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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異人志(選二)

2016-05-14 13:19:01南子
西部 2016年8期
關(guān)鍵詞:樂師族人獵人

南子,1970年代生于新疆南部地區(qū),寫作詩歌、散文及小說。著有詩集《走散的人》,歷史隨筆集《洪荒之花》《西域的美人時代》,散文集《奎依巴格記憶》《精神病院——現(xiàn)代人的精神病歷本》《游牧?xí)r光》《蜂蜜獵人》等,長篇小說《樓蘭》《驚玉記》等。2008年就讀魯迅文學(xué)院第八屆青年作家高研班。作品曾獲第三屆在場主義散文獎新銳獎、第四屆西部文學(xué)獎詩歌獎。現(xiàn)居烏魯木齊,為報紙副刊編輯。

短人國

我叫栗,這是我看見的第一件事。

那是在晚上,天空被明亮盈滿的月色分成了兩半,一半晴朗,一半被森林的樹木籠罩。偶爾有云飄浮在樹木之上,看起來毫無重量。

起霧了。來自森林邊水塘的霧氣,薄薄的,隨后變得濃重,吞沒了樹杈樹梢,唯有樹頂浮在濃霧之上,為捕食的群鳥保留了懸浮的島嶼之家。

霧氣向我涌來,越來越濃稠,最后凝聚成一個巨大的黑影。我像是一個遇到麻煩的人,用力張開雙手,試著想從這張黑霧的屏障中穿過去。我用這種方式,第一次在我對面勾勒出了自己臉龐的輪廓。

我來自短人國,像我的族人們那樣,身高不足三尺,是個侏儒。我未成年,個頭更低矮一些。而我們的長相究竟是什么樣子的?哦,樣子嘛,見過的人說,就好像與人類從一個幽暗的罐子里釋放出來的精靈相近。

我們生活在南方某片原始森林里,住處比旁邊的河流窄些,但比先知的胡子要長一些。所以,你不可能確切地想象我們曾有過那樣的地方——任何一個來到這里的人都會發(fā)現(xiàn)自己正面對著綠色的無盡波濤,其下點綴著小小的紅色漿果,有些已被蜘蛛網(wǎng)捕獲,像是遺忘在那里的紅寶石。經(jīng)過漫長時光,沒人再記得土地其實是更為平常的居住地。房子被懸空,建造在了大樹上,像果實。植物的藤蔓層層疊疊,從圍起的粗大樹樁中蔓延開來,緊緊攀附在這些大大小小的樹屋上——其下有一條藤條鋪成的路穿過其間,通往一扇桉樹木門。一開始,森林里的鳥兒因為隱私被侵犯而感到厭煩,飛到了更高處,在樹梢嘰嘰喳喳地抗議。很快,它們就習(xí)慣了我們的存在,就像我們在懸空的生活中日漸自然一樣,行走變成了跳躍,跳躍變成了舞蹈。

我們這些短人國的族人,就住在這里,自成一個王國——每一年,每一天,我們幾乎都在不見天日的森林的血管里穿行,像老鼠和貓一樣成群結(jié)隊游蕩著,并尋求著貓和老鼠的食物,自然,也尋求著貓和老鼠的樂趣。

我們是侏儒,身體比例失調(diào),異常矮小,又有著滑稽丑陋的面目、古怪的行為,人類歷史上一直把我們這樣的人當(dāng)作取樂的工具。

多年以前,我們短人國的人也會與人友好相處,可是,人卻不想這樣,他們只要看到我們短人國的人,特別是剛出生的孩子,小得足以睡在正常大人的鞋里。他們就會產(chǎn)生展覽我們的念頭??墒牵@一非分之想都被短人國的人拒絕了,說不管我們有多窮,短人國的成員都不能夠拿去當(dāng)展覽品。

我的族長告訴我,上至宮廷的娛樂需要,下到民間的獵奇需要,曾經(jīng)有不少短人國的侏儒被搶掠、誘拐、交易到各地,進(jìn)行演出、展覽,甚至被利用做一些違法勾當(dāng)。還有些人錯誤地認(rèn)為,吃了短人國人的性器官能增強體質(zhì)和力量。

我的祖先為了逃避人類的追蹤,躲避緊追不舍的獵奇者的拐賣、擄掠,經(jīng)常會連夜拆掉房子,在別的地方重建,并沿著不可能被探查,只有野獸和飛鳥才會清楚的痕跡穿過沙漠和海洋,去尋找適居之所。

這些房子在數(shù)目上沒有變化,但所在的位置卻大不相同。

我們以這樣的行為作為規(guī)避,雖然沒有什么可取之處,但作為游戲,卻充滿了冒險刺激。對此,我們通常有著天使般的耐心。這也說明了,短人國的人為什么個個都有超長的生命。

很多年前,我們的父輩來到這片森林定居,并沒有地圖可引領(lǐng)前程。當(dāng)族人們帶領(lǐng)我一路跋涉,在大山陰冷的背影中前行,山勢陡峭尖利,自然超脫,簡直就像是幼童用筆畫出來的——直到鳥兒的糞便像一團團雪一樣掉落在我們的頭上時,才知道,此時的我們已深陷在一片陌生的,幾乎不見天日的森林里。繁密的枝丫遮蔽了天空,我的父輩從枝葉的縫隙中看到幾抹紅光,那便是他們留在身后的火把,將黃昏的云朵染成一片血紅。

剛來這里的時候,由于熱病和水土不服,我們短人國的孩子個個面皮寡瘦,身上還生著難看的瘡,粉紅色的小嘴總是因為饑餓而不知疲倦地大張著。

他們看似活不過十三歲——事實上的確死了不少。

而我是幸存者。

我們總是感到饑餓。

每一天,我們在森林邊上不停地?fù)]舞著手臂,不是驅(qū)趕成群成群的蒼蠅,而是驅(qū)趕空中低飛的企圖與我們搶食吃的鳥兒。那些年長的被稱為“媽媽”的女人們,伸長手指擦干凈賜福過的魚,將那些干癟了的漿果、樹根及菌類放進(jìn)籃子里。她們收集我們饑餓的嘴,罵著這些喂不飽的小東西,直到食物溢出了她們的籃子,就好像一群信徒溢出了最初的神跡。

我就是這些孩子中的一個。

我們終于在這個森林里像樹一樣扎下了根須,再也沒有像蒲公英一樣,利用風(fēng)來傳播種子。

大概不需我說你也完全能猜到,我們這些短人國的人在這片森林里過著完全封閉和自給自足的生活。將采集到的芭蕉葉、棕櫚葉作衣料,以森林里的漿果、菌類、面包樹為食。用甲蟲、羚羊角、龜背殼等做項鏈、手鐲等。森林邊上有一個大水塘,也就有了它所能給予的魚。我們?yōu)槿撕蜕啤⒋緲?,只對周圍的自然界不存質(zhì)疑。所有族人的生存經(jīng)驗被有計劃地交替穿插,倒也讓我模糊地感覺到人與人彼此之間的親近。

我的族人們從沒有供奉過任何的神。父親告訴我說,短人國的人與林子里的鳥兒、昆蟲以及四季輪回的樹木一樣,不需要神。神也不需要我們,因為,神本身就是完整的。

每一年仲夏,花朵盛開的桉樹像純潔的新娘,占據(jù)著森林旁野亂的水塘。特別是在黃昏,水塘周圍的樹木似乎總在睡覺,永遠(yuǎn)處于日落前的私密中。樹皮船停留在岸邊的樹底下,新開的蘆花氣味,鳥蛋的氣味,灌木叢中野鴨子交配的氣味,水塘里魚的氣味,這些混合的氣味連綿而濃烈。

森林里到處密布著野獸的足跡。如果仔細(xì)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這里動物的規(guī)模簡直比人類還要大:野豬、馬鹿、狼、跳鼠,都各行其道,絕不混淆。到了夜晚,我們有時會感到不安。除了以漿果為食的小狐,還有貓頭鷹輕撲下來的聲響,還有狼叫聲,狼叫聲打破了森林的寂靜一你知道的,那種聲音距離人性如此遙遠(yuǎn),聽起來令人心寒徹骨。

不過,這并不是最可怕的,只有一樣?xùn)|西,才能構(gòu)成我們短人國對生存的懼怕,那就是盤旋在天空中的一種黑色的大鳥,它才是我們短人國真正的天敵。因為很早以前,我們的祖先知道自己的同類已被這樣的大鳥注視——

說說這大鳥吧,天地間獨獨一種,渾身漆黑,是不折不扣的食肉飛禽,兇猛又狡猾。經(jīng)常位于一片靜謐天空動也不動的中心點,黑色的影子般,像幽靈,也像夢魘。當(dāng)它的利爪愈來愈逼近我們時,它的翅膀在最遠(yuǎn)的地方也能將最小的塵土扇起。聽,它那顫抖的嘶鳴,是恐懼的詠嘆調(diào)。

當(dāng)它張開翅膀時,石頭般的眼睛閃爍發(fā)亮,帶著可怕的威脅,一旦看過就再也忘不掉——眼睛亮得像燭火,有時紅有時黃,如果它呈現(xiàn)出一種不自然的、有穿透力的、礦物質(zhì)般的冷綠色彩,就代表危險和殘暴。因而,我們對大黑鳥的懼怕可能是我的,也可能是你的——這種懼怕讓我們短人國的族人越來越親近。

想想看,若是我們短人國的人,有一天不太明智、滿身肉味地走在森林外的晴天朗日下,沒有注意到這種大鳥像發(fā)光的可怕亮片縫綴在靜止的藍(lán)天之上,正像來無影去無蹤的習(xí)禪的劍客一樣,帶著黑色的巨大身影從天空陡然俯沖下來——自然而又精準(zhǔn)地叼走我們短人國的人,挖去內(nèi)臟,然后吃掉。

一旦嘗過了這樣的肉味,其他食物就再也滿足不了它。

盡量不要讓自己的身體暴露在森林之外白日的露天場合中——作為短人國的人,我深知這個戒律。我深知自己將時刻面臨大黑鳥利爪撕扯的命運。

我十三四歲,正處于童貞的特殊時期,心思暖昧模糊,像沒敲破的蛋,既是無知,同時也潛藏著某種力量。而我的族人嚇唬我說,大黑鳥就喜歡我這樣的剛破殼而出的女孩。

除了大黑鳥,周圍的一切都因熟悉而深得我的喜愛。我的人生就在這片森林里,像一把扇形的芭蕉葉子,隨著時間緩慢而安靜地展開。

白天,森林里除了鳥叫之外,偌大的森林大部分時間是靜止的,樹木枝葉綠意盎然,沒有什么能夠撫慰這空曠空間里的憂傷。森林邊的水塘也是靜止的,除了會唱歌的斑點蟾蜍有點饒舌,還有很多不知名的珍貴的魚類,經(jīng)常躍起銀光閃閃的身體,從這一頭躍到另一頭。它們是否想像我們短人國的人一樣,夢想著被風(fēng)吹到樹頂上去?

短人國的孩子平時的生活一點都不乏味,我們的玩伴包括兔子,敏捷的棕色幼狐,鐵銹色的野鼠,有著天鵝絨般柔軟毛皮的雉雞——這些林間居民全都是我衣衫上的刺繡。小鳥兒繞著我的頭頂飛,偶爾停在我的肩上,在我編著野花的豐盈亂發(fā)里造窩,黃昏的時候,我經(jīng)??粗囸I的鳥兒在森林上空展翅,間或有一只垂直墜入水塘中,場面既新奇又好笑。我以為,這就是自己成年累月所看到的世界的全部了。

你有所不知,我內(nèi)向得瀕臨自絕。

要知道,在我們短人國每天一大團高漲的混亂中,只有外向的人才能得到眾人關(guān)注。我記得有個春天的早上,我的某一個妹妹到森林邊一戶人家借粗鹽,赤著雙腳的她,很不幸地踩進(jìn)了農(nóng)戶家門口一只早飯要喝的熱面湯碗里——她的身軀太小了,連這戶人家的雞都在低著頭嘲笑她,看著她大半個身體陷進(jìn)了湯碗里去——后來,燙傷痊愈的妹妹反而更自信更無所畏懼,得到了族人們的重視,得到了族人們贈送的毛皮鞋子,各種漿果,還有孔雀羽毛做的飾物。

而我則經(jīng)常被大人們忽略,以至于我的外婆經(jīng)常叫錯我的名字,把我跟一個曾經(jīng)夭折了的姐姐混淆。而我那灰白頭發(fā),渾身散發(fā)鳥糞氣味的父親倒是一個講究實際的人,為了防止叫錯名字,他在一頂油膩膩的帽子里縫了一份我們家所有小孩的名單。但又有什么用呢?好在,他們,包括我的族人,都是愛我們的。

水塘邊有一塊巨大的巖石,我時常在黃昏時分隱藏在巖石后面,有時靜坐,有時唱歌。我在我自己肉身的山峰里唱歌,聲音像河邊的蘆葦一樣修長,聲調(diào)里也沒抹油。我唱歌的時候,樹上的鳥兒會安靜下來,從我身邊經(jīng)過的族人們皺著眉頭說,我的聲音很刺耳,簡直就是歌唱的反面典型。我聽了,臉都不紅一下。

當(dāng)然,我自編的歌詞里有時也唱著另外一些時光,盡管我知道那不過是我的臆想。我不曾在那里生活過,如果我能描述出那些地方,即使地圖上不存在,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更多的時候,我對著如鏡的水塘梳洗長發(fā)——所有見過我的人都說,我有一頭讓人嘆為觀止的長發(fā),濃密豐厚,宛若滾滾黃沙,在木梳下竊竊私語。我將長發(fā)披在自己的手腕上,又好像是在對著無人的天地展示一塊地毯。

可是,這扮美的舉動在族人們看來是不自然的。他們覺得,侏儒說到底有別于正常的人類,是畸形、有缺陷的。我卻不這么認(rèn)為,要知道,正是這些動人的缺點才讓我們這些侏儒接受作為人類的不完美啊。

我的心智在我的族人中多少顯得有些孤絕、與眾不同。這種孤絕感讓我不止一次夢到向我俯沖下來的黑色大鳥,隨著它翅膀拍振空氣的嗡嗡聲越來越大,我甚至看見了它的眼睛,金黃如一幅圣像的背景。

我經(jīng)常夢到我的眉毛變成兩座橋,通向雙眼之間的刺孔。那個孔洞無遮無掩,露出一道螺旋狀的階梯,繞啊繞啊一路向下。如果我想知道我自己的地界有多深多廣,就必須穿過涌動在最下端階梯旁的血和骨,跟著階梯走——走向那未知之地。

待我稍大一些,我將這個夢告訴給了母親,母親告訴我一些她所了解的人體知識,為什么我們短人國的人,會跟別的人類長得不一樣。對于我的身體,她倒不是太擔(dān)心,她最擔(dān)心的是我的心,她讓我小心對待那東西。

直到有一天我與他相遇,像撞上一道柔軟的障礙。

仲夏,天氣炎熱,空氣凝滯得令人窒息。在這樣一個白天,我躲過了族人的身影,冒險走出了森林。

陽光強烈得就像是一場熱戀。我懷著盲目的驚喜,在傾瀉的日光中行走。周圍散發(fā)著犀利的青綠氣味,有點像揉碎的天竺葵葉子的味道。

太陽刺穿了森林邊水塘的波紋,水里的魚,長在河邊的樹的根須,還有倒映在水中的云朵,它們在水塘邊蒼蠅和蚊蟲的嗡嗡聲中,使這個白天有了律動。有一只正在掠食的野鳥劃過水塘。

我無拘無束,沿著被陽光快要燒焦的小路越走越遠(yuǎn)。灌木叢中跑來兩只小獸,相互扭打,我沒理會它們,時不時地仰著頭看天,深深吸了一口氣說,看啊,天真藍(lán)啊。那種藍(lán),就像從顏料瓶中直接擠出的。

我全身籠罩在無形的童貞的光芒中,像封緘的容器,似乎還不知道顫抖為何物。是的,我什么都不怕。我沒有發(fā)現(xiàn)那只大黑鳥,它高居在藍(lán)天中,將縈繞不去的靜全部凝神于一身,仿佛是此刻天空的中樞,是空中唯一熾熱熔融的死神。它的嘴嗅聞著甜美自由的氣息,不時地發(fā)出令人膽寒的嘶鳴。而懵懂的我,不知這安靜中正醞釀著強烈的不安——我正被從天而降的、長有尖牙利爪的大黑鳥以銳利的眼光捆綁,將成為它的一頓美餐。

看啊,天真藍(lán)啊。我說。

這時,我驚奇地聽見一陣微弱的嗡嗡聲,像蜂鳴,后來聲音越來越大。我眼睛上方的黑影也越來越大,像一股黑色洪流傾瀉而下,所到之處,彌漫著畜肉的臭味。礦物質(zhì)的藍(lán)綠色的眼睛也像是長出利齒,準(zhǔn)備直撲身上滿是新鮮草香的不夠小心的我。

是大黑鳥。

它離我越來越近,我甚至還看到了它彎鉤一樣的利牙——那食肉動物的利牙是多么黃呀。

我嚇得栽倒在了草叢中。

就在這時,身邊另一個巨大的黑影整個將我罩住。接著,我看見了一張巖石般堅硬,有溝壑的巨大的臉,黑色的頭發(fā)瀑布般從兩側(cè)垂下,在我的身體上方輕輕搖擺。一張巨大無比的弓掉在了草地上。

他真高真大啊。我使勁地仰起脖頸,卻看不到他的全身,他渾身散發(fā)出曠野的氣息——巖石的味道、漠風(fēng)的味道、火焰的味道,甚至還有一種鳥糞的味道——這么多的氣味全都從這個男人身上散發(fā)出來,他的胸脯就像是久未修剪的草地,雜草瘋長,讓我陌生和迷惑。

然后,我被一雙強有力的手抱了起來,一片空白持續(xù)了好長時間。

我知道我安全了。

一陣潮綠的微風(fēng)將飄散的花瓣吹落在地上,一些花瓣也滑過他的額頭,停在他的睫毛上。那一刻,我們就像是身處一場婚宴,只是全身撒滿的不是五彩花瓣,而是人類的處境之美。

而時間之葉已經(jīng)飄來,遮住了我的臉。

我和獵人相互鼓勵,約定在滿月那天會面。他的舉止節(jié)制有禮,就像古代的信徒。

和他告別之后,我回到了森林中的居所。整個夜晚,我的嘴唇緊閉,面孔像鼠一樣鼓起,因為我的嘴里滿是這個年輕獵人的名字。

滿月那天,他真的來了。我?guī)еヒ娢业淖迦恕?/p>

——我不能形容他第一眼見到我們短人國族人那一刻的困惑:樹樁錯落的林子中,有百余個影影綽綽的人的影子在忽明忽暗的霧氣中行走,濺起的輕塵融入森林的瘴氣中,濃密而均勻,如鬼魅一般飄浮。這里的時空如同它的光線,在一種特定的時光中存在,沒有一點點真實感。

然后,他看到了一群活物,那低矮的、正在蠕動的活物——我的族人穿著黃褐帶棕色的毛皮,每個人的胸前都掛著木質(zhì)的小護身符,短小的身軀幾乎要完全融入下層叢林中,與周圍的景致難以分辨。

年輕人感到他的小腿有一陣均勻、微小的酥麻。好像有人在觸摸他。

他低頭一看,一個身高不到兩尺的人抬起一張皺巴巴的、像老人又像兒童的臉,在抓他褲子上的掛飾。他的手心發(fā)涼,驚叫了一聲,聲音像鳥一樣消失在周圍奇怪的光線中。

而俗世中的生活氣息已然從森林枯枝敗葉的淤泥里,從綠藤樹屋輕微的“咔嚓”聲中,從一切有生命的物種中,包括女人下垂的乳房和被陽光照耀的已然成熟的身體上,一起散發(fā)出來。來自于貧窮的無力感使他們身體的輪廓變得遲鈍和柔和了。這一切,正與混沌之初的萬物渾然一體。

因為這個見義勇為的年輕人,我才免于被大黑鳥吃掉,因而我的族人對待他,簡直就像恩人一樣客氣有加—在他的對面,一個在樹枝上空翻的侏儒,一邊翻一邊自己嘀咕著什么。他的性別不明,體形也不太對勁,像嬰兒般短小,腦袋好像被狠狠地按進(jìn)了肩膀里,十分好笑。年輕人很無禮地笑出了聲,族人們也沒怪罪他。

他說他來自很遠(yuǎn)的東方——大唐長安,那個城市美麗而古老,城門有猛虎守衛(wèi)。世界上很多著名的大人物都去過那里,包括國王。他也見過國王。他作為獵人不遠(yuǎn)千里誤闖到這里,沒想到會遇見傳說中的短人國——這世界上,到底還有什么是他沒有見過的?

“當(dāng)然——”他說,“我的狩獵從來沒有方向沒有指南。這一路上遇到過山崩地裂、滾石滑坡,但全憑喜怒無常、捉摸不定的命運來指定路徑,因為我無論朝哪里走,都能夠找得到狩獵目標(biāo)?!?/p>

我的族人聽到這里,紛紛住了口,帶著敬畏有加的神情發(fā)出“啊、啊、啊”驚嘆。他的話,好像把我們帶到了一只看不見的大圓筒,一種奇異的沉重感向我壓了下來。

我所在的短人國,從沒有人去過長安。關(guān)于長安城的規(guī)模,還有男人女人的樣子,每個人都見解不同,最后他們爭論了起來。

他聽著我們七嘴八舌的爭論,沉默著打開了一張地圖。這張地圖真大啊,后來,我坐著四只樹鼠拉的木輪車,跟著他手執(zhí)的一根木棍,在這張地圖上跑啊跑的,找到了這個叫長安的地方。我還想找到我們居住的森林,以及從森林邊緣蔓延出的城鎮(zhèn)。但是沒有——我只找到了我們曾途經(jīng)的一條大河,它平靜流淌,逐漸縮小,最后流成一張嘴的樣子——這條河,通向我們短人國所在的森林。

我們的族長困惑而警惕地對他說,那地圖上有沒有一處不被發(fā)現(xiàn),像手風(fēng)琴一樣折疊起來的旅程呢?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然后說,肯定有的。這個世界是如此浩瀚,沒有一個人能夠窮盡,因為每一段被繪制的旅程都包含著另一段掩藏在線路之間的旅程。但是作為人類,我們肯定找得到任何地方,也找得到任何東西。

他微微仰起頭,神情孤傲而自負(fù)。

我的族人后來每每談及大唐長安,總是添加了自己的想象。有人說,大唐的長安城是用水晶砌成的;還有人說,那些房子是結(jié)在一整張的蛛網(wǎng)上的。而我則想了很多。他說的那座叫大唐長安的城市,究竟是什么樣子的?而我所居住的短人國,究竟距離它有多遠(yuǎn)?我下意識地抬頭看著天空,不是看那種大黑鳥,而是想著我本可能去哪里,并意識到我們現(xiàn)在在哪里。我的頭頂上,樹木和綠藤層層疊疊。

年輕獵人目光閃爍:你們想去長安嗎?我的族人很警惕地?fù)u搖頭,說這片森林就是我們的家,我們哪兒都不去,就是到了那座叫長安的城市,也不會開心,因為在那里,我們是外國人。

年輕獵人請求短人國族長,他要留下來,留在這個森林里,擔(dān)負(fù)起驅(qū)趕大黑鳥保護我們短人國的職責(zé)。

族長一臉警覺,點點頭又搖搖頭。

見過了我的族人之后,我倆每天都見面,像小馬駒一樣快樂,像野兔子一樣明目張膽,像翠鳥一樣純潔。

年輕獵人看起來真高大呀。他去過太多地方,但人生經(jīng)歷卻沒有在他奇特、沉重的臉上留下皺紋,他看起來很年輕。

一開始,我把他比喻成一座山脈,后來,我覺得他是樹,是一棵大樹。如果要我畫下他的模樣,我會把他垂肩的頭發(fā)畫成盤繞的樹根,成千上萬的樹須圍攏在移動著的光暈里。你知道的,世上有很多樹變成男人的神話故事,但是有沒有男人變成樹的故事呢?

我看見了他就想起了樹,是不是一件很古怪的事情?

而他就是這樣,他的發(fā)絲像樹須,充滿了風(fēng),風(fēng)席卷過額頭的樣子打動了我,我本該擁有這樹須組成的籬笆,赤裸而無任何裝飾。那么,我能否把他的一部分嫁接在我的身體上,成為像他那樣的人呢?如果可以,我將不再像個畸形人,我在任何氣候和環(huán)境中都能繁茂生長。

而他呢,他怎么看待我這個跟他不一樣的人類?關(guān)于我的袖珍的身高體型,他從不說什么,只是經(jīng)常讓我坐在他的手掌上,舉著我,慢慢靠近他的臉龐,讓我用手從他臉上的疤痕里揀走虱子。

我伸出手,盡可能地像尋寶獵人般找到地圖,開始我的旅行——此時的我變成了一只蝴蝶,沿著他身體崎嶇的海岸線,從這一端飛到那一端,用手指也用腳掌慢慢探索他脊背的曲線、小腹的弧度,就像探索山脊、谷地。

我是一個侏儒女孩,他是一個巨人,不管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愛,也不管這愛有多少種,但這種差異始終都在。我渴望愛會跨越彼此的邊界,把我的節(jié)奏變成他的韻律,與他融為一個國家,而不是像小狗一樣坐在他的手掌上,只是從他的臉上采摘一些東西。

他經(jīng)常給我和族人講故事。

他說,有一族高地居民,無論男女老幼,脊椎的末端長著堅硬的肉質(zhì)尾椎——就是尾巴嘍,所以坐的凳子上都要鑿一個洞;有一個部落,住在某個島嶼的沼澤中,用蘆葦蓋房子,把鳥羽黏在一起,制成披風(fēng),踩著高蹺跨過平靜的水面;還有一種鳥,叫卻火雀,他見過,鳥身是純黑色,像燕子那么大,叫聲清脆響亮,不和平常的禽鳥在一起。把它放在烈火當(dāng)中,火就自己散開,根本燒不死它。

我對他講的所有故事信以為真。

但他的見多識廣在我的族人看來,三分之一是謊言,三分之一是親眼所見,而另外的三分之一則是白日夢。

看見他的族人對他半信半疑。年輕獵人對我說,只有你相信我,相信我見過這些奇怪的人和事,也相信我找得到世界上的任何東西,包括你,還有你們。

我沒聽出他的話大有深意。

到了后來,我覺得脆弱的感觀知覺好像在背叛我:年輕獵人有時聽我說話的時候,是心不在焉欲言又止的。他厚重的眼皮低垂,遮住了那沒有太多光亮卻時常令我不安的眼睛。那張靜止的臉沉默時像面具,仿佛他真正的臉在認(rèn)識我之前,甚至在我出生之前就隱藏在這張面具下面了。

這個陌生的、看起來和我大不一樣的同類,他曾經(jīng)看到過什么,經(jīng)歷過什么,我一無所知。而他碰觸過什么,什么曾使他感動,對我來說都是一個謎。

一想到這兒,我似乎有了一些輕微的焦躁,用手指戳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說需要坐起來喝水。他將我從腿上抱起,放在他的手臂上,我如此孱弱,如此小,他好像是托著一個空空如也的竹籃,或者鳥骨。接著,他用一片桉樹葉盛滿了露水喂飽了我。

他說:“為什么你的眼睛里有恐懼?難道我讓你害怕?”

我說:“恐懼?是的。你內(nèi)心有一扇我看不見的門,我太小太小了,我感覺有一天這扇未知的門會隨時朝我關(guān)閉,而你會消失。然后會發(fā)生什么?我又從哪里尋找到通向你那扇門的秘密通道?對我來說,周圍只是那四面相同的樹而已?!?/p>

我的母親是一個沉默的人,我經(jīng)常捕捉到她在凝視我,那目光好像她從未見過我似的,我覺得她在琢磨我。我知道,我的母親像我的族人一樣,生兒育女,自給自足,從不自我懷疑,自然也從未墜入過愛河,因為愛對她們來說,真的是太龐大了,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他們害怕攀爬山峰。

她無法向我傳授愛的事情,因為她毫無經(jīng)驗。她說,你自小在這個森林里長大,你學(xué)會了風(fēng)是如何改變樹枝移動的方向,但你從未學(xué)過愛是如何改變?nèi)诵牡?。她還是那樣,最擔(dān)心的部分是我的心,她讓我小心對待那東西。

年輕獵人在森林里住的時間越長,族長的不安和憂慮也就越深。他說,這個年輕人為何干里迢迢來到這里,他的欲望究竟是什么。還說,永遠(yuǎn)不要去相信你可以看到的東西,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用眼睛看到的。一個人如果心中有魔鬼,它會跟著你走到天涯海角。

一個小小的疏忽之罪讓人想起更大的疏忽之罪。

有一天,可怕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

那是一個冰冷刺人的夜,星星尖銳得像針,森林里一片死寂。我的族人都已在熟睡中,我也是。大腦中的思想被抽得一干二凈,渣都不剩。

后來,森林里起了霧,厚得像人與人的懷疑一般。

半夜里,聾姑娘阿蘭被外面奇怪的氣味驚醒了。她嗅了嗅:“這是什么味道?這么晚了,難道是外面的人在燒樹葉嗎?”一股焚燒東西的白煙從木屋的縫隙中漫溢進(jìn)來,很嗆人。

她起身開門一看,不得了了——“著火了?!彼男厍焕锇l(fā)出一聲尖叫,披著一張薄毛氈光腳從燃燒的房子里沖了出來,她隨風(fēng)而起的頭發(fā)也如同這燃燒的火焰一樣舔著木屋。水珠般四濺的火星伴隨著木屋碎裂倒塌的聲音,像水一樣,轟然在地面上漾開去。

短人國的人被弄了個措手不及,誰會預(yù)料得到呢?在這樣一個夜晚會藏著那么大的一個禍心。

剛開始,人們見到火光時并沒有驚慌,直到燒過了小一半片區(qū)的房子才被嚇住了,然后,人們在濃煙滾滾的森林里沒命地跑,大火里的噼啪聲帶有急促的催命的節(jié)奏。我們這些族人的步子全亂了,有的往東跑,有的往西跑,跑出一個自己的東南西北來。他們發(fā)出的呼叫聲此起彼伏的,遠(yuǎn)遠(yuǎn)聽著很模糊,像是從另一個世界發(fā)出來的。黑暗包裹著他們,像是一道不可穿透的黑霧。最后,這黑霧似乎也成了彼此身體的一部分。身上著了火的猴子、紅狐,嚇得四處逃竄,仿佛一顆顆刺破黑幕的流星。

我也擠在里面跑,眼睛里寫滿了驚恐和絕望。黑濃的煙忽前忽后,把我的眼睛熏得一陣發(fā)黑,脆弱的木頭在火中發(fā)出沉悶嘶啞的爆裂聲,聽起來就像是一陣奇怪的掌聲。

這場大火燒了一整夜。短人國的屋子幾乎都被漫天大火燒沒了,四壁皆無,殘留下的門框就像是一只只燒焦的嘴,斜斜地大張著,睥睨著過往的動物。透過它的殘骸,在地勢最低的房子里,一團團小火苗仍在順風(fēng)勢跳躍,舔著那些泥皮上的藤蔓。

短人國被這場意外的火災(zāi)連根拔起,家園的廢墟和森林的廢墟融為一體,難分彼此。饑餓的水塘漂滿了尸體,有族人的、有鳥的、有靈狐的。仿佛是一根根水面上的木頭。

當(dāng)我看到我的妹妹還有母親及父親的臉漂浮在水面上時,我的世界一下子崩潰了。

一切來得那么突然,那么有力,那么意外。

我雙手掩面,在一塊木墩上跌坐下來。那比大黑鳥還要大的恐懼在我的身體最柔軟的地方拋下了錨。

“看他,是他干的——”

我的族人推了推我的肩。我抬起頭,一個人影在黑濃的煙火處漸漸顯現(xiàn)。是那個年輕獵^、——足有六英尺半高,雙肩如野牛般強健,他手舉著燃燒的火把一動不動。

這時,從山巖間傳來馬蹄聲和車輪聲,蹄鐵敲打在石質(zhì)的山道上,發(fā)出一溜火花。不一會兒,三輛馬車停在了我們的面前。車杠間均有兩匹又饑又瘦的小型馬,一根根肋骨突出在黯然無光的毛皮下。走在最前面的馬一路勞頓,噴出的帶血的泡沫,隨風(fēng)飛到我的臉上。

駕馭第一輛馬車的車夫有兩個人,從側(cè)面看,他們的身影因為長途跋涉而嶙峋突兀,疲憊不堪,又因為自己是人而不可一世。其中一個人,他的面貌更是枯槁,卻有一番來自異域的優(yōu)雅風(fēng)度。另一個人一看就是天生的罪犯,有著罪犯特有的順從和卑微。像是讓自己的卑微給融解了——他,還有他們,都不過是這個年輕獵人意志的工具。

年輕獵人伸出手,像鉗子一樣捏住我的腰肢,然后我的頸后遭到他手掌的利落一擊,大喊大叫的我被拖到了馬車跟前。

我看見,從這場火患中逃出來的族人們都被驅(qū)趕到了森林邊的這幾輛馬車旁。他們的腿腳似乎在瞬間就被這幾個高大的巨人用鐵鎖鏈串到了一起。

我被殘忍地拋在第一輛馬車上的鐵籠子里。與我擠在一起的,還有十多個族人。他們和我一樣,是這次火災(zāi)的幸存者。現(xiàn)在,我們東倒西歪,像是折疊在了一起。我們喘著粗氣。每個人都被限制在有限的空間里,仿佛修辭中的修辭。

“你們,還有你,將跟著我一起到長安。”他的身體貼在污濁冰冷的車柵欄上,臉朝著我俯沖下來,像一個巨大的黑影,大鳥的黑影。又一次巍然籠罩著我。

他離開馬車站起身來,縱聲發(fā)出大笑,在突然涌上來的惡意歡欣中,變成了一張純粹邪惡的臉。

我們到達(dá)長安城的時候,恰逢唐貞觀八年的元宵節(jié)。化去微雪的街面像拋光的黑玉一樣閃閃發(fā)光。運載我們的馬車仍然在朝著長安城的某一條道路默默前行。不知道這個城市是怎樣帶著曖昧不清的心思看待我們這些短人國的人,當(dāng)我們疲憊的駝隊和馬匹遠(yuǎn)遠(yuǎn)地出現(xiàn)在長安城的地平線上,他們就嗅出了我們身后的來自異地的奇風(fēng)異俗。

時隔多年,我都不會忘記從馬車窗縫里第一眼見到的大唐長安。它像一座奢華而明亮的孤島,這座孤島高臺飛檐,案上紅燈與燭影交相輝映,縈繞著弦樂與絲竹之聲,看上去,整個長安城就像是最后一頭狂歡著的巨獸。那種堂皇而跋扈的霸氣令我震驚,這座華麗飛揚的宮殿,琉璃瓦在月光下反射出的亮光,就那么輕易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街市上密織的人流,喧嘩如河流。

我一邊看著,一邊與我的族人交換著眼神,就像交換一道禁言令。無風(fēng)的夜晚嚴(yán)寒徹骨,像要凍結(jié)人的肺。我的身體就像是有十幾把小匕首在割。而天上掉下來的雪也像是腳鏈,它太冷太厚了,捂住了我發(fā)出的呼救聲。馬車緩緩移動著,每一步都像要帶起一尺沙丘般的雪。

這樣的夜晚,長安城的人正為新年做準(zhǔn)備。我在道路的一旁看到了張燈結(jié)彩的游船,船上的燈火上下顛簸,底下的水面如油般閃亮。一列手執(zhí)大紅燈籠的隊伍正順著長安東市游行,他們呼出的熱氣升起,在頭頂上形成小片的云。

這樣的夜晚,城中的富人和窮人們分享著同樣的寒冷。從遠(yuǎn)處傳來的鞭炮聲中,有好心的店鋪主人將食物分給了無家可歸的人和游蕩著的孩子——當(dāng)然,這些孩子們也有他們的慶祝方式。當(dāng)游行的隊伍過后,街面上又灑滿了零星的火光,只要靠近一些,你還是能看清披掛在那些蠟黃清瘦的小身體上的破碎錦緞,以及來自某個幽深巷口一閃而過的光芒。當(dāng)有人經(jīng)過時,那些斜著眼流著鼻涕的孩子正若無其事地割斷一只偷來的山雞的喉嚨。

有一會兒,他們放下血淋淋的刀子,默默注視著冒失的路人。路人懷著驚懼離開時,還是忍不住地回頭看了一眼。巷道的屋頂像黑色大鳥的翅膀一樣張開,把木廊臺遮蔽得更加昏暗幽深。

運載我們的馬車終于在一個街巷盡頭的簡陋客棧門前停下了。門前有五六個身體強壯的男人等待在此,然后,將我們從馬車上一個個地驅(qū)逐到地面上。

“好大的一顆肉瘤子哦,他們好像一顆自己會走動的肉瘤子哦——”說完,年輕獵人對著兩個人嘎嘎地大笑了起來,他的身體被自己突然爆發(fā)的大笑聲震得東倒西歪。

后來,我透過客棧的紙窗,看著年輕獵人向這兩個面容可疑的人告別。最后,他將裝有沉沉銀兩的大包裹往肩上一扔,轉(zhuǎn)身消失了。

我記得,慘白的月光下,他身著一身大黑袍,寬大的衣角擦過清冷的青磚地面,像一只真正的、令我恐懼的大黑鳥一樣揮之不去。

那一夜,我整晚醒著,聽死者在水底下呻吟,看群星爬滿天空。而我人生的所有真實都塌垮成一堆殘垣斷壁,一堆遺忘的過去。

告訴你,當(dāng)年大唐長安最大的特征就是氣味。很難說那是一種什么樣的味道,大概是人的味道,牲畜和各種食物的味道。

人口稠密的長安城的東市和西市,縱橫交錯的街道兩旁店鋪一家挨著一家,特別是到了春夏之交,那些從中亞腹地來的異族流民們,被騷腥味十足的馬、駱駝一路上熏了個夠,又一隊一隊卸貨一樣地落腳在了長安城,使人口本來就很稠密的街道頓時黑了一大片。街道兩旁擠滿了人,所有的房子和閣樓都塞滿了人,長安城幾乎沒有哪一個角落里沒有人的生活,沒有哪塊石頭、哪一小塊土地上不散發(fā)出人的氣味。

這個長安城,有百分之三十的人是來自中亞的胡人。遠(yuǎn)遠(yuǎn)地,他們嗅著長安城的繁華氣息,帶著一身的憔悴和疲憊,向著這個城市走來。他們面色褐黃,身著看不出顏色的舊棉袍,騎著馬在長安的西市匆匆走過,蹄聲回響。各色小販們口音古怪的叫賣聲不斷,那些黃泥土壘成的屋子式樣單調(diào)而結(jié)實,偶爾會從里面?zhèn)鞒鰜頂鄶嗬m(xù)續(xù)的琴聲和談笑聲。

這些粟特人、龜茲人、波斯人、米國人中,有的是商人、僧侶、匠人,還有術(shù)士、伶人、舞胡等——特別是商人兼番將,在玄宗開元十五年間,遣使來朝,給大唐的皇帝帶來各種禮物:胡旋女、豹、獅子、黑鹽、紅鹽、千金藤、琉璃、香藥、胡馬、金桃、琥珀等作為“土貢”的奇物。但并不是任何東西都有資格當(dāng)“土貢”。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來自中原以及世界的各個城市已習(xí)慣于將古怪的或者是奇形怪狀的物品送往朝廷,而這些畸形的怪物很可能就是人。

我聽說從西北一座邊鎮(zhèn)城市送來一位婦女,難以置信的是,她的“身上隱著浮屠塔寺”,還能看到好多佛的形象。同樣使人詫異的是,從扶南進(jìn)貢兩位肌膚如雪,巖居穴處,患有白化病的“白頭人”,漫長的距離和罕見的容貌,給這些來自邊荒絕境的人平添了很多神秘的色彩,令他們自身也成了奇珍異物。

我們短人國的人也作為“土貢”的一種,被販賣到大唐長安,他們直接稱我們?yōu)椤鞍?,是最受關(guān)注的奇物之一。他們認(rèn)為,我們的身材雖然短小,“奇觀”卻與其他同類一樣,具備了人類該有的一切形貌特質(zhì)。

我們這些來自短人國的“矮奴”很快成為人們獵奇的對象。除了少數(shù)口齒伶俐的侏儒作為弄臣和優(yōu)伶,被蓄養(yǎng)于皇宮內(nèi)院及達(dá)官顯貴家中供主人取樂以外,大部分侏儒被販賣到雜耍班,每天穿著不那么體面的裝束,當(dāng)街表演不可思議的雜耍,有魔術(shù)、徒手抓火術(shù)、出水術(shù),還有將白紙放進(jìn)水中染出五彩顏色的秘術(shù)等。他們個個都有著凄苦的面孔,以及要把雜耍的活兒做得認(rèn)真的勁頭,怕是最后連自己也以為這些雜耍是真的,不是糊弄人的,他們相信只要能吃苦,自己在長安的日子就會好起來。

還有的侏儒表演飛輪旋轉(zhuǎn)術(shù)—每一天,他們一個接一個在木輪上飛速旋轉(zhuǎn),手臂向上舉起,一條腿與另一條腿直角交叉,一動不動,好像一束光釘住了他們。然后,音樂聲起,我的族人用木棍轉(zhuǎn)動盤子,飛轉(zhuǎn)的木輪在一條線上不停地跑動著。他們身上的熱量閃著光,直到所有的身體特征都模糊了,與木輪融為一體。

為了防止我的族人們速度慢下來,有人在旁邊揮著皮鞭,當(dāng)啪啪聲抽打在他們的身上時,我的族人在飛轉(zhuǎn)的木輪上搖搖欲墜,疼痛的嘶叫聲就像是切割玻璃一樣??墒?,人群中的嘈雜聲震耳欲聾,很快就淹沒了他們的聲音。

就在那一刻,瘋狂的旋轉(zhuǎn)從瞬間進(jìn)入了永恒。

除了表演雜耍,我的族人中還有的扮演小丑來取悅客人。我也是其中之一,當(dāng)我們在扮演小丑時,最初都不是出于自愿的,而是在其他一切嘗試都失敗之后,才開始扮演小丑的。

當(dāng)我和我的同類出現(xiàn)在長安東市的游樂場、酒肆,人們看到的是我們嬉鬧搞笑、雀躍蹦跳、滑稽小丑的樣子。大唐長安在中原大漠的風(fēng)塵中驕傲而任性地佇立。但在我看來,它同時也是一座丑陋的秘密暗牢,一間臭氣四溢的廚房——到冬天,冰冷的雪就像散發(fā)著一種臨死前的神秘尸光似的。每一天,我們在此處的垃圾之中,看夜色正以蟑螂的形態(tài)爬行于各個角落。

這個時候的我們,臉上涂滿無法穿透的白泥,對著客人強顏歡笑。還能有其他的選擇嗎?而我們滑稽可笑的樣子總是引來人們的嘲笑,不,是嘲笑不請自來。

小丑也許是給人們帶來歡樂的來源。但是,誰來逗小丑笑呢?小丑所創(chuàng)造的歡樂,是與自己被迫忍受的羞辱成正比的。沒有外人在場的時候,我們會流露出一種自殘的、認(rèn)命而絕望的耐心。

我們經(jīng)常受邀到大唐的王宮里給國王表演。我們是短人國的人,是侏儒,天生會表演所有的喜劇,還有悲劇,我們同時能夠表演喜劇和悲劇。而皇帝呢,也同時能夠觀賞喜劇和悲劇。幸運的是,皇帝并沒有那么多的精力看我們表演,要不然,他一定會死于心力交瘁。

我們表演了一場又一場,悲喜交集,沒有終點。

時間過得很快,又一年過去了。

有一天,我的族人很意外地向我傳遞了年輕獵人的消息,說是在長安城西市上看到了他。當(dāng)時他們正在東市街頭表演雜耍。他穿著黑色斗篷站在人群中,帽子壓得很低,像是不想被人認(rèn)出。還說他的面相好像發(fā)生了某種變化,臉變得很奇怪,非常消瘦,那像是嬰兒或青蛙的眼睛依然閃閃發(fā)光,像很大很混濁的灰色圓球,但是他們?nèi)匀徊恢滥抢锩骐[藏著什么。

聽旁人說,他這兩年一直在很多地方,為大唐朝廷以及富有的官宦人家販賣各地奇物,包括人,當(dāng)然也掙到了足夠多的銀兩。

我的族人看到他,一個個把眼睛里厭惡的臟水潑向他。

我什么也沒說,靜等某一天的到來。

一天中午,我穿著當(dāng)時頗為流行的胡服,在表演中場的間隙休息,他來了。我覺得紙窗外面有人在窺視我。好像一個黑色影子,在光線微弱的幽靜圍欄里逶迤前行。

我起身走到了窗前,透過薄薄的窗紙,我看到他黑色的大袍垂落下來,像一攤靜止的水。也許是照在他臉上的相似的陽光,讓我認(rèn)出了他——孤獨、疏離,像封閉在自身中,又像從海底深淵的某個地方,從我身體的某個角落——讓我認(rèn)出了他。

栗。他在門外叫我的名字,聲音非常輕柔,但清晰地割開了我,就像打磨好的石頭被清晰地害0開。

我忍住呼吸,沒有應(yīng)答。我的心緊緊收斂,正午的光線從窗外的縫隙中斜射過來,我感覺自己在慢慢發(fā)芽,身體的某些部分開始脫落,那剝落的部分粗糙不平,未經(jīng)雕琢,地上的影子在慢慢拉長,變成體積足有原來十倍大的巨人。

過了好一會兒,紙窗上的黑色影子慢慢挪開了,而盤踞在我心里的有關(guān)大鳥的黑影也在那一刻消失。我不再恐懼,像抖落虱子那樣,抖落了曾經(jīng)可笑的激情。這個動作類似于不慎跌入河溝里的狗抖落身上的水。

不到兩天,長安東市傳出消息:一個以販賣各地奇物的年輕男人在睡夢中死去,死時“濺血三升,吞針千根”。見過他的人都說,他死時的表情扭曲,好像很痛苦的樣子。

這是他的報應(yīng)。我的族人紛紛議論。

這是誰干的呢?

我的族人很疑惑地看著我,想問什么卻又把話咽了下去。

我身邊傳來孩子的啼哭聲。那是我的族人第一個誕生在長安的孩子。聽見哭聲,我吃驚又恍惑,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眼睛,咸的。玻璃眼中涌上另一滴淚,取代我偷去的那滴。然后,一滴,又一滴。

這場魔法的風(fēng)暴使我盲目,我以為自己將對抗世界上最強大的潮流——淚潮,但是沒有,倒是看到了日光散發(fā)出反諷的祝福之光??奁暮⒆舆M(jìn)入正午的深眠中,他在夢中伸出一只溫暖的黏黏的手,緊抓住我,我將他抱在懷里,盡管他的身上有膿瘡,有虱子,有尿濕衣褲的臭味。

這一刻我是完整的,當(dāng)然也是幸運的。即便我們中最不幸的那一個也是。因為天總會亮的。

后來,我拉開了房門,站在沿街的街市中央,長久地注視著我置身其中的這座城市。我離開南方那片森林之后,在長安生活了近兩年,但我從未真正看到過它。那一刻,我第一次看出這座城市是多么的瑰麗、繁華、荒涼、不仁和單純。

我下定決心,用力轉(zhuǎn)過頭去,努力不看荒野中等待著我回家的巖石、樹木、花朵、水紋般起皺的肉體、綠草、閃著亮光的魚鱗,以及天空黑影般的大鳥。而是轉(zhuǎn)身走向這座城市的更深處,當(dāng)然,也走進(jìn)了另一個不同的故事。

我最終在長安城長久地住了下來。

補記:

本文靈感來源于《突厥本末記》:“突厥窟北馬行一月,有短人國。長者不逾三尺,亦有二尺者。頭少毛發(fā),若羊胞之狀,突厥呼為羊胞頭國。其傍無他種類相侵,俗無寇盜。但有大鳥,高七八尺,常伺短人啄而食之。短人皆持弓矢,以為之備?!卑创艘嘣谖鞅?,即《魏略》云短人國是也。

羽人

幾乎無人知曉,長安一位落魄的樂師,來自西域邊界一處塵沙滿天、蒼蠅亂飛的炎熱城市——龜茲。

樂師不是一個喜形于色的人,盡管生之卑微,其貌不揚,可一直幻想穿上五彩鳥羽做的衣服,羽化成仙。

樂師住在長安東市,在一家酒肆做樂師。說是樂師,其實就是充當(dāng)?shù)昀锏难b飾,用他那一點并非嫻熟的琴技,給客人們增添一些異域味道,就像酒肆門口里的綠鸚鵡挪蹭著藤編鳥籠的欄桿。他的人生已淪落至此,一股苦澀,一股陰郁的尊貴,便是這位樂師的特色。

東市區(qū)街上的那數(shù)十排老舊木造小屋——好吧,那里可以稱得上是貧民區(qū),一條街與另一條窄街窄成斜角,住著不少剛下駱駝不久的粟特人、回鶻人、突厥人。他們無一不是深色皮膚,一口白牙,說話嘰里咕嚕的,沒人聽得懂。他們遠(yuǎn)涉沙漠戈壁來到長安,從事皮貨、絲綢還有小獸等生意。

他們住的這條街區(qū)的簡陋房子,歪歪斜斜,像貪杯之人靠在墻上。而從不整修的小屋室內(nèi)難看礙眼,護墻板長年漏雨,圍籬柵欄缺了牙。每天,人們以各自聽不懂的語言調(diào)笑、吵架,夜晚還有品種不明的狗在狂吠。

而那些孩子的童年,就是建立在這如此不安的架構(gòu)上。

有一天在酒肆里,樂師聽往來的客人說,大唐王宮里有一位靈巧的公主,很受寵愛,她花巨額工費,請人裁制了一條用各種鳥的羽毛做的裙子。此裙大概是這樣的:正視為一色,旁視為一色,日中為一色,影中為一色,而百鳥之狀皆現(xiàn)。但是,誰也沒見過這一條神奇的裙子。

有人說公主穿上這條羽衣,想飛哪兒就飛哪兒,像真正的鳥兒一樣,自在得很——當(dāng)然,這些傳聞都是聽來的,沒人見到過這一奇異的景象。

這位樂師當(dāng)然也無緣見到公主穿著羽衣的樣子。

他動了動嘴唇,想說什么卻沒說出來,他真心渴望自己有一天能擁有這樣一件羽衣,獲得羽毛的許多魔力,穿上它成為一個羽人。在他看來,一套真正的羽衣會使人更加接近鳥的靈魂。

他妒忌它們的自由,羨慕它們和伸展到遠(yuǎn)方的田野、天空。所有自然的事物都有自己的位置。

而他卻沒有。

樂師花了近半年的時間籌集好了路費,又花去了幾個月的時間來到嶺南。甜美的南方一點都不荒涼,富麗精致,濕潤多雨,到處是孔雀珠寶的色彩。在南方一處潮濕偏遠(yuǎn)的森林,當(dāng)?shù)厝藢⑦@片森林保持在他們初次發(fā)現(xiàn)的樣子,滿山遍野都是樹,彌漫著犀利的青綠氣味。特別是各種樹的枝干,重得簡直不像往天空伸展,而是將天空往下拉。樹干上下各種色彩流轉(zhuǎn)的植物,有蘭花,還有有毒花朵,還有粗如手臂的藤蔓張著開花的嘴,令人稱奇。在這巨大植物的靜謐國度,一層無可違逆的綠色沉默籠罩著他。

在樂師眼中,這簡直就是一片美好的土地,一個沒有墮落的綠色世界一

而森林里可能的危險,以種種聲音影像為未知的恐懼增添了一股愉快的刺激。林中每一只蟾蜍的腦袋里都有寶石,所有的鳥兒都有名字——它們的羽毛,怎么說呢:一只五彩雉雞飛起的迅速撲拍聲,落在樹梢上天鵝絨般的聲響;一閃而過的翠鳥,綠松石一樣閃爍的羽毛像是在夢中見過——

樂師看著它們渾身發(fā)抖,心里跳動著狂喜、畏懼和渴望。他什么也沒說,在樹下一躺就好幾個小時,整個人呈現(xiàn)出植物般恍惚出神的狀態(tài)——因為心中受阻的渴望。他渴望早點擁有彩鳥兒那霓虹般的、令人垂涎的鮮艷鳥羽之衣。

最后,樂師用了少量的錢,就說服了一位當(dāng)?shù)氐哪贻p男人當(dāng)他的獵手。

年輕獵手是個手腳靈敏的小個子,眼睛很綠,仿佛看森林很久。這位獵手和族人一樣,露天席地,以食用大型獸類的肉、漿果和植物的根莖為生。這些天性溫和的男男女女們圍著他細(xì)聲交談,爭著看他白白長長的手指。他們通過這個異鄉(xiāng)人,照向自己未知的內(nèi)在,琥珀色的眼瞳被些微的好奇心點亮。

后來,當(dāng)他們得知,這位看起來很有禮貌的人,這個陌異的外人,竟要他們的族人去獵殺森林里的鳥兒,都顯示出了憤怒的神情——他們,從祖上到今人,從不傷害森林里的鳥類,更別說殺虐了。因為他們認(rèn)為活著的鳥兒跟人一樣,都是有靈魂的精靈,就像人具備了人性一樣。

自從年輕獵人被樂師雇用之后,當(dāng)?shù)厝嗽僖膊焕硭恕?/p>

被族人拋棄的年輕獵人向樂師提了一個條件:打獵結(jié)束后,他要樂師帶他到長安城里去生活。

樂師同意了。

風(fēng)吹動幽暗森林,吹過灌木叢。年輕獵人在森林里,渾身都是生猛、鮮活、激動的神經(jīng)。他生性不喜歡內(nèi)省,也從不覺得大自然能帶來什么撫慰,屠殺是他唯一的習(xí)癖,也是他獨一無二的技藝。

他整天坐在粗大的樹干殘株上,用鳥笛模仿出一道自然之音招來林中飛鳥,一聲高,一聲低,聲音甜蜜嘹亮,一群群輕柔鳴囀的彩色鳥兒便隨之而來。他用浸泡了植物毒汁的木箭,射殺這些毫無防備的鳥兒。木箭所經(jīng)之處無不血肉橫飛,留下一絲恍若飄蕩在墳場上方的冷空氣,讓樂師毛發(fā)直豎。

一陣陣沉默的激烈爆炸聲中,綠葉、紅漿果、白漿果,還有進(jìn)裂的果實的種子,花朵以及菌葉紛飛四散。同時散落在風(fēng)中的,還有森林鬼怪、樹精、豐饒女神充滿樹汁漿液的身體。

在年輕獵人的前方有一棵桃樹,樹干一半被雷電劈得已經(jīng)枯死了,另一半?yún)s生出翠綠的枝葉。在最粗的一截枯枝上,一只綠色的鳥兒在樹干雜亂交錯處,用很吃驚的眼神盯著年輕獵人看,也盯著樂師看,不時發(fā)出“嘎”的一聲,似在詭笑。它用這種方式與他們僵持,時間變得和心跳聲一樣點點滴滴的。

是我悟到了嗎?

樂師問。

年輕獵人點點頭又搖搖頭。他懂得鳥語,但他覺得,鳥兒說出的話多半都很陳腐無聊。這只綠鳥說的不過是“樹葉下,找到它”。

而樂師聽了這句“嘎嘎”的鳥鳴,甚為驚喜,以為自己真的參悟到了什么。他慢慢靠近鳥兒,他的眼睛與鳥兒圓溜的淺藍(lán)礦物般的眼睛相遇。他覺得,他們之間這冷靜眼神的交流似乎延續(xù)了無盡的時間。

突然,這只鳥兒從胸腔里又爆發(fā)出“嘎”的一聲,嚇了樂師一大跳。他氣急敗壞地對年輕獵人揮了一下手臂。手臂落處,這只鳥兒身中毒箭應(yīng)聲落地。

那些天里,年輕獵人打下森林里各種鳥的代表,看著它們從樹梢上、從空中墜落時,總是發(fā)出開心的笑聲。他剝下鳥的毛皮,把尸體留給過路的禿鷲和蒼蠅。

瘋狂的殺戮如此有趣,最后,他們幾乎對日落也漠不關(guān)心了。

只是,在深夜里,樂師經(jīng)常在一陣恐懼的痙攣中醒來,看見那輪腫脹的紅色月亮懸掛在樹權(quán)間。在將熄火光的黯淡映照下,有濃密草木耳語中的魂靈的身影,它們像影子,也像一群灰色的夢魘。聽,它們的嗚叫聲,在夜里化為有聲恐懼的詠嘆調(diào)。這些魂靈,似乎便是他們當(dāng)天殺死的彩色鳥兒。

年輕獵人說,死去的鳥兒不會說話。

年輕獵人說,它們的沉默就像墳?zāi)埂?/p>

樂師說,事實并非如此。死去的鳥兒一直在說話。每到夜里,我就會聽到成群的鳥兒在嗚叫。

樂師久久地看著四周濃密草木耳語中的魂靈身形,直到天亮后它們散去。濃烈的沉默有如這些彩色鳥兒的毛皮,緊貼在他的雙耳間。

年輕獵人被瘋狂的欲望所支配,有時殺了鳥兒連皮也不剝,就這么丟在樂師腳下,看著樂師將這些彩色鳥尸一只只串起,小心地放在了自己的脊背上。

一日,他跟在樂師的身后走,眼睛里滿是恍惚,正午的陽光不時地穿過枝葉,在樂師背上突起的鳥尸花紋上灑下斑點。他整個人從背后看起來就像微妙模仿那種穿透枝葉的陽光,像一只跳躍的大鳥兒。若不是樂師直立以雙足行走,年輕的獵人一定會射殺他。

很快,初冬來臨。

那一天黃昏,森林里的景色一片濕冷凄清,四周滿是冬季悲哀的落葉,有的色如蜂蜜,有的色如余燼,有的色如泥土。沼澤厭倦地向?qū)挻蟮暮恿魃煺苟?。那些斬了首的樹的上空,偶爾有一只彩色鳥兒飛過,發(fā)出哀戚難當(dāng)?shù)膯杞新暋?/p>

樂師看著腳下火堆旁一層層曬干的五彩鳥羽,久久地不說話,心里仿佛被一股深沉的奇異感籠罩。

年輕獵人對這一畫面頗感疑惑:這是數(shù)月來最沉默的一幅畫面。畫中散發(fā)出的沉默不是來自篝火背后的黑暗,而是來自樂師內(nèi)心?,F(xiàn)在,兩者一同散播光和沉默,使年輕獵人恍惚出神,像是獲得啟蒙。

樂師不能說話,不肯說話。在長安城里,他或許會與龍卡琴一起悶哼,但是現(xiàn)在,一層層五彩鳥羽的奇異之光,讓他拋開話語。他明日將與年輕獵人起程,將這一層層鳥尸拋在黯然失色的森林里。

這場火的交合處,已誕生出了某樣新的東西。

年輕獵人來到長安后,他的打獵技能一天天地荒廢了,成為一個富人的門客。

他最后一次遇到樂師已是次年冬天的一個黃昏。在長安東市的御河邊,上方的天空出現(xiàn)了一日將盡的融化色調(diào),色如燭蠟,正隨著時間褪色。很冷,是那種冷得讓人想尿尿的天氣。

當(dāng)年輕獵人騎著馬,從橋上過來,馬蹄聲驚飛了岸邊的一群鳥雀,也驚動了一位沿著河岸奔跑的人。隔著清晨的薄霧,看不清是男是女,只見此人身披五彩羽衣,在悉心模仿飛鳥展翅的動作。鳥飛時,他就扇動羽衣往前跑;鳥落樹枝時,他就戛然止步,用手頂住嘴唇發(fā)出嘰嘰喳喳的嗚叫聲,舉止頗為滑稽怪異。

他笑了:這個怪異的人就是數(shù)月不見的樂師啊。

樂師見到了故人,自然很驚喜,想說話時,只有一股隆隆聲震顫喉頭肌肉。最終,他的嘴里發(fā)出“嘎嘎”的聲音。

年輕獵人懂得“嘎嘎”的這句鳥語,但他覺得,這句鳥語像他之前在森林里射殺的那只綠鳥的話,多半很陳腐無聊。

這句鳥語說的不過是:“樹葉下,找到它?!?/p>

補記:

本文靈感來源于《唐代的外來文明》([關(guān)】愛德華·謝弗)中《羽衣》一章。唐王宮里有一位靈巧的公主,她花費巨資,集鳥的羽毛,請人裁制了一條用各種鳥的羽毛做的裙子。此裙光彩金翠,百鳥之狀皆現(xiàn)。守舊的輿論將這種裙服視為妖服。但這種服裝在社會上卻受到了人們的羨慕,以至于“江、嶺奇禽異獸毛羽采之殆盡”。

但羽人也是當(dāng)時對道教隱士及苦修者的一種隱喻,認(rèn)為穿上羽衣就能臂化為羽,乘龍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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