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文娟
1.饑餓如我
饑餓如我,我如饑餓,我如農(nóng)人拉著的架子車上的紅薯在世人的手里被摩挲著、挑選著,我不知道自己會被誰拿起或扔下,甚至走進誰家的廚房,再進入何人的肚子。饑餓如我,我恨不得將手里的生紅薯一個一個啃吃,而我分明看見那么多人坐在有著透明玻璃窗的高檔飯店里正將一些精美的食物倒進了垃圾桶??晌抑皇且粋€能吃紅薯的人。路邊算命先生拉著我手說:“你的前半生注定是吃紅薯的命,而后半生就很難說了?!蔽野底源y,或許后半生我有吃魷魚鮑翅的命。而不管如何,這一半的生命,我卻要在吃紅薯的日子里度過。當我走過一家農(nóng)戶,看見一個男人端著一個大瓷碗,正吸溜著面條,那炒著土豆和胡蘿卜還夾雜著蒜苗的香味沁入我心,可我依然驕傲地提著一袋子紅薯招搖走過,當我回頭看他,他睜大眼睛也看著我,不同的是,他的嘴巴里含著沒有咀嚼完的面條,而我此時,嘴里甚至整個胸腔里只有大自然的冷風和空氣。冬天來了,我更加饑餓了,可是我每天只能過依靠兩三根紅薯充饑的日子。這個世界上從來都很少有富人能體會一個窮人的辛酸,如一碗白菜湯,一個饅頭疙瘩,半碗米飯,幾根蒜苗,一棵青菜,哪怕掉在地上的半根麻花……在我看來都要彎腰撿起,因為這些都是大自然和造物主給人類最無價的饋贈。
有一天,我的親人臨近病危,我沒有落下酸楚的淚,而朋友卻指責我是沒有良心的家伙,親人病重而我卻總是眼睛瞅著那些在朋友眼里分文不值的殘羹剩湯。我的朋友,你知道嗎?他可是開著豪車,住著別墅的闊氣之人,每天的飯菜都是十菜三湯,除了能進入肚子里的那點食物,其余的全倒進了垃圾桶,他怎么能體會到一個窮人饑腸轆轆的難過?我夢想著一桌豐盛的飯菜??刹皇菃幔烤瓦B眼前剩余的半根紅薯我還要留著下頓吃。地球上千千萬萬個富人哪里曉得,我的父親和我的祖輩,他們一直用胸膛貼著黃土地,當汗水一滴一滴澆灌著莊稼,當血淚播撒在黃土里,那些浸透了祖輩血汗的黃土地上才長出了一棵莊稼苗,經(jīng)歷四季的風霜雨雪,走過無數(shù)個孤獨寂寞的白天黑夜,才有了那所謂的顆粒歸倉。直到我拿著雪白的饅頭也沒有忘記這是祖輩,乃至我可親的父親流著血汗換來的。卻不像是那些富人只需要掏出和紙張一樣的錢就能買到千萬個饅頭。而錢在我眼中又算得了什么?怎能和我祖輩流淌的血汗相比較?
沒有人知道我這會饑腸轆轆,我聽到了路那邊不遠處有許多人歡歌笑語,而走過的瞬間,那一張張近乎麻木的面容卻清晰地展現(xiàn)在我眼前。旁邊屋子里還有很多人形如枯木正圍著麻將桌子搓洗著的光陰,那些我看不見的城市里,又有多少看似鮮活明媚的人們正在霓虹閃爍的燈影里演繹著自己人生的風霜雨雪。而我像是一個被世界遺棄的孤兒,我想找到回家的路,想找到自己的媽媽,想擁有精美的食物能填飽我空空的肚子??墒浅耸掷锪嘀倪@一袋子紅薯,我一無所有。
2.父輩的路
如果說算卦先生說的是對的,我不得不承認在我二十年前,我就親眼看見了吃紅薯的人,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我的父親。我從來沒有覺得父親是一個內(nèi)心富足的人,可是從吃紅薯的那一天起,我愛上了父親的富足。
九月的風夾雜著淡涼從父親蓬亂的頭發(fā)里穿過。在沙土飛揚的渭河灘,我?guī)缀蹩床灰娨黄渚G的莊稼,只看見眼前的父親佝僂著身子,一?頭一?頭挖下去,帶著沙土的紅薯像是剛落地的娃娃裸露在黃色的土地上。忽然一陣風起,漫天的沙塵遮擋住了我眺望遠方的視線,我彎下身子,試圖躲過這場大風。父親說:“蹲下,將眼睛捂住。”耳邊風聲呼呼,我沒有聽到父親的話語,只是下意識地學著父親的樣子蹲下,將頭深深地埋藏在膝蓋間。當狂烈的冷風卷著漫天的黃沙從一望無際的莊稼地里刮過,帶著一個農(nóng)人無奈的嘆息和一個少年心高氣傲的志向刮過了百畝渭河灘,刮過了滾滾渭河水。那一刻,我睜開了眼睛,只覺得有風在耳邊吼,我哭了,一個少年的淚花落在了腳下的黃土地里,我甚至覺得我只活在自己蹲著的巴掌大的黃土地上,淚花濺落,倏忽間被沙土埋沒。那一刻我的心里卻不曾有一絲悲傷,因為我知道多年之后,在我留下淚花的黃土地上一定能生長出一棵經(jīng)受得住風浪的大樹。我側目看了看父親,他像是風里的一尊雕塑,穩(wěn)穩(wěn)地蹲在黃土地上,雖然我看不見父親的眼睛,但我相信他的眼里一定也飽含著對這片黃土地的依愛和眷戀。
風后,父親起身遞給我一個帶著沙土的紅薯,我接過來,和父親一樣在褲子上蹭了蹭,看見變得光潔的紅薯,我便咔嚓一口,紅薯里流出了幾滴奶白色的汁水,雖沒多少水分,但是有種甜滋滋的味道。父親吃完了一根紅薯之后,繼續(xù)拿起一根細長的紅薯在擰了一股的草葉上蹭了幾下,使勁地掰掉了紅薯的兩頭,只剩下中間的部分??赡苁羌t薯的水分不太多的緣故,父親吃了幾口有些哽咽,但是臉上還是露出了會心的微笑,在父親看來能有紅薯吃已經(jīng)很不錯了,雖然比不上一碗可口的飯菜,但是在無際的荒野中,能有紅薯填充肚子已經(jīng)珍貴至極。父親一邊吃一邊還囑咐我:“要嚼爛,要不紅薯吃進肚子會生脹氣?!币淮鼰煿Ψ颍鎽烁赣H的話,我真切地感受到紅薯在我胃里翻腸倒海地蠕動,可是父親一連吃了四個紅薯,他的胃又會是何等狀況?
風住了,黃沙從一處被挪到了另一處。父親拿起鋤頭弓著背開始刨紅薯。身后便是我裝好的紅薯。九月的天也是變化多端,狂風之后太陽隱約出現(xiàn),在父親揮動鋤頭的剎那,我清晰地看見了父親額頭上的汗珠一粒一粒地滾落在黃土地上,或者滴落在剛出土的紅薯上。我想起了幾年前父親去西山涉獵的時候,遇見一位長著白胡須的老頭說:“你必須在這黃土地上耕耘五十年,直到你的下一代繼續(xù)接過你手里的鋤頭,你方才停歇。”這不是真的嗎?父親實實在在一輩子在黃土地上,直到他將鋤頭交付給我,指著這一片綠油油的田地說:“你看,這是咱家的土地,地里的紅薯就由你來刨?!闭∽C了那句話——“我是一個前半輩子靠著吃紅薯過活的人。”鋤頭交給了我,土地就在我腳下,父親老了,我長大了,我怎有理由放開手里緊攥的鋤頭?我怎有理由拒絕這片生我養(yǎng)我的黃土地?
3.悲憫窮人
提著紅薯的人恐怕比街上那些流浪在垃圾桶周遭的人富裕一些。我是這么想的。我提著一袋子紅薯,至少還能吃一個星期,而那些周旋在垃圾桶周圍的人,除了撿拾別人扔棄的食物,他們永遠沒有能填飽肚子的食物,比起他們,我是幸運的。比起那些每天能吃雞鴨魚肉的人,我算不上富足,可是我的骨頭里始終不承認自己是窮苦的,反而我的目光里流淌的是對那些扔棄食物的人更多的鄙視和漠然。
我時常看見在很多條街上,那些穿著華貴的人始終不會將半碗飯或一文錢投給那些衣衫襤褸的窮苦人。在一家飯店門口,一個踩著高跟鞋的女人搖晃著滿頭方便面一樣的長發(fā),涂著猩紅的嘴唇,正端著一盤子炒面搖擺著走了出來,嘩啦一下將盤里的炒面倒進了垃圾桶,而垃圾桶背后正有一個眼巴巴地奢望著那一盤炒面的乞丐。在高跟鞋轉身的瞬間,我知道這個女人早已經(jīng)死了。不,不只是這個女人,而是千千萬萬個穿著時尚,滿面涂粉的女人看似光彩地活著,其實已經(jīng)過早地失去了對生活的感知,連同身體的每個細胞都已麻木、腐朽,這些女人從來不會感覺到疼痛。
我本不是富足之人,只提了一袋子紅薯,我能有什么去給那些可憐人呢?我開始奔跑,我記起了家里的桌上還有一些自己從來舍不得吃的面包,打開門,我放下紅薯,迅速地將面包裝進了袋子,急匆匆地走出家門,將食物遞給了那個還在垃圾桶邊周旋的可憐人。他接過食物,迫不及待地打開袋子,拿出那塊泛黃的面包,瘋狂的吞咽起來。雖然他有著臟兮兮的手和蓬亂的長發(fā),還穿著那件經(jīng)年不換的衣衫,可他也是需要食物填飽肚子的人。
回到家里,我做好紅薯,一口氣吃了兩個,最后一個下肚的時候,紅薯噎得我無法喘息,險些送了性命。我想起了十多年前,村里一位大爺著急地吃了好幾個出鍋的紅薯,沒過半個小時,老人斷氣了,最后才知道原來是老人吃紅薯太過著急,在腹腔內(nèi)產(chǎn)生了大量的氣體。想起這位老人,我心里為那么多和他一樣死在食物上的人們傷心,也為自己差點送了性命而悲痛。
若不是老人饑餓,若不是急切地想填飽空空的肚子,他一定會心身悠閑地吃紅薯。生命是何等寶貴,這個世上,卻有多少人正享受著眼前的食物,而忘記了食物從何而來,忘記在另一個角落還有千千萬萬個被饑餓折磨的人們。我,只是一個吃紅薯的人,他卻是一個周旋在垃圾桶邊的人,而你或許是一個每天有著豐盛三餐的貴人,來到人間的那一刻,我們都不曾帶來一線一絲,人之初的悲憫和善良卻種植在每個生命個體里。我沒有能耐去幫助太多的窮苦人,可我卻多么希望那些被食物包裹的人們能悲憫自己的同胞。因為活著,我們都是人類,都是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