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庫委夏牧場時,有一天我在森林邊上走著,認識了一個朋友。她全名“古麗貝里”,我則叫她“古貝”。
我和古貝在語言上交流得十分吃力,我用了一下午的時間,才弄清楚她家的羊是400只而不是4萬只。另外她還熱情地教了我數(shù)不清的哈語詞,可惜我全忘了。我也教了她一些漢話,直到兩年以后,她還可以熟練地用我教她的那些話來問我:“李娟,你叫什么名字?你幾歲了?你有沒有對象?你媽媽幾歲了?你爸爸幾歲了?這是胳膊嗎?這是手嗎?這是石頭嗎?……”
那天,我把我口袋里的花生給她分了一半,她比我先吃完,于是我把剩下的又給她分了一半。我們坐在草原上,坐在風中的大石頭上吃,吃完了拍拍手,拍拍屁股,她便帶我去見她的爸爸媽媽,還喝了兩碗新鮮酸奶——如果酸奶里面放點糖的話我很想再喝兩碗。
古貝15歲,比我小了好幾歲呢,卻像我的姐姐似的,高大、爽朗、勤快、懂事。
其實在認識之前,我們早就見過好幾次面了。只是我不太認人,覺得那幾個哈薩克姑娘都挺好的,卻沒想到會是同一個人。
有一次是在下雨發(fā)大水時,過河的石頭給淹了好多——之前我們這里的所有人過河時都是踩著它們過的,這里沒有橋——我被困在了水中央。這完全出于判斷上的失誤。開始我從河那邊看過來時,這塊石頭好像離河岸那邊挺近的,只要像小鹿那樣一縱一躍就過去了??上也皇锹?,而且身上還套著又厚又笨的棉衣棉褲。想撤退也不可能了,剛才墊腳過來的那塊石頭讓我在起跳的時候用力過猛給蹬翻了……于是我就那樣左搖右晃地站在渾濁湍急的水流中一塊巴掌大的、又濕又滑的石頭上,險象環(huán)生……這時,古貝天使般出現(xiàn)了,她騎著馬仿佛從天而降,在河邊下馬過來,站在對岸俯身伸過手來。我連忙彎腰抓住,她微微一帶,我就安全地躍過去了,一點兒也沒觸著冰冷刺骨的水。
第二次是去河那邊提水。那是泉水,在森林下的一片沼澤上,非常甜美非常干凈的水。扒開泉眼上覆蓋的草,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然后看到的是泉底的沙石,最后才看到水。它更像是一汪干凈清澈的空氣。
我用帶去的塑料水舀子一下一下地舀水,打滿一桶后,就放在泉眼邊的一塊大石頭上,然后自己玩去了。
后來我爬上一處高地,回頭看時,下面遠遠地也有一個人提著桶在往泉那邊走。我又往上爬,隱約聽到有人在后面喊?;剡^頭來,看到那個提水的人高高揮舞著我的紅色水舀子,大聲地向我喊著什么,估計她想借用一下吧?于是我隨便答應了一聲,轉身進了林子。過了一會兒,又跑出來看時,泉邊卻沒了人,我那鮮艷的塑料桶也沒有了。
我急急忙忙跑下去,看到借我水舀子的那個女孩正一手提一個桶往前走著。我喊著追了上去,這時她已經(jīng)開始走上狹長的獨木橋了。因為剛下過雨,那個獨木橋圓滾滾、滑溜溜的,可她一手提著一桶漫悠悠的水,很穩(wěn)當?shù)鼐瓦^去了。一直走到草場盡頭時,她才放下我的桶,回頭向我招招手,然后向對面山坡上的一個氈房走去了。而另一邊不遠處就是我家了。她可能認識我吧,可能長久以來一直在注意我,否則怎么會知道我家在哪里呢?這片草場上有好幾家漢族人的。
這事還是后來古貝告訴我的,要不然到現(xiàn)在我恐怕還不知道那就是她呢!第三次愉快的見面是那次我徒步到另一個溝去找我媽。我媽一大早就出門了,說是到誰誰誰家喝茶去,可是快中午了還沒回來。我便讓外婆在家守著,我出門找去了。那一帶氈房不多,稀稀拉拉分布在山的陽面。我一家一家地問過去,終于問到一個人,說在后山的瓦達家見過她。她可真能跑的!
我估計她是穿過山頂?shù)纳种苯臃^后山的。但是我一個人不敢進又黑又潮的森林,便遠遠地從山腳繞著走。路很遠,四周很靜,途中一個人也沒有。過了一會兒,很疾的馬蹄聲漸漸響了起來,我害怕是男人,連忙躲到路邊的巖石后面,直到看清聲音響起的方向出現(xiàn)的那三匹馬上全是年輕姑娘時,才出來,繼續(xù)向前走。三個姑娘在馬背上大聲說笑著,策馬揚鞭,像是在賽馬,又像是在追逐。她們很快就趕上我了。我讓到路邊,讓她們過去。后來,她們卻漸漸放慢速度,不時回頭看我,指指點點,議論著什么。這時,其中一個掉轉馬頭,小跑回來,勒馬橫在我面前,像開玩笑似的說了幾句什么,我聽見其中有“裁縫”這個詞,想到她可能認識我,便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后她拍拍自己馬鞍子后面的地方,我大喜,連忙跑上去,拽著馬鞍子和她的衣服就爬上去了。這使所有人都大笑起來,令我不知所措。她們中有人問我到哪里去,我聽懂了,忙說是到瓦達家,她們又笑了起來,好像這是個多好笑的笑話似的,真不知道這群女孩子怎么那么愛笑。我也問她們到哪里去,她們聽了又笑。我只好跟著笑。馬越跑越快,顛得我快坐不住了,我就閉上了眼睛,緊抱著她的腰。后來馬慢了下來,我抬頭一看,前面河對岸淺緩的草坡上棲著三兩個白色氈房。到地方了。我再三道謝,這令她們笑得更加花枝招展。其中一個就是古貝。
也許不止這三次吧。后來經(jīng)她一說,我又覺得我見過的所有哈薩克女孩都像是她一樣,都是那么快樂、熱情;又好像很孤獨寂寞似的。她們都眼睛明亮,面孔發(fā)光。她們戴著同樣的滿月形銀耳環(huán),手持精致的小馬鞭。我想看看她們的馬鞭,我說出這個請求,她們又笑了很久,其中一只手遞了過來……
(劉 振摘自云南人民出版社《我的阿勒泰》一書,何保全、于泉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