餃子里面露出綠韭菜餡。又有人挑來一桶開水,上面漂著一個瓢,一個個紅光滿面圍著桶舀水吃。這時候又有挑著大蔥的小販趕來兜售那像甘蔗般粗細(xì)的大蔥,登時又人手一截,像是飯后進(jìn)水果一般。上面這兩個景象,我久久不能忘,他們都是自食其力的人,心里坦蕩蕩的,饑來吃飯,取其充腹,管什么吃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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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實秋(1903一1987年),原名梁治華,出生于北京,浙江杭縣(今余杭)人。中國著名的散文家、學(xué)者、文學(xué)批評家、翻譯家,國內(nèi)第一個研究莎士比亞的權(quán)威,曾與魯迅等左翼作家筆戰(zhàn)不斷。一生給中國文壇留下了兩千多萬字的著作,其散文集創(chuàng)造了中國現(xiàn)代散文著作出版的最高紀(jì)錄。他被稱為最具有中國性的文人。
【深度解析】
《吃相》一文語言幽默風(fēng)趣,視野橫跨古今,貫通中外,介紹了形形色色的“吃相”,并發(fā)表了他對“吃相”的精辟見解。其實,從細(xì)節(jié)處見真知才是文章最大的亮點?!白凶?、站有站相”,司空見慣的眾生“吃相”的確是很平常的了,但梁實秋先生照樣把它當(dāng)作烹飪美味佳肴的材料。沒有跌宕離奇的情節(jié),全憑廣博的見識,將古今中外日常生活中的瑣事信手拈來,隨心所欲,東西十萬里,上下五千年,逞才仗氣,一瀉千里地侃下來,讓讀者愛不釋手,百讀不厭,這才堪稱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