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四娘
簡介:薄香這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嫁給蕭巳,與他白頭偕老。她許下承諾,去到三年后,如愿以償?shù)爻蔀槭挿蛉恕5?dāng)她倒在血泊中,失了孩子,毀了容貌,她才明白,他不愛她,就是不愛她。
楔子
暮色低垂,我歪在榻上百無聊賴地打著哈欠。院子中央正演著一出皮影戲,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女追男橋段,俗氣得很。我又打了個哈欠,卻見空中飛來一只泛著銀光的紙鶴,自嘴間拋下張拜帖,署名是兵部尚書家的千金——薄香。
我開門一瞧,外頭站著個一身男裝的女子,不施粉黛,眉宇間帶著股英氣。她低頭沖我行了一禮,道:“聽人說姑娘本事通天,還請姑娘幫我達(dá)成心愿?!?/p>
我迎她進(jìn)門,皮影小人自白幕上跳下來,給薄香搬了把椅子。她眼睛亮了起來:“傳聞果然不假,還請姑娘讓我能嫁于蕭巳為妻,與他白首到老?!?/p>
我叫白見,乃是通曉陰陽,可交魂換命的天師。我斜睨了一眼那乖乖站成一排的皮影小人,笑了笑:“我可以幫你?!?/p>
“不管姑娘有什么條件我都會答應(yīng)?!?/p>
我垂首掩住眸中情緒:“不急,你以后自會再來找我的,那時再談條件也不遲?!?/p>
一
和風(fēng)送暖的四月天,天氣晴朗,舒服得很。薄香頗有興致地到后院的魚塘邊喂魚,管家自廊下快步走過來:“夫人,將軍的信來了?!?/p>
薄香接過一看,信上字跡工整,筆鋒有力,確是那人所書。她喜眉笑眼地低聲喃喃:“蕭巳,我終于能見到你了。”
一個月前,薄香在白見那里莫名其妙地暈過去,再次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了三年后,成了蕭巳的妻子。薄香大驚之后鎮(zhèn)定下來,喜悅從心頭蔓延向四肢。白天師果然名不虛傳,真的助她得償所愿了。
只是不巧的是,蕭巳率兵到邊境平叛,薄香一直沒能見到他?,F(xiàn)在,他終于要回來了。
薄香把信貼在面頰,恍惚中就像是蕭巳的手正溫柔地?fù)崦粯印?/p>
五日過后是個有些陰沉的陰雨天,薄香站在金陵城門前,眼睛不眨一下地盯著官道看。不知過了多久,嗒嗒的馬蹄聲自遠(yuǎn)處響起,那人出現(xiàn)在她的視野中,一身銀色盔甲,眉峰銳利,一雙眼眸深不見底。在看到她后,蕭巳雙腿狠夾了一下馬腹,甩開身后將士沖了過來。
薄香眨眨眼,水霧彌漫中,蕭巳翻身下馬,猛地把她擁在懷中。
“娘子,不是說城門口風(fēng)大讓你別來接我嗎?你怎的還是出來了?”
蕭巳雖是嗔怪,話中卻是化不開的關(guān)心。過了好一會兒,懷中人都沒什么動靜,蕭巳剛想松開她看看,一雙纖細(xì)的雙臂卻猛然間環(huán)住了他的腰。
“我想要早點(diǎn)兒見到你。”薄香哽咽著說道,手臂環(huán)得更加緊。她從來不敢想會有這么一天,她能成為他的娘子,還能靠他這么近。
瞥見身旁眾人艷羨的目光,蕭巳無奈地嘆了口氣:“這才幾月不見怎就這么愛撒嬌了?你不松開我,我怎么把禮物拿給你?”
一聽“禮物”二字,薄香倒是真的松開了手,一雙眼睛哭得像是兔子,眼巴巴地看著他。蕭巳自懷中摸出個青色的香囊遞過去:“咱們臨行前說好的,你親手打的瓔珞,我負(fù)責(zé)去取翠微山的并蒂金盞花填到香囊中。如今一切圓滿,你可還喜歡?”
香囊中傳來淡淡的清香,薄香暗暗地皺了皺眉,把香囊收到袖中:“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歡?!?/p>
蕭巳沒注意到她的異樣,伸手抹了抹她臉上的淚,柔聲道:“我還要入宮向陛下復(fù)命,你回府等我可好?”
薄香仰起頭甜甜地笑了笑:“你去吧,別誤了圣命?!?/p>
馬蹄再次揚(yáng)起,沙塵起了又落,落了又起。天色更加陰沉,雨又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陳伯撐著傘過來:“夫人,咱們快回去吧!”
一陣涼風(fēng)吹來,薄香肩膀瑟縮著一抖,寬大的袖子中香囊被捏得變了形狀。
“走吧!”
二
其實(shí)在蕭巳回來之前,薄香就旁敲側(cè)擊地問過下人關(guān)于她不知道的那三年間發(fā)生的一些事情。不外乎就是她的執(zhí)念感動了蕭巳,最終蕭巳向陛下請旨迎娶她過門。這些薄香倒是能猜到一二,只不過……
薄香把那香囊遠(yuǎn)遠(yuǎn)地扔在床里,看著銅鏡中自己妝容精致的模樣,心頭一陣不安。
下人口中的薄香喜歡穿素雅的衣衫,熏味道清淡的熏香,在妝容發(fā)髻上獨(dú)具匠心,琴棋書畫更是無所不精……這些薄香自認(rèn)沒有一條能挨得上。她自幼習(xí)武,不愛梳妝打扮,更是最討厭香囊一類的東西,可是如今……
她不知道的那三年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為今之計(jì),她只能裝成他人口中所說的模樣盡力應(yīng)對了。
薄香長長舒了口氣,起身去了小廚房。爐子上正燉著湯,據(jù)她身邊的丫鬟洛兒說,每次蕭巳回來,夫人都會親自燉湯給他喝。
“咝——”薄香心里想著事情,被砂鍋燙了一下,手指迅速地紅了。
“你怎么樣?”蕭巳跨步走進(jìn)來,執(zhí)起她的雙手放在自己的耳垂上,沒一會兒她便覺得不疼了。
“你剛才在想些什么?”
蕭巳盯著她,她側(cè)過臉想避開他太過灼熱的視線,卻被他另一只手掐住下巴扳了回來:“我家娘子有事情瞞著為夫,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p>
薄香心如擂鼓,被蕭巳這話說得渾身軟綿綿的。她雙眸一轉(zhuǎn),顧盼含情:“我在想這湯熬到現(xiàn)在剛好入口,夫君怎么還不歸來?!?/p>
“陛下?lián)臓I里將士安危,不免多說了幾句。讓你等得久了,是為夫的錯,還請娘子寬恕則個!”他走調(diào)地長長一唱,不像是個殺伐決斷的將軍,倒像是個游走在秦樓楚館的世家公子。
薄香沒見過他這副樣子,不免有些驚詫。蕭巳一手端起砂鍋,另一只手摟著她往門外走:“吃飯去嘍!”
海棠花開得正好,一枝春色探進(jìn)窗欞,芳香馥郁。兩人在窗下用過飯后,天邊已是紅霞漫天。
“娘子為何偷偷地看我?”蕭巳半挑著眉,笑得恣意。被戳穿的薄香也不閃躲,迎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我不是偷偷地看,是光明正大地看?!?/p>
蕭巳愣了一下,隨即笑出了聲:“哈哈哈……一別三月,娘子越發(fā)懂得意趣?!彼粤T,伸手去摘那一朵開得最盛的海棠花。
薄香神色眷戀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自她記事開始,蕭巳這個人就存在于她的世界中。世交之家,年紀(jì)相合,他們本該是令人艷羨的青梅竹馬,奈何蕭巳從來不肯正眼看她一眼。
如今他的身影近在咫尺,只是看一眼就讓她備感滿足。薄香暗暗下了決定,不管用什么樣的手段,她都會守護(hù)住現(xiàn)如今的這份幸福。
蕭巳轉(zhuǎn)過頭,正對上薄香那一雙閃爍暗光的眼。不知怎的,他突然覺得有些異樣。直到薄香溫聲細(xì)語地和他說著話,他才回過神來,探出手把花簪到她的鬢邊,隨后握住她的柔荑:“在邊境這幾個月,我耳畔環(huán)繞的都是你的琴聲,咱們還像從前那般,我舞劍、你彈琴可好?”
薄香臉上笑容僵住,旋即化開:“我去換件衣裳就來。”
蕭巳在門外等了一會兒,只聽屋內(nèi)響起“啪”的一聲,接著洛兒哭喊著道:“夫人你怎么了?”
蕭巳推開門就見薄香歪在窗前的小幾邊,左手手腕被瓷器碎片劃了個一寸來長的口子,鮮血汩汩而出。
“快去找大夫!”蕭巳邊吩咐著,邊扯下自己腰帶給她止血,“娘子你忍一忍,等會兒就不疼了?!?/p>
薄香額上疼得出了汗,泛白的嘴角在他看不見的時候偷偷抿出一個笑容。
看你為我如此著急,我真的歡喜,即使傷了也是值得的。
三
薄香的手腕傷得太深,近半年都無法再彈琴。薄香和蕭巳說,她是去拿琴譜時碰倒了小幾上的花瓶才傷到了的。蕭巳輕聲安慰了幾句,親自送大夫出了門。
當(dāng)他再回來的時候,薄香靠在床邊盯著自己的手腕,一抬眼,兩行清淚順著滑下:“蕭巳,我要是留疤了,你會不會討厭我?”
蕭巳眸色一僵,腦海里浮現(xiàn)出年少時的畫面。薄香穿著男裝糾纏他,他不理會,她就攔在他回家的路上氣鼓鼓地問:“蕭巳,你為什么這么討厭我?”
那時的他確實(shí)是對她沒甚好感,說是討厭并不為過。但自從薄香性情大改,兩人相知相許之后,他便沒了這種心思。而現(xiàn)在那種熟悉的厭惡感隱隱有復(fù)蘇的跡象,蕭巳腳步頓了一下,才復(fù)又向前走去:“胡說些什么,留疤就留疤,你人沒事就好。”
薄香吸了吸鼻子:“你說的是真的嗎?”
“自然是真的?!?/p>
兩人離得極近,近到薄香的脖頸被他的呼吸弄得癢癢的。她手心全是汗,她把眼一閉,心一橫,親上了他的嘴角。兩人唇齒相依,畫面分外旖旎。突地蕭巳動作一停,伸手猛然推開了她。
“我才想起來我約了列副將這個時辰去校場巡查,剛才你一傷我險些忘了?!?/p>
“那……那你就去吧……”薄香抿了抿唇,翻身躺了回去。蕭巳也看出了她的不悅,想要再說什么,卻怎么也開不了口。
身后腳步聲響起,薄香按住突突直跳的額角翻身下床,跟著他出了門。
蕭巳的確去找了列副將,不過不是去巡營,而是去喝酒。城東的一家酒館里,列副將笑著開口:“將軍在邊境不是一直惦念著嫂子嗎?怎么舍得在這良宵之夜找屬下喝酒?。俊彼皇请S口一問,卻不想正戳中蕭巳的痛處。
蕭巳握著酒杯的手一頓,神情少見的有些茫然:“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總是覺得哪里不對勁,可又偏偏說不上來哪里不對勁?!?/p>
“將軍自從成婚之后第一次出遠(yuǎn)門,在那邊疆荒野的地方待久了,冷不丁一回來不適應(yīng)也沒什么奇怪的。屬下這兩天看見家里的媳婦兒啊,也覺得和從前不一樣了?!?/p>
蕭巳長指摩挲著杯沿:“看來是我多心了,來,喝酒吧!”
自酒館出來,別過列副將,蕭巳往家中方向而行。夜間的清風(fēng)吹散了酒氣,他腦中漸漸清明,耳畔也變得安靜,顯得自他身后破空而來的劍聲格外刺耳。他險險避開,定睛一看,只見自暗處十幾個黑衣人提劍而來,把他團(tuán)團(tuán)圍住。
蕭巳自腰間抽出長劍與黑衣人纏斗在一起,他雖武藝高強(qiáng),但到底雙拳難敵四手,漸漸落了下風(fēng)。在兩個黑衣人的夾擊之下,他掙脫不開,正欲破釜沉舟之際,遠(yuǎn)處飛來一塊石頭正中一名黑衣人的腦袋。夾擊之勢被破,蕭巳趁此機(jī)會脫身,就見一道身影飛快地跑過來:“你怎么樣?”
“你怎么到這里來了,這里多危險你知道嗎?”
薄香平時竭力裝出一副溫柔的樣子應(yīng)付蕭巳,在這個關(guān)頭倒是坦蕩得很。她一步跨到蕭巳的身前,雙手叉著腰:“你們誰敢傷我夫君,我必十倍百倍地還回去!有哪個不怕死的盡管上來!”
四
薄香的那幾聲叫嚷引來了路過的行人,黑衣人見難以得手便撤了。薄香得意地一笑,剛轉(zhuǎn)過身,就見蕭巳正眸色深沉地看著她。
薄香的笑意緩緩收了,踟躕半晌走到蕭巳面前:“蕭巳,有件事情我要向你坦白……我失憶了。我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我大病一場之后就忘記了這三年來發(fā)生的事情。從前你那么討厭我,如今卻娶了我,我聽人說過這三年內(nèi)我的改變,也終于明白你是因?yàn)槲易兒昧瞬畔矚g我的。蕭巳,我愛你這么多年,我很怕你知道我又變回了原來你討厭的樣子之后就會離開我,所以才想盡辦法遮掩……但我喜歡你,我不想再繼續(xù)騙你了?!?/p>
之前薄香手上的傷口那么深,明明就是花瓶碎片反復(fù)割的結(jié)果。薄香卻說是意外,著實(shí)讓蕭巳百思不得其解。雖然列副將言之有理,可他察覺到了薄香性情的些許改變,剛剛薄香情急之下又用了武,終是讓他起了疑心。蕭巳本打算質(zhì)問,卻沒想到薄香會先一步把所有事情和盤托出。
蕭巳輕嘆了口氣:“你我已經(jīng)是夫妻,就要患難與共。若是什么都要你一個女子一力承擔(dān),那我這個做夫君的豈不是太沒用了?”他說著摸著下巴思忖道,“這失憶來得蹊蹺,等明日下朝之后我去請國師來看看你是否招惹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p>
薄香心跳一滯,她這兩日看出了蕭巳的不對勁,便回到娘家找父親手下的人冒充黑衣人來行刺,就是想趁此機(jī)會把這一切推給失憶。蕭巳就算對現(xiàn)在的她有排斥的情緒,可看在她救了他的分上也應(yīng)該不會深究。
偽裝終究會被撕破,對她來說裝作失憶是現(xiàn)在最好的方法了。
可國師錚橫擅長五行八卦,頗通法術(shù),若是他來,那么她的說辭豈不是就會被拆穿?
薄香極不愿意,奈何蕭巳已定下主意,她也無計(jì)可施。
回到將軍府,疑惑盡數(shù)消散的蕭巳簡直可以說是柔情似水。薄香的手不方便,他就親自幫她沐浴。裊裊水汽中,她被他橫抱出來放在床榻之上。薄香臉色緋紅,蕭巳鼻尖輕輕蹭了蹭她的臉,終是控制不住地吻了上去。
薄香熱情地回應(yīng)著,心中喜悅滿得快要溢出來,卻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多像是一個偷了別人東西的賊,在被人發(fā)現(xiàn)之前極力地想要得到更多。
翌日薄香睜開眼睛之時,蕭巳已經(jīng)去上朝了。薄香想起昨日蕭巳所說,一下子便坐了起來。穿衣梳洗之后,她和丫鬟洛兒敷衍了一句便匆匆出府。
薄香憑著記憶走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拐進(jìn)了一條幽深的巷子,她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破爛不堪的院子,門上的鎖生了銹,已然荒廢了許久。
“怎么會這樣……”
這里是天師白見的住處,薄香打算在錚橫來之前找白見商量一下對策。以白見的通天本領(lǐng),一定有辦法解決她此刻的危局。可是她怎么也沒想到,三年后白見已經(jīng)不住在這里了。
“瞧一瞧,看一看,看姻緣,看禍福,解百憂,不準(zhǔn)不要錢了??!”
不知何時,巷子口搭了個算命的攤子?!敖獍賾n”三個字傳到薄香的耳中,她心念一動,想著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便轉(zhuǎn)身走向那攤子。
“你要是能解我的憂愁,這一百兩銀子就是你的了?!?/p>
五
錚橫為人頗為高傲,卻與蕭巳交情匪淺。蕭巳一開口,錚橫二話沒說就應(yīng)了下來,甫一下朝,便隨著蕭巳一道去了將軍府。
正對上錚橫那雙長眸的瞬間,薄香脊背一陣陣發(fā)涼。錚橫輕輕一笑:“還請夫人恕錚橫無禮,要進(jìn)夫人的臥房查看。”
“沒……沒關(guān)系,國師大人請?!?/p>
蕭巳握了握她的手:“錚橫說這不是什么大事,等他施法之后你的病就好了。無論你什么樣我都喜歡,可這三年來我們有太多美好的回憶,若是忘了,當(dāng)真可惜。”
薄香低低“嗯”了一聲:“夫君說得有道理。”
錚橫在屋子里轉(zhuǎn)了幾圈,銳利的目光掃視著屋內(nèi)的擺設(shè),忽而一笑道:“夫人一月之前見了不該見的人,才平白招惹了災(zāi)禍。要想恢復(fù)正常,須回到最初才行?!?/p>
“可是那人已經(jīng)不在了?!北∠忝摽诙霰闶沁@么一句,等到那兩人探究的目光掃過來時,她才自覺自己失言,忙又道:“我是說,我忘了這三年的事情,也不記得曾見過什么人。對我而言,那人已經(jīng)不在了?!?/p>
蕭巳眼珠緩緩動了動,問道:“錚橫,可還有別的破解之法?”
“有是有,不過需要三百人手。今日臨時難以聚集這么多人,那便明日再行做法吧!”
蕭巳出門去送錚橫,薄香提著裙子自后門而出,飛奔著又到了昨日算命的那個攤子。
“姑娘又來了,可是我說的不差?”
昨天算命先生說明日只是虛驚一場,后日才是大劫之日。薄香當(dāng)時不信,可是如今不得不信了。
“先生神算,可有什么法子能幫我渡過明日之劫?”
算命先生自懷中掏出幾張發(fā)黃的紙,上面歪七扭八地寫著薄香看不懂的東西:“這是我?guī)煾杆嫷姆?,把它放在你臥房之中,便可助你此次逢兇化吉,心愿達(dá)成。”
薄香如獲至寶般接過小心揣好,千恩萬謝之后這才離開。她走得太快,沒看見身后之人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第二日,蕭巳招了軍營中三百將士到府中,可等來的不是錚橫,而是帶了大批御林軍的大理寺卿許大人。
有人告發(fā)蕭巳私通羌族,又在府中私養(yǎng)軍士,意圖謀反。許大人奉旨迅速包圍將軍府,蕭巳擋在門前,臉色陰沉到了極點(diǎn):“說我私通羌族,可有證據(jù)?”
“蕭將軍若不是有不臣之心,怎么會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府中集結(jié)這么多的兵士?”
“我這是……”剩下的話停在喉嚨里,蕭巳嗤笑一聲,總算明白自己這是著了別人的道。他閉了閉眼,側(cè)身讓開了路。
那廂薄香在屋中正襟危坐地等著錚橫來,嗓子干得厲害,她哆嗦著手給自己倒了杯茶。“砰”的一聲響起,門被人踹開,她被嚇了一跳,手一滑,茶杯應(yīng)聲而落。
御林軍進(jìn)來便開始搜查,薄香滿目茫然之際,就見一人打開了梳妝臺下的抽屜,翻出了她藏著的符紙。
“不要碰那個!”她想要搶過來,卻被那人毫不留情地推倒在地,碰到了受傷的手腕,她只覺手腕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疼。
“這上面可是羌族的圖騰和文字,將軍夫人你可知道?”
六
安遠(yuǎn)將軍蕭巳私通羌族,意欲圖謀不軌,鐵證如山?;噬舷轮及咽捀舷乱桓扇说葔喝氪罄硭绿炖?,聽候發(fā)落。
陰暗潮濕的天牢中,蕭巳面對著墻壁一坐就是三個時辰。直到小小的天窗中再也看不見陽光,他才總算有了動靜:“你費(fèi)盡心思接近我,嫁給我,就是為了今天吧!”
在他對面的牢房中,薄香抓著木欄桿的手骨節(jié)泛白,她抽泣著開口:“不是的,蕭巳,我是真的喜歡你才嫁給你的。我如果真的想害你,怎么會把自己也連累進(jìn)來?都是我不好,是我太蠢,以為有了那個符紙你就不會再離開我了,卻沒想到落入了別人的陷阱里。”
晉王與淮王爭奪儲位多年,皆極力想要拉攏蕭巳。奈何蕭巳對于奪嫡之事向來中立,兩王看沒辦法據(jù)為己用,便起了殺心。洛兒是淮王的臥底,向其稟告了薄香的異常之后,淮王便想了這個方法構(gòu)陷蕭巳。
蕭巳微側(cè)首看著滿臉悔意的薄香,冷冷笑了笑:“有區(qū)別嗎?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如今我難逃一死都是拜你所賜。你口口聲聲說愛我,就是這么愛的?”
薄香不敢置信地看過去,蕭巳眼中的嫌惡與記憶中的完全重合。自從來到三年后,她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到頭來卻發(fā)現(xiàn)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原點(diǎn)。
蕭巳復(fù)又轉(zhuǎn)過臉去不再看她,她身形晃了晃,頹然跌坐在地上。天牢陰冷,寒意自四肢騰然而起,她只覺一顆心仿佛也跟著凍結(jié)。
兩人在天牢中待的這幾日中,任薄香怎么說話,蕭巳也不理睬。漸漸地,薄香也不再張口。這一日,皇上身邊的太監(jiān)總管來傳圣旨,宣蕭巳入宮面圣。
蕭巳這一去,便沒再回來。第二日清晨,薄香被釋放回家。
云南王起兵造反,已經(jīng)連奪了九座城池,大梁社稷危在旦夕,可如今朝中沒有可堪大任的將領(lǐng),軍中又都以蕭巳馬首是瞻。兩王相爭為的就是這大梁江山,倘若如果江山都沒了,再斗還有何意義?淮王思慮良久后找了個替罪羊,說蕭巳是被他陷害的。于是蕭家冤屈被洗脫,蕭巳當(dāng)晚便領(lǐng)兵去了云南。
薄香回到了將軍府后,幾乎每夜都在做噩夢,夢見蕭巳最后留給她的那個冰冷至極的眼神,夢見蕭巳滿身是血地倒在黃沙漫天的戰(zhàn)場。
這一個月以來,蕭巳大軍勢如破竹,接連搶回了五座城池??杀∠闳允翘嵝牡跄?,片刻都不得安寧。
直到再一個月后,前方傳來消息,說蕭將軍在童遼關(guān)遭遇埋伏受了傷。薄香喉頭一陣鐵銹味涌上來,胸口憋悶得喘不上氣。
是夜,將軍府后門一道瘦弱身影推門而出,騎上備好的馬一路往童遼關(guān)而去。六月的晚風(fēng)熱得發(fā)膩,薄香的臉隱沒在夜色中。
她默默呼喚:蕭巳,你一定要等著我。
七
薄香騎著馬流火一般風(fēng)馳電掣而去,不到五日便到了到童遼關(guān)外。正值戰(zhàn)事,城墻外駐守著云南王的大批人馬,薄香掉轉(zhuǎn)馬頭往郊外樹林而去,想來蕭巳應(yīng)該是在那里安營扎寨。
暮色低垂,樹林一望無際,薄香走了許久終于看見前方的火光。她大喜過望,卻沒注意到身后黑影漸漸逼近。她只覺脖子一疼,隨即眼前一黑便沒了知覺。
薄香是被震天的擊鼓聲和奔騰的馬蹄聲吵醒的,正是酷暑時節(jié),她本就昏沉的腦袋被烈日一照越發(fā)難受。她艱難地把眼睛睜開一條縫隙,待看清眼前的景象,她頓時清醒。
此刻她正站在高高的城墻之上,面前是蕭巳率領(lǐng)的大梁軍隊(duì)。蕭巳的身形比之前消瘦了不少,可想而知這兩個月他有多么辛苦。
“蕭巳!你夫人在我手上,你放下兵器,一個人乖乖過來,本王就放了她。如若不然……”話音未落,一把泛著寒光的刀架在薄香的脖子上,云南王接著說,“本王就殺了你這嬌俏的夫人!”
薄香呼吸一滯,她心里有個聲音在叫囂著:蕭巳,你別過來,你過來就沒命了!可當(dāng)蕭巳真的無動于衷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失望。
“蕭巳!這可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你當(dāng)真就不管她了?”
隔著那么遠(yuǎn)的距離,明明只能看清他的身形輪廓,可薄香就是能感受到他眼中滿布的冰霜:“若是本將軍就這么棄身后將士于不顧,棄大梁江山于不顧,如何對得起陛下的器重!國之不國,何以為家?舍她一個不算舍,為了我大梁而死,才是我蕭巳的夫人該有的歸宿!”
他一番大義凜然的話讓大梁將士無不熱血沸騰。遠(yuǎn)處梁軍的整齊口號,近處云南王的低聲咒罵,薄香仿佛都聽不到了,天地間只剩下蕭巳的那一句話在耳畔不住地回蕩著——
“舍她一個不算舍……”
這話說得真好,她愛蕭巳不就是因?yàn)樗饔钴幇?、剛毅果斷嗎?可如今為何,她難受得像整顆心都被人生生挖出來了一樣?
云南王氣結(jié),一刀揮了過來。薄香下意識一躲,臉上頓時多了一道猙獰的疤痕。她捂著臉尖叫起來,云南王不耐煩地一腳踹過去……
蕭巳快到城門時,就見薄香從城墻掉下來,臉上、身上都是血。
“將軍……還進(jìn)城嗎?”列副將猶疑著問道,蕭巳看了看好不容易撞開的城門后收回目光,長劍揮起,“隨我進(jìn)城!”
馬蹄聲漸行漸遠(yuǎn),城內(nèi)廝殺聲響起。
薄香已經(jīng)沒了意識,嘴間血跡不住地往外涌,腹部絞痛般地疼著。蕭巳,我好疼,渾身都在疼,但最疼的還是那顆心,那顆為你的一切怦然而動的心。蕭巳,你在哪里……
沉重的眼皮合上之際,她看見了那一輪正午的太陽,真暖、真亮?。』蔚盟蹨I都出來了……
童遼關(guān)一戰(zhàn),蕭巳大獲全勝。等他處理完云南王一干叛亂者后,已經(jīng)是黃昏時分,列副將提醒了一句,他才想起了薄香。
蕭巳帶著人趕到城外的時候,城墻下卻不見了薄香的身影。
“將軍,可是要派人去找找?”
“不必了。”蕭巳望了望那片樹林,眼中情緒晦暗不明,“才剛打贏,若是大肆搜查,童遼關(guān)必定民怨沸騰。從這么高的地方摔下來……”蕭巳頓了一下,默默良久又道,“你派人回金陵告訴陳伯在蕭家祠堂給她立個牌位,剩下的等我回去再說?!?/p>
青石板路上灑了一地的月光,蕭巳眉頭緊鎖,步子異常緩慢。忽而一陣琴聲傳來,空靈縹緲,余韻悠長。
他捏了捏發(fā)疼的眉心,偏頭對列副將說道:“你去問問是何人在彈琴。”
八
薄香醒來已經(jīng)是十日后,藏青色的門簾被撩開,露出一張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臉:“薄香,你醒了??!”
“你是……秦邙?”
秦邙撓了撓頭:“你還記得我??!”
薄香自小身邊就養(yǎng)了許多陪她練武的少年,秦邙就是其中之一。后來薄香一門心思撲在蕭巳身上,不想再練武,秦邙就被趕了出去。他做了個走鏢的鏢師,這次出來走鏢卻沒想到會遇上重傷的薄香。秦邙把她救了回來,悉心照顧到現(xiàn)在。
薄香想起昏迷之前的事情,僵著手指摸了摸臉上已經(jīng)結(jié)痂的疤,苦澀一笑:“我這副樣子,你能認(rèn)出我來也是難得?!?/p>
“你怎么樣都好看?!鼻刳呛堑卣f道。
薄香愣了片刻,想要翻身下床卻被秦邙按住:“大夫說了,你剛小產(chǎn),不能亂走動的。”
“小產(chǎn)……你說什么?”
“你不知道嗎?你已經(jīng)有了兩個月的身孕,只是可惜了,唉!你……你怎么哭了?”
曾經(jīng),她多么希望能有一個孩子,和蕭巳所生的孩子。他一定也和蕭巳一樣,有著英挺的眉,銳利的眼……他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悄然走近,卻又不打一聲招呼就離開,就好像那份希冀也隨之被抽離,徒留下滿身的傷痕和一顆千瘡百孔的心。
薄香右手捂著小腹,無聲哭了半晌,抬起紅腫的眼睛看著他:“秦邙,我求你,帶我去見蕭巳?!?/p>
不管蕭巳怎么看她,可在她最脆弱無助的時候,還是希望能有他在身邊。蕭巳對她而言,是最后的依靠。她想著只要能靜靜躺在他的懷里,多少的傷口都可以愈合,之前的所有她都可以不在乎。
薄香的出現(xiàn)嚇壞了列副將,他上下打量了許久,才總算是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shí)——夫人并沒死。
“你們將軍呢?他之前受的傷好了嗎?帶我去看看……”
“將軍他……”列副將面露難色。薄香擔(dān)心蕭巳,一把推開列副將便往院里跑。她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了那一個景象,瓊花樹下,女子抿著唇,素手一撥,琴音裊裊而起。蕭巳長劍一揮,身形若蛟龍般隨著琴聲起舞。
這畫面好比萬千銀針齊齊扎在她的心口,一寸一寸地緩慢深入,直刺向那最柔軟的地方,鮮血淋漓。
還是那女子先注意到了她:“姑娘你找誰?”
找誰?這話當(dāng)真是諷刺。
蕭巳停下動作,有些驚訝,卻瞬間淡然地說:“你還真是命大,既然回來了就先去歇著吧,列副將……”
薄香渾身僵硬地站在原地,胸口悶得幾欲窒息,一句話說不出來。這一刻就好似周遭世界都變得黑白,變得虛無,只有那個人筆直地站在她面前,手中拿著一把泛著寒光的匕首,微笑著割開她的皮膚,割斷她所有的執(zhí)念。
傷了的心可以修補(bǔ),可死了的心,拿什么來救贖?
有什么東西漸漸明朗,薄香攥緊拳頭,終于開口說話:“蕭巳!你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了?我擔(dān)心你的傷,不顧大夫的囑托跑回來,可是你呢,你都做了什么?我生死不明,你卻還在這里尋歡作樂?!?/p>
那女子滿目的歉意:“是畫骨的錯,姑娘別生將軍的氣?!?/p>
畫骨的一舉一動,像極了曾經(jīng)洛兒等人口中所說的薄香。
“你哪里有錯?”蕭巳把畫骨護(hù)在身后,轉(zhuǎn)頭輕描淡寫地對薄香扔下一句,“你頭腦不清楚,我不跟你一般計(jì)較?!彼f完便擁著畫骨往里屋去。
明明是酷暑的天,薄香卻感覺像是身在寒冬臘月一般。她眼里瞬間蓄了淚,終是忍不住尖聲喊著:“蕭巳!我有了你的孩子!”
蕭巳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薄香捂著腹部笑得癲狂:“這里,你看啊,蕭巳,這里曾有你的孩子??墒悄翘?,就是我從城墻上掉下去的那天,孩子覺得跟著娘親摔下去會疼,便離開了。不過也好,離開得好,不必看這世間的人情涼薄,不會像他的娘親一樣被人遺棄?!?/p>
薄香捂著腹部蹲在地上狂笑著,卻早已淚流滿面。
“將軍,你舞劍舞得頭上全是汗,畫骨伺候你去沐浴吧!”
身邊女子吐氣如蘭,蕭巳瞇了瞇眼,對薄香說道:“你身子不好,快回去養(yǎng)著吧,你還是將軍夫人,別瘋瘋癲癲的,失了身份?!?/p>
薄香甩開要送她去休息的列副將,轉(zhuǎn)身跑出去。天邊烏云遮日,沒一會兒瓢潑大雨便下了起來,她身子本就虛弱,此時被雨一淋,她渾身脫力地栽在地上,心寒更勝身寒。
一抹淡青色映入她的眼簾,有人執(zhí)著一把油紙傘蹲下:“你嫁給了蕭巳,以你爹的官位,你便能夠以將軍夫人的身份留在他身邊,和他共白首。你的心愿都達(dá)成了,可是我想問你,你可后悔?”
尾聲
我施法讓薄香昏睡過去,以法力按照她的模樣做了個精魅。那精魅通曉人心,蕭巳心中喜歡什么樣的女子,她便可變成什么樣的。精魅完全是蕭巳喜歡的女子的模樣,他沒理由會拒絕。
蕭巳對她沒了從前的厭惡,并娶了她,兩人感情穩(wěn)定之時便已是三年后。我用了穿越時空之術(shù)讓真正的薄香在這個時候回到蕭巳的身邊,來滿足她的夙愿。
只可惜蕭巳漸漸發(fā)覺薄香不再是他喜歡的模樣,便一點(diǎn)點(diǎn)兒地失去了耐性。當(dāng)錚橫伙同淮王騙了他之后,他對薄香的態(tài)度徹底改變。不為別的,只因沒了錚橫,薄香就再也想不起那三年的事情。變不回精魅的性情,她就只是曾讓他厭惡的那人而已。
在童遼關(guān),他誤以為薄香已死的時候,更多的不是傷心,而是輕松。等再遇到符合他心里所想的畫骨之后,他怎么還會想起那個為他付出一切的娘子?
有些事情不能強(qiáng)求,薄香再偽裝,再費(fèi)盡心機(jī),卻也難換來蕭巳的一點(diǎn)兒真心。
我坐在搖椅上幽幽道:“世上男兒多薄幸,你現(xiàn)在能看清也不算晚。”
薄香眼神放空,笑得當(dāng)真比哭還難看:“蕭巳不愛我,我用了手段嫁給他之后又得到了什么?我身心俱損,生不如死,這樣的白首到老不是我想要的……”
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對薄香而言,蕭巳便是這樣的存在。像是罌粟花一樣,看著絢麗,可一旦得到了才知道什么叫萬念俱灰。
我輕咳一聲:“如果你后悔了,我有辦法讓一切回到最初,回到三年前什么都沒發(fā)生的時候?!?/p>
“你……真的可以幫我?”
“不過我早就說過了,等你我再見之時,你要答應(yīng)我說的條件。等你百年之后,我要你一魂一魄?!?/p>
我本是皮影化形,手下的皮影魂魄越多,我的靈力便越大。而這,也算是我?guī)退@么多的目的了。
“倘若能讓我這一世逃離蕭巳,我什么都愿意?!北∠隳抗獬纬?,比從前更多幾分堅(jiān)持。
我施展術(shù)法,讓薄香重新回到三年前。她的相貌就和初次來找我時一樣,但是心境已不復(fù)從前,多了幾分淡然,少了幾分偏執(zhí)。
秋去春來,又是一年,我離開金陵城之前又見到了薄香。她穿著一身男裝,英姿颯爽地在前面走著,依舊是曾經(jīng)那個金陵城中最瀟灑恣意的姑娘。她身后跟著的秦邙自旁邊小販?zhǔn)稚厦舜呛J遞過去:“小姐你嘗嘗這個?!?/p>
“哎,你這人怎么吃東西不給錢??!”
“我來付吧!”蕭巳走過來,拿著一錠銀子就要遞過去,卻被薄香一把截住。
“就不勞煩蕭將軍了,我?guī)уX了?!北∠闳恿嗣躲~板,然后和秦邙有說有笑地走遠(yuǎn),自始至終都沒再看蕭巳一眼。
蕭巳站在原地看著兩人并肩的身影,右拳緊緊攥起。
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薄香如此,蕭巳亦是如此。
我搖搖頭,轉(zhuǎn)身離開。這里,我該是不會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