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利群
秋生躺在被窩里,迷惑地望著眼前一座佝僂的山。陳福壽趴在桌上,昏黃的燈光把他的背影放大成了隱隱綽綽的山。床上的帳鉤懸著一只毛絨小鴨子,輕輕地一晃一蕩,嘴巴扁成一張紙,枯黃的毛色在昏黃的燈光下,看起來灰撲撲的,像剛從泥水塘里鉆出來。秋生覺得小鴨子都快有三百歲了。
八歲的秋生不太明白,陳福壽把所有扛煤氣瓶之后的力氣,都用來捏著一支粗短的鉛筆頭,在一本學生練習簿上涂涂抹抹,畫一個女人頭像,到底有什么用。何況這女人這么老。
陳福壽說,這女人是你娘。
秋生嗤之以鼻,是你的娘吧。他發(fā)出的哼聲太響,以至于鼻孔打出了一個亮晶晶的泡泡。秋生自然而然地吸回去,繼續(xù)想明天怎么把雙喜搶走的蜘蛛俠再奪回來。
其實這話說出來連陳福壽自己也底氣不足。秋生是陳福壽拾來的。三個月前的某個傍晚,陳福壽把最后一瓶煤氣扛上六樓。那個倚在門口等著用煤氣的中年婦臉色蒼白,仿佛行將斷氣的不是煤氣而是她。她擱在灶上的牛骨頭燉鐵棍山藥煮了一半,她的男人在屋子里罵罵咧咧,威脅要是再過兩分鐘煤氣還不送來,他馬上去外面跟人喝酒。她一直深信不疑通往男人的心必然經(jīng)過胃。
如此,陳福壽挨了一頓如泣如訴的臭罵。陳福壽疲憊地走下六樓,騎上三輪車就走。騎了一段,他聽到一聲咳嗽。他搖搖腦袋。再騎了一段,聽到兩聲吸鼻涕的聲音。陳福壽差點從三輪車上跌下。他回頭,一個瘦小的男孩蹲坐在三輪車上,兩手托著下巴看他,兩顆閃亮的眼珠在夜色中賊賊發(fā)亮。
秋生從建筑工地跑出來。他說娘在工地做飯,至于他爹,說實話,連他娘都弄不清到底是哪個面目混沌的泥水匠。時間一長,秋生懷疑娘到底是不是親娘。他開始不愿再回到工棚,朝外面走去。他在工地外捕蟲,走過堆滿磚瓦鋼筋黃砂石子吊車打樁機軋路機的工地,走過荒蕪的田地,然后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秋生沒有慌張哭泣,他像出籠的兔兒一樣歡欣,連著在草地上打了十來個滾,腦門磕出血也渾然不覺。而他燒飯的娘的喊聲始終沒有響起。
于是陳福壽何其幸運地在知天命之年,拾到了一個像孫子一樣的兒子。
之前,在送煤氣的路途上,陳福壽拾到過一只村干部式的公文包,兩輛被撬走電瓶的電瓶車,三箱毛絨小雞小鴨小狗熊玩具,以及其他零星物事?;谧鋈说脑瓌t,他猶豫許久之后,呆立原地,誠實地歸還失主。由此他獲贈了村干部式的公文包,當然包里的錢、票據(jù)、印泥、原子筆以及發(fā)夾、數(shù)只避孕套等都物歸原主。電瓶車沒什么用,他不會開。還得到了若干玩具,后來因為住的地方搬來搬去,只剩下一只嘴巴扁扁毛色枯黃的毛絨小鴨子。陳福壽將其懸在床頭的帳鉤,每晚晃晃蕩蕩地旋著,伴他入眠。
不過那一回陳福壽沒想到將拾來的小孩歸還。他隱隱覺得,人一不是公文包,二不是電瓶車,三不是小玩具,在沒有確實可信的失主找上門之前,他不能將孩子隨隨便便交給別人。他只能將孩子留下。要是真的沒有失主,那——那是另一回事。他逐漸告訴自己,這樣做,也許不會錯,或許不會有問題……確實應該這樣。陳福壽暫時還不太愿意去想這個麻煩的事。
秋生倒是無所顧忌,端起海碗,吸著鼻涕,大口扒飯,大聲喊爹。秋生喊他爹時,陳福壽羞澀地從喉嚨底發(fā)出含混的應聲。后來也漸漸放開了,應得中氣十足。好像秋生真是他丟失多年而歸來的兒子。只是秋生沒那么喜歡毛絨小鴨子,他鄙夷地說那是小姑娘玩的。這讓陳福壽頗是悵然若失。
他騎著三輪車到處送煤氣瓶,秋生蹲坐其后,錄音大喇叭里響著他脆生生的吆喝,“灌煤氣來,煤氣好灌來。灌煤氣來……”脆生生的童聲響在黃昏的樓群之際,霧濁的黃昏仿佛清亮了一些。
陳福壽扛煤氣上樓時中氣十足地喊,兒子,氣瓶你管住。
這營生不好干,六年來偷走了三瓶煤氣,令陳福壽痛不欲生。
秋生雖然對他那在建筑工地的燒飯娘有所懷疑,但娘的眉眼還是蠻討人歡喜的。喜歡娘的泥水匠好多,每一個都說是他的爹。娘朝他們吐口水,臉上卻掛著笑。工棚里那些個燈光昏沉、曖昧、潮濕、甜膩的夜晚,許多或陌生或熟悉或半生半熟的面孔在其間若隱若現(xiàn),浮浮沉沉,半夜里總會響起令他厭惡的喘息聲。
陳福壽端端正正舉起畫像,凝神看了看,自言自語,越來越像了。
畫中的女人面目憔悴粗糲蒼老,看上去像個呆呆的木頭人,這是秋生萬不愿接受的。說是陳福壽的娘,那還差不多。
陳福壽又給頭像的眼角添了幾條皺紋,說,像了真像了。秋生,這個真像你娘了。
秋生懶得理他,把腦袋往被子里埋進去。
陳福壽把被角拉開一點點,對秋生露出被子的耳朵說,明天不送煤氣了,你跟爹去松花鎮(zhèn)派出所。
秋生一骨碌起身,賊賊發(fā)亮的眼神盯著他說,你又要送我走了?
陳福壽搖搖頭說,不是,不是送你走。我另外有事。
秋生打量陳福壽的表情,覺得不像撒謊,便點點頭。
陳福壽給秋生掖了掖被角說,你要走,我也舍不得。
派出所內勤史光明喝了口水,把面包銜在嘴里,一邊無滋無味地咬著,一邊眼不錯珠地盯著電腦,手指頭彈琴鍵一樣敲著鍵盤啪啪響。他才休了三天假,手頭就積起了十來個檔案待整理。雖說小不過屠戶牛大奔家偷走兩只母雞,大不過朝陽雜物鋪被撬偷走三條煙四瓶酒,終究是擾民。
史光明絕望而焦灼地想,今年上調縣城的報告打了四次,連個回聲都沒有,難不成他真要在這鳥不生蛋的松花鎮(zhèn)待到年華老去?會跳非常優(yōu)雅的探戈舞的女朋友丁沙沙已日益流露嫌棄之意,說他一年有三百六十天把派出所當成家,把她當成插著干花的花瓶。而他學了五年的刑偵專業(yè),已像一片沙漠一般荒蕪。
史光明手頭正在鍵入一行文字:徐某某交待說,他盜竊朝陽雜物鋪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學非所用。他學了三年物流專業(yè),畢業(yè)后在快遞公司當快遞員,工作辛苦,收入微薄,還時常因為工作疏忽被女性居民責罵……史光明疲憊地打了個呵欠。
警察師傅,警察師傅……有個小聲在喊。
史光明看去,門口站著一大一小兩個人。冬日的風咻咻地刮過來,把大人的半邊頭發(fā)吹起,與另半邊的頭發(fā)裹挾,像面旗幟一樣豎起來。
史光明沉浸電腦已久,且對方逆光而立,一時看不清對方眉目。史光明說,什么事?進來吧。
兩人在門口遲疑片刻,大的蹭了蹭鞋底,小的也跟著蹭了蹭。兩人慢吞吞地進來,在門口的長條靠背椅坐下。大的那個只肯把屁股輕輕地沾上椅角。
史光明看清是一老一小,似是祖孫倆。老的拿一只豁口的舊皮革公文包,看起來像一名上世紀的村干部。
史光明拿紙杯在飲水機里倒了杯熱水遞給老的,又準備給小的也倒一杯。
陳福壽慌忙起身接過紙杯說,不用了,他不用喝水。
陳福壽把杯遞給秋生,秋生接過,一口一口喝,好像很渴的樣子。史光明把剩下的半個面包也給他。秋生接過,很大口地咬,嘴張得比面包還大,好像他是誠心餓著肚子跑過來吃的。
陳福壽囁嚅著,警察師傅,我有點小事,要麻煩你……
史光明問有什么事。
陳福壽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張紙,鋪在膝蓋,用手指頭摩挲幾下,雙手遞給史光明。史光明注意到他那只手抖得厲害,以至于那張學生練習簿紙發(fā)出細微的窸窣之聲。
史光明看到紙上畫了一個女人頭像。刑偵專業(yè)出身的他發(fā)現(xiàn)其構圖功底并非潦草之筆,似出自匠人之手。
史光明說,你找人?你沒有照片嗎?
陳福壽點點頭,我找人,我沒有照片。
史光明指了指辦公桌前的小椅子,你坐這里,你仔細說,我記錄。
史光明打開案卷,陳福壽在小椅子上猶豫地坐下。秋生喝光杯子里的水,自行到飲水機倒水。史光明想提醒他當心燙著,孩子已倒好水,走出屋子去院子了。
史光明例行公事,要對方出示身份證。陳福壽從公文包里摸出,剝開層層疊疊的塑料包裝紙,把身份證給史光明。
史光明記下距松花鎮(zhèn)千里之遙的一個偏遠省份,把身份證還給陳福壽,問,她跟你是什么關系?什么時候失蹤的?
陳福壽低下頭,沒有說話,屁股又朝椅子外端移出一點,好像椅子上墊的是一塊燒紅的烙鐵,隨時準備驚慌地逃離。
史光明又問了一遍。
陳福壽還是沒說話,兩手不停交疊地搓著。史光明能聽見粗砂紙打磨鐵板的粗糙聲音。史光明最怕接待這樣說不清聽不清的報案人,很累人。
史光明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用標準的普通話問,請問,她是你的什么人?你是什么時候找不到她的?
陳福壽低聲說,我跟她沒有關系,她不是我的什么人,我也不是她的什么人,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不見的。
院子里停著一輛舊警車,一輛警用摩托車。秋生當然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他不會去碰這些車。只要陳福壽不把他送走,他才不管他在里面做什么說什么。
秋生蹲在花壇邊,掐死了兩只螞蟻,三只臭蟲,還竟然從泥里摳出了一枚生銹的警徽,這讓他驚喜不已。他想這比被雙喜搶走的塑料蜘蛛俠神氣多了。他朝左右看看,快速擦掉外面的泥,塞進口袋。他朝剛才的屋子走去,爹差不多該把事說完了。秋生玩著褲兜里的警徽,走到門外想了想,照這樣子,泥地里還能摳出一把手槍也說不定。他剛想走回去,聽見屋里傳出低低的哭聲。
秋生想,他肯定做了壞事,被警察罵哭了。他會不會被抓起來坐牢呢?要是他坐牢了,我該去哪里?
陳福壽抽著鼻子說,她好像叫杏花,也許是菊花,說不定叫秀菊。她男人跟我一樣,也是送煤氣的。我們一起做了三年,可能是四年,也說不定是四年半。她男人脾氣大,有事沒事總是罵娘罵爹。她燒菜燒得好,從來不回嘴。他們沒有小孩。我們總勸他們好好過日子。我們都是光棍漢,就他有老婆,他運氣真好。
史光明把陳福壽啰啰嗦嗦顛三倒四的話如實記錄。
陳福壽說,半年前,她男人死了。他扛煤氣上七樓。警察師傅,你知道松花鎮(zhèn)有一幢七樓,在鎮(zhèn)北,旁邊都是三四層樓,就它像旗桿一樣孤零零地矗著。她男人那天一共背了十八瓶煤氣,那瓶煤氣是最后一瓶。每瓶煤氣我們賺一塊五角,十八瓶能賺二十七塊。她男人最有力氣,最能賺錢。他爬到六樓半,還差半樓,就是還差七級樓梯,他的腳打軟,摔倒了,煤氣瓶砸在他腦袋,把他從六樓半砸到五樓。
陳福壽的喉頭哽咽,用袖子擦了下清水鼻涕,吸了兩下。
史光明趁陳福壽換氣的當口,耐心地說,挑重要的,跟案情無關的盡量少說。還有,你別哭,哭不解決問題。
陳福壽說,好好,我挑重要的說。她男人死了,她就做寡婦了,今天在這里過一夜,明天在那里過一夜,像游魂野鬼一樣,不,就是游魂野鬼。那天我送煤氣回來,看見她睡在公園的石椅子上,幾只野貓在舔她的腳趾頭,它們以為那是咸帶魚,舔得嘖嘖響。我,我就把她拾回來——不,不是,我把她帶回來。后來,后來,她給我燒菜,我給她梳頭發(fā)。再后來,我們一起過了……
史光明打斷他的話,既然你們都住在一起了,你連她名字也不知道?
陳福壽猶豫著,她是從老家逃出來的,身份證是買的,我也不好追問。
史光明搖搖頭,整個案件記錄下來,也無非跟牛大奔家被偷走兩只母雞差不多。史光明說,現(xiàn)在請你如實告訴我,她失蹤的大致時間。
陳福壽用指甲掐著太陽穴,掐出一道道黝黑的褶痕。他想讓腦袋清醒點。他想了想說,是六月里。失蹤前她煮了鍋茶葉蛋,說端午節(jié)快到了,要吃茶葉蛋,掛菖蒲。對,是六月里,一點也沒錯。后來她還從河邊割了一把菖蒲回來,掛在門框上。那把菖蒲現(xiàn)在還掛著。
秋生趴在窗口,暗想,怪不得門框上掛著一把灰蒙蒙軟塌塌的爛草,他都不肯丟掉,說掛了這個,驅鬼驅邪氣。
陳福壽又講了若干細節(jié),比如這個叫杏花或菊花或秀菊的女人,經(jīng)常穿的是桃紅色的外衣,黃跑鞋,短頭發(fā),一顆門牙稍微有一點點齙,眼睛細細的,笑起來像新月一樣彎彎的,左嘴角有一只酒渦,等等。
陳福壽又抖了抖手里的畫像,喏,就是這個樣子。
秋生想,你再說下去,她真變成仙女了。一個又老又丑的仙女。
史光明問他怎么都隔了半年,才想到來報案。
陳福壽說她拿的是假身份證,要是查出,就算找到,她也得被遣送回老家。他不敢報。他總是想她會推開門進來,不聲不響地挨著他睡下。他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夢的。所以他遲遲沒有報案。
史光明問他還有什么想說的,陳福壽想了想說沒有了。史光明讓他在記錄本上摁手印。陳福壽用手指頭沾了沾印泥,瞧了瞧手指頭,在記錄本上用力摁下去。陳福壽舉起手指頭,看見一只像紅眼睛一樣干瞪的手指頭印。
陳福壽不放心地把桌上的畫像朝史光明移過去一點,說,這是她的樣子。
史光明把畫像夾進記錄本,要他放心,他們會查的。
史光明又問了句你以前有沒有干過木匠或漆匠。陳福壽愣了愣說,我做過兩年半漆匠,警察師傅,你這也能查出來?
史光明點點頭,他想這畫像到底也是有來由的。
史光明看著一老一少走出門口,那個叫陳福壽的頭發(fā)像面旗幟一樣孤零零地豎起。
史光明下班在食堂吃過飯。他覺得那條紅燒鯽魚沒有洗凈,泥腥味又太重。這使他有反胃的感覺。史光明踱向松花鎮(zhèn),他想買瓶可樂,這或許能沖淡嘴里的腥味以及胃部的惡心感。
史光明在松花河邊的一家小賣部買了瓶可樂,擰開瓶蓋,手機短信這時響起。史光明放下擰了一半的可樂瓶,打開手機。會跳探戈舞的女朋友丁沙沙發(fā)來的短信是這樣的:分手吧。你好,他好,我也好。
他想到一個低俗的營養(yǎng)品廣告,女人依偎著男人,嬌羞地說,他好,我也好。
史光明這時聽到空氣里發(fā)出嗤嗤的聲響,他轉動脖子四下看。他看見擰了一半的可樂從瓶蓋縫隙冒出褐色的細沫。史光明拿起可樂瓶,看著瓶底的可樂像被煮沸似地不停翻涌褐色的細沫,嗤嗤地涌出來,涌出來。他猛地把可樂瓶砸向路邊的電線桿,可樂四下迸裂,濺了他一臉一身。好在他此時穿的是便服,沒人注意到松花鎮(zhèn)這名剛剛失戀的小警察的一腔悲愴。
他終于反胃了,跑向松花河邊,蹲在岸邊哇哇地嘔吐。幾只潛伏于河面水草間的綠蟲驚惶地跳躥而去。
秋生喝完碗里的面湯,又貪饞地從陳福壽碗里挾了一筷面。陳福壽要撥給他,秋生堅決拒絕了。
秋生說,那個警察會幫你找人嗎?
陳福壽點點頭,他會找的。
秋生說,像米掉進米堆,沙子掉進沙子堆,這么多人,哪里去找?
陳福壽說,警察師傅有辦法的。
秋生說,人家不叫警察師傅,叫警察同志。
陳福壽說,好好,警察師傅同志,就是專門找人的。
秋生說,警察專門破案的。人殺掉了,警察就要查兇手。她會不會被殺掉了?
陳福壽的手一抖,一大筷面條滑到桌面上,軟弱無力地濕漉漉地趴著。
陳福壽看了他一會,說,閉嘴!你給我閉嘴!
秋生嚇了一跳,他從來沒有聽過陳福壽用這樣的腔調對他,嗓門又粗又響,眼珠像兩顆核桃一樣彈出,額頭的青筋像被戳傷的蟲子一樣扭來扭去。
面條攤主過來問老陳發(fā)啥火。陳福壽揮揮手說沒事。
面條攤主說,那你哇啦哇啦彈著眼珠作啥,客人都被你嚇走了。
陳福壽付了賬,拉起秋生就走。秋生甩開他的手,走在前頭。他覺得他簡直像個惹人笑話的傻子。
陳福壽又買了兩個小籠包,塞給秋生。秋生甩了兩次手,第三次才接過,一口一個,吃得嘴角淌油。陳福壽摸摸他的后腦勺,秋生的頭發(fā)真硬,像他。他現(xiàn)在差不多已認定秋生真是他的親生兒子了。杏花或菊花或秀菊失蹤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丟了半條命,要是天上掉下來的秋生再離開,他不知道還能不能活下去。
陳福壽說,很晚了,你先回去,我還有一車煤氣要送。天這么冷,你不要再跟我跑來跑去。家里暖。
父子倆在松花街口分了手。陳福壽往街西走,秋生往街東走。
秋生沒有走向松花街東的那間小平屋,他拐了個彎,走向松花河邊。他準備把褲兜里的警徽洗干凈,要是別在那頂撿來的舊軍帽上,一定比蜘蛛俠更神氣。
秋生一邊走向河埠頭一邊想,要是被雙喜看到的話,他一定會動腦筋再弄走帽子,看來這真是一個麻煩事。要想個辦法,保住這頂別著警徽的軍帽,既能顯擺,又不被搶走。要想個辦法,想辦法。
秋生仔細地洗警徽,然后舉在手里,對著岸邊一盞昏黃的路燈照了照,洗凈后的警徽雖呈斑駁之色,仍不失威儀。秋生的心怦怦地跳,他竟然有一樣別人想都不敢想的東西。他是有警徽的人。他跟別人不一樣。他多么與眾不同。
秋生從冬日的河埠頭起身,一陣欣喜的暈眩。過分的喜悅一般都會讓人頭暈目眩,忘了現(xiàn)實的清醒。這暈眩讓秋生的腳一滑,跌向了松花河。
一般而言,很少有人會在冬日傍晚的河岸邊散步,何況這個小鎮(zhèn)子眉目平庸,景色乏善可陳,更談不上楊柳岸曉風殘月。不過對失戀的人來說,愈是如詩如畫,愈是觸景生情;倒是平常光景,還能讓人心平氣和一些。
剛剛失戀的小警察史光明倚著松花橋冷冰冰的橋墩子,回憶了一段段溫暖如春的旖旎往事,無聲地問候了一番丁沙沙的薄情寡義,淌了兩行淚水,直到覺得臉頰有細細的刺痛,摸了把,發(fā)現(xiàn)淚水結成了冰。史光明離開石墩子走下橋,這時聽到一個沉悶的落水聲。
史光明迅速由失戀青年恢復成敏銳的警察,他那雙曾經(jīng)報考飛行員獲得初試通過的眼睛使他在投向昏黃幽暗的松花河時,分辨出那是個孩子的身影。史光明沒像報紙上寫的那樣連衣服也沒脫就跳河救人,他極其冷靜,訓練有素,迅速脫下外套和長褲,脫掉鞋子,以標準的跳水動作刺向水面。
史光明覺得整個營救過程艱辛難熬如一個世紀那么長,可岸上圍觀的人群說他只花了兩三分鐘。他簡直像個英雄,不,他就是英雄,新時代的警察英雄。
史光明把人救上來后,又趕緊做人工呼吸,終于把落水的孩子救活過來。孩子吐出一嘴泥沙水,手緊緊攥著什么東西,死不肯放。人群外擠進一個人,抱著孩子就哭。史光明這時認出,白天他們來過派出所,找一個不知名字的失蹤女人。史光明回過神來,全身的肌膚割裂一樣又冷又痛。人們幫他找衣褲鞋子,找不到。有人拿來棉大衣給他披上,史光明裹上棉大衣急匆匆地走了。有人認出他,說到底是人民警察。
接下來,史光明忍著未愈的重感冒,斷斷續(xù)續(xù)接受了松花鎮(zhèn)廣播站、縣報社、縣電臺的采訪。史光明說那晚他只是在河邊隨意走走,反正他家離得遠,就住派出所,下班后也沒什么事好做,就順便把人救了,這沒什么。后來新聞說他愛所如家,一年有三百六十天住在派出所,值班,加班,巡邏,明察暗訪民情社意。
史光明面對既成的事實,無以言詞。
再后來,縣局隱隱透露似乎想把他調上去的意思,史光明卻感覺有點可有可無了。
史光明第二天就把那名失蹤婦女的案件移交給分管警察曹風。曹風翻了翻記錄,看了看畫像,說看著有點眼熟,因急著出門辦另一起案件,就把檔案夾了起來。那起案件有點麻煩,曹風出了五天遠門。
其間,史光明接受采訪,接待群眾報案,處理斗毆糾紛,購置辦公用品,包括買了一把電水壺,兩把掃帚,三個洗臉盆。一名鎮(zhèn)派出所內勤還能指望抓捕跨國通緝犯嗎?此外,陳福壽父子來了兩趟。
史光明看著陳福壽豎著旗幟一樣的頭發(fā)進來,又豎著旗幟一樣的頭發(fā)回去。陳福壽對史光明說了十來個謝謝,他把一盒匯仁腎寶塞到史光明的手里,像偷東西一樣慌慌張張地硬塞過去。
史光明看見包裝盒上的女人依偎著男人,嬌羞的表情在說,他好我也好。
史光明忍住胃部的惡心感,讓陳福壽帶回去。如果他收了,就是犯錯誤,會丟掉飯碗。陳福壽被嚇住,趕緊收回,拉著秋生快步走出派出所。
秋生回過頭,揚了揚手。史光明發(fā)現(xiàn)他手拿的是一枚警徽。
隔了一天陳福壽又來了,這回是一個人。他低著頭問人找到了沒有。
史光明說如果有消息一定會通知他,派出所的職責就是為民解憂。
陳福壽抹了一把眼角說,我不憂我不憂,我一點也不憂。
他似乎還不想馬上走,語無倫次地說到她。他說她給他縫過三顆鈕扣,補過兩雙襪子,洗過一床被子,買過一件兩用衫一件短袖衫,此外還幫他挖掉了長在大腳趾上經(jīng)年未愈的一只雞眼。她會燒好吃的酸湯魚,燒雜燴。她還會唱歌。
陳福壽說到這里,眼睛閃閃發(fā)亮。他輕聲哼著,吃菜要吃白菜頭,嫁郎要嫁大賊頭。半夜聽得鋼刀響,妹穿綾羅哥穿綢……
她把他的小屋當成家,他也是多么希望她把他當成她的男人。
陳福壽抹了把眼角。史光明看見他的眼角紅紅腫腫,潰爛似的。
曹風回來后的第一件事是找出史光明做的那份記錄檔案,核對無誤后,他把史光明叫到辦公室。他比史光明大半級。曹風從腳下的旅行袋里拿出一個木盒子給他。史光明覺得這個褐紅色的木盒子的做工真是精巧。
秋生看見史光明和曹風向陳福壽要失蹤女人留的物品。這個屋子里其實已沒有她的什么東西。陳福壽保留了她的一把梳子,還有梳子上的一綹頭發(fā)。它們被小心地包在一塊白手絹里。他想她的時候,會拿出來看看,想想。
陳福壽不明白他們要這個干什么,這個久未近男女情事的男人因被迫開啟一樁隱秘的情事而羞澀而惶恐。
秋生想起他娘也會經(jīng)常保留男人留在她床上的短褲,襪子,剃須刀,香煙以及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她總是把他們的東西搞錯弄混,下回那些人來的時候,隨便拿起一樣就用,好像也沒人因此而生氣。
史光明沒去看陳福壽紅腫潰爛的眼角,以及那面像旗幟一樣豎起來的頭發(fā)。
史光明讓陳福壽一星期后到派出所聽消息,他強調說,一星期,七天后,十八日,星期四。
陳福壽使勁地點頭,一星期,七天后,十八日,星期四。我知道了。
史光明走出屋子前,抬眼看到床上的帳鉤懸著一只嘴巴扁扁、毛色枯黃的毛絨小鴨子。史光明不免嘴角微微一斜,笑了笑。這讓他想到幼兒園時代,為了爭奪這樣的小鴨子,他與小朋友打了結結實實的一架,下場是他和小朋友被罰少吃了一頓下午三點的小餅干。
史光明走到院子,看見陳福壽帶的那個孩子在往一頂舊軍帽上縫警徽。他的姿勢極為老練。史光明想自己都會把被套套成一條直愣愣的帶魚。
史光明當然沒有告訴孩子,那是一枚仿制的警徽。
秋生有點意外,陳福壽讓他穿上那件藍色的茄克衫,跟他去派出所。這件茄克衫是他們在松花鎮(zhèn)著名的卡秋莎時尚服裝店買的,當時打特價,原因是后背有條明顯的泛白折褶。陳福壽認為這不影響穿著,秋生也覺得沒什么。于是他們被店主高興地稱為鎮(zhèn)上最好說話的顧客。
秋生發(fā)現(xiàn)陳福壽把自己也弄得嶄新整齊。他穿上過年才穿的灰西裝,皮鞋擦得锃锃亮。他猶豫再三,最終還是對著鏡子打上紫紅色的領帶。天知道他什么時候學會打領帶的。
秋生看著他說,你像個新郎倌。
陳福壽羞澀地笑了,小孩子不要瞎說。
秋生歪頭看他片刻,跑到外面,又跑進來,揮手讓他蹲下點。陳福壽不明所以地蹲下身。秋生把水灑在他頭發(fā)上,用梳子一下一下梳,說,這樣好看多了。
陳福壽笑著,丑人多作怪,不要把我弄得這么難看。
秋生戴上縫著警徽的舊軍帽,一揮手,走!
史光明怎么也沒想到,牛大奔兩口子的吵架斗毆會從兩只被偷走的母雞上升到五百萬財產(chǎn)的糾紛。這個眉目平庸的松花鎮(zhèn),最有錢的不會超出十萬塊財產(chǎn),而牛大奔夫妻倆斗毆的焦點是五百萬,這確實驚世駭俗匪夷所思。
牛大奔的老婆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口口聲聲指責牛大奔的忘恩負義,當年他倒插門的辰光,只是一副光板身架,一把屠豬刀?,F(xiàn)在家大業(yè)大,愈來愈財大氣粗,五百萬到手,他竟然只想著分給父母一百萬,兄弟一百萬,姐妹一百萬,還有個遠房表妹一百萬,他自己留一百萬,說從此不再殺豬,周游四方吃喝玩樂,他連給她留千兒八百都沒想到。上回偷走的兩只母雞,說不定是他自己拿給遠房表妹的,她早就看他們兩個勾勾搭搭不順眼。
史光明轉著筆桿,沒有作聲。
牛大奔的老婆憤怒地罵,你的良心塞到屁眼里去了。
牛大奔辯解,我們兩個用用一百萬也差不多了,人心要平的。
牛大奔的老婆罵,平你娘個屁!
牛大奔說,你再罵一聲我娘試試!
牛大奔的老婆說,平你娘個……
史光明說,這是派出所!五百萬到底怎么回事?說清楚。
牛大奔說,你問她!
牛大奔的老婆說,你問他!
陳福壽拉著秋生走進辦公室,在門口聽了會,走進去說,警察師傅,我來了。
史光明說,你們再不說清楚,先回去,我還有事。
史光明指指長椅,讓陳福壽父子倆先坐。陳福壽挨著椅角坐下。秋生又走到院子,東張張西望望。他隱隱覺得院子里還埋著一把手槍。
牛大奔終于說,我昨夜做夢中了五百萬。
史光明嚴厲地說,牛大奔同志,請你把家庭糾紛化解在家庭內部。作為男人,你首先要把家庭和妻子兒女放在第一位,再考慮其他親屬。這個事現(xiàn)在處理到這里為止。你簽個字,走吧。
牛大奔簽好字,走出派出所。牛大奔的老婆跟在后面,繼續(xù)聲淚俱下地控訴。
陳福壽對史光明笑了又笑,他等了這么久,終于有消息了。不管這消息是好是壞,總歸有著落。哪怕,她又跟了另一個男人,也好過什么消息也沒有。
陳福壽說,警察師傅,現(xiàn)在輪到我了吧。
史光明這時多想牛大奔兩口子再跑回來,揪著剛才的事不放。又或者,此刻撞進來別的什么事件,也比陳福壽看著他虔誠地傻笑要好。
平生第一回,警察史光明竟然盼著無事生非。
史光明從檔案柜里拿出褐紅色的木盒子,放在桌上。
陳福壽眼不錯珠地盯著木盒子上的圖案。
史光明拿出檔案袋,聲音呆板地簡述了一起命案。警察曹風與鄰縣公安局聯(lián)合偵查一起命案時,意外地查到了發(fā)生在半年前的另一起命案。據(jù)嫌犯交待,此命案的被害者就是畫像里的女人,案起是出于嫖資糾紛……因天氣炎熱,一直無法聯(lián)系到受害者家屬,鄰縣民政局將其火化。也就是說,畫像里的女人,現(xiàn)在已成了木盒子里的骨灰。
史光明說,經(jīng)過DNA檢測和相關線索,我們聯(lián)系上受害者家鄉(xiāng)的公安部門,確定受害者就是朱杏菊,也就是你提供的畫像里的女性。朱杏菊,女,五十一歲……
陳福壽的嘴唇哆嗦了很久,眼睛一直沒有離開木盒子。她給他縫過三顆鈕扣,補過兩雙襪子,洗過一床被子,買過一件兩用衫一件短袖衫,還幫他挖掉了長在大腳趾上經(jīng)年未愈的一只雞眼。她會燒好吃的酸湯魚,燒雜燴。她會唱歌,吃菜要吃白菜頭,嫁郎要嫁大賊頭。半夜聽得鋼刀響,妹穿綾羅哥穿綢……她那么活生生的一個人,怎么會變成一堆灰呢?怎么會呢?怎么會呢?
陳福壽說,不會的,警察師傅,你們肯定弄錯了,杏菊,她不會的……陳福壽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沙啞,后來變成了嗚咽聲。
史光明準備給他倒杯水。秋生這時已倒好遞給陳福壽。陳福壽大口喝水,淚水像落雨一樣掉進水杯。史光明看著熱氣騰騰的水杯,有點吃驚他能這樣喝下去,可陳福壽像喝涼白開一樣痛快。
史光明忽然無來由地想到那天他跳進松花河。那樣的大冬天,他竟然一點也沒覺到冷。他想,也許當一個人半生半死的時候,那些冷冷熱熱已不算什么了。
陳福壽捧著木盒子仔細地看。他喜歡上了這個做工精巧的木盒子。他想,有錢的,沒錢的,做官的,討飯的,每個人最后都會變成這小小的一盒。真好。
陳福壽捧著木盒子走出派出所的院子,他捧得很牢,步子跨得很小,看上去像捧著一個定時炸彈踩著地雷走。史光明又看到了他像旗幟一樣豎起來的頭發(fā)。他突然瘦了許多,像一個衣架子在風中慢慢地移動。
秋生跟在陳福壽后面,回頭看了看史光明。
史光明心里想著要送他一枚像樣的警徽。
秋生已經(jīng)弄清楚陳福壽帶來的木盒子到底是什么東西,這讓他很害怕。更可怕的是,陳福壽每天晚上要抱著木盒子睡。他擔心木盒子會打翻,讓他沾上一身的灰。
秋生拒絕跟陳福壽睡在一起。他寧愿睡在撿來的舊沙發(fā)上。
陳福壽半夜醒來會把睡沙發(fā)的秋生抱過來。木盒子在一側,秋生在另一側,毛絨小鴨子懸掛在帳鉤一晃一蕩。陳福壽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無比幸福地在沉沉的鼾聲里入睡。秋生醒來,一眼看見陳福壽懷里的木盒子,連滾帶爬跳下床。他蜷縮在沙發(fā),用被子把自己卷成一只瑟瑟發(fā)抖的粽子。
他開始懷念建筑工地的工棚,那些個燈光昏沉,曖昧,潮濕,甜膩的夜晚,許多或陌生或熟悉或半生半熟的面孔在其間若隱若現(xiàn),浮浮沉沉,懷念那些令他厭惡的喘息聲。
松花鎮(zhèn)的人們發(fā)現(xiàn)街上忽然來了個從未見過的漂亮女人。這個女人頭發(fā)凌亂,面孔蒼白,舉著一張照片,到處問人們有沒有見過照片中的小男孩。人們搖搖頭,目光更多的是落在女人曲曲折折的胸前,當然這限于男人們的目光。
有個拉煤餅的男人在女人的面孔和衣領間流連許久,恍然大悟說,這不是陳福壽的兒子嗎?
女人撲上前,緊緊攥住他的衣襟。拉煤餅的男人明顯感覺到女人焦灼的熱氣撲鼻而來,這讓他有點頭暈目眩。
快帶我去見他,快,快!女人歇斯底里地喊。
秋生和雙喜像兩匹小獸,紅著眼睛,抵著犄角,仇恨地瞪視對方。那頂別著警徽的軍帽果然被雙喜看中了,他提出用蜘蛛俠換。秋生當然不肯,他表示這回再也不會任由雙喜欺侮了。雙喜揪住秋生的耳朵,秋生揪住雙喜的頭發(fā),他們誰也沒有進一步,也沒有退一步,嘴里發(fā)出威脅對方的嘶吼聲。
秋生忽然兩手一松,看到雙喜一屁股跌倒在地,接著雙喜臉上挨了兩大巴掌,臉蛋上出現(xiàn)兩塊紅云。雙喜咧嘴放聲大哭。
秋生看著突然出手助陣的女人愣住。
女人一把拉過秋生,將他狠狠地按進胸口,死命地抱著,兒子兒子兒子……她呼天搶地地嚎叫。這叫聲之響,驚得也是張嘴大哭的雙喜閉住了嘴,他覺得一點也哭不過這女人了。
秋生快要被女人柔軟火燙的胸口悶暈了,他掙扎,推搡,還是推不開女人的胸口。女人哭著,兒子,你忘記娘了。兒子。
秋生喘了口氣,娘,你好煩啊。
陳福壽回家時聞到屋子里飄出久未有過的菜香。他疑惑地走進屋子,看見一個女人背對著他在燒菜,秋生嘴巴一鼓一鼓在嚼豆子。
陳福壽呆了呆,走到床邊打開木盒子看了看,發(fā)現(xiàn)一切如原狀。他再看了看放在抽屜里的畫像,還是沒變化。他弄不明白這女人是從哪里來的。
女人過來對他一鞠躬,謝謝你收留我兒子。
陳福壽也對她一鞠躬,不要緊,秋生也是我兒子。
女人說,你是個好人。
陳福壽說,你也是好人。
女人說,吃飯了。
陳福壽說,好。
松花鎮(zhèn)的人們眼睜睜地看著光棍陳福壽又拾到了一個女人,而且是個年輕漂亮女人。一夜之間,他成了鎮(zhèn)子上運氣最好的男人,沒有之一。
他不用花力氣費精力,先是拾到了一個八歲小男孩,做了現(xiàn)成的爹;接著不用花錢花心思,又拾到了一個溫順賢惠的中年女人,雖然那女人像泡沫一樣很快消失,后來成了木盒子里的一堆灰,但她畢竟讓陳福壽第一回享受到了做男人的滋味;眼下,他連彎彎腰吹吹灰的力氣都不用花,就拾到了一個所有男人都夢寐以求的女人——不,這一回是女人送上門的,他連拾都不用拾。
其實陳福壽自己也不相信,他覺得他是靈魂出竅了,他走路像踩在鋪天蓋地的棉花堆上,深一腳淺一腳,腳下會出現(xiàn)一個深不見底的大坑,一頭栽進去。尤其是女人捏著他的手探向她柔軟火燙的胸口時,他害怕得差點要哭出來,驚慌失措地一把推開她,跑出屋外,在夜色里瑟瑟發(fā)抖。
他把床讓給女人和秋生,自己睡在舊沙發(fā)。這樣才稍稍踏實一些。
吃晚飯的時候,女人附在陳福壽耳邊低語,讓他半夜過來,不然她第二天就帶秋生走了,他會連他們的影子都找不到。當時陳福壽在吃一塊魚肉,女人的話像魚刺一樣鯁在他喉嚨里。他拼命地咳嗽,吞飯團,喝醋,咳了好長時間,果然咳出了一枚長長的魚刺。
陳福壽一直沒有合眼,他怕自己睡過去,這樣第二天女人真的帶秋生走了??伤膊恢涝趺礃硬拍茏屪约河赂业刈呦蚺恕K傆X得背后有一雙眼睛盯著他,一雙手揪著他。
陳福壽終于還是抖抖索索地在黑夜起床,他想就去一次吧,就一次,一次。
他挪動腳,一步一步,一點一點。從舊沙發(fā)到床鋪,就隔四五步,可像四五里一般漫長。他總覺得有人扯著腳,每朝前一步,就后退兩步,他始終無法接近那張散發(fā)著濃烈的女人氣味的床。
懸掛在帳鉤的毛絨小鴨子在黑暗中慢悠悠地一晃一蕩,灰撲撲的,像剛從泥水塘里爬上來。那是他的床,他的小鴨子,都是他的,他的。
來吧。床上的女人輕聲喊。
不要去。身后似乎也有個聲音在喊。
來吧來吧。
不要去不要去。
來吧來吧來吧……
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
陳福壽的額頭滲出汗,咬著牙狠著勁喘著氣步履艱難地朝前邁動。
陳福壽終于挪到床邊。秋生像個小團子,背對著他,滾向床的另一側。床上女人的眼睛在夜色里賊賊發(fā)亮。陳福壽想母子倆的眼睛可真像。
女人牢牢攥住陳福壽的手,準確而狠勁地一把按在柔軟火燙的胸口。陳福壽一下子跪倒在床邊,鼻子一酸,無比害怕,無比羞愧。陳福壽的手慢慢地伸向女人的腿間,一點一點觸及他生疏許久之處。那該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黑暗還是明亮,遙遠還是咫尺,冰山還是火焰,猛虎還是溫順的貓……
突然他的后腦勺如挨了一記重重的悶棍,重重跌倒在地。
女人驚叫,你怎么了?
陳福壽像被一根繩子牽著,連滾帶爬撲向沙發(fā),從枕頭邊找到木盒子,抱在懷里,渾身抖個不停。
女人走向他,問他到底怎么了。
陳福壽抱著木盒子,哆哆嗦嗦說沒什么。
女人全身赤裸,像剛出籠的熱豆腐一樣冒著溫熱的潮氣,只要輕輕摸一把,就會軟軟地融化開。女人說,你拿的是什么,給我看看。
陳福壽說,沒什么。
女人說,給我看看。
陳福壽說,不好看的。
女人不再說什么,飛快地奪過木盒子,陳福壽奪過去。女人再奪過來,陳福壽再奪過去。如是反復數(shù)次。后來不知是雙雙放了手,還是木盒子弄破了,陳福壽的眼前突然飄起一片灰蒙蒙的煙霧,煙霧嗆入他的鼻腔,彌散四周,飄飄裊裊。陳福壽拼命地咳嗽,覺得喉嚨里又像被魚刺鯁住。他幾乎要咳出血,卻什么也咳不出。
他們同時聽到一個遙遠而近在耳邊的聲音,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
史光明再一次來到陳福壽家,他身后跟著那個自稱是秋生娘的女人。她狀告陳福壽的理由是,陳福壽拐騙少年兒童。這個年輕而荒唐的母親,從迷亂破敗的愛情中醒來后,才發(fā)現(xiàn)兒子弄丟了,不過她現(xiàn)在又找到了。
史光明遠遠地看見陳福壽在院子里給秋生掏耳朵,那頂別著警徽的軍帽扣在陳福壽的腦袋。秋生像一只乖順的小獸,歪著頭,安靜地伏在陳福壽的膝蓋上,手里把玩著那只嘴巴扁扁、毛色枯黃的毛絨小鴨子。秋生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過這只嘴巴扁得像一張紙的小鴨子是如此可愛,那么多日子,他沒把它放在眼里。
晨光打在陳福壽壓在帽沿邊的頭發(fā)上,點點銀光折進史光明的眼眶,讓他的眼略感刺痛。
史光明穿的是便衣,他的一只口袋裝了一枚舊警徽,另一只裝了一份尋親資料。他在秋生與丟子母親之間尋找到了某些可信的依據(jù),接下來要做的是帶秋生回去進一步調查取證。
史光明沒有進院子。他輕聲告訴女人,等一等,別急。
他想跟陳福壽談一談,路不拾遺是中國人的傳統(tǒng),拾到東西應該物歸原主。一個人如果把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占為己有,最終吃虧的還是自己。因為那些從來就不是他的。
史光明還知道掏耳朵是一樁細致活,驚動是不太好的。他找了塊干凈的石頭坐下,想抽支煙以消磨時間。此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沒有吸煙的習慣。他只能靜靜地等著,等著時間拉長一些,等著他們看見他,等著自己可以走向他們的一刻。
(責任編輯: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