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瑩
“我們的莎樂美”
1928年,田漢導演的《湖上的悲劇》在南京金陵大學選角,偶然發(fā)現(xiàn)時年21歲的學生俞珊,特別是她那別具一格的神秘側(cè)影,田漢為理想與現(xiàn)實的“莎樂美”雙影重疊,驚為天人:“就是她!一個典型的Vampire的女郎!飾莎樂美,非她莫屬!”
后來,經(jīng)由俞珊老同學張曙的介紹,俞珊加入了南國社。
南國社由田漢和青梅竹馬的妻子易漱瑜創(chuàng)辦,組織的戲劇活動,使話劇由課堂研究走向了舞臺實踐,主要成員還有歐陽予倩、徐志摩、徐悲鴻、周信芳等。
1929年,南國社在初次公演大獲成功之后,推出王爾德的劇作《莎樂美》。莎樂美,這個擁有無與倫比美貌的女子,使巴比倫國王甘心用半壁江山,換與她一舞。
此劇排演,成敗在莎樂美一角的選擇。幸而,飾演莎樂美的人選,田漢早有目標。
俞珊的莎樂美,大獲成功,也成為南國社同人引以為豪的女演員,田漢便常常稱呼俞珊為“我們的莎樂美”。
南國社劇作《莎樂美》,由田漢導演,吳作人設(shè)計舞臺布景,并且是在戲劇界第一次使用寫實布景。高潮處的“七層紗舞”配樂由冼星海彈奏鋼琴,吳作人拉小提琴,公演后又由徐志摩寫評論文章,此班人馬,實乃中國話劇界之鼎盛格局。
《莎樂美》中的唯美與頹廢發(fā)揮的淋漓盡至,還有那如死一般堅強的對愛與美的病態(tài)向往。話劇至高潮處,莎樂美徹底裸露,身披薄紗,還有那妖異魅惑的“七層紗舞”。
非常罪,非常美,如此頹靡、瘋狂、美艷、血腥的景象,在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上演,飾演莎樂美需要的不僅是技巧與美艷,還有那份對于出位表演難得的勇敢。
唐紹華在《文壇往事見證》一書中講道:
女主角俞珊全裸穿著珠羅紗半透空之長袍,在照明燈直射下,胴體畢現(xiàn)。俞珊更以呻吟似的輕呼道:“約翰,我要親你的嘴,你現(xiàn)在還能拒絕了我嗎?”如此誘惑,有多少觀眾,能不被吸引!田漢也說,莎樂美的演出,還促成了一個半的好事。一個是,蔣光慈與吳似鴻的結(jié)合;半個是,徐志摩和俞珊的談愛。
此時的吳似鴻,是剛剛加入南國社的演員,田漢將她介紹給了“需要一個愛人”的蔣光慈,莎樂美演出成功當晚,從不喝酒的蔣光慈喝了一點酒后,興奮地對吳似鴻說道:“我現(xiàn)在是非愛你不可了?!倍笕撬气櫟膶W校,一股腦地將行李搬去了他的家。這一天,距離他們初次相識,也不過只有兩個星期的時間。
早期話劇在中國被稱呼為文明戲,與京劇里歷史悠久的男旦傳統(tǒng)一樣,女性角色都由男演員扮演。1912年11月,民國政府初創(chuàng),內(nèi)務(wù)、教育兩部下文明令禁止男女同臺演戲,直到五四后才逐漸開始廢除文明戲男扮女角的陳規(guī)。《莎樂美》由女性任舞臺主角,初次公演便大獲成功,實乃開一時風氣之先。
《莎樂美》公演成功之后,南國社在上海中央大戲院演出田漢根據(jù)梅里美同名小說改編的《卡門》,俞珊又扮演女主角卡門——一位風情大膽的吉卜賽女子,更是轟動滬上。
俞珊,成為第一位真正在中國話劇舞臺上一舉成名的女演員。
莎樂美公主與國立青島大學
不難預(yù)測,以俞珊扮相的美艷、演技的生動,還有文人圈子的追捧,在話劇界嶄露頭角絕非難事。但是在1930年6月《卡門》公演后,俞家以“戲子”有傷風化之傳統(tǒng)觀念,禁止女兒演戲,俞珊也便因此退出了南國社。
俞家,本世代書香。祖父俞明震,字恪士,曾任江南陸師學堂附設(shè)路礦學堂總辦,意即校長。這所張之洞為培養(yǎng)將才而設(shè)立的學堂,在開設(shè)的第三年,迎來了一個叫周樟壽的貧寒學生,他自紹興往南京,求學問道,從此改名為周樹人。
18歲的周樹人,成為俞明震的學生。在《魯迅日記》中多處提及的“恪士師”,便是俞明震。在“恪士師”的鼓勵之下,周樹人赴日留學,同期東渡的還有俞明震的兒子俞大純,正是在日本,俞大純生下長女俞珊。
名門出“戲子”,飾演的角色又太過大膽,俞大純甚至一度要登報脫離父女關(guān)系。
俞明震有一弟俞明頤,迎娶的是曾國藩的孫女曾廣珊,俞家這一脈出了個在五四運動中呼風喚雨的學生領(lǐng)袖,那就是女婿傅斯年。五四運動期間,傅斯年受胡適影響,思想發(fā)生陡轉(zhuǎn),退出學運,留學歐洲,回國后一度擔任北京大學校長。
俞明震的妹妹俞明詩,18歲嫁給陳三立,育有一子便是被稱為清華大學四大導師之一的陳寅恪。
俞家滿門皆名士,直系姻親加世交,繡口一吐,便是半個民國。
離開南國社后,俞珊沉疴不起,纏綿病榻。1930年10月24日,徐志摩在給梁實秋的信中說:“莎樂美公主不幸一病再病,先瘧至險,繼以傷寒,前晚見時尚在熱近四十度,呻吟不勝也。承諸兄不棄,屢屢垂詢,如得霍然,尚想追隨請益也?!?/p>
這個“屢屢垂詢”的梁實秋,在《莎樂美》公演后,經(jīng)徐志摩的介紹認識了“莎樂美公主”俞珊。1930年秋天,梁實秋接受國立青島大學校長楊振聲的聘請,離開上海,接任青島大學外文系系主任兼圖書館館長。雖則如此,卻不忘在給徐志摩的信中有意或無心地問起俞珊的近況。
而“追隨請益”的俞珊,在經(jīng)歷了性命攸關(guān)與死里逃生之后,果真選擇追隨梁實秋到了初建的國立青島大學。1931年2月9日,徐志摩給劉海粟的信中說:“俞珊大病幾殆,即日去青島大學給事圖書館,藉作息養(yǎng)?!?/p>
此時中原大地,軍閥割據(jù),戰(zhàn)亂頻仍,而青島遠離戰(zhàn)亂,且氣候優(yōu)越,是難得的修身養(yǎng)性之所。在青島度過晚年時光的康有為,家信中留下了那段著名的對青島的描述:“紅瓦綠樹,碧海藍天,不寒不暑,可車可舟?!?/p>
于是,俞珊在大病稍有好轉(zhuǎn)之后,就來到了國立青島大學。
這里沒有海上的繁華與摩登,沒有滬上的風情與奢靡,甚至連情懷也是小的。滿目煙波浩渺,南望碧海,仿若身處隔世之海上蜃樓,連鄉(xiāng)關(guān)也忘卻了。
這所1930年正式成立的大學,效法北京大學“兼容并包”“科學民主”的辦學方針,又由于青島相對穩(wěn)定的社會環(huán)境,校內(nèi)名流云集,成一時之歡。
“莎樂美公主”的到來,吹皺一池春水。
1931年6月14日,徐志摩在北平給上海的陸小曼寫信,信上是這樣說的:“星期四下午又見楊今甫,聽了不少關(guān)于俞珊的話。好一位小姐,差些一個大學都被她鬧散了。梁實秋也有不少丑態(tài),想起來還算咱們露臉,至少不曾鬧出什么話柄。夫人!你的大度是最可佩服的?!?/p>
當年陸小曼那茶杯與牙刷的隱喻,使他不致生出太多丑態(tài),徐志摩為此而慶幸。
1931年7月4日,沈從文給在美國的好友王際真的信中也提到了此事,“梁實秋已不‘古典了,全為一個女人的原因”。
沈從文經(jīng)徐志摩推薦給校長楊振聲,與俞珊同年也來到了青島大學任教,其后以此事為藍本創(chuàng)作了諷刺小說《八駿圖》。
俞珊因梁實秋到青島大學,卻引起一眾教授拜倒在她的美名之下,梁實秋似乎多了情敵,少了朋友。
那個穿黃裙的女子,恰恰鑲嵌在全草坪最需要一點黃色的地方,偶見佳人獨往來,這裙角飛揚,這驚鴻一瞥,“沒有一句詩能說明陽光下那種一剎而逝的微妙感印” 。
在《八駿圖》中總是以剪影出現(xiàn)的黃衣女子,其原型便是青島大學的?;ㄓ嵘?,她成為滿校綠草之中最鮮艷的那抹顏色。
但見黃裙女子一掠而過剪影之后,初到青島大學的教授達士,在寄給未婚妻的第一封信中,用下面幾句話做了結(jié)束:“學校離我住處不算遠,估計只有一里路,上課時,還得上一個小小山頭,通過一個長長的槐樹夾道。山路上正開著野花,顏色黃澄澄的如金子。我歡喜那種不知名的黃花?!?/p>
《八駿圖》中八位教授的原型所指,歷來眾說紛紜,其間有梁實秋、聞一多、趙太侔等人的影子,正因為如此,1931年到青島大學任教的沈從文,在兩年后,因《八駿圖》結(jié)束了他的青島教書生活。小說發(fā)表后,“刊物從上海寄到青島時,同住幾個專家學者,都自以為即故事上甲乙丙丁,覺得被我譏諷了一下,感到憤憤不平” 。損害了他們的尊嚴,使沈從文“無從和甲乙丙丁專家學者同在一處繼續(xù)共事下去” 。
眾人在小說中猜謎般地將他們對號入座,找尋那些穿插藏閃之間的蛛絲馬跡。
文人雅士圍繞著俞珊演出的劇目,許是比《莎樂美》更精彩。
綠草與黃花
俞珊的到來,令初創(chuàng)期甚顯潦草的國立青島大學活色生香。不僅諸多天性風流倜儻的文人雅士追捧有加,甚至連向來不茍言笑的趙太侔也加入到追逐“黃花”的“綠草”之中。
趙太侔,生于山東的一個農(nóng)民家庭,25歲離家赴京考入北京大學英文系,自此入江湖,畢業(yè)后又考取公費留學美國,在哥倫比亞大學專攻戲劇,曾參與組織發(fā)起中國戲劇界的“國劇運動”。話劇,是兩人生命中唯一存有交集之處,她許是他找尋已久的舞臺主角,早年相識,今又重逢,恰是故人來。
雖則如此,趙太侔也參與到追求俞珊的大軍中依然令眾人為之詫異。素來沉默寡言的趙太侔,嚴謹持重,本不是追捧名媛、風流倜儻的做派,況且他不僅已婚有家室,還比俞珊大19歲。彼此之間的鴻溝,何止一二。
趙太侔都一一填平,他戀山戀水戀佳人,甚至不惜與結(jié)發(fā)妻子離婚,矢志追求,以示誠意。
1932年9月,迫于學潮壓力,校長楊振聲辭職,由趙太侔繼任校長。
1933年8月,追隨姐姐俞珊到青島大學讀書的物理系學生俞啟威被當局逮捕,押解濟南,即待處決。趙太侔聞訊,親自趕赴濟南,疏通營救。
最終,趙太侔領(lǐng)出俞啟威,送上旅費,密囑速速遠走。
四個月之后,俞珊與趙太侔的結(jié)婚照便登上了《北洋畫報》。1933年12月16日的《北洋畫報》刊有《俞珊女士新婚倩影》的單獨照,還刊登了《蜚聲戲劇界之名閨俞珊女士與趙太侔君新婚儷影》。
這段相差近20歲的婚姻,就此驟然開場。
趙太侔任職青島大學期間,辦學經(jīng)費絕大部分為山東省和膠濟鐵路協(xié)款,自1936年,山東省主席韓復(fù)榘為鎮(zhèn)壓山東大學的學生運動,以停撥協(xié)款相威脅,并干預(yù)學校人事調(diào)整,趙太侔憤而辭去校長職務(wù)。自山東入北平,改任北平藝專校長。1937年,神州遍烽火,儒生無處可逃,更何況一張安靜的書桌。趙太侔隨學校內(nèi)遷湖南,輾轉(zhuǎn)至重慶。俞珊隨君一路南行,開始習旦角,也常做業(yè)余演出。
兩人共同度過了抗日戰(zhàn)爭的潦倒歲月,卻在抗日戰(zhàn)爭勝利的那年悄然結(jié)束了這段婚姻生活。
正如梁實秋晚年所說的“有情人終于成了眷屬,雖然結(jié)果不太圓滿”。
之后,彼此的生活都各自經(jīng)歷,巧合的是,兩人的生命都結(jié)束在1968年,俞珊在“文革”中悲憤而死,趙太侔含冤去世。
摘自《中外書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