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以《斷魂槍》為切入點,通過對小說文本的細讀,試圖揭示小說多元開放的闡釋空間與主題呈現(xiàn),以及這種主題呈現(xiàn)與老舍個人的文化心理結(jié)構以及與五四時代的歷史語境之間的復雜關聯(lián),同時結(jié)合《老字號》、《四世同堂》等老舍的其他作品進一步挖掘潛隱在這些文本中的作者的矛盾文化心態(tài)和道德倫理關懷。
關鍵詞:斷魂槍;老舍;倫理關懷;文化
作者簡介:馮細玲,女,漢族,湖南人,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作家作品。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5)-11-0-02
迄今為止,評論界對老舍的重要短篇小說《斷魂槍》進行了多方位、多層面的解讀。而對《斷魂槍》意涵的探討與結(jié)論的不同,則重點始終落實在對沙子龍這個故事主人公的文化定位以及辨析創(chuàng)作者對沙子龍所持的褒貶態(tài)度上。由于小說構思的巧妙與行文的極簡,對主題的理解,研究者們所持的觀點呈現(xiàn)出分裂與混雜,甚至截然對立的局面。如有人就認為:“沙子龍的心潮貫穿于文章首尾。他在乎的根本不是所謂徒弟的比武失敗,而是自己地位的跌落。沙子龍由鏢主變?yōu)闊o聊翻看《封神榜》的客棧老板,實已駐身于時代落伍者的行列中”[1]持這種觀點的人認為沙子龍是頑固不化的封建傳統(tǒng)文化的代表,他的“不傳”實質(zhì)是想獨占技能借以逞大,理所當然沙子龍就是為老舍先生所否定的對象。另一種觀點則認為沙子龍的“不傳”,“更可能是一種王國維式的殉葬,一種對審美化精神化的文化符號(斷魂槍)的欣賞贊嘆與緬懷”[2],這自然與老舍自個兒的文化態(tài)度是一致。還有研究者認為:“沙子龍“不傳”的決絕保守姿態(tài)老舍是持有一定的批判性的,他惋惜于這一精粹的“失傳”又能夠理解“不傳”的主體性感受,同時也認識到是社會發(fā)展的客體性解構了這一民族的精神晶體,民族精神面臨悲劇性的喪失。”[3]
在筆者看來,不論是手持現(xiàn)代社會進化理論棒殺沙子龍,還是把老舍當成一個保守的唯美主義者認為老舍是在感慨國粹不振,國術沒落,都只是給文本套上了一道貌似合體的“金箍”而已。事實上,老舍給讀者設置的線索,給故事設置的內(nèi)涵,遠遠多于這些單向度的分析。這是因為以往的研究者往往拘囿于“斷魂槍”這一能指上,卻忘記了“斷魂槍”只是故事的一個導火索,其背后隱藏的中國傳統(tǒng)倫理以及沙子龍這個“完人”的末路境遇才是故事的真正悲劇所在。再進一步來看,如果把中國傳統(tǒng)文化分為顯在與隱在兩個層面的話,沙子龍的剛毅、超脫、淡泊與自持才是真正的“傳”!
一、前現(xiàn)代文化與現(xiàn)代文化的沖突:失落的傳統(tǒng)
我們知道,自從鴉片戰(zhàn)爭英國用炮火轟開了中國的大門,打碎了天朝上國往日的榮光。中國人也通過西方人的視角,真正看清了自身的貧窮和落后。從20世紀初至“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國的現(xiàn)代化訴求一路高漲,中國無可避免地走上了現(xiàn)代化道路。同時,這種轉(zhuǎn)變也并非能一蹴而就,根深蒂固的前現(xiàn)代的農(nóng)業(yè)文明傳統(tǒng)仍深深嵌在華夏子孫腦中。于是,文化的沖突就不可避免。
本來,任何國家要進入現(xiàn)代化,都無可避免都會遭遇這種沖突。問題的復雜性在于,傳統(tǒng)中國作為一個長期以儒家政治倫理為本位的前現(xiàn)代國家,道德倫理與生存?zhèn)惱硎峭耆恢?、相互依托的。中國并沒有西方的那樣一個“上帝之國”,對生存的信念與職業(yè)抉擇以及吃穿住行的操守是扭結(jié)在一起的。用本土俗話來說,這叫“安身立命”?!鞍采怼笔侵競€體在塵世尋求自身的衣食住行之保障的必要途徑;“立命”是指個體對具有超越意義的價值指認。若“立命”是欲尋求某種值得人傾心乃至獻身的精神境界,那么,“安身”便是人對此追求從形而下的境界到形而上的境界逐步兌現(xiàn)的過程。然而,現(xiàn)代化社會的基本結(jié)構是以職業(yè)分工關系為根基的,因此其價值標準首先是一種職業(yè)能力標準與市場需求標準。在這里,“安身”與“立命”被無情地割裂開來,“安身”不必然可以立命,“安身”就是一種職業(yè)選擇與賺錢工具,如果固執(zhí)地“立命”就不能“安身”了?!独献痔枴分绣X掌柜始終固守著傳統(tǒng)社會中講人情講禮數(shù)的那套買賣方式,老字號三合祥最終敗給以現(xiàn)代經(jīng)營方式運籌的天成。
在《斷魂槍》中, 那些“棗紅色多穗的鏢旗,綠鯊皮鞘的鋼刀,響著串鈴的口馬,江湖上的智慧與黑話,義氣與聲名”的江湖傳奇已永遠地成為過去,時代的變遷截斷了鑣師沙子龍的英雄生涯。在過去的時代中,鑣師不只是沙子龍借以謀生的行當,也是他“立命”的事業(yè)。作為鑣師,他定是勇猛有力、信守承若、為人敬重的“一代宗師”。但時代的變遷重新安排著人的命運。西洋大炮的轟鳴壓下東方野林中的虎嘯,火車與快槍帶走了往日鏢局的興旺只給風流云散的武林英雄留下“斷魂”的殘夢。作為客棧老板,他不用負擔往日的道義與責任了,“在白天,他不大談武藝與往事;他的世界已被狂風吹了走”。老舍以哀婉深摯的筆觸寫出了這種“文明與文明的沖突”背后,中國本土古老穩(wěn)定的價值體系、記憶氛圍以及傳統(tǒng)美感正在無可挽回地一點點喪失和凋零的失落,充滿了無限悲涼的挽歌意蘊。
二、東西方間的沖突:失落的主體
近代以來有關現(xiàn)代化進程的討論和評價幾乎總是和“西化”密不可分地糾結(jié)在一起,這并不奇怪。這是因為,首先現(xiàn)代化畢竟的確是首先發(fā)端于西方,并由西方引領潮流的。其次,中國走上現(xiàn)代化道路很大部分原因也是因為“自西洋文明輸入吾國”促成的。然而,是否現(xiàn)代化就必然地等于“西化”呢?
中國文化本身必須從傳統(tǒng)文化心態(tài)走向現(xiàn)代文化形態(tài)這一有關中國文化命脈的關鍵性問題應該是不容置疑的。但走向現(xiàn)代并不意味著對西方亦步亦趨。正如上文所說,任何一個國家要邁入現(xiàn)代化的行列,都會面臨現(xiàn)代化的沖突,西方的國家亦如是。今日以科學和民主為主導的西方文化事實上也是經(jīng)過“知識論轉(zhuǎn)向”的近代西方文化。然而由于近代歷史上炮火連天的中國容不下這么多多余的討論,加之“去傳統(tǒng)化”后整個社會浮現(xiàn)浮躁、無所適從的氣息使人們毅然地將“現(xiàn)代化”等同于“西化”。于是,涌現(xiàn)出了大量的所謂“新派學生”如《趙子曰》中的趙子曰、歐陽天風、武端、莫大年等,他們組織運動不是為挽救國家衰憊民族危亡,只是為了滿足自己對權勢和享樂的欲望。新派市民如《犧牲》中留洋歸來“心中除了美國,只有上?!保斫獾拿绹窬褪恰敖疱X、洋服、女人、結(jié)婚、美國電影”的哈佛大學博士毛博士;《離婚》中“愛看跳舞,假裝有理想,皺著眉照鏡子”的張?zhí)煺妫弧端氖劳谩分幸晃吨鹦伦费?,丟掉人格靈魂的祈瑞豐、冠招弟、丁約翰,《正紅旗下》中的“眼睛多”。他們的新潮實為淺陋,既無恥又無聊。這些所謂的“新人”并不新,實為追西而不得的“西人”,是文化斷裂處衍生的怪胎。
《斷魂槍》中徒弟的王三勝們就是一副這樣的模樣。他們欺軟怕硬、好高自大,到處找露臉的機會,惹了事賠了錢就找沙子龍解決,活脫脫是一架蒙上了一張阿Q鬼臉的精神骷髏。他們既沒有“修身克己”的中國傳統(tǒng)的儒俠風度,也沒有西方以自由平等文明為內(nèi)核的公民精神,只能無聊地充當無聊的“庸眾”和起哄的“看客”,絲毫不具有自主意識和近代人文主義意義上的精神主體性。這種形象的塑造凝聚著老舍國民劣根性批判與文化斷裂下的哀怨、憂慮和深邃。
老舍是既致力于現(xiàn)代文明追求的,對母體文明不自覺的依戀使他同時又回瞥著傳統(tǒng)。老舍對中國前現(xiàn)代文化的承諾和認同主要是在人格氣節(jié)、操守等精神方面,實用層次上則采納西方現(xiàn)代實用文化。但老舍絕不認為“現(xiàn)代文化”就是一味西化。老舍最推崇的文化理想是“一個以儒家文化為核心的綜合體是,世界文化精華的交融,而且表現(xiàn)出明顯的神性”[4]。老舍小說創(chuàng)造了一批集傳統(tǒng)優(yōu)性與現(xiàn)代精神于一體的形象,如馬威、趙景純、李子榮、福海二哥等。這些人保留了傳統(tǒng)文化中溫和、謙遜、厚道、剛毅、堅韌等優(yōu)秀品質(zhì),又兼具近代人格平等意識和主體性,懂得把握自己的分寸,保存自己的文化,又不影響社會進步,是老舍心目中的未來“新人”!
三、“不傳”中的“傳”
《斷魂槍》中清末的北京城是一個歷經(jīng)滄桑的老人,失去了它以往的輝煌,留下的只是日近黃昏時的“夕陽”,從中折射出的,也不再是昔日綿延無盡的靜謐幽光,而是一個滿目蒼涼、光怪陸離的復雜視鏡:“今天是火車、快槍,通商與恐怖。聽說,有人還要殺下皇帝的頭呢!”走鑣已經(jīng)沒飯吃了,“神槍”沙子龍陷入了一種向前走不得,向后退不可滯塞之苦中。他把鑣局改了客棧,自己在后小院占著三間北房,大槍立在墻角,養(yǎng)幾只樓鴿。在夜間,他把小院的門關好,練“五虎斷魂槍”。說沙子龍頑固、迂腐顯然是不合事實的,相反他有著比一般人敏感的神經(jīng),敏銳的眼光。在傳統(tǒng)生計不合時代潮流的境地里他清楚著自身的定位,徒弟們的吹捧和奉承并沒有讓他得意忘形,他也清楚大個子一臉橫肉,努著對大黑眼珠的王三勝內(nèi)里的猥瑣與怯懦。斷魂槍”不但到了沒有可傳的時代氛圍,更幾乎到了無人可傳的荒涼境地了。所幸的是,“天不喪斯文”,孫老者橫空出世,是真正愛武術、愛槍法并且也頗具靈性與悟性的精英分子。他以“小干巴個兒”完勝王三勝,又以“領教槍法”來逼迫沙子龍傳授“斷魂槍”。但沙子龍仍然拒絕傳授予他。這是為何?
眾多研究者們都紛紛指認“斷魂槍”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絕對載體,如此推論,沙子龍的不傳要么就是故步自封,貽害國粹,要么就成了美學意義上的遺民殉葬了。其實,作為習武招式和所謂國粹的斷魂槍只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符號中的一個,好比其他的雕刻、圖畫、建筑、制銅造瓷,它們凝聚了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結(jié)構和審美特色。但它們并不等于中國傳統(tǒng)精神,尤其不能代表形而上層面那部分。前現(xiàn)代中國的文化品格是以儒家完美的道德人格與順應自然的道家精神的合一體,它是以內(nèi)在的道德超越性與外在的超俗、不為外物所滯來謀求最終的自由與和諧。如孔子對“成人”(完美的道德人格)的描述:“見利思義,見危受命,久要(指窮困) 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成人矣”(《論語·憲問》)。這種理想人格的具體楷模是:“若臧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币簿褪钦f理想人格,是集剛毅、勇敢、忠信、仁義、無私、寬容、智慧于一身的具有很高文化品位的完人。除此之外,還要有道家式的理想 , 即“道法自然”、“復歸自然”、陶潛式的淡泊與自持。顯然在這里,孫老者的率直峻急是不符合這種形象的,他太急于爭“天下第一”“武林盟主”的地位,不懂得真正的習武精要在于“不爭”。況且中國向來有五行相克,生生相克的說法,“五虎斷魂槍”即使學到了未必不會亂了孫老者自家的陣腳。所以孫行者在沙子龍眼里卻不能算作真正的繼承者,就武藝而言,他和沙子龍?zhí)幵谕粚用嫔希恰皹尫ā钡膿碛姓?,不必傳。就文化精神而言,孫行者實質(zhì)又只不過像《犧牲》中學習“美國精神”的毛博士一樣,學到的只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點皮相。但最后有了沙子龍的當頭棒喝,我們希望孫老者領悟到了:沙子龍的“不傳”實是真正的“傳” !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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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張煒煒.《斷魂槍》老舍文化選擇的截語式解讀[J].岱宗學刊,2004,01:72-112
[4]湯晨光.論老舍的文化批判與文化理想[J].民族文學研究,1998,03:49-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