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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家哥哥那些事兒

2016-05-11 15:55王大智
啄木鳥 2015年11期
關(guān)鍵詞:啞鈴爸爸媽媽

王大智

人的成長過程里,都有一些難忘的回憶。那些回憶,可能云淡風(fēng)輕;可能看起來云淡風(fēng)輕,實則已是人格一部分。人的記憶很有趣。忘不掉的,大多都是雞毛蒜皮;忘掉的,有時候卻是刻骨銘心。心理學(xué)家說,記憶有選擇性;選擇忘掉,是因為不能承擔(dān)。其實,什么事情會真正忘掉?大概都壓縮到潛意識里去了。

今天要搬家,要正式搬到工作單位去住。箱子昨天就收拾好了。離開前的最后一件事,是把佩槍彈夾取出,確定彈夾沒子彈;拉兩次滑套,確定槍機(jī)沒子彈;然后,插回彈夾關(guān)保險。槍是剛剛領(lǐng)到的,還熱著呢。我把槍靠近鼻子,聞聞它的味道;正要放進(jìn)背包的時候,看見房間角落里,有個滿是塵土的小啞鈴。小啞鈴兩磅重,市面上沒有賣的。我拿起小啞鈴,身體有觸電的感覺,背脊上也發(fā)了一些汗。這種事,怎么會長時間不復(fù)記憶了呢?這不是小時候葛家哥哥送的嗎?那時候,我只有小學(xué)三年級。

葛家哥哥叫做葛天鈞,比我大八歲。剛剛認(rèn)識的時候,我叫他鈞哥,他表示有意見:“叫啥軍歌啊。你一吆喝,大家不都唱上了?”所以,我就開始叫他天哥了。

天哥長得很帥,像個電影明星。他說話的方式很奇特,聲音有情緒,但是臉上沒表情。長時間,我想到這件事就要笑。天哥總是有辦法讓我笑,可是他自己很少笑。他是個冷面孔,不大說話,酷得很。不過天哥跟我很能聊。他說,葛天鈞這個名字,小時候就是話題。有人以為他叫“葛天軍”,信基督教的。也有人以為他叫“葛天君”,信道教的。他費了不少工夫跟大家解釋:他的鈞是“劇力萬鈞”的鈞,表示有力量。結(jié)果,大家還是笑話他,說他的名字好氣派啊,好驕傲啊。后來他長大,就沒人敢笑他了。因為他真的力量很大,可以一拳砸爛個椰子!

天鈞這個名字,很有學(xué)問,是《莊子》那本書上的話。意思是循環(huán)不已,有警世的味道。除了我以外,天哥不跟別人講他名字來源。因為在這個社會上,有學(xué)問并不受重視。還是砸爛個椰子,容易讓人敬畏。他為什么跟我說呢?大概看我是十歲小學(xué)生,“涉世未深”吧,不和社會上的人一伙。

天哥跟我,是樓上樓下的鄰居。我住四樓,他在一樓腳踏車店工作。天哥不是真正店老板,但是住在店里面。天哥說,那叫做管吃管住,薪水可以少給些。他還說,那是社會上的黑心事。實際上是讓他晚上當(dāng)保安,免得賊來偷;這一來一往,老板占盡便宜。不過,天哥是漢子,不跟人計較這些。他認(rèn)為晚上安靜,關(guān)上店門,可以自己練身體。

說實在的,我跟天哥做上朋友,就是因為他練身體。天哥在腳踏車店橫梁上,掛了兩根粗繩,上面拴著兩個鐵環(huán)。沒事的時候,他喜歡握著鐵環(huán),把自己吊起來。他可以把手臂伸平,在空中擺一個十字形狀。還可以握著鐵環(huán),在空中打轉(zhuǎn),正面反面翻好幾個跟斗。我對他的表演,每次都看得眼睛發(fā)直。

這么好玩的事,我當(dāng)然也要試試。有一天,我吵著要掛在鐵環(huán)上。結(jié)果剛剛使勁,肚子就抽筋了。天哥把我抱下來,讓我撩著衣服,往我肚子上抹松筋油。事情就那么湊巧。正在抹油呢,媽媽買菜回來。她氣急敗壞地跑進(jìn)店里,大聲嚷著:“干什么哪?干什么哪?”天哥什么話也沒有說,把松筋油瓶子遞給我,擺了擺手,要我回家。媽媽把瓶子用力放在桌上,拉了我就走。我又哭又鬧,沒辦法把事情很快說清楚。只記得媽媽把我拖出去的時候,我回頭去看天哥。他背對著店門,也回過頭來看我。就這樣相對看一眼,我們就真正交上朋友了。是不是患難之交呢?可能有一點兒。畢竟我們都受了委屈,畢竟我們都有共同“敵人”。那個“敵人”,最后把事情弄明白了。不過,媽媽始終沒有承認(rèn)錯誤,還打蛇隨棍上地罵我,說我不該去腳踏車店瞎混,不該吊在繩子上,不該讓人摸肚子。反正,就是不提天哥幫我治抽筋的事。媽媽的態(tài)度,對我很有影響。那一次以后,我沒事就跑到店里,看天哥修理腳踏車。

照理說,每個人都有家。天哥總是住在店里,他的家呢?他的爸爸媽媽呢?天哥不跟我說這些。后來,他說他都不記得了。怎么會不記得呢?我也沒有多問,因為,我也會不記得一些事。比方說,五歲時候,跟媽媽去看恐怖電影。我記得那天穿新衣服,領(lǐng)子扎得難受;也記得看完電影,媽媽買冰淇淋給我。可是那部電影演什么,完全不記得。所以,不記得事情,很正常。然而媽媽不這樣認(rèn)為。自從天哥給我肚子抹油以后,她對于我們的點點滴滴,都問得很詳細(xì)。她還把我和爸爸叫到一起訓(xùn)話:“不讀書,一身肌肉,在腳踏車店干活,哪里來的都不知道。我看那家伙是個危險人物。以后不準(zhǔn)跟他講話,知道嗎!”媽媽說完,狠狠瞪爸爸一眼,不知道是要他多管我,還是要他也不準(zhǔn)跟天哥講話。爸爸沒什么意見,媽媽說什么,他都沒什么意見。

媽媽就是這樣的人,就會噼里啪啦地罵我。好像聲音大就能解決事情,聲音大就能把人壓制住。我已經(jīng)三年級了,又不是三歲小孩,對我不講道理不行。何況,天哥那里,有太多好玩的事情。不準(zhǔn)跟他講話,偏要跟他講話!偏要跟他一起!他是我哥哥!更何況,媽媽沒辦法不讓我出去。因為,我在家會把她煩死。我出去了,她也不能管我去哪里。因為,跟著我到處跑,也會把她煩死。

天哥在店里工作,周圍全是機(jī)器。誰不喜歡機(jī)器?誰的玩具箱里,不是汽車、飛機(jī)、機(jī)關(guān)槍?可是,那些玩具機(jī)器都是假的,天哥店里的機(jī)器可是真的。不但是真的,它們還會發(fā)出一種金屬味道,可好聞了。另外,機(jī)油的味道也很好。機(jī)油混合著金屬味道,就是天哥的味道。一聞到這種味道,就知道天哥來了。這種道理,媽媽怎么會懂?她只會把自己弄得香香的。她不明白,香香的味道很膚淺。我十歲就知道的事情,她不知道??磥砣碎L大以后,也不見得變聰明。

我到天哥店里,并沒有打攪他,因為他可以一邊工作一邊講話。偶爾,我還可以給他遞個工具。對于店里的工具,我很快就弄熟悉了。除了一般的錘子、起子、刀子、剪子,我還認(rèn)識不少專業(yè)工具。例如,老虎鉗、尖嘴鉗、端子鉗;活動扳手、套筒扳手、六角扳手。我沒有白學(xué)這些知識,我會給店里做些小活計。天哥跟我要工具的時候,我會拿給他,并且不會弄錯。他要把銹死的地方敲開,我就給他鐵錘。他要把輪胎撬下來,我就給他木槌。拿工具給他的時候,他不說謝謝。好像從我手里到他手里,是很自然的事。我喜歡這種感覺,我喜歡他把我當(dāng)成自己人。

至于說,把工具拿在手里玩耍,那更讓人興奮。好像自己很了不起,好像自己有很大的力量。大概,就像是老師拿教鞭的感覺吧。不過,老師的教鞭只能打手心和屁股,或者把黑板打得啪啪響。我的那些工具,不,天哥的那些工具,嘿嘿,可是會要人命。話雖如此,天哥唯一罵過我的,就是我拿著槌子到處揮舞。天哥說,那是沒經(jīng)驗菜鳥做的事。有經(jīng)驗的人,拿著工具要上下左右畫幾個圈,確定周圍沒有人,也不會碰著東西,才可以工作。我馬上把他的話記住,而且沒有再犯過錯。

店里這些事,在學(xué)校也讓人受用。跟同學(xué)講一些工具名稱,看著他們的羨慕眼神,是很有趣的。當(dāng)然,這對男生管用,對女生不管用。女生不了解重要的事情。凡是她們不懂的,就回一句“臭男生”來應(yīng)付。這對我沒有影響,我不會跟女生做朋友。想到女生長大就會變成媽媽的樣子,我就頭腦發(fā)昏。我跟天哥說過這些,他不跟我說女生的事,他只跟我說工具的事:

“不要亂想女生。我做這行是為了吃飯。并且,我喜歡力量。金屬工具有力量,靠它們吃飯,人也變得有力量。”

“嗯?!蔽矣昧c點頭,表示完全同意他的關(guān)于力量的說法。

“那你吃這行飯,辛苦不辛苦?”我拿起一個游標(biāo)卡尺。

“自食其力很開心,不辛苦。腳踏車完全拆開,有幾十個零件。記住這幾十個零件,就可以有飯吃。有人讀書一輩子,也不過就是吃飯。那就有點辛苦。你記住了幾個零件???”

“沒幾個。腳踏車上,我只知道鏈條和飛輪。”我歪著頭說。

“記不住,就不是吃這行飯的。喂!你記鏈條和飛輪干什么?要去打架啊?”天哥要我給他一支打鏈器。

“你賺錢很多嗎?”我遞上打鏈器。

天哥抹抹額頭上的汗?!鞍焰湕l尺也給我,在水盆的旁邊。錢么,夠吃飯就好。人生要做點順性的事。例如,有力地活著!拿撬胎棒過來?!碧旄绨岩粋€輪子卸下來。我打翻了水盆。天哥笑了笑,指指墻上的油黑抹布。我懂他的意思,也笑了笑。一切都很自然,就像是自己人一樣。

晚飯的時候,我把天哥的吃飯理論講了講。爸爸夾紅燒肉的手,在空中晃悠兩下,然后,把肉放進(jìn)嘴里,低頭猛扒飯。抬起頭來的時候,也皺著個眉頭。媽媽的反應(yīng)就很激烈。她認(rèn)為我不聽話,還去找天哥,還認(rèn)為天哥占我便宜,把我當(dāng)童工用,還認(rèn)為這樣下去,我會不讀書,變成“黑手”。總之,就是沒說天哥的吃飯理論對不對。我昨天才學(xué)到“顧左右而言他”這句話,媽媽就是這個樣子。吃完飯,爸爸要去書房的時候,我拉拉他的褲子:“爸爸。你力量大不大?你吃飯是不是很辛苦?”

爸爸沒有回答我,舒展開的眉頭,又皺了起來。媽媽不知道什么時候冒出來,從后面揪著我的耳朵說:“什么吃飯理論?那是好吃懶做理論!”

這次輪到我皺眉頭了?!笆菃??可是天哥從早做到晚,做多賺少,怎么會是好吃懶做呢?”

媽媽的臉色看來要發(fā)火,可是想不出什么話罵我。

“不要跟你媽媽頂嘴?!卑职峙呐奈业念^,算是給我一點教訓(xùn)。

那次談到吃飯問題以后,媽媽跟我對天哥的看法越來越不一樣。我尤其不滿意,媽媽說我是天哥的童工。那是我自愿的事情,說什么便宜呢?天哥教我太多事了。更何況,我還跟著天哥練身體呢。練身體這件事,是我認(rèn)識天哥的最大收獲。

為什么要練身體?讓我抽筋的鐵環(huán),固然是誘因。天哥身上的肌肉,才是真正答案。天哥長得帥,人又強(qiáng)壯,一身肌肉凹凹凸凸,誰看了都眼睛發(fā)亮。我還知道,有些街坊沒事到店里轉(zhuǎn)悠,其實是去看天哥兩眼的。如果說,讓我也有那樣的肌肉,真是死也甘心。我把練身體的想法表達(dá)了,天哥二話不說,馬上開講,做起師傅。他說練身體不能著急,像他那樣,吊在鐵環(huán)上擺十字,至少要五年功夫。那我練什么好呢?天哥捏捏我的大腿,又搖頭又嘆氣:“三盤大力法!”

天哥好玩的地方,就是會說一些奇奇怪怪的話。什么叫“三盤大力法”?真的沒聽過。天哥講,做什么事情都要講科學(xué)。修車要講科學(xué),練身體也要講科學(xué)。人如果瘦弱,就要全盤加強(qiáng)。手粗了腳細(xì),腳粗了手細(xì),都是可笑的事。所以,要練“三盤大力法”:把身體分為上中下三部分,一部分一部分地練?!斑@個好!先練上盤罷。我也要砸爛個椰子?!?/p>

“嘿嘿。練身體不是為了砸椰子,是為了做漢子?!碧旄缱炖镏v著,手里沒閑著,拿過一罐黃油?!罢嬉毶眢w,要從下往上練。人身上,肉最多的是腿。腿有力,身體就有基礎(chǔ)。”天哥伸出手,我知道他要螺絲起。店里用螺絲起開黃油,不用細(xì)致工具?!叭缓竽?,要練腰。腰在中間管著上下。腰有力,身體就靈活了?!碧旄缤O聛?,看著我?!爸劣谡f手臂的力量,那最簡單。手不會太沒有力量,人人都要靠它干活。想要力量大些,隨便練練就好了。桌子底下有個小啞鈴,給你了。自己做的,兩磅重?!?/p>

我在桌子底下,找到個零件改造的不銹鋼啞鈴。

“做漢子可是辛苦,比修腳踏車辛苦?!碧旄绮[著眼睛,慢慢地說。

我沒有理會天哥說什么,拿著那個小啞鈴,聞它的味道。太過癮了,金屬加上機(jī)油。我心里的那個樂,真是難以形容。

就這樣,我沒事就舉小啞鈴,在店里講話、遞工具、蹲馬步練“下盤大力法”。有時候,也蹲馬步把腰往后仰,練“中盤大力法”。我在學(xué)校里有老師,在店里也有老師。店里的老師不收錢,教我練身體做漢子,沒事還給我個胡麻餅吃。

人和人的關(guān)系很微妙,一切都在緣分里打轉(zhuǎn)。爸爸、媽媽、天哥和我四個人,在這種心理拉鋸中過了半年。半年時間,我的身體顯然有進(jìn)步,強(qiáng)壯了很多。同時,因為在店里看到很多機(jī)器,讓我對知識的好奇心大大增加。學(xué)校的功課,也變得有趣起來。我變得很好發(fā)問,對任何事情,都想知道為什么。開家長會的時候,老師特別跟爸爸說這件事,認(rèn)為我“開竅了”。然而,緣分是需要尊重和維護(hù)的。我們四個人的緣分,越弄越壞。

事情的起因,就是因為那個小啞鈴。一天中午,我邊吃飯,邊玩啞鈴。媽媽瞪著我,用少見的溫和口吻說:“練吧!這么小就練身體,以后長不高,找不到太太。”“好哦。我最討厭女生。我是漢子?!眿寢尠芽曜臃畔拢鹆似饋恚骸拔野涯愕膯♀弫G出去!”

我眼睛里有淚水,扒光碗里的飯,下了飯桌。那個小啞鈴,是我跟天哥的一種聯(lián)系,是我對另一個世界的想象。要把它丟出去?把小女孩的娃娃、小男孩的汽車丟出去,他們會有什么反應(yīng)?我沒有什么反應(yīng),只是慢慢地走向大門。

開門的剎那,媽媽一把拉住我,大聲問:“你要去哪里?”她的聲音很嚇人,我小聲地回答:“去找葛家哥哥玩。”

說完以后,我對自己都詫異了,沒有這樣叫過天哥呢。誰知道這句話觸動了媽媽哪根神經(jīng),她“砰”的一聲把門關(guān)起來:“你說什么?誰家的哥哥?那個姓葛的有家嗎?那個破腳踏車店是個家嗎?是你的家嗎?”媽媽把臉孔貼近我的鼻子?!澳阌袃蓚€家是不是?你不要這個家是不是?把那個半大野孩子當(dāng)哥哥,你眼睛里還有我嗎?”說完以后,媽媽跑出去了,把門用力關(guān)上。隔著門,聽到她在外面嚷:“我現(xiàn)在就去罵那個野孩子!”

然后,就是咚咚咚的下樓梯聲音。

事情發(fā)生后,我在家里大哭一場,然后就生病了。我不知道媽媽下去罵了些什么,只知道太丟臉了,天哥會不會不理我了?這場病顯然是心病。不是嚇的,就是氣的。

生病第二天,是個周末。下午天氣很熱,爸爸媽媽去逛街,我在家里“禁足”。一整天鬧別扭不吃飯,讓我躺在床上沒力氣。床的對面,一臺老電扇放在椅子上。電扇打開著,面向墻壁吹。我望著天花板,半睡半醒,聽著電扇轉(zhuǎn)頭的咔嗒聲。聲音雖然討厭,聽久了倒有些催眠效果。就在討厭的咔嗒聲中,我睡著了,做夢了。

那真是個奇怪的夢:太陽要落下,天空是漂亮的寶石藍(lán)。然而,太陽始終沒有落下,反而越來越紅。慢慢地,寶石藍(lán)的天空變黑,整片的黑,圍著一輪深紅的太陽——好像月餅中間有個蛋黃。是太陽還是月餅?zāi)??可以咬一口嗎?真的咬了一口。口味很怪,完全不甜,苦的月餅。茶葉口味的月餅?我不喜歡這種口味,把月餅吐出去。哎呀,還是苦,越來越苦,苦味沾滿了全身,連呼吸都是苦的。

迷迷糊糊中,有了一些神志。我想起“禁足”,想起睡覺,想起電扇咔嗒響……但是,怎么房間是黑色的?黑色中央,有一團(tuán)紅色。黑色邊緣怪異扭曲著,紅色邊緣也怪異扭曲著——黑與紅互相斗爭侵奪。最后,黑色輸了。紅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砰”的一聲巨響,像是大門被踢破的聲音。我看見天哥的身形輪廓。他一把抱起我,什么話也沒說,沖進(jìn)怪異的顏色旋渦里面。我看見了客廳,看見了歪在一邊的大門。然后,就是一片天旋地轉(zhuǎn)。只記得,唯一的光亮,是樓梯間里的小窗格,在眼前混亂地晃動。我很想吐,叫了一聲“天哥!”就昏了過去。

醒過來,人已經(jīng)到了樓下。天哥把我放在馬路邊上,仰面朝天。臉的旁邊,有很多鞋子快速移動。救火車的銅鐘叮當(dāng)響,一條大水管碰到我的身體。我注意到,水管自己蠕動著,像是一條大蟒蛇。我把頭抬起來,看見煙霧,看見一臺紅色救火車,周身有發(fā)亮的不銹鋼邊條。救火車云梯伸向天空,在陽光中閃閃發(fā)光。一個救火員拿著水管往四樓滋水,窗子立刻爆裂。水灌進(jìn)我家,濃煙從窗戶里竄出來。我想到那個蛋黃月餅,想到月餅里面住著火龍怪獸。那個怪獸,在巨人族機(jī)器對它滋水的時候,從窗戶逃走了。

那是一場小火災(zāi)。電扇插頭走火,燒著了椅背上的毛巾,燒著了椅子上的膠皮坐墊。最后,燒著了壁紙。火勢沒有出我的房間,也沒有波及鄰居。也許,那個膠皮坐墊冒出的黑煙是關(guān)鍵,大家很快發(fā)現(xiàn)我家失火了。

這些事情,我都是后來知道的,是從隔天報紙上知道的。原來,市政府剛剛配置了德國救火車。剛到的救火車,能夠派上用場,當(dāng)然很有新聞性。所以,那天救火車來的時候,還跟著一批記者。我這個小苦主,就成了采訪對象。我當(dāng)時早就嚇傻了,哪里說得清楚什么?后來,記者發(fā)現(xiàn)天哥救了我,立刻轉(zhuǎn)移目標(biāo),把天哥當(dāng)成英雄,追著問長問短。天哥不喜歡別人圍著他。趁著救護(hù)車來的時候,也跳上救護(hù)車,送我去醫(yī)院做檢查。他跟記者擺擺手,把車門關(guān)上,就像一個真正的英雄一樣。

隔天的報紙上,有救火車的照片,還有一張?zhí)旄绲恼掌?,他正在救護(hù)車上揮手。照片底下,標(biāo)榜天哥“見義勇為”。表示社會上需要多些有正義感的人。最好笑的,是報紙上說爸爸媽媽是“迷糊蛋父母”——老舊電器不知處理,差點兒釀成家庭巨災(zāi)。那天晚上七點鐘,爸爸媽媽才逛街回來。在樓梯口,街坊就把他們截住,七嘴八舌地講情況。爸爸一臉不知所措,媽媽驚慌地問我在哪里。我躲在二樓張奶奶背后,把頭伸出來,看見爸爸提著三個快餐盒。

大概是沾了救火車的光,社會上對天哥救我有些回響。里長把這件事呈報上去。沒有幾天,警察來了,消防隊來了,記者也來了,要送一面小錦旗給天哥。錦旗上繡著“義行可風(fēng)”,沒有上款,下款署名消防警察大隊。天哥知道送錦旗的事,立刻腳底抹油,一天不見人影,只表示要急著采買零件,謝謝大家了。這樣處理事情,也合乎里長的想法。腳踏車店的“黑手”,會講什么話?重要場合,還是官方人士多表現(xiàn)較好。結(jié)果,消防警察贈錦旗的時候,由里長接受了錦旗。對于天哥沒有出現(xiàn),里長機(jī)巧地打圓場:“下一次,咱們再送他一面‘為善不欲人知的旗子吧?!?/p>

大家哈哈一笑,也就曲終人散。那面錦旗,最后掛到里長家墻壁上去了。

按理說,這個小火災(zāi),應(yīng)該有利于我們四個人的緣分。事實上,卻不是如此。爸爸倒是主動去看過天哥,送了一些水果,感謝他救了我的小命。媽媽呢,絕口不提這件事,也不再提天哥名字。好像這個人消失了一樣。我想,那種心態(tài)就叫做尷尬。尷尬就是沒有面子。有些人不能沒有面子,尷尬的時候,不但不知檢討,反而認(rèn)為自己失了面子,時時要找機(jī)會扳回來。我沒有辦法處理媽媽的尷尬問題,我有自己的問題。原來,那天以后,我常??人?,呼吸時胸部有點兒痛。去醫(yī)院照過X光片,醫(yī)生說,那叫做“吸入性嗆傷”。慢慢會好的,多休息就是了。

照過了X光,又是一個周末。我們?nèi)页鋈コ酝盹?,吃得還不錯。自從小火災(zāi)后,爸爸有時間就帶我們出去玩,算是補(bǔ)償。吃完晚飯,九點多了,我們散著步回家。走到樓梯口,我看看天哥的店。店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里面沒有燈光。爬到了三樓,聽到四樓上面有一點聲音。

媽媽小聲問:“聽到了嗎?有人在上面!”

到了轉(zhuǎn)角,爸爸清清喉嚨:“是誰???”

過了轉(zhuǎn)角,我看到天哥站在那里,正要往下走,手里拿著一包東西。

“你要干什么?”媽媽提高聲音?!霸趺催@樣說話呢?葛先生,有事嗎?”爸爸出聲了。“你要干什么?你手里拿著什么?”媽媽大聲說。

什么意思呢?又怎么得罪媽媽了?她的話,我完全聽不懂。

“你是不是進(jìn)我們家了?是不是偷東西?把你的包包打開!”

這次我聽懂了。媽媽說天哥是小偷,說他進(jìn)我們家偷東西!我沒有說話,我不知道說什么好。我沒有生氣,也沒有不生氣。腦子里一片空白,在樓梯間坐下,背對著他們?nèi)齻€人。耳朵里面嗡嗡響,聽不清楚他們又說了什么。對面墻上,有一只蜘蛛,在絲線上,緩緩地往下落。我的心,也跟那只蜘蛛一樣,緩緩地往下落。

媽媽說話又快又急,對門叔叔出來了,樓下也有開門的聲音。媽媽似乎看見幫手一樣,把天哥是小偷的事,又大聲說一遍。爸爸推了媽媽一把:“你這樣隨便猜測,是毀謗人家,當(dāng)著別人……是公然侮辱?!?/p>

“毀謗”、“侮辱”這些法律字眼出現(xiàn),媽媽收斂了。但是她的聲音沒有變小?!昂?。讓你說!你說,你跑到我家來干什么?”

我坐在樓梯上,回頭看天哥。他看看我,看看爸爸,一副不想說話的樣子。我知道天哥的脾氣,吃軟不吃硬。不過,他沒有來過我家,也沒有上過樓,我也想知道他上來的原因。

“我這兩天咳嗽,胸口也疼痛。想看看小朋友,是不是也這樣。有點擔(dān)心他?!碧旄缣е^,看起來很高大。他看著墻壁,一個字一個字繃著講,聲音冷到極點,有說不出的不屑。頭頂?shù)碾姛襞?,照著他半張臉,現(xiàn)出奇異的光影。

“啊!謝謝你,他是有點不舒服,跟你的情況一樣。照過片子了,應(yīng)該很快就好。你去醫(yī)院看了么?要不要進(jìn)來坐坐?”爸爸一面說,一面看著鄰居,表示他對整件事情的看法。

但是,媽媽對她的看法,是不肯退讓的。她邁上一步臺階,搶到天哥前面:“你把包包打開,我看看是什么?”

天哥沒有理會媽媽,徑直走下四樓。走過我身邊的時候,他把那包東西放在我膝蓋上:“給你一袋梨。我咳嗽吃這個管用,你也試試看。”

天哥沒有再看任何人,一個人往下走,消失在三樓轉(zhuǎn)角,只有腳步聲,回蕩在樓梯間里面。

第二天清晨六點,警察到我們家。因為有街坊報案,說是鬧小偷。這個場面,由爸爸出面,說了很多好話,表示是一場誤會,麻煩跑了一趟。警察很認(rèn)真,下樓以后到處看,還敲了腳踏車店的門。天哥打開門,跟警察談了幾句話。警察走了,天哥把門關(guān)上??雌饋恚磺谢謴?fù)正常,一天將要開始。

但是,那個敲門的動作,又讓街坊有興趣了。我七點上學(xué)時,看見幾個人,圍著一個記者,對天哥的店指指點點。記者怎么會來呢?后來才知道,有些記者沒事到警察局“蹲點”。警察知道的,他們都知道,這樣才跑得出社會新聞。天哥的事,可有新聞價值啦。一個剛被封為英雄的人,幾天之內(nèi)就成了賊,怎么會沒有新聞性?那個記者聽大家說了一會兒,臉上有為難的表情:“這個事情,沒根沒據(jù)的。況且人家都說清楚了嘛。”

“唉。那可不一定。人家不一定說實話。說不定有隱情?!苯址患渍f。

“什么隱情?”記者問。

“這個我們哪里知道,這不是你們記者的工作嗎?”街坊乙講。

“真會捧人。我也不能編故事啊?!?/p>

“會不會,上次火警時候,那個修車的,借著救火去探門路?然后……才好下手?嘿嘿!一定是這樣!”街坊甲講著,回頭看街坊乙,把嘴咧成反過來的U字形,表示他已經(jīng)“破案”了。

“這倒是個故事啊。哈哈。你來干記者吧?!?/p>

聽他們講話,我實在忍不住,上去就給那個“破案”的小腿上一腳。那個家伙齜牙咧嘴,一臉詫異。

記者則把腰彎下來:“喲。上次那個被救出來的小弟弟。說說看,怎么回事?我采訪你!”

我滿臉通紅,氣得說不出話,結(jié)果,狠命踩了記者一腳,用盡力氣喊道:“你們是壞人!你們是王八蛋!王八蛋!”

對一個小學(xué)生來講,也就只會這樣罵人了。罵完之后,當(dāng)然是撒丫子地跑。我跑得很快,只聽到后面幾個人罵著:

“莫名其妙!”

“哪個學(xué)校的?”

“疼死我了!招誰惹誰了我?”

那天傍晚,我從學(xué)?;貋?,天哥的店還是關(guān)著。我來到四樓陽臺,正脫著鞋,一眼就看見天哥,正提著兩個皮箱,過了半條巷子,快要轉(zhuǎn)上大馬路了。我拉開喉嚨叫他。天哥回過頭,遲疑了幾秒鐘,還是把箱子放在地上。

我把書包丟下,沖出大門。在樓梯間里,我感覺到天旋地轉(zhuǎn),就像那次火災(zāi)時候一樣。只是,那次有天哥在旁邊。這次沒有了!再也沒有了!我又跑又跳地到了二樓,忽然一腳踏空,在樓梯間里摔個狗啃泥!各種委屈,一下子爆發(fā)了。天哥要做漢子,結(jié)果,我還是像女生一樣嗚嗚哭了。好不容易到了樓下,我伸手抹眼淚,發(fā)現(xiàn)手上都是血。一臉的眼淚和一嘴的血,混在一起。我很害怕,拼命叫著天哥,一拐一拐地向他跑過去。我知道,到了他那里,我就不害怕了。

跑了幾步,天哥看見我臉上的血,他踢倒了一個皮箱,也往這邊跑過來。到了天哥身邊,我抱住他的腿,放聲大哭。

“天哥,你不要走!他們好壞喲!他們好壞喲!他們?yōu)槭裁催@樣對待你?為什么這樣欺負(fù)你?天哥我喜歡你。你是我哥哥!”我像發(fā)了瘋一樣地喊,把心里所有感覺,用簡單的幾句話重復(fù)著。

天哥蹲下來,要我張開嘴,看我的牙齒,然后看我的手腳關(guān)節(jié)。

“鞋呢?怎么只穿一只鞋呢?”我哭得更大聲了。我從來不知道,穿著一只鞋,只知道傷心。天哥沒有安慰我,拍拍我的肩膀:“沒有什么事。漢子不容易摔壞?!彼靡回灥暮眯φZ氣說話,就像以前一樣,就像沒有發(fā)生過任何事情一樣。我沒有笑。在這樣極端的情緒之間,我擺蕩不過來。

“為什么大家都不喜歡你?為什么他們都這么壞?”天哥把我拉到旁邊的花壇,要我坐在那里。他把兩只皮箱提過來,也坐下來。

“他們是不喜歡我。不過,他們算不上壞人。他們都是好人?!?/p>

“天哥,他們這樣對你,你還要替他們說話?”我抹抹下巴上的淚水。

“說他們是好人,并不見得是好話。我總是避著好人?!碧旄缰v話有點曲折,和平常不大一樣。

“漢子要避好人?”我哽咽地問著,想要多聽聽。說不定,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說話了。

“是。漢子不怕壞人,漢子怕好人。你看電影里,那些做仗義事的,哪個怕壞人?但是,幫了好人以后,哪個漢子最后不離開?他們不能跟好人繼續(xù)相處,好人容不下他們。不自己走,就會被想法子逼走?!碧旄缰币曋?,語氣很堅定。

我聽不懂,但是腦子里,出現(xiàn)了夕陽下、月光中俠客們漸行漸遠(yuǎn)的身影。

“有一次,你媽媽下樓來罵我。那時候,我就知道該走了。這里容不下我。我做什么好事,都會被街坊說成壞事。”天哥看起來很嚴(yán)肅。

“為什么容不下你呢?為什么不喜歡你呢?”我停止哽咽,皺著眉頭問。天哥沒有正面回答我。

“好人天性膽子小,害怕有力量的東西。跟膽子小的人來往很困難。他們相信強(qiáng)就是壞,弱就是好。他們不相信一個人可以又強(qiáng)又好。他們不相信好人壞人之外,還有一種人叫漢子?!?/p>

我聽得更迷糊了。我從來沒聽天哥這樣說過話,我從來不認(rèn)為天哥是有學(xué)問的人。他不是修腳踏車的嗎?

“天哥,我不明白。我喜歡你!我不要你走!”我又開始想哭。

“不要哭哭啼啼。你趕快回家吧??茨氵@個樣子,別人又要說閑話,說我們打架呢??吹絾??鞋都打掉了。”

我“噗嗤”一聲笑出來。畢竟是個孩子,分別的傷感,竟然被鞋子問題沖淡一些。

“天哥,我們還會見面嗎?”懷著最后的希望,我小聲問天哥。

“我不知道。不再說了。聽話。我走,你回家吃飯!”天哥輕輕推我一把,下了“回家吃飯”的命令。

月亮出來了,兩個“漢子”站起來,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只是一個走了,一個頻頻回頭,回頭的那個,回家以后沒有吃飯。

單位的車子要來接我,箱子和背包都放在門口

天哥的離開,讓我有說不出的復(fù)雜感覺。那種感覺,不適合我的年紀(jì)。似乎是,一種籠統(tǒng)的悲哀和憤怒。悲哀和憤怒的對象,是人性嗎?是這個好壞難以分辨的世界嗎?書上不是這樣說的,老師不是這樣講的。一個十歲的孩子,想不清楚這些。

小啞鈴上的浮土,已經(jīng)被我摩挲干凈,是個改造過的不銹鋼零件。我走進(jìn)浴室里,打開水龍頭洗手。抬起頭,看見鏡子中,有張堅毅的臉孔??拷菑埬樋祝埔曋难劬?,似乎有個十歲小孩,躲在后面。

我擦干凈手,走出浴室。把小啞鈴放進(jìn)背包,把佩槍也放進(jìn)背包。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警校畢業(yè)了,二十二歲了,就要代表社會正義,去“保護(hù)好人,打擊壞人”了。到了新單位,我會把啞鈴和佩槍放在一起,每天擦拭,用力擦拭。記憶回來,就不讓它離開。人的記憶有選擇性。這一次,我可以承擔(dān),我選擇好好記住。

單位的車子要來接我,箱子和背包都放在門口。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我戴上太陽眼鏡,打開背包往里看。只見黑色佩槍輪廓模糊,小啞鈴發(fā)著閃閃的光芒。

車子來了,我提行李上車。不知道為什么,那個背包似乎特沉重。

后 記

幾年以后,我“巧遇”天哥。在警察局的檔案中,發(fā)現(xiàn)天哥給關(guān)起來有段時間了,罪名是黑社會老大。我很想去牢里看他,問他這個黑社會老大的罪名是怎么回事。是有委屈?是沒有委屈?是始終躲不過好人?還是周旋在壞人里,活得比較簡單?不過想歸想,我并沒有去看他,因為答案也就是那么幾個。無論答案是什么,也沒有多大的差別。他還是天哥,我心里的漢子,好人壞人之外的,另一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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