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亞洪
寫散文要有兩個準備:語言和敘事。好的散文是兩方面的結(jié)合,詩的語言,小說的敘事方式。散文 essay英文解釋為 shortpieceofwriting,“寫作片斷”,essay在詞典里有三種文體“論說文、隨筆、小品文”,我采取“隨筆”來對應(yīng)散文,“片段式寫作”比較符合我的散文寫作傾向。憂郁是事物的特定狀態(tài)(鮑德里亞語)。凡事物,它有一股憂郁之氣,這是事物吸引人、迷人的地方。我寫事物,一定是它的憂郁之氣吸引了我,我朝這個方向努力。散文不要寫得“美”,不要太“抒情”,寫散文要克制、冷靜,與被寫的人事物拉開距離,保持點憂郁的氣質(zhì)。第一本音樂隨筆集《天鵝斯萬的午后》寫得較為抒情,寬闊,也很美文;第二本《音樂為什么》轉(zhuǎn)向內(nèi)斂、克制,講究布局;第三本《音樂會見》朝現(xiàn)場的音樂會打開耳廓,朝內(nèi)心旋開藝術(shù)之筆。今年下半年即將出版第四本《看不見的城市,看得見的風景》,是一本攝影隨筆集,也是我最看重的散文集。
寫音樂隨筆是我寫作的一個準備,一個訓(xùn)練場?!兑魳窌姟纷畛跏切┝闼榈穆犚艄P記,音樂與生活流相結(jié)合,文字感性,我取了個名字叫《音樂書》。2006年我去上海聽了一場音樂會,從此我的寫作方式發(fā)生了變化。聽現(xiàn)場與聽磁帶、CD完全不同,到了音樂廳里你見到了樂手、樂器、指揮家,與你坐在家里聽音響是兩碼事。最初的《天鵝斯萬的午后》基本上與我生活的城市無關(guān),從《音樂為什么》開始我有意無意在隨筆里滲入自我,經(jīng)常會在評論里蕩開一筆?!兑魳窌姟肺也贿@么寫了,按照音樂的主題去寫。聽古典音樂是一種解放內(nèi)心的方式,交響樂比較符合我內(nèi)心關(guān)閉的那個空間,我不知道這個空間隱藏著什么,也不知道它有多少可以承載,直到某首交響樂在一支樂隊、一個指揮家的手里開啟了我內(nèi)心幽閉的大門?!兑魳窌婑R勒》是在音樂廳里聽馬勒的心路歷程,從一場唱片里你捕捉到馬勒的很多信息,但是當你讀完馬勒傳記,再正兒八經(jīng)坐進音樂廳里聽一場馬勒交響曲,那又是一種醍醐灌頂、酣暢淋漓的感受。馬勒是一位內(nèi)心掙扎的作曲家,九部交響曲就是他的傳記,樂器經(jīng)常表現(xiàn)出猙獰、恐懼,第三樂章柔板又反映出他無比柔情的一面。從 2008年第一場馬勒到 2015年第六場馬勒,七年時間聽完五部馬勒交響曲,我也用了差不多同樣的時間完成了《音樂會見》,寫作《音樂會見》的過程是期待的、緊張的、快樂的、內(nèi)省的。聽音樂會讓我找到了一條通往詩意的路徑:“為了抵達詩歌,應(yīng)當穿越另一種藝術(shù):音樂?!保ㄑ趴恕だ饰靼!冻聊恼Z言》)十五年前在《天鵝斯萬的午后》里引用過叔本華的話,音樂“跳過了理念”,它“無視現(xiàn)象世界”。音樂為什么要跳過理念?音樂又如何無視現(xiàn)象世界?多年來我在書本里一次次地撞見這句話,在音樂廳聽完交響曲品味這句話的含義,它說對了,“跳過”、“無視”之后,是——沉默!緊接著,是寫作,讓聆聽變得沉默,從此,沉默走向了另一個境界:語言之美。
寫作是一場與周圍永不妥協(xié)、和解的運動。當你提起筆,寫下第一個詞,意味著你與世界隔離,你將融入另一個由文字造成的世界,一個明亮的空間逐漸暗淡,另一個隱喻、矛盾的空間升騰起來,在那里活動著你的人,你的事,你的物,它們隨著寫作的深入自動到來,之前你孤獨、自我、沉默,寫作之后,你將更加孤獨、自我、沉默,而這時的你脫胎換骨,寫作幫你走出一個熟悉的世界,在文字虛構(gòu)的王國里書寫自我。從詩性的詞語里挑選符合當下的詞。我在寫散文隨筆的時候?qū)υ~語的挑選僅似于苛刻,有人說詩歌讓合適的詞找到合適的地方安放,散文寫作也一樣,有些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寫作其實蘊含著我的內(nèi)心世界,對應(yīng)著它。詞語的差異造成了事物的差異,而不是倒過來的,詞語本身構(gòu)成了一種更真實、更理想也更完美的現(xiàn)實,普通的一個現(xiàn)象,訓(xùn)練有素的寫作者看來是書寫意圖的一種,逆藝術(shù)境界,越過詞語的平庸一面,抵達對岸的港灣。我寫我看見的,但絕不是簡單的看,因為你的看經(jīng)過了你大腦思考,尤其經(jīng)過你內(nèi)心的流動,表面波瀾不驚的文字卻有一股內(nèi)在的張力,需要往里面深讀下去。我是一個攝影愛好者,相機是我看世界的另一只眼,當我拿起相機走過某個場景的時候,會更用心觀察。我喜歡看細小事物,觀察它們的變化,我會對著同一個建筑物拍上好幾次,連我自己都奇怪,為什么如此迷戀于陽光與陰影?阿甘本說,“影像就是寧芙,影像是封存了過去碎片的寧芙?!倍嗝春玫囊粋€詞:寧芙,Ninfe,漸弱,乃至幽怨。拍照就是去喚醒記憶的小寧芙,與它交媾(相機、筆,性武器象征),開啟通向記憶、通往過去的可能性。相機幫助我喚醒了過去,寫作讓美麗的寧芙永生。
2013年我有一本流產(chǎn)的散文集《光影手記》,后來它催生出兩本書,《看不見的城市,看得見的風景》、《小村風物史》,《看》寫城市,《小》寫農(nóng)村。我出生在農(nóng)村,在城里讀書生活工作,那么我的寫作將回到生活的源頭:農(nóng)村。有一天我離開了迷戀許久的縣城,朝散落在煙靄里的小村莊走去,我選擇它們,小村莊也選擇了我。從樂清東鄉(xiāng)到西鄉(xiāng),從東海岸到雁蕩山山麓,它們往往是小的,不起眼的,甚至被人遺忘了,它們有一個共同特點:有存在著讓人難以割舍的情感,有引起人共鳴的風物,一座老屋、一個祠堂,一次禮儀,一條河流,讓離開故鄉(xiāng)的游子讀著文字思慕它,懷念它。村莊就像養(yǎng)育我們的父母,它們在衰敗,在老去,我們在疼痛。《小村風物史》將是一次精神的返鄉(xiāng)之旅,同時也是一次對那些依然守著故鄉(xiāng)、艱難生活人群最溫柔的禮贊。
2002年我寫出中篇小說《馬德萊娜,或虛構(gòu)一種》,它在多個編輯手里輾轉(zhuǎn),終于發(fā)表在 2006年第二期《滇池》上,從此,我開始了與一本西南邊陲雜志長達十年的愛與戀。2008年散文《物與象》刊出,我準備從音樂隨筆撤出,選擇純散文寫作。散文被人貼了很多標簽,諸如“新散文”、“原散文”、“大散文”、“美文”、“非虛構(gòu)”,兜了一個圈圈后,何時回到自己?大學時期,我翻譯了博爾赫斯一篇很像詩歌的短散文《德利亞·艾萊納·圣·馬科》,從那時起,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條散文的路子在我前面鋪開,雖然后來我嘗試了小說、詩歌、評論,但最終我找到了散文:最精準的自我表達方式。2011年散文《2006·時間模仿者》發(fā)表在第六期《滇池》,從新年第一天一直寫到年末除夕,那時,小說家托馬斯·伯恩哈德是我的寫作老師,伯恩哈德也教會了我朝下看,寫事物的內(nèi)里和褶皺昏暗處,卡夫卡發(fā)出的邀請再次在一位奧地利作家身上得到回響:以幽默和反諷使不堪忍受的世界可以忍受和溫暖。我在散文試驗田里摻雜了虛構(gòu)、非虛構(gòu)、原文、詩歌;我寫短句,不寫長句;寫清晰,不含糊;用描摹,不評論;寫表面,以抵達內(nèi)陸深處的幽暗。2014年八千多字的長散文《走了那么遠去看一個湖》在第六期《滇池》上刊出,這是一次寫作的信心之旅,用詩的結(jié)構(gòu)為散文謀篇布局(布羅茨基),好的散文應(yīng)該具有“一首詩的原創(chuàng)性、隱喻結(jié)構(gòu)的深度、歷史和文學語境的豐富性”,布羅茨基接著說,“更為重要的是,他試圖揭示寫作此詩的那門語言所蘊藏的創(chuàng)作潛力”,我在文章結(jié)尾寫道:“青海湖,一個藍色的詞,從此進入了漆黑?!狈路?,又一次我被俘獲,成為了一名詩人?!杜_灣隨筆》發(fā)表在今年第一期上,里面有一段寫我在臺北觀看瓦格納歌劇《女武神》的經(jīng)歷,至此,我用十年時間在《滇池》走完了散文歷程。
本欄責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