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黑水手”是一只魚鷹的名字,現(xiàn)在,它正很快地衰老著。
它的游動顯得越來越吃力,越來越跟不上行駛的小船和魚鷹的隊(duì)伍了。
它幾乎再也抓不到魚了。即使在魚多的狹小水域,它也常常毫無收獲。它吃力地扎著猛子。也不知道它是因?yàn)槔涎刍杌ㄔ谒赂究床坏紧~,還是因?yàn)橛蝿拥乃俣忍?,獵物輕易就跑掉了,總而言之,那些猛子,幾乎是毫無意義的。偶爾叼著一條拇指粗細(xì)的小魚,它就會顯出一副尷尬的樣子,不知道是游向小船讓爺爺將魚取走呢還是自己吃掉——拴在脖子上的草繩,并未拴死,是留下一定空隙的,魚鷹們可以把一些小魚吞進(jìn)肚里。
這時(shí),就會有一兩只魚鷹游過來,趁黑水手不備,一口奪去它嘴上的小魚,立即吞進(jìn)肚里。
看到這幅景象,爺爺心里會泛起一絲悲哀,并對那些“不要臉的家伙”十分生氣。他會舉起竹篙,突然劈下,嚇得那些“不要臉的家伙”拍著翅膀慌忙逃竄。爺爺只好經(jīng)常把它撈到船上,讓它歇著。爺爺安慰它:“你老了,你不比它們了。你就歇著吧,不要心里過意不去。誰都有這個(gè)時(shí)候,人也一樣?!睜敔斚氲搅俗约?,心里有淡淡的酸痛。
所有的魚鷹都不再把黑水手放在眼里,它們甚至經(jīng)常欺負(fù)它,而當(dāng)它們看到爺爺從一堆雜魚中挑出最好的魚喂它時(shí),會感到十分生氣,甚至是憤怒。它們不住地叫喚著,好像在責(zé)問:憑什么?它一條魚都沒有抓住,憑什么還喂它最好的魚?那時(shí),黑水手顯得很不好意思,并不肯再將爺爺送到它嘴邊的魚吞下去。
爺爺說:“別聽它們的。它們這群小畜生,早晚要遭報(bào)應(yīng)的……”
黑水手要盡一只魚鷹的本分,一旦下水,就用盡全身力氣去抓魚。但是,它的猛子總是扎得很淺,無論它怎么用力,就是無法將自己的身子扎到水的深處。以前,它一旦進(jìn)入深水,反而覺得深水世界比水面上的世界還要清澈明亮,可是現(xiàn)在,深水世界是那么的陰暗與模糊,幾乎看不見什么。它蹬動雙腿,收緊身子,不住地向前鉆去,直到身體消耗掉所有的力氣,再也憋不住了,才緩緩浮到水面上。那時(shí),它已經(jīng)頭昏腦漲,只覺得身子隨著水波在晃動,整個(gè)世界一片虛幻。
要過很久,它才能緩過來,而那時(shí),小船與其他魚鷹已遠(yuǎn)遠(yuǎn)在前。接下來的時(shí)間里,它只能用力追趕了,已再也不可能扎猛子抓魚去。
這一天,它終于又抓到了一條小魚。
魚是小了點(diǎn)兒,但它畢竟也是一條魚。它要把這條魚交給主人。它叼著小魚往小船游去。
小魚在陽光下扭動著身子,招引了其他魚鷹。它們紛紛向黑水手游過來。
黑水手知道它們是沖著它嘴上那條小魚而來的,便拼命向小船游去。
但是,很快有幾只魚鷹截住了它。它們圍成一圈,向黑水手緊逼過來。
小船上的爺爺看到了,一跺腳:“你傻呀?吃掉就是了!”
黑水手卻還是叼著那條小魚。
很快,就有幾只魚鷹游到了黑水手的身邊,它們拍著翅膀,抻長脖子去搶奪那條小魚。
黑水手吃力地躲避著。
終于,有一只魚鷹——正是那只身強(qiáng)力壯的小魚鷹,一口啄下去,把那條小魚啄成了兩截,并一伸脖子,把啄得的半截魚吞進(jìn)了肚里。
黑水手口一松,剩下的半截魚落進(jìn)水中。
轉(zhuǎn)眼間,那半截魚就不知被哪只魚鷹吃掉了。
爺爺?shù)男〈焖偻@邊趕來。
黑水手終于憤怒了,拍著翅膀,向那些掠奪者開始了反擊。
它叫喚著,用堅(jiān)硬的嘴向它們啄去。
魚鷹們?nèi)浩鸲ブ?。它們啄黑水手的腦袋,啄它的身子,頓時(shí),水面上漂起許多黑褐色的羽毛。
黑水手再也沒有一絲力氣,它只好縮成一團(tuán),任由它們?nèi)プ?。那時(shí),它像一團(tuán)破布,在水面上漂浮著。
爺爺駕船趕到了,他揮舞竹篙,在水面上激起一團(tuán)團(tuán)水花,并不停地吼叫與怒罵。
魚鷹們像炸了窩一般,紛紛逃竄,水面上留下了一道道水花。
爺爺把船靠近黑水手。
傻子男孩趴在船幫上,將黑水手撈到船上。
黑水手被啄去許多羽毛,樣子顯得十分丑陋。
爺爺蹲在它身旁,不住地說著:“你怎么這樣傻呀?你怎么這樣傻呀……”
黑水手的目光里是無助和一望無際的悲哀……
2
這天下午三點(diǎn)鐘的光景,傻子男孩突然向爺爺叫了起來:“它……它……沒……沒了……”
爺爺疑惑地看著他。
“黑……黑……黑水手……”
爺爺仔細(xì)清點(diǎn)魚鷹,發(fā)現(xiàn)黑水手不見了。他回頭向水面上望去,除了有幾只鴨子在緩緩地游動,卻不見黑水手的蹤影。
傻子男孩用手指著來路,讓爺爺?shù)艮D(zhuǎn)船頭尋找黑水手去。
爺爺點(diǎn)了點(diǎn)頭,將河里的魚鷹全都撈到枝形架上,然后掉轉(zhuǎn)船頭,迅速往來路撐去。一路上,爺爺不住地呼喚著黑水手。
傻子男孩站在船頭,身體隨小船的搖擺而搖擺,也在不住地呼喚著黑水手。
他們一直找到天黑,也沒有找到黑水手。
爺爺已沒有力氣再撐船了,放下竹篙,坐了下來,一邊喘息,一邊在嘴中不住地喃喃自語:“去哪兒了呢?去哪兒了呢……”
傻子男孩一聲不吭地坐在船頭上,轉(zhuǎn)動著腦袋,目光不屈不撓地在水面上搜尋著。
大河已一片安靜,并且已經(jīng)模糊一片。
爺爺忙著做飯時(shí),對傻子男孩說:“它老了,也許像當(dāng)年那樣,被漁網(wǎng)纏住掙不脫了,也許它覺得自己實(shí)在太老了,不想麻煩我們了,自己游到一邊去了……”
這頓晚飯,傻子男孩沒有吃,爺爺怎么勸他都不吃。明明什么也看不見,他還在用目光固執(zhí)地往黑暗里尋找著。
爺爺睡不著,心里總是想著黑水手,多少年過去了,跟黑水手年齡差不多大的魚鷹都一只只離開了這個(gè)世界,只有黑水手還在陪伴著他,而如今,它也不見了。它只不過是只水禽,可是,爺爺卻一直把它當(dāng)個(gè)人看。一幕幕的情景,在他腦海里接連不斷地閃過。
五更天,他才睡著。
而那時(shí),傻子男孩卻忽然醒來了。他醒來,是因?yàn)樗犚娏撕谒值慕新暋D墙新暿诌b遠(yuǎn),但卻又十分真切。他分不清這是夢還是事實(shí),坐在黑暗里,屏住呼吸繼續(xù)聽著。
只有黑夜的聲音。
傻子男孩起來了。他悄悄地從爺爺身邊爬過,盡量不讓手腕上的鈴鐺發(fā)出響聲。
他爬出了篷子,那時(shí),有半輪月亮快要掉到西邊的水里。
他輕輕拿起竹篙,將船撐向黑水手的聲音傳來的方向。他不管這是一個(gè)夢還是一個(gè)事實(shí)。
在爺爺手把手的教導(dǎo)下,傻子男孩早已會用竹篙撐船了。他撐船的樣子很好看,細(xì)長的身子,配上長長的竹篙,讓爺爺覺得,這小子本來就是一個(gè)撐船的。他將竹篙緊緊地挨著船幫,插到河底,然后身子下蹲,圓圓的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小屁股撅著,用力撐著,小船貼著水面,“潑剌潑剌”地往前行駛著。
天色在小船的行進(jìn)中變亮,大河與天空本為一色,現(xiàn)在慢慢區(qū)別開來了,河是河,天是天,只是遠(yuǎn)處還融為一色。轉(zhuǎn)眼間,河水開始轉(zhuǎn)為暗紅——太陽露出了一點(diǎn)兒。
早飛的鳥兒,在小船的上空滑動著。
傻子男孩已經(jīng)汗淋淋的。他撐著小船,朝著叫聲傳來的方向。
他覺得黑水手就在那兒等著他和爺爺搭救它。
爺爺醒來后問道:“小子,你要把船撐到哪兒去?”他發(fā)現(xiàn),小船已駛出大河,進(jìn)入一條支流了。
雖說是支流,也是一條有模有樣的河。
傻子男孩用手指著前方:“那兒!我……聽……聽見它叫……叫了……”
爺爺一臉疑惑:“你聽見它叫了?”
傻子男孩點(diǎn)點(diǎn)頭。
在爺爺看來,傻子男孩總有些古怪而神秘的行動。明明天空什么也沒有,他偏用手指給爺爺看:“鳥!”根本沒有鳥。但爺爺正在否決傻子男孩的發(fā)現(xiàn)時(shí),一只鳥莫名其妙地飛翔在了天空。而爺爺剛才察看天空時(shí),明明沒有見到任何鳥的蹤跡。
爺爺只能將信將疑地由著傻子男孩將船向前撐去。
一個(gè)多小時(shí)后,傻子男孩還在一個(gè)勁地將船往前撐著,爺爺終于阻止他了:“小子,停下吧!這根本不可能。一只魚鷹的叫聲,哪能傳這么遠(yuǎn)?!掉頭吧,回到大河里?!?/p>
但傻子男孩不聽,依然一板一眼地將小船撐向前去。
爺爺只好由著傻子男孩。
又撐了個(gè)把鐘頭,傻子男孩沒有力氣了,放下竹篙,躺在了船上。
爺爺要拿竹篙,將小船撐回大河,傻子男孩卻用雙手死死抓住竹篙不讓爺爺動,而自己又沒有力氣再將小船撐向前去。
爺爺哭笑不得:“就讓船這么漂著不成?”
傻子男孩卻回答了一個(gè)“嗯”字。
爺爺只好暫時(shí)坐在了那里。
小船向前漂去,過不一會兒,就漂向了岸邊,然后,小船就沿著岸邊,一忽慢一忽快地漂去。
傻子男孩忽地坐了起來,先是快速轉(zhuǎn)動腦袋,接著慢慢轉(zhuǎn)動腦袋,仿佛在慢慢地調(diào)準(zhǔn)耳朵要沖著某一個(gè)方向。
小船好像也在聆聽什么,居然停在了那里,而那時(shí),河上明明有風(fēng)。
傻子男孩的腦袋終于固定在那里。過了一會兒,他用手一指蘆葦叢,卻沒有說話。
爺爺也側(cè)身聽去,卻什么也沒有聽見。
傻子男孩忽地跳下河去,“嘩啦嘩啦”地?fù)荛_蘆葦,向深處走去。
爺爺操起竹篙,尾隨傻子男孩,用力將小船撐進(jìn)蘆葦叢里。
傻子男孩突然向前猛跑,身后是一片水花。
小船緊隨其后。
蘆葦開始變得稀疏,傻子男孩“嗷嗷”叫喚著,轉(zhuǎn)過身來,望著爺爺,而手卻指著前方。
爺爺也跳下了小船,向傻子男孩跑去。他很快看到,不遠(yuǎn)處的水面上,有個(gè)銀光閃閃的東西,又有一個(gè)黑乎乎的東西。等爺爺趕到時(shí),傻子男孩早已經(jīng)蹲在那兩個(gè)東西的身邊。
那銀光閃閃的東西是一條大魚,那黑乎乎的東西,正是丟失了的黑水手。
魚似乎還有生命的氣息,而黑水手卻好像已經(jīng)死了,但它帶鉤的嘴,卻還嵌在大魚的身體里。
爺爺兩眼一陣發(fā)黑,差點(diǎn)兒跌倒在水中。
傻子男孩想將黑水手抱起,但卻一時(shí)無法讓黑水手的鉤嘴脫離大魚的身體,抱了幾次,都未成功。
爺爺踉蹌地趕過來,幫著傻子男孩,好不容易才將黑水手的鉤嘴與大魚的身體分離開來。
傻子男孩將黑水手抱在懷里,眼淚不住地流淌下來。但那是歡喜的眼淚:黑水手沒死,它在傻子男孩懷里微微地顫抖著,還掙扎著抬起頭來,用那對黑豆大小的眼睛看了他一眼,看了爺爺一眼。
那條大魚好像在擺動尾巴,顯出要逃脫的樣子,傻子男孩把黑水手交給爺爺,一頭撲向那條大魚。
大魚倒也沒有掙扎。
傻子男孩幾次要將大魚抱起來,都沒有成功。最后一次,他總算將它抱了起來,但很快便跌倒了。
爺爺把黑水手送回船艙,拿了一根繩子,將繩子從大魚嘴里穿進(jìn)去,再從鰓里穿出,系了一個(gè)扣,然后將繩子交給傻子男孩。
傻子男孩用繩子拖著魚,一步步向小船走去。
爺爺讓傻子男孩幫忙,稱了大魚的重量:三十二斤!
爺爺說:“比它上回抓的那條大魚,還重五兩呢!”他望著癱瘓?jiān)诖摾锏暮隰~鷹,“你何苦呢?你這么大年紀(jì)了,逞什么能呀!你抓不到魚就抓不到魚嘛,我也沒有責(zé)怪你呀!”
那時(shí),黑水手的雙眼半瞇縫著,一副困倦的樣子。
它身上的羽毛又少了許多,到處露出難看的肉身。
爺爺向傻子男孩感嘆著:“當(dāng)年,它抓了一條三十一斤五兩的魚,它還年輕呢!這一回,它居然抓了條三十二斤的!可是,它已經(jīng)老到快要死啦……”
爺爺用僵硬的手抹了一把眼淚……
3
黑水手一直癱瘓著,它無數(shù)次地想站立起來,都失敗了。
爺爺說:“你把一生的力氣都用光了,你哪兒還能站起來呀!”
小船依然沿著那條大河向前行進(jìn)著。
不久,爺爺病了,一病就很重,一連好幾天都不能起床,最多也就只能將身子靠著船艙的橫擋板上,看著傻子男孩放魚鷹、忙著做飯。
傻子男孩不免有點(diǎn)生疏與慌亂,但有爺爺?shù)闹笇?dǎo),一切,馬馬虎虎,也都做成了。爺爺高興,傻子男孩也高興。
小船總是往前行駛著。
那河變得越寬,水流就越平穩(wěn),小船的行進(jìn)也就變得越順利。
爺爺?shù)纳眢w似乎在一天一天地好起來,日子看上去很不錯(cuò),但不知為什么,看上去身體開始轉(zhuǎn)好的爺爺卻在將魚鷹一只一只地賣掉。賣了錢,爺爺并沒有用它來治病,而是都收在腰間的錢包里,只是拿出一部分買吃的,買雜魚喂黑水手。傻子男孩畢竟不像爺爺那樣會放魚鷹,一天下來,那些魚鷹只能將就著把自己喂飽,而黑水手就得買雜魚來喂它。
黑水手至今也沒有能夠站立起來,只能整天蹲在一只早先就準(zhǔn)備下的草窩窩里。一天里,大部分時(shí)間它的雙眼是閉著的,仿佛在回憶它一生的時(shí)光。
食量倒還可以。
“能吃不能做,人老了也這樣?!睜敔斦f。
接下來的幾天時(shí)間里,爺爺從錢包里掏錢買雜魚時(shí),毫不猶豫,出手大方,將黑水手整天喂得飽飽的。
黑水手也不拒絕。
不住地賣掉魚鷹,一個(gè)勁地喂黑水手,傻子男孩并不明白爺爺?shù)男乃肌?/p>
爺爺自己心里十分清楚,他活在這個(gè)世界上的時(shí)間也已經(jīng)不多了,別看這幾天他看上去精神好了一些,甚至能起身上岸走走,但他實(shí)際感覺到的是,他的身體還只剩一些氣力。現(xiàn)在,這些氣力聚焦在一起,在支撐著他。
爺爺?shù)纳褚槐K油燈。這盞油燈的油馬上就要見底。這火苗還亮著,但忽地就會熄滅。
爺爺必須在一切黑暗下來之前,把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好。此時(shí)的爺爺,平靜而沉著。他甚至還不時(shí)地微笑一下。
深夜,當(dāng)傻子男孩在他身邊酣睡時(shí),他卻睜著眼睛看著船篷外的天色。那些被他看了數(shù)十年的天空、月亮和無數(shù)星星,不久都將遠(yuǎn)去,而他將沉沒于深不見底的黑暗,倒也不怕,活了這么久,也該走了?,F(xiàn)在,讓他牽掛的,就是黑水手和傻子男孩。
其他幾只魚鷹,都還能抓魚,他走后,也許它們就成了野魚鷹,也許被另外養(yǎng)魚鷹的人收留。他不打算再賣了,他希望他走時(shí),能有魚鷹相隨,直把他送到去天堂的路口。
他已從過路船上給傻子男孩買下一只大大的背包,并裝好路上行走的若干用品。他悄悄地將錢放在了背包里面的夾層里。
“該送它上路了?!边@天,爺爺對傻子男孩說完,眼睛一直看著黑水手。
傻子男孩不明白“上路”是什么意思。
爺爺從貨船上買了一瓶酒,幾支蠟燭。他特地叮囑,他要的不是紅蠟燭,而是白蠟燭?!安皇俏液?。”爺爺說,在傻子男孩面前晃了晃酒瓶。
傍晚,爺爺從船的尾部取出一把短柄鐵锨交給傻子男孩,把白蠟燭和一盒火柴放在衣服口袋里,彎腰抱起黑水手,讓傻子男孩將他扶到了河灘上。
這是一片很大的河灘。
爺爺讓傻子男孩一直把他攙到離船幾十步遠(yuǎn)的地方。那里有棵大樹。
爺爺對傻子男孩說:“挖吧,挖個(gè)坑。”
傻子男孩疑惑地望著爺爺。
爺爺打開酒瓶,扒開黑水手的嘴,將酒“咕嘟咕嘟”地倒進(jìn)它的嘴里。
傻子男孩覺得今晚爺爺很有趣:自己不喝酒,倒讓黑水手喝酒。
爺爺幾乎將一瓶酒都灌到了黑水手的嘴里。其間,黑水手幾次掙扎,要躲閃爺爺?shù)木破浚瑓s被爺爺牢牢抓住,使它無法躲閃。
“喝吧喝吧……”爺爺對它說,“你老了,要上路了,就高高興興地上路吧。這是你的命。命是躲不了的。我也躲不了。我會跟著來的。你只是先走一步。我要是先走了,你就上不了路了……”
爺爺凈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爺爺對傻子男孩說:“挖呀!怎不挖呢?挖得深一些?!彼押谒州p輕地放在樹下。
黑水手拍了拍翅膀,想站起身來往水邊小船方向跑,但根本站不起來。它的雙翅耷拉在地上,不一會兒,腦袋也垂了下來。
“正醉著呢!”爺爺對它說,“這是傳下來的規(guī)矩,上百年上千年了,一只魚鷹老得實(shí)在不行了,就用酒把它灌醉,然后埋到土里。你也是知道的。你也看到過我埋其他的魚鷹。這回,該輪到你了……”
傻子男孩似懂非懂。他抓著鐵锨,卻始終沒有動手。
爺爺拿過鐵锨:“不是爺爺心腸狠,孩子!”他開始吃力地挖土。
爺爺挖了好一陣,才挖了淺淺一個(gè)坑,只好又把鐵锨送到傻子男孩手上:“挖吧,給它挖個(gè)深坑?!?/p>
傻子男孩接過鐵锨,“吭哧吭哧”地挖了起來,泥土不停地飛到一邊。
爺爺坐在黑水手身邊。
黑水手好像睡著了。月光下,它頸上的毛,閃爍著微弱的藍(lán)光。
泥土還在飛揚(yáng)。傻子男孩已脫掉了上衣,光溜溜的身上,流著一道又一道的汗水。
爺爺輕輕用手撫摸著已經(jīng)一動不動的黑水手:“去吧,用不了多久,我倆又會見面的……”他看了看傻子男孩挖的坑,說,“孩子,別挖了,夠深的了?!?/p>
但傻子男孩不聽,一個(gè)勁地挖著,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土撥鼠。
月亮來到大樹頂上,是個(gè)大月亮。
爺爺抓住了傻子男孩手上的鐵锨,這才使傻子男孩停了下來。
“看它一眼吧?!睜敔攲ι底幽泻⒄f。
傻子男孩卻把腦袋轉(zhuǎn)到一邊。
爺爺搖了搖頭,抱起看似已沒有一絲生命的黑水手,輕輕地放到了坑里。然后,他跪在那里,用手將坑外的泥不住地推進(jìn)坑里。
不一會兒工夫,黑水手就被細(xì)土覆蓋了。
不知是什么時(shí)候,傻子男孩也跪在了坑邊,與爺爺一道,用雙手將泥土不住地推到坑里。
坑漸漸滿了。
兩人歇了一會兒,接著又開始填土。
坑填滿之后,外面還有不少土。
爺爺拿起鐵锨,輕輕拍了拍,往上加了些土,再輕輕拍拍,又加了一些土,最后,把土全堆在了上面,堆成了一個(gè)墳?zāi)?。爺爺圍著這堆土,用鐵锨細(xì)心地拍,哪邊多一些,就鏟下一些,哪邊少一些,就補(bǔ)上一些,仿佛那是一件很重要的活兒,很有講究的活兒。
終于覺得,這小小的墳?zāi)挂炎龅煤芎每戳?,爺爺才放下鐵锨。
周圍盡是雜草野花。
爺爺采了很多野花,拋撒在黑水手的墳上。
傻子男孩學(xué)著爺爺?shù)臉幼?,采了更多的花,全都拋撒在了黑水手的墳上?/p>
爺爺從口袋里取出那些白蠟燭,一共五支。
他將它們一根根立在地上,然后,擦著火柴,把它們一支支點(diǎn)亮。
亮光下的蠟燭,是半透明狀,像溫潤的玉。
爺爺坐了下來,拍了拍身邊的地,讓傻子男孩也坐了下來。
蠟燭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矮了下來。
爺爺把胳膊放在傻子男孩的肩上,哼唱起來。
蠟燭熄滅之后,他們還坐在大樹下。
小船上,不知是哪一只魚鷹叫了一聲……
4
已是深夜,爺爺終于說:“回吧?!彼S手抓了一把細(xì)土,拋撒在黑水手小小的墳上。
他試了幾次,都沒有能夠站起來,還是傻子男孩用雙手抓住他的胳膊,才將他從地上拉起。
在往小船走去時(shí),他們走得很慢。爺爺?shù)牟椒ズ苄?,并且每挪一步都要花費(fèi)很長時(shí)間。
傻子男孩一手?jǐn)v扶著爺爺,一手拖著鐵锨。
鐵锨有時(shí)摩擦到河灘上的石頭,就會在這萬籟俱寂的深夜發(fā)出“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的金屬聲。
月亮走得很遠(yuǎn)了,像一個(gè)要趕回家去的孩子。
回到船上躺下后,爺爺開始斷斷續(xù)續(xù),沒完沒了地對傻子男孩說話。聲音有些微弱,但平靜而鎮(zhèn)定。他把雙手交叉著放在胸口上,在黑暗里睜著眼睛。因?yàn)闃O度消瘦,若放在白天來看,那雙眼睛很深很大。
“爺爺快要走了……”
爺爺知道傻子男孩已懂得“走”是什么意思了。
“爺爺說走就走了。爺爺自小就沒有家,爺爺這一輩子就在水上漂,到那時(shí),你只需為爺爺做一件事:解開小船的纜繩。隨風(fēng)漂,漂到哪兒,哪兒就是爺爺?shù)募?。這小船上,也沒有什么值得你拿的,那個(gè)背包可一定得背上。那里面,有爺爺給你的錢,爺爺用不著那些錢了……”
有很長時(shí)間,爺爺沒有說話。他把手慢慢地挪移到傻子男孩的身上,從肚皮那兒慢慢地?fù)崦侥樕?,然后停留在傻子男孩的頭發(fā)里。
“你也要走了……”爺爺說,“孩子,爺爺遇到你,這是爺爺?shù)脑旎?。爺爺一輩子也沒想到過,爺爺走時(shí)能有人為爺爺送行……”
接下來,爺爺一連三天不吃不喝,就那樣安靜地躺在船艙里。
傻子男孩駕船,放魚鷹,其余的時(shí)間,或是坐在爺爺身旁,或是睡在爺爺身旁。
爺爺很少說話,爺爺已沒有說話的力氣了。他的眼睛總那么睜著,看天空,看天空的飛鳥與流云。
這天傍晚,忙碌了一天的傻子男孩坐在爺爺身邊時(shí),爺爺吃力地舉起手,用手指在傻子男孩的腦門上敲了幾下,聲音很小,但卻是很清楚地說了一句話:“你不傻……”
傻子男孩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胸脯:“我……不傻……”他先是無聲地笑起來,接著“咯咯咯”地大笑起來。
爺爺也笑了起來,是無聲的。
天色變了。
傻子男孩爬出船艙,仰臉看了看天空,將白天揭開的船篷合上了。
一夜,風(fēng)雨就未停歇,風(fēng)倒也不大,雨也不是暴雨,就那樣吹著下著,四周都是風(fēng)聲雨聲,還有小船與河水相撞的水聲。
傻子男孩醒來了。
傻子男孩醒來,并不是因?yàn)轱L(fēng)雨停歇了,而是因?yàn)樗X得船艙里很冷——他被凍醒了。
他摸了摸爺爺?shù)纳碜印?/p>
爺爺?shù)纳碜右呀?jīng)變得冰涼。
他沒有害怕,依然睡著,還往爺爺身邊靠了靠。
那時(shí),天在拂曉時(shí)分,天地間還是一片灰色。
傻子男孩一動不動地躺著,直躺到天大亮,岸邊的樹上,小鳥“嘰嘰喳喳”鬧成一片。
傻子男孩起來后就像爺爺總是給他掖被子一樣,給爺爺掖了掖被子。
他做了早飯,吃得飽飽的。
他沒有叫爺爺吃早飯,因?yàn)?,他知道,爺爺永遠(yuǎn)不會再吃早飯了。
他把剩下的幾只魚鷹脖子上拴的繩子統(tǒng)統(tǒng)解掉扔到了河里,然后,把昨天它們抓來的魚統(tǒng)統(tǒng)喂給了它們,它們直吃得脖子直直的不能打彎。
他又坐到了爺爺?shù)纳磉叀?/p>
他發(fā)現(xiàn)爺爺?shù)难劢怯醒凼?,就拿毛巾在河里涮了涮,十分?xì)心地給爺爺洗了臉,直洗到爺爺?shù)哪樕细筛蓛魞舻臎]有一星點(diǎn)兒污跡。
天說晴就晴,一輪太陽帶著大河的水珠,升了起來。
傻子男孩背起背包,跳上岸,解掉了拴在樹上的纜繩,將小船的船頭扳向河心,然后用力將小船推向河心方向。
因小船速度很快,魚鷹們都展開了翅膀,以保持平衡。
傻子男孩沒有立即上路,而是坐在高高的岸上,一直望著爺爺?shù)男〈?,直到它漂遠(yuǎn),無影無蹤。
他站了起來,沖著小船消失的方向:“我……我不傻……”
他“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他向遠(yuǎn)去的小船揮著手。
他始終未掉一滴眼淚。
在他看來,也許哪一天,他還會遇上爺爺?shù)摹?/p>
(司志政摘自《曹文軒小說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