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娜
信札
寄來的枸杞已收到
采摘時土壤的腥氣也是
信箋上的姓氏已默念
高海拔的風(fēng)聲也是
我能想象的事物,如今已化作杯中水
我不能遺忘的沙地,據(jù)說正開滿紅花
有一天,就是那一天
一群女子在空地上舞蹈
她們跳出我熟悉的音樂
從左肩落向右肩
一個節(jié)拍也沒有漏掉
如此完美
再也不用校音,我的傾聽也是
不需要應(yīng)答,你也是
聽說你住在恰克圖
水流到恰克圖便拐彎了
火車并沒有途經(jīng)恰克圖
我也無法跳過左邊的河去探望一個住在雪里的人
聽說去年的信死在了鴿子懷里
悲傷的消息已經(jīng)夠多了
這不算其中一個
聽說恰克圖的冬天像新娘沒有長大的模樣
有陽光的早上我會被一匹馬馴服
我迫不及待地學(xué)會俘獲水上的霧靄
在恰克圖你的
我多需要一面鏡子啊
馱隊卸下異域的珍寶
人們都說骰子會向著麻臉的長發(fā)女人
再晚一些露天集市被吹出一部經(jīng)書的響動
你就要把我當(dāng)作燈籠袖里的絹花
拍拍手——我要消失
再拍一拍,我變成燈盞
由一個游僧擎著,他對你說起往生:
水流到恰克圖便再也不會回頭
你若在恰克圖死去會遇見一個從未到過這里的女人
樹在什么時候需要眼睛
騎馬過河沒有遇到冬天的時候
小伙子的情歌里雀鳥起落的時候
塔里木就要沉入黃昏的時候——
白樺們齊齊望著
那些使不好獵槍的人
尖叫
這個夏天,我又認(rèn)識了一些植物
有些名字清涼勝雪
有些揉在手指上,血一樣腥
需要費力砸開果殼的
其實心比我還軟
植物在雨中也是安靜的
我們,早已經(jīng)失去了無言的自信
而這世上,幾乎所有葉子都含著苦味
我又如何分辨哪一種更輕微
在路上,我又遇到了更多的植物
烈日下開花
這使我猶豫著
要不要替它們尖叫
霧中的北方
清晨出門的人是我
一個從高山辨認(rèn)平原的人
大霧就是全部的北方
即使在創(chuàng)傷中也只能試探它的邊沿
我猜想它至少活過了耳順的年紀(jì)
那些蕁麻、棉花、呼嘯沉進(jìn)大地的鉆井
都通通被施以迷途
我還是看見了北方的心痛
被鐵軌攥緊松開松開攥緊
大霧彌漫
每一塊好肉都鉆心刺骨
過路的人是我
——說謊的人是我
一個人在山里住
一個人在山里住,其實
和一個人在城里住沒什么不同
無非是空氣更空 水更冷
寂靜更沒有著落
無非是睡前還指望著
有鳥鳴可以代替鬧鐘
一個人在山里住,覺得
人活得過于坦蕩也沒什么意思
夜半聽見敲門也不會想到有鬼
即使有鬼
也只想,請他進(jìn)門喝口熱水
生涯
在江邊出生的人
一生中會遇見一個瘸子、一個啞巴
一個破壞儀式的女人
一個瘋癲而正直的男人,在山洼里修路
他的童年,是一段被震聾的路基
江水嘩嘩,只淌在它渴望領(lǐng)會的土地
只帶走它能夠超度的亡靈
多數(shù)人知道它的光輝
少數(shù)人隱藏它的黑暗
蝴蝶
午后的房間,一只白色的繭
睡眠深處還聽得見他在敲敲打打
那聲音,像在牽引一根繞遠(yuǎn)了的絲
我不呼吸,仿佛他就是空氣
我忘記了一個夢,仿佛他就是夢
我醒時,他在白晝
我不振翅,仿佛他就是蝴蝶
一顆完整的心
更遠(yuǎn)處我看見一個女人揀起樹影下的光斑
她蒙著臉長得像我許多年后的模樣
我猜想中的擁有低頭親吻花朵和墓碑的力量
不再究詰虬曲的草木
大麗花年年盛開我把手指停在上面
打開燈打開房間的第二扇門
簾幕里隱藏了我精心的素樸
接受天空莊重的賜予
頷首聆聽開口說出寬恕
“我的心驕傲得近乎破碎”
那個女人抬起頭來一條河從她眼底流經(jīng)
她長得像我
多年前在別人的婚禮上手捧花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