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幫立
屋后,秧苗憋足勁的拔著節(jié)。
娘躺在這幢鄉(xiāng)間別墅里,兩天兩夜氣若游絲,袁大姚二胡三,三個異父同母的兄弟坐在床前一刻也不曾離開。
第三天天亮,娘睜開了眼睛,說累死俺了,這幾個死鬼,挨門問,都不讓俺進(jìn)門,都說是俺克死的,哪個都不帶俺住。唉——,娘輕嘆一聲,送俺去南塘老宅子吧。
三個兒子頭皮發(fā)麻,頭發(fā)直豎,誰也沒接腔。
走,用架子車?yán)匙撸∧锇浩痤^來,聲如往常,目光如刀。
兒子們慌忙放倒掉了幫子的車架子,扛來銹跡斑斑的車輪子,鋪上葦子席,放穩(wěn)蒲草枕,兜著下面的被褥,把老娘輕放在架子車平板上。老大拉著,老二老三在后面推著。
怨不得娘幾次都不讓扔這破架子車,沒多長還讓我給軸承里滴上廢機(jī)油。老二邊推邊嘀咕。
路上野草亂撞,兩邊秧苗憋足勁的拔著節(jié)。
即使滴過油,也不影響架子車一路上吱吱呀呀的響。
這北邊是老袁家的墳地吧。娘閉著眼睛自言自語:53年冬天抓土匪,你不是土匪你深更半夜出門干啥?槍打死了,俺挺著大肚子被逼來問去的。
娘!老大喊了一嗓子。
吱吱呀呀……
這拐角是老姚家的墳地吧。娘閉著眼睛自言自語:59年,你把稠的都撈給俺娘仨吃了,你餓死在去公社食堂的路上,我還是把你拽回來埋了,好歹還有個墳包,那時候被野狗吃的多了。
娘!老二聲音嘶啞。
吱吱呀呀……
這西邊是老胡家的墳地吧。娘閉著眼睛自言自語:68年發(fā)大水,你撈了一捆麥還要去撈,我就不讓你去……
娘,別說了!老三泣不成聲。
娘,俺都知道呢。老大說:發(fā)罷大水,屋子漂跑了,沒哪住的,你領(lǐng)著俺兄弟仨來到這遠(yuǎn)離村莊的野塘邊,在這鬼不屙蛋的地方搭起瓜庵子,在塘坡里打起一趟小埂,兜點(diǎn)水栽藕養(yǎng)魚,又被大隊拉去斗……有一晚昏死在塘邊,是瘸叔把你背回來的。
大哥,老二說,揀高興的說:分地頭一年,俺家打了一茓子稻,逮了幾百斤魚,蓋了新房子,娶了大嫂子。第三年咱家老三考上師范了,鄉(xiāng)里敲鑼打鼓送來100塊錢,瘸叔把他養(yǎng)的小豬殺了送來了。
娘,你吃過的苦受過的累這南塘都裝不下呢。老三說:可現(xiàn)在好了,你孫子們跟著我上學(xué),考上3個大學(xué)了,娘,咱村里誰能跟你比,都是你修來的福啊。
塘里碧荷蕩漾,塘外秧苗憋足勁的拔著節(jié)。
娘的眼緊緊閉著。
老宅子上的青磚紅瓦房依然堅挺著。堂屋地上鋪了一層金黃的麥秸草,娘靜靜地躺在了上邊。
滿塘荷花,送來滿堂清香。
娘突然要坐起來,三個兒子急忙給她靠上被褥。
這老宅子數(shù)哪最高?娘問。
數(shù)西南角啊。當(dāng)年你領(lǐng)著俺弟兄在西南角筑起一個高臺子,說要是爆發(fā)大水了,咱娘兒幾個好臨時在那躲命呢。
俺家最對不住的就是瘸子,苦活累活都讓他干了。娘說,俺怕他也死了,再沒改嫁。俺死了,把俺埋在西南角高包上,讓俺天天能瞧見他。
說著,娘的手不知啥時候已指向大門外,手臂越抬越高:指過粉紅的荷花,指過墨綠的塘埂,指向埂南漸漸凸起的土坡……一剎那,去了,面含笑容,神態(tài)安詳。
瘸子上個月死在敬老院,政府出錢,把這位孤寡老人葬在了南塘遙遠(yuǎn)的荒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