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鳳喜

1

其實，吉祥干快遞以前我們就認為他不可救藥了。

想想看，這些年來他干過多少不靠譜的事情呀？以至于年過半百時淪落到醉生夢死的地步。

他買過期貨，販過鋼材，開過歌廳，承包過小煤窯，無一例外地折了本。就在三年前，他還異想天開地和一個患過癲癇病的退休老教師開發(fā)過太陽能自行車。按照他們的狗屁理論，只要自行車吸收了陽光，一腳都用不著蹬就可以騎上珠穆朗瑪峰了。

心比天高，命比紙薄，這句話用來形容吉祥顯然是抬舉他了。用他老婆馮牡丹的話說，他就是一堆臭烘烘的，上不了臺面，扶不上墻的狗屎！

馮牡丹是在把吉祥掃地出門后和我們說這番話的。那陣子，我們都希望兩個人破鏡重圓。過年前我們興師動眾去找馮牡丹，她用搟面杖把我們轟了出來?！皠e給我提那堆狗屎，”馮牡丹吼叫著，“就算老娘是拾糞的也早就不稀罕了！”

我們當(dāng)然理解馮牡丹。當(dāng)年她可是二車間人見人愛的一朵牡丹花，我們這幫人有誰沒有在半夜里夢到過她呢？衛(wèi)星當(dāng)時是最有力的競爭者，他父親是二分廠的副廠長。沒想到的是，馮牡丹嫁給了夸夸其談的王吉祥，真是讓人大跌眼鏡。想想看，如果她當(dāng)初嫁給衛(wèi)星的話現(xiàn)在是什么光景？別說嫁給衛(wèi)星，就算閉上眼睛在我們中間隨便找一個，起碼也可以過一種平淡舒適的日子吧。

吉祥下崗時買斷了工齡，過幾年連退休金都領(lǐng)不上。折騰來折騰去的，他不光是臭名昭著，斑斑劣跡都一筆一畫寫到馮牡丹臉上了。瞧瞧馮牡丹那張苦難深重的臉，哪還遺落著一點年輕時候的俊秀與嫵媚？

吉祥被馮牡丹掃地出門后，住進了愛友的舊房子里。和以前向我們借錢時一樣，他同樣用的是下三濫的法子。愛友喜遷新居，準(zhǔn)備把舊房子租出去，吉祥說，租給別人還不如租給我四表妹呢。他拿到鑰匙后卻不要臉地自己住進去了，天知道他有沒有什么四表妹。事后我們才知道，他已經(jīng)被馮牡丹掃地出門。他哪來的錢付愛友房租？

我們和吉祥畢竟是一個戰(zhàn)壕里爬出來的兄弟。大過年的，難免會叫他一起聚聚餐?？杉橐缓壬暇凭蜁詠y語，一喝上酒就會折騰。吉祥說，大丈夫何患無妻。吉祥說，吉祥牌太陽能自行車遲早會獲得聯(lián)合國專利的。吉祥說，大夢誰先覺，金錢如糞土……他抱住了腦袋，趴在酒桌上粗聲老氣地哭了。

過了正月，我們再沒有叫吉祥聚過餐。

我們不再招惹吉祥，吉祥卻在持續(xù)不斷地騷擾我們。他到飯館喝了酒，卻沒有錢付賬，電話就打過來了。他砸爛了路邊的燈箱廣告牌，和行人發(fā)生了沖突，被請進派出所，終歸還得我們?nèi)ヌ幚?。愛友說，我們算是一輩子踩上狗屎了。衛(wèi)星說，長痛不如短痛，要不我找個人一刀把這家伙宰了吧。

轉(zhuǎn)眼到了初夏。

有一天傍晚，吉祥打電話邀我們?nèi)ズ染?。他大言不慚地說，當(dāng)真是我請客，弟兄們無論如何要過來呀。

我們相繼趕到一家小飯館，蒼蠅在餐桌上飛來飛去。愛友說，吉祥，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吧？衛(wèi)星說，既然吉祥當(dāng)真請客，那我可當(dāng)真點菜了？吉祥豪爽地喊來了服務(wù)員。衛(wèi)星說，待會兒你喝多了又要哭，到時候還不是我們結(jié)賬？吉祥說，哪能呢，我先把賬結(jié)了。

說著，吉祥從襯衣口袋里摸出來一百塊錢。再摸，又摸出來五塊。再摸就摸不出來了。他賭氣一般把皺巴巴的兩張票子拍到桌上，我們都樂了。吉祥說，弟兄們，我想死你們了。

一喝上酒，吉祥的話便多起來。吉祥說，你們這幫狗東西，憑什么不喊我喝酒了？吉祥說，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們還認不認我這個兄弟？吉祥說，就算我是一堆狗屎又怎么樣，狗屎也有臭的時候。吉祥抓住愛友的右手舉起來，愛友憤怒地扯回去了。愛友右手的小拇指缺了半截，連耳屎都不方便掏了。當(dāng)年我們還在二車間，關(guān)鍵時刻吉祥拉了愛友一把，否則愛友缺了的就不止是半截小拇指。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吉祥還在居功自傲，以此要挾我們呢。

我們訓(xùn)斥吉祥，他依舊胡言亂語。說著說著，他又扯到他家丫頭了。吉祥的丫頭比馮牡丹年輕時候還要漂亮，現(xiàn)在在北京讀大學(xué)。吉祥現(xiàn)在能吹出來的，也只剩下他家丫頭了。那個兔崽子，吉祥說，你們知道嗎，上禮拜她帶著男朋友從北京回來了。那個兔崽子，吉祥說，她的良心讓狗吃了，連她也罵我是一堆狗屎……吉祥摔掉了酒杯，按照慣例又趴在桌上哭起來了。

我們聽出了眉目，吉祥想回家看看丫頭的男朋友，卻遭到了拒絕。吉祥八成又發(fā)瘋了，耍賴了，以至于連丫頭都罵他是一堆狗屎，難道不是嗎？吉祥這是打著請客的幌子和我們訴苦來了。

吉祥一直哭，連服務(wù)員都受不了了。我們把他架到外邊，他蹲在一棵大柳樹下吐了起來。等他吐完了，我們還得把他送回愛友的舊房子里。我們不能像撂酒瓶子一樣把這個不爭氣的男人撂到路邊。

愛友不想回自己的舊房子里走一遭，他要提前離場，誰能想到呢？吉祥打著趔趄突然間站起來了，一把揪住了愛友的衣領(lǐng)。吉祥喊，李愛友你不能走，你們這幫狗東西誰都不能走，你們再借我點錢吧。我們?nèi)滩蛔⌒α?。愛友說，吉祥你喝醉酒是裝的吧。吉祥指著吐出來的那攤污物說，誰說我醉了？我沒有醉，我把過去統(tǒng)統(tǒng)吐出來了，我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我們又忍不住笑。衛(wèi)星說，吉祥，你聽過狼來了的故事嗎？吉祥說，這一次是真的，我已經(jīng)想好干什么了。

我們不借給吉祥錢他就不讓我們走。他還要往樹上爬，威脅我們要跳下來，引來好多人圍觀。衛(wèi)星不耐煩了，掏出一沓票子甩在了吉祥的臉上。吉祥你這堆狗屎，這是最后一次了。說完，衛(wèi)星帶著我們揚長而去。

吉祥把錢一張一張地撿起來，追上來喊，王吉祥說話是算數(shù)的——

這堆狗屎，我們?nèi)滩蛔∮中α恕?/p>

2

我身體不太好，這些年來一直在小區(qū)當(dāng)保安。我現(xiàn)在工作的小區(qū)叫“德國小鎮(zhèn)”，算是富人區(qū)吧，隨便開進來一輛車都比衛(wèi)星的帕薩特高級。

這天下午輪我在正門的崗?fù)だ镏蛋?，管理那兩根升降桿。有車輛進門，我讓它升起來；有車輛出門，我也讓它升起來。干這個是有點枯燥了，其他保安坐在崗?fù)だ锟偸且粋€勁兒抽煙。但我還是能找到一點樂趣的，看著哪輛車不順眼，或者想多看幾眼，我就讓升降桿升得慢一些，盡管有時候會挨罵。送快遞的電動三輪車往往在中午或者傍晚時分過來，我也喜歡攔下三輪車逗個樂。沒有哪個快遞員敢和我發(fā)脾氣的。

沒想到我把吉祥攔住了。吉祥請過客后，我們已經(jīng)十多天沒有見面。

一輛貼著快遞公司廣告的破三輪搖搖晃晃地開過來，差點兒蹭到崗?fù)さ膰鷻凇Ｉ禇U總也不往起升，開車的男人就把腦袋從駕駛室探出來了。石柱子，是我呀！他這么喊，我認出來是吉祥。吉祥說，石柱子，想不到吧，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是一名光榮的快遞員。我還想說什么，三輪車后邊已經(jīng)有一輛虎視眈眈的越野車在摁喇叭。

我打電話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愛友和衛(wèi)星，他們也有點驚訝。愛友說，那堆狗屎，他要能干夠一個月就謝天謝地了。

我想找吉祥聊一聊，換班時吉祥已經(jīng)從側(cè)門離開了小區(qū)。這當(dāng)然不要緊，當(dāng)真他要送快遞，第二天還會來的。

從小區(qū)正門進來，左拐有一個噴泉廣場，送快遞的三輪車都停泊在廣場東面那排龍爪槐下?？爝f員把大大小小的包裹從車廂里取下來，排列在石板上，打電話讓買家來取，看起來像是集市上擺地攤的。第二天傍晚，我來到廣場時果然看到吉祥了。

天已經(jīng)熱起來，吉祥套著快遞公司發(fā)的黃馬甲。他彎著腰打電話，還踱來踱去的，看起來滑稽可笑。一個穿著綠裙子的女人走到他旁邊，他手忙腳亂地翻揀著包裹。他把包裹交給女人后忘記了讓人家簽字，慌忙追上去，手里的簽字筆掉到了地上。女人抱怨著什么，他把頭垂得很低。

我站在噴泉旁邊的假山下望了吉祥十幾分鐘，感覺像看木偶戲似的。等他閑下來，想繞到他背后開個玩笑，再看他的快遞車時差點兒笑出來。這輛三輪車可真破，駕駛室連車窗玻璃都沒有裝。貨廂看起來像一個長方形的鐵盒子，兩扇門開在后邊。離過年還早著呢，他居然在貨廂門上貼上了對聯(lián)——少壯不努力，老大送快遞，這他娘什么意思呀？

我認出來吉祥的毛筆字，當(dāng)年他給我們寫過春聯(lián)。吉祥扭身看到了我，撓著腦袋笑了。你個狗東西，他說，偷偷摸摸的想謀財害命呀？我說，謀財害命也不會找你這堆狗屎吧。我又瞅那副對聯(lián)，吉祥頓時間變得靦腆了。吉祥說，那個，那個是為了招徠客戶，收一份快遞掙一份錢。他耷拉下腦袋，我一時間覺得哪里不太對勁。身后，噴泉的水柱唰一聲落下來，吉祥這副樣子怎么像換了一個人呢？

每天晚上，衛(wèi)星和愛友都會在微信里問我，今天吉祥又去送快遞了嗎？得到肯定的回答，他們還是會罵吉祥狗屎。畢竟他有著令人發(fā)指的前科。愛友說，石柱子你留個心眼吧，我總覺得那堆狗屎不太對勁，他怎么跑起快遞來了？

吉祥來小區(qū)送快遞，我自然會照應(yīng)的。有一次，可能是因為停車的方位，吉祥與另一家快遞公司的一個小伙子吵了起來。吉祥縮著身子往后退，明顯處于下風(fēng)。我慌忙跑過去，吉祥兩眼放光，把胸膛挺起來了。吉祥說，看到了吧，這是我兄弟。小伙子果然不再張狂。

但我也感覺到，吉祥其實不情愿我去打擾的。我一旦走到他身邊，他就會不自在。說話的時候吞吞吐吐，正眼都不看我。我只好暗自觀察他。他蹲在攤開的包裹前打電話，普通話不太標(biāo)準(zhǔn)。但他的聲音謙卑、敞亮，說話的時候臉上肯定配合著微笑的。他和其他公司的快遞員也逐漸建立起融洽的關(guān)系，和他有過沖突的那個小伙子都喊他老王了。所有快遞員中，看起來數(shù)他年長。他在包裹前蹲久了，會挪動兩條腿稍稍活動活動，或者把一條胳膊圈回來捶捶背。有一次，他的腳肯定是蹲麻了，站起來時打了個趔趄。我難免想起來他喝多了的樣子。

必須承認，吉祥對快遞員的業(yè)務(wù)越來越熟悉了。有一天傍晚，我又站在假山下，親眼目睹了他的駕輕就熟，應(yīng)對自如。一個穿著花格子連衣裙的少婦過去取快遞，他迎上去說，大姐辛苦您了，您是叫李倩倩吧……看看我這豬腦子，您的大名是王麗娜，這名字好，富貴，洋氣，咱們五百年前是一家……他弓身把一個包裹抱起來，雙手托著讓女人簽字，那樣子像托著一只缽盂。然后另一個穿著短裙的女孩走過來，他同樣喊大姐，抱起包裹后還從黃馬甲下邊的口袋里掏出布子擦了擦。他說，大姐又買衣服了吧，大姐身材好，穿什么衣服都比范冰冰漂亮。女孩說，快遞員大叔你真是個馬屁精，你才大姐呢。女孩捂著嘴笑了。

吉祥干快遞都一個月了。我們聚了一次，像是喝誰家孩子的滿月酒。衛(wèi)星說，那堆狗屎，他送快遞都一個月了，怎么可能呢？愛友說，有本事他再送一個月，再送一個月我把房租全給他免了。我們笑，愛友居然還惦記著他的房租。我們決定把吉祥喊過來喝一次酒，算是犒勞和獎賞。但我們擔(dān)心這家伙經(jīng)不起夸，商定等他來了后還是要嚴(yán)肅一些。電話打過去，吉祥卻告訴我們，快遞他還沒有送完呢。過一會兒再打，他又說，他和客戶約好還要去取兩個包裹。那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半。衛(wèi)星說，吉祥吞吞吐吐的像是在編故事呢。十點多再打，吉祥已經(jīng)關(guān)掉了手機。

第二天傍晚我在龍爪槐下找到了吉祥。我還沒有說什么，吉祥說，石柱子，其實我是不想喝酒了，喝了酒心里難受。說著他又耷拉下腦袋。我又瞅他的快遞車，那副對聯(lián)還在，對聯(lián)兩邊多了兩個大美女。好像是歐美影星，她們夸張地笑，大約吉祥還是為了招徠客戶吧。吉祥說，石柱子，我們永遠都是兄弟。

3

隔了十多天，我們又聚在一起喝酒。衛(wèi)星讓我把吉祥從小區(qū)直接帶過去，吉祥再次拒絕了邀請。愛友說，瞧一瞧，咱們的快遞員都擺起架子來了。衛(wèi)星說，看來快遞員這一次真是要重新做人呢，我們應(yīng)該把他送回馮牡丹身邊。愛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表示了贊同。

我們又興師動眾去找馮牡丹。馮牡丹下崗時沒有買斷工齡，廠方替她交著一部分養(yǎng)老保險。她前兩天剛辦理了退休手續(xù)，終究沒有把我們趕出來。但她的態(tài)度還是很強硬。別和我提那堆狗屎，她說，老娘早就心灰意冷了。愛友說，可吉祥已經(jīng)改邪歸正，他都沒日沒夜地送了四十多天快遞了。衛(wèi)星說，馮牡丹你不能一棒子把人打死，你應(yīng)該再給吉祥一次重新做人的機會。誰能想到呢？馮牡丹突然間敞開嘴哭了。馮牡丹說，你們這幫狗東西，你們知道這些年老娘是怎么挺過來的嗎？馮牡丹說，王吉祥那堆狗屎，難道老娘給他的機會還少嗎？別和老娘提什么送快遞，他是為了看女人，這可是他親口說的。

這就有點荒唐了?？磥砑榛丶艺疫^馮牡丹，又在胡言亂語，他不是戒酒了嗎？吉祥開歌廳那陣子，確實制造過一些緋聞，這都十幾年前的事情了。想想看，網(wǎng)購的主力軍當(dāng)然是那些有錢而又任性的女人。看女人，難道這就是支撐吉祥跑快遞的動力？

衛(wèi)星說，你們聽出來了沒有，其實馮牡丹并沒有把話說絕，關(guān)鍵要看吉祥的表現(xiàn)。愛友說，吉祥那堆狗屎，送快遞原來是為了看女人呢。衛(wèi)星說，石柱子，你見了吉祥后提醒他一樣，千萬不能走火入魔呀。

傍晚時分，“德國小鎮(zhèn)”到處都是花枝招展的女人。我注意到，這些鮮花般的女人取快遞時，吉祥確實有點沉醉其間的意思。吉祥與她們說笑著，看來好些都熟識了。有一次，我看到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扭著腰在吉祥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不清楚他說了什么，居然享受到這么高級的待遇。還有一次，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抱起來她的狗狗讓吉祥看，吉祥豬一樣拱出來胡子拉碴的兩片嘴唇，舉著狗狗逗弄著，女人讓狗狗喊吉祥爺爺呢。女人們走遠了，吉祥總是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她們的背影。

我偷偷從背后抄過去，在吉祥身后站了老長時間。吉祥扭身時嚇壞了，然后是一臉的不自在。吉祥你這堆狗屎，看來馮牡丹說的沒錯，原來你送快遞真是為了看女人呀！我這么說，吉祥又撓起了腦袋。吉祥已經(jīng)謝頂了。吉祥吞吞吐吐地說，主要是，送快遞沒有風(fēng)險，惹不上麻煩，當(dāng)然，當(dāng)然看看女人也是不錯的嘛。我忍不住又笑了，看來吉祥把興趣和工作嚴(yán)絲合縫地結(jié)合了起來，這難道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沒想到，吉祥很快就惹上一件麻煩事。

這天晚上輪我值班巡夜，等我轉(zhuǎn)悠了一圈，來到噴泉廣場時吉祥還沒有走。吉祥的三輪車孤零零地停在龍爪槐下。我過去和吉祥打招呼，吉祥遲疑著問，石柱子，你認識三十六號別墅那個叫周美麗的女人嗎？我開玩笑說，吉祥你是不是想去找人家過夜呀？吉祥說，石柱子你開什么玩笑呢，我這里有她一個包裹。原來還是工作上的事，我好像還有點失望呢。我說，是收件人不在吧，明天再送不就成了？要不你給她打個電話，放到物業(yè)辦公室讓她去取。不，不是這樣，吉祥擺了擺手，這個包裹是那個周美麗讓我代寄的，可對方不收，周美麗也不肯要了。吉祥的聲音高起來，伴著急促的喘息，說完這句話后竟長嘆了一聲——都怪我貪小便宜呀！

很快我就把事情搞清楚了。那個叫周美麗的女人有四十多歲了吧，吉祥和她還不太熟。大約在兩個禮拜前，她說要寄一個包裹，把吉祥喊到了家門口。吉祥見那個長方形的紙盒子里裝的是衣物，當(dāng)下用膠帶封了口。周美麗填好單子，遞給吉祥一百塊錢，吉祥要找錢的時候她轉(zhuǎn)身回去了。吉祥說，大姐，那以后再寄東西的時候一起算吧。吉祥恐怕有點小感動，再看周美麗填好的單子，收件人居然住在附近的“歐風(fēng)麗景”小區(qū)，有錢人真是太任性了！

按照快遞公司的規(guī)章，快遞員承攬的包裹必須先拿到公司登記、包裝、分揀，然后再配發(fā)，即便是同城快遞。吉祥把紙盒子放進貨廂后突然間打起了歪主意，決定把這件包裹直接送給收件人，每天中午他都去“歐風(fēng)麗景”的。吉祥說，我真是鬼迷心竅了，哪會想到那個叫何巧巧的女人不肯收呢？

吉祥到“歐風(fēng)麗景”后聯(lián)系何巧巧取快遞，這是個三十多歲的漂亮女人，看了一眼快遞單就發(fā)脾氣了，直接將紙盒砸到了地上。何巧巧還用高跟鞋惡狠狠地踹了一腳紙盒，指著吉祥的鼻子說，誰讓你給老娘寄這個，趕緊給老娘滾蛋。吉祥只好把紙盒退還給周美麗，一百塊錢也要退給她，可周美麗死活不要了。周美麗也指著吉祥的鼻子說，你必須把包裹送給那個女人，否則我就投訴你。吉祥說，他娘的，她也讓我滾，她也罵我是一堆狗屎呢！

我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有見吉祥這么激動了，感覺他好像又在編故事呢。我說吉祥，這一百塊錢可是不義之財，看來你被那個叫周美麗的女人算計了，你確定盒子里裝的是衣服，而不是一具骷髏，或者一顆威力巨大的定時炸彈嗎？

我本來是開玩笑，吉祥卻急了。吉祥小心翼翼地把紙盒從車廂里拽出來，但他終究沒有打開。吉祥說，我當(dāng)時看過的，確實是衣服，不是骷髏，也不是定時炸彈。

我忍不住笑了。事情確實有點蹊蹺，我答應(yīng)陪吉祥去送一次快遞，順便見識一下那個叫周美麗的女人。吉祥抱著紙盒謹(jǐn)慎地走，還真像是抱著一顆定時炸彈。我們來到三十六號別墅前，柵欄門關(guān)著，屋子里黑漆漆的。我讓吉祥給周美麗打手機，周美麗沒有接。吉祥說，她已經(jīng)三天不接我的電話了。

我便用我的手機打，果然接通了。我說您是周美麗業(yè)主吧，我是物業(yè)的老趙。我想周美麗根本就不認識老趙。有什么事？周美麗問，她的聲音低沉，嘶啞，有點不耐煩。是這樣，我說，快遞公司把您的一個包裹送到了物業(yè)辦公室，您什么時候在家的話我可以給您送過去。是一只紙盒嗎？她問，我還沒有回答她就發(fā)脾氣了。這個不是老娘的，她說，老娘出國了，老娘在戰(zhàn)火紛飛的敘利亞旅游呢……

周美麗掛斷了電話，吉祥問我，石柱子，你說這只紙盒怎么辦？我當(dāng)然沒好氣，有誰愿意讓一個陌生的女人給自己當(dāng)老娘呢？剛才吉祥已經(jīng)把紙盒放下來，我上前踹了一腳，吉祥趕緊擋住了紙盒。不就是一只破紙盒嗎，我說，給她扔到院子里去。但吉祥不同意這么干。吉祥說，那個女人拿著快遞單，處理不好恐怕她會到公司投訴的?？磥砑槭桥卤豢爝f公司開除，他又把那只紙盒抱到了三輪車的貨廂里。吉祥說，石柱子，你一定要幫我想想辦法呀。

這天晚上，物業(yè)辦公室剛好由老趙值班。老趙干物業(yè)已經(jīng)很多年，遇上他值夜班，我們幾個會喝點小酒。我問老趙認不認識三十六號別墅那個叫周美麗的女人，老趙頓時間來了興致。老趙說，你還在小區(qū)當(dāng)保安呢，連周美麗都不知道？那兩年前從政府八樓跳下去的那個副市長你知道不？

我當(dāng)下愣住了。我給老趙點了根煙，他講得眉飛色舞。

4

跳樓的那個副市長叫梁中道，這當(dāng)然是轟動一時的新聞。我喜歡看本地電視臺的新聞節(jié)目，當(dāng)時還抱怨呢，這么大的事電視臺為什么不報道一下？梁中道好像分管城建，以前電視里經(jīng)常會有他在工地現(xiàn)場辦公的畫面。那是一個看起來風(fēng)度翩翩，喜歡指手畫腳的男人，據(jù)說貪污受賄金額高達兩千萬。據(jù)說這家伙不僅貪財，而且好色，之所以東窗事發(fā)正是由于情婦插手工程所致。據(jù)說他有七個情婦，另一個版本是十七個，都五十多歲的男人了，怎么會有這般的精力？而三十六號別墅的周美麗，是梁中道明媒正娶的第二任老婆。

老趙感嘆說，當(dāng)時還以為政府會把三十六號別墅沒收了呢，看來當(dāng)官的即便跳了樓也有人護著，不過那個周美麗把她的豐田霸道賣了，狗也不遛了，現(xiàn)在很少在小區(qū)露面。

我并沒有和老趙提吉祥的事。第二天本來輪我休息，傍晚時分我還是來到了小區(qū)。一見到吉祥我就和他說，吉祥你這堆狗屎，你他娘攤上大事了！

我把周美麗與梁中道的關(guān)系講給吉祥，他果然大吃一驚。吉祥說，那個周美麗原來是梁中道的老婆呀，前些年我還見過梁中道一面呢，石柱子，你說這個紙盒怎么辦？

或許是因為喝了點酒，昨天晚上我一直很興奮。其實我已經(jīng)想清楚了，“歐風(fēng)麗景”那個何巧巧，恐怕是梁中道的情人，說不定就是插手工程的那個情人。梁中道都死了兩年了，明媒正娶的周美麗還在和她斗氣呢。那只紙盒里，八成裝的是梁中道的衣服。

吉祥神色慌亂，我譏笑他膽小如鼠，哪像個見過世面的男人？我說吉祥，難怪別人罵你狗屎，一只破紙盒就把你嚇成這樣？吉祥說，我不是怕，我是擔(dān)心周美麗投訴，她拿著我的把柄呢。大不了換份工作！我這樣說，吉祥搖起了腦袋。吉祥說，我不想再朝三暮四了，我起碼要干夠一年，不能再讓別人罵我狗屎。吉祥又把頭垂下去，我多少有點不好意思了，剛才我還在喊他狗屎呢。我說吉祥你放心吧，把那只紙盒扔進垃圾池，沒有人會找你麻煩的。

既然這樣，我也就不再關(guān)心那只紙盒了。有些藐視離奇的情節(jié)，并不見得會牽扯出驚心動魄的故事。世界上每天會發(fā)生多少大事情呀，敘利亞還在戰(zhàn)火紛飛，梁中道已經(jīng)被人們遺忘了。即便他的女人偶爾想起他，也不過是斗斗氣罷了。

但吉祥并沒有把那只晦氣的紙盒扔掉。

過了有一個禮拜，吉祥遇到我的時候說，石柱子，我又打通周美麗的電話了，她還是不肯要，她又罵我狗屎呢。

又過了一個禮拜，吉祥和我說，石柱子，我在“歐風(fēng)麗景”遇到了何巧巧，試著和她提起紙盒，她還是讓我滾，她也罵我狗屎呢。

吉祥啊吉祥，你本來就是一堆狗屎！我忍不住發(fā)脾氣了，一只破紙盒，里邊裝著死人的衣服，你還留著它干什么？不怕梁中道陰魂不散找你麻煩嗎？吉祥縮著身子望著我，好像嚇了一跳。吉祥說，好吧，那我聽你的，扔掉，扔掉……

又過了十幾天，這天傍晚，我在小區(qū)轉(zhuǎn)了一圈后往廣場這邊走，遠遠的就聽到了吵鬧聲。我趕緊往過跑，噴泉旁聚了一堆人，好像有人打起來了。

我跑到近前時看到了吉祥，他站在人群中間，剛好被一個女人抽了一個響亮的耳光。你一直纏著老娘干什么，滾，給老娘滾！女人怒發(fā)沖冠，又把巴掌舉起來，我趕緊擋到了她前面。我又看到了撂在地上的那個紙盒。這個女人該是周美麗吧，但她并沒有我想象中漂亮。好長一段時間了，三十六號別墅一直大門緊閉，看來她從戰(zhàn)火紛飛的敘利亞回來了。

吉祥縮著身子，瘦削的臉上還留著周美麗的巴掌印。他挺起了胸膛，也許是因為我擋住了女人。吉祥說，可這個紙盒本來就是你的，你應(yīng)該把它帶回家。周美麗又想往前撲，我拽住了她的胳膊。我感覺到她的胳膊痙攣著，這條胳膊太瘦了。周美麗說，流氓，狗屎，別再讓老娘看到你。然后她向紙盒沖過去，用高跟鞋使勁踢，一連踢了五腳。一只高跟鞋飛出去，響起來哄笑聲，她撿起來后一瘸一拐地走了，不明真相的人們注視著她瘦弱的背影。

周美麗走后，我也忍不住踹了紙盒一腳。紙盒看起來千瘡百孔，灰頭土臉，像捆綁起來的半截尸體。誰能想到呢？這么些天來吉祥還一直保管著它，等待著那個叫周美麗的女人。

人群散去，我正眼都沒有看吉祥，拎起紙盒往垃圾池那邊走。吉祥遲疑了一瞬，追了上去。吉祥說，石柱子，你要干什么？我扭身沖吉祥吐了口痰。我說吉祥你這堆狗屎，你留著這只紙盒究竟想干什么？吉祥吞吞吐吐地說，其實，我也想扔掉，我真的扔過，可我聽到紙盒子里一個男人和我說話呢。我吃了一驚，這家伙是不是跟上鬼了？

其實這一段我已經(jīng)注意到了吉祥的變化。吉祥來送快遞時總是魂不守舍的樣子，即便是花枝招展的女人找他取快遞，他也不再說笑。他甚至比剛送快遞那陣子看起來還要別扭。一個女人來取快遞，他忘記讓人家簽字了。他慌亂地追上去，簽字筆掉到了地上。沒人取快遞的時候，他靠著一棵龍爪槐，蹲在那里發(fā)呆。那個和他有過沖突的小伙子喊他，老王你是不是失戀了？聲音像是在廣場上繞了一圈才傳到吉祥耳朵里。吉祥緩緩地站起來說，剛才，剛才你和我說話了嗎？

我還以為吉祥這副樣子和馮牡丹有關(guān)。我們又做過一次馮牡丹的思想工作，希望她讓吉祥搬回去，她還是沒有同意。那堆狗屎，馮牡丹氣呼呼地說，你們知道他說什么嗎，他說最毒婦人心，喝上點貓尿他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吉祥的表現(xiàn)還是和這只紙盒有關(guān)。他娘的，他居然聽到紙盒里有人和他說話呢。我愣神的工夫，吉祥突然沖上來，奪下紙盒瘋瘋癲癲地跑了，難道這家伙真的跟上鬼了？

吉祥抱著那只紙盒離開了小區(qū)。我沒有去追趕他，害怕鬼魅纏身似的。吉祥的那輛破三輪還停泊在龍爪槐下，第二天他沒有來取。吉祥的手機一直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我覺得問題好像有點嚴(yán)重了。

愛友還留著他舊房子的鑰匙。打開門進去的時候，我承認我有點緊張。這套房子也就六十來平米，還擺著愛友的舊家具。吉祥打理得還算整潔，陽臺上扔著兩個方便面盒子，擺著一溜酒瓶。馮牡丹沒有說謊，吉祥回來以后還是喜歡喝兩杯的，他不是說喝上酒心里會難受嗎？或許是不小心，愛友把一個酒瓶子踢倒了。

再到吉祥住著的那間臥室里看，床上亂糟糟的，除了枕頭、毛巾被這些，還散落著幾本書，幾張報紙。枕頭邊還丟著一個硬皮子筆記本。衛(wèi)星說，這堆狗屎，他莫非還記日記嗎？衛(wèi)星打開來本子翻了翻，哪是什么日記，涂畫得亂七八糟的，有女人的畫像，有重疊在一起，難以辨認的字，有一頁干脆是用簽字筆一道一道畫滿的，黑壓壓一片。再翻，我們就看到梁中道的名字了，梁中道的名字寫了三頁，吉祥居然還工工整整地替他畫了一張名片。除了副市長，他的另一個職務(wù)是“被女人拋棄的男人”……

吉祥終究沒有回來。連著幾天，我們一直在尋找他。他的手機一直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我們把這個消息告訴馮牡丹，和她商量要不要報警，馮牡丹氣呼呼地說，讓他去死吧。我們還是到派出所走了一趟，警察懶洋洋地將吉祥的信息登記下來。警察說，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怎么可能丟了呢，除非他跟上了鬼。

然后十幾天過去了，吉祥依舊杳無音信。我只好把吉祥的三輪車推到物業(yè)辦公室后邊一個旮旯里，它看起來越發(fā)破舊。我后悔吉祥抱著紙盒跑的時候沒有去追趕他，這堆狗屎，他究竟跑哪兒去了？這么想，我居然把吉祥看到了。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秋天已經(jīng)來了，我看到吉祥西裝革履，風(fēng)度翩翩地出現(xiàn)在廣場上。我從來沒有見他穿過這么高級的西裝。我以為認錯了人，還是撒腿跑了過去。吉祥，我喊了一聲，他果然扭過身來。我想上前抱住吉祥，卻感覺他的神情不對勁。他的神情像變了一個人。吉祥說，你是石柱子同志吧，請你不要喊我吉祥，我是你們的副市長梁中道。我瞠目結(jié)舌，他大步往前走。吉祥，我又喊，他終于停下了。石柱子同志，我是去找周美麗道歉的，我對不起她，你給我?guī)泛貌缓茫?/p>

我失魂落魄，沒有敢給吉祥帶路。陽光明媚，我突然間想，吉祥這堆狗屎也許是在玩惡作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