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三年前的春天里,意外接到一個來自上海的電話。一個沙啞的嗓音帶著激動時的震顫在話筒里響著:“我剛讀了你的《一百個人的十年》,叫我感動了好幾天?!蔽覇柕溃骸澳悄囊晃??”他說:“我是草嬰?!蔽翌H為驚愕:“是大翻譯家草嬰先生?”話筒里說:“是草嬰。”我情不自禁地說:“我才感動您一兩天,可我被您感動了幾十年?!?/p>
我自詡為草嬰先生的最忠實的讀者之一。從《頓河的故事》《一個人的遭遇》到《復(fù)活》,我讀過不止兩三遍,甚至能背誦那些名著里一些精彩的段落。對翻譯家的崇拜是異樣的,你無法把他們與原作者分開。比如傅雷和巴爾扎克,汝龍和契訶夫,李丹和雨果,草嬰和托爾斯泰,還有肖洛霍夫。他們好像是一個人。你會深信不疑他們的譯筆就是原文,這些譯本就是那些異國的大師用中文寫的!記得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我住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寫長篇小說時,剛剛開禁了世界名著。出版社打算出一本契訶夫的小說選,但不知出于何故,沒有去找專門翻譯契訶夫的翻譯家汝龍,而是想另請他人重譯。為了確保譯本質(zhì)量,便從契訶夫的小說中選了《套中人》和《一個小公務(wù)員之死》兩個短篇,分別交給幾位俄文翻譯家重譯。這些譯者皆是高手。誰知交稿后都不如汝龍那么傳神,雖然譯得像照片那樣準確無誤,但契訶夫本人好像從這些譯文里跑走了。文學(xué)翻譯就是這樣——如果請汝龍來翻譯肖洛霍夫或托爾斯泰,肯定很難達到草嬰筆下的豪邁與深邃。甚至無法在稿紙上鋪展出托爾斯泰像江河那樣彎彎曲曲又流暢的長句子。然而契訶夫的精短、靈透與傷感,汝龍憑著標點就可以表達出來。究竟是什么可以使翻譯家與原作者這樣靈魂相通?是一種天性的契合嗎?他們在外貌也會有某些相似嗎?這使我特別想見一見草嬰先生。
幾個月后去南通考察藍印花布,途經(jīng)上海。李小林說要宴請我。我說煩你請草嬰先生來一起坐坐吧。誰想見面一怔:草嬰竟是如此一位瘦小的老人。年已八旬的他雖然很健朗,腰板挺直,看上去卻是那種典型的骨骼輕巧的南方文人。和他握手時,感覺他的手很細小。他靜靜地坐在那里,舉止的動作很小,說話的口氣十分隨和,無論如何與托爾斯泰的濃重與恢宏以及肖洛霍夫的野性聯(lián)系不到一起。
朋友間伴隨美酒佳肴的話題總是漫無邊際。但我還是抓空兒不斷地把心中的問題提給草嬰先生。
從斷續(xù)的交談里,我知道他的俄語是十幾歲時從客居上海的俄國女僑民那里學(xué)到的。那時進步的思想源頭在北邊的蘇聯(lián),許多年輕人學(xué)習(xí)俄語為了直接去讀俄文書,為了打開思想視野和尋找國家的出路。等到后來——可能是1941年吧,他為地下黨和塔斯社合作的《時代》周刊翻譯電訊與文稿,就自覺地把翻譯作為一種思想武器了。當時許多大作家也兼做翻譯,都是出于一個目的:把進步的思想引進中國。比如魯迅、巴金、郭沫若、冰心等等。我讀過徐遲先生四十年代初在重慶出版的《托爾斯泰傳》,書挺薄,紙張很黑,很糙。他在這本書的“后記”中說,當時正處于抗戰(zhàn)時期,紙張奇缺,《托爾斯泰傳》總共有五百頁,無法全部出版,最多只能印其中的一百多頁。他之所以把這部分譯稿印出來,是為了向國人介紹一種“深刻的思想”。
這恐怕就是那一代翻譯家的想法了。翻譯對于他們是文學(xué)事業(yè)的一部分,也是一種重要的精神和思想的方式。
八十年代初,“文革”后文藝的復(fù)蘇時期,出版部門曾想聘請草嬰先生主持翻譯出版工作,被他婉拒,他堅持做翻譯家,立志要翻譯托爾斯泰的全部作品。
“我們確實需要一套經(jīng)典的托爾斯泰全集?!蔽艺f。
他接下來講出的理由是我沒想到的。他說:“在十年動亂的煎熬中,我深刻認識到缺乏人道主義的社會會變得多么可怕。沒有經(jīng)過人文主義時期的中國非常需要人道主義的啟蒙和滋育。托爾斯泰作品的全部精髓就是人道主義!”是呵,巴金不是稱托爾斯泰是“十九世紀世界的良心”嗎?
他選擇做翻譯的出發(fā)點基于國人的需要。當然是一個有見地的知識分子眼中的國人的需要。
原來翻譯家的工作不是“搬運”別人的作品,不僅僅是謀生手段或技術(shù)性很強的職業(yè)。它可以成為一種影響社會、開啟靈魂、建設(shè)心靈的事業(yè)。近百年來,翻譯家們不常常是中國思想史的主角嗎?
在自己敬重的人身上發(fā)現(xiàn)到新的值得敬重的東西,是一種收獲,也是滿足。我感到,我眼前這個瘦小的南方文人竟可以舉起一個時代不能承受之重。在我和他道別握手時,他的手好似也變得堅實有力了。
我感謝他。他叫我看到翻譯事業(yè)這座大山令人敬仰的高處。
摘自《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