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帆遠++暖春

靳軍華是一位“寒門貴子”，靠著勤工儉學(xué)，一路讀到研究生，在做了醫(yī)生后，又考取博士。2016年2月5日下午，他年輕的心臟卻停止了跳動。

張瑞瑞是靳軍華的妻子，是“寒門貴女”，也是一位醫(yī)生，他們的愛情清貧卻溫暖。就在丈夫生命之火即將熄滅之時，她決定讓丈夫以另一種方式活著，這是丈夫的心愿，也是對他們愛情最好的憶念……

“寒門出學(xué)子”，一對師兄妹

2006年6月，張瑞瑞來到鄭州大學(xué)附屬醫(yī)院實習(xí)，與師兄、已是研究生的靳軍華分到一個實習(xí)組。

1985年，張瑞瑞出生在河南漯河農(nóng)村，因家庭貧困，弟妹早早輟學(xué)，只有她成績優(yōu)異，一直堅持讀書。2002年，她考入鄭州大學(xué)醫(yī)學(xué)院。為減輕家人負擔(dān)，她業(yè)余做家教，生活非常節(jié)儉，晚上常只吃5毛錢的大餅。

與靳軍華分在一個實習(xí)組后，張瑞瑞發(fā)現(xiàn)他比自己更苦。靳軍華比她大5歲，老家在山東聊城市莘縣妹仲鄉(xiāng)掌史村，那里是山東最貧困的村落。他父母務(wù)農(nóng)，上面還有一個姐姐。多年來，病魔一直糾纏著靳家：靳軍華母親患子宮肌瘤，父親有肝硬化，姐姐有先天性心臟病，疾病讓這個本來就非常貧困的家庭雪上加霜。從讀初中起，靳軍華就四處找體力活干。

1999年，靳軍華考上菏澤醫(yī)學(xué)?？茖W(xué)校，家里沒有錢，父親借了1.5萬元高利貸，為他交學(xué)費。他業(yè)余打了幾份工，常?？空ゲ恕z頭就打發(fā)一天。

同出寒門，張瑞瑞和靳軍華相依相憐。在實習(xí)過程中，同學(xué)們經(jīng)常出去聚餐，實行AA制，張瑞瑞和靳軍華卻都很少出去。一次，張瑞瑞獨自躲在辦公室里就著榨菜啃饅頭，當(dāng)她經(jīng)過靳軍華辦公室時，發(fā)現(xiàn)他正捧著一盒米飯就幾根蔫菜葉，邊吃邊看書。她心不禁一酸，用靳軍華的米飯裹上一點榨菜，給他做了幾個“壽司”，靳軍華則把饅頭掰開，涂上腐乳汁，灑上榨菜和菜葉，做成“比薩”給她。兩人苦中作樂。

兩顆心悄然靠近，他們相戀了。

2006年12月上旬，即將研究生畢業(yè)的靳軍華開始在全國各地找工作，參加各種醫(yī)院類的招聘會，然而，幾個城市奔波下來，他身上的錢花光了，工作依然沒有著落。每次回到學(xué)校，他情緒都很低沉，張瑞瑞想安慰他，又不知如何開口，倒是靳軍華轉(zhuǎn)而安慰她：“大不了我先出去打幾份零工，等掙到錢了，我再去大城市的醫(yī)院找工作。”這些話讓張瑞瑞非常心痛。對于她和靳軍華這樣的學(xué)生來說，也總算是“寒門出貴子”，家人為此傾盡所有，可等他們學(xué)有所成，因為沒有背景、沒有關(guān)系，連份工作也難找到，無法報答親恩。

2006年圣誕節(jié)，張瑞瑞把靳軍華約出來，塞給他6000元現(xiàn)金。“你哪兒來這么多錢？”靳軍華問她，堅決不肯收。張瑞瑞無奈謊稱：“這是我5年本科做家教攢下來的錢，先借給你，等你當(dāng)醫(yī)生賺了錢再還我?！苯娙A頓時熱淚盈眶。

2007年過完農(nóng)歷新年，連云港、濟南、襄陽等地不少醫(yī)院都向靳軍華拋來了橄欖枝，靳軍華最終選擇了承諾一次性給予他4萬元安家費的襄陽市中心醫(yī)院，這樣他就能夠還上父親為他讀書借的那筆高利貸了。

2007年3月12日，是靳軍華27歲生日，張瑞瑞決定用自己做家教的錢為他慶祝生日，請他好好吃上一頓，可是她滿懷期待的邀請，卻被靳軍華拒絕。生日這天，靳軍華把她請到自己的研究生宿舍里，三個室友都出門玩去了，他像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只酒精爐，又拿出一袋菜葉子和幾個雞蛋，為兩人做了一碗荷包蛋蔬菜面。沒有紅酒牛排，沒有燭光音樂，只有青菜面條，張瑞瑞一邊看著他吃，一邊掉淚。

2007年7月，靳軍華到襄陽市中心醫(yī)院上班，他戀戀不舍地對張瑞瑞說：“襄陽離鄭州很近，我抽空就能過來看你。你也要努力考上研究生，我們可以一起選擇更好的醫(yī)院發(fā)展。”男友的這句話，讓本來打算本科畢業(yè)后就回河南漯河工作的張瑞瑞更加發(fā)奮努力，最終考上華中科技大學(xué)同濟醫(yī)學(xué)院研究生。

2008年春節(jié)，張瑞瑞隨靳軍華第一次回到他山東老家。第一次上門，她被靳家的貧窮驚呆了，3間平房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修建的，房頂用茅草覆蓋，又加了一層油膜氈，房里四處透風(fēng)，化雪時，外面晴空一片，家里卻下小雨，盆盆罐罐擺得滿地都是。

張瑞瑞讀研究生期間，靳軍華一休假就去武漢，張瑞瑞放假時也會趕到襄陽相會，兩人相依為命，公交車、大巴上，留下了他們匆促的愛情足跡。

生活很沉重，唯情懷不變

2011年夏，張瑞瑞研究生畢業(yè)。這時，靳軍華已是襄陽市中心醫(yī)院的技術(shù)骨干。為了團聚，張瑞瑞放棄留在武漢的機會，到襄陽市中心醫(yī)院工作，兩人喜結(jié)連理?；槎Y上，靳軍華向張瑞瑞承諾：“苦日子快過去了，我會讓你幸福的?！?011年10月，夫妻倆在醫(yī)院附近一個家屬院內(nèi)相中一套兩居室的二手房，房主承諾房子里的家具都可以留給他們，但要求40萬元一次性付清。張瑞瑞讀研期間只攢了1萬元，已上了4年班的靳軍華也只攢下8萬元，他們只好找親友借。房子過戶后，靳軍華立刻把房子抵押給銀行，貸款還掉了借債。

有事業(yè)、有愛情，日子雖清苦，夫妻倆仍感甜蜜。為了省錢，靳軍華每天傍晚都會趕到菜市場買別人低價處理的蔬菜。一天，靳軍華的科室加班，按人頭預(yù)訂了盒飯，看到盒飯里有不少葷菜，靳軍華忍餓將盒飯帶回家給妻子吃，戲稱這是“打牙祭”。此時，靳軍華開始攻讀博士，約定等他畢業(yè)后，張瑞瑞再考博。

2012年秋，張瑞瑞懷孕，靳軍華對她呵護備至。

懷孕5個月后，張瑞瑞被調(diào)往急診室工作。時值冬天，傷風(fēng)感冒的病人增多，張瑞瑞也感冒了。為了孩子的安全，張瑞瑞不敢用藥，可是咳嗽更厲害了。懷孕6個月的一天清早，張瑞瑞上衛(wèi)生間時，下體一陣劇痛，便池瞬間被鮮血染紅，靳軍華立刻把她送到醫(yī)院急診室。流血的情況一直沒得到有效控制。一天夜里，疼痛襲來，張瑞瑞臉色慘白，渾身是汗，她無力地抓住靳軍華的手：“都怪我，沒有照顧好我們的寶寶……”

懷孕6個月15天，張瑞瑞早產(chǎn)。兒子洋洋出生時體重僅兩斤七兩，肺部還未發(fā)育完整，被送進ICU病房，張瑞瑞連孩子都沒看上一眼，母子倆就分開。靳軍華每天都要去ICU病房看看孩子，然后回來向張瑞瑞轉(zhuǎn)述：洋洋很堅強，洋洋的血氧含量正在升高，洋洋會揮舞小手了……張瑞瑞感到丈夫只是在向她轉(zhuǎn)述一個“善意的謊言”。洋洋出生三天后，她不顧同事和丈夫阻攔，執(zhí)意要去ICU親自看看洋洋。在溫箱里，洋洋渾身插滿了管子，因為缺氧嘴唇發(fā)紫，身上長滿了疹子。張瑞瑞心如刀割：“洋洋要是保不住，我也不想活了！”靳軍華把她抱起來，輕聲安慰。

一直到出生46天后，洋洋才脫離生命危險。洋洋住院期間，花了6萬元醫(yī)療費，即使醫(yī)保報銷，夫妻倆仍要承擔(dān)4萬元。而這時，他們已身無分文，靳軍華連給妻子買營養(yǎng)品的錢都沒有。最終，考慮到小兩口的實際情況，醫(yī)院墊付了這筆費用，每月從靳軍華的工資里扣1000元，直至他們將這筆錢還上。

洋洋出院后，靳軍華把母親從山東接到襄陽照顧孩子。他主動要求多加班，承擔(dān)醫(yī)院里更多的手術(shù)，以賺取績效獎勵?？吹秸煞蛉绱诵量啵瑥埲鹑鹩谛牟蝗?，4個月產(chǎn)假還沒休完，就主動要求回醫(yī)院上班。

由于在溫箱中呆了46天，而且始終用的是一個姿勢，洋洋出現(xiàn)較嚴重的偏頭。張瑞瑞經(jīng)過那次折騰后，身體一直比較虛弱，靳軍華心疼妻子，只要有時間，他都親自照顧孩子。他一邊讀博，一邊堅持給洋洋做矯正治療。晚上，他自己定了鬧鐘，每隔兩小時就給洋洋翻身，讓他頭部受力逐漸均衡。漸漸地，洋洋偏頭有了很大的好轉(zhuǎn)。兒子從此再也離不開爸爸的呵護。每天晚上，他都要聽著爸爸講故事，才能睡覺；如果靳軍華加班回來晚了，他就開始躁動不安。洋洋還特別敏感、脆弱，只要稍微有一點響動，也會從熟睡中醒來嚎啕大哭。有時，靳軍華一天連做了十多臺手術(shù)，回家時早已累得動彈不得，但只要聽到洋洋的哭聲，他總是掙扎著抱起孩子慢慢哄睡。

一天夜里，雷雨大作，一整晚洋洋都沒睡好，靳軍華只好將他抱在懷里，在客廳里一邊走一邊哼歌。凌晨4點半，張瑞瑞起來上衛(wèi)生間，看到兒子在丈夫的懷里睡得十分香甜，丈夫坐在沙發(fā)上，也疲憊地睡著了。她心里五味雜陳，靠著靳軍華的肩膀，喃喃說：“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家。洋洋健康長大，我們就有幸福?！苯娙A被驚醒，伸手用力摟了摟妻子的肩膀。

2015年底，靳軍華開始準備博士論文。生活之苦也許無法承受，唯有對愛、對家、對夢想執(zhí)著不變。

另一種活著，謝謝你的愛

2016年1月17日下午2點，靳軍華去取修理的筆記本電腦，橫穿斑馬線時，突然被一輛小車撞倒，腦袋重重撞擊在水泥地面上，被送到襄陽市中心醫(yī)院后，情況危險。張瑞瑞接到電話后趕到醫(yī)院，學(xué)醫(yī)的她十分清楚，人的腦部非常脆弱，丈夫的病情難測。

當(dāng)晚10點，靳軍華被推出手術(shù)室，由于他自主呼吸情況很差，隨即就被送進ICU病房，張瑞瑞看到丈夫頭上纏滿紗布，血跡將紗布染紅。醫(yī)生告訴她，靳軍華臟器沒有受到傷害，但腦部創(chuàng)傷很嚴重，腦死亡的可能性很大，她忍不住撲到病床邊痛哭：“軍華！你醒過來！我們受了多少苦?。鹤雍昧?，你也快拿到博士學(xué)位了，日子越來越好，你怎么舍得扔下我們一家呀……”張瑞瑞守著丈夫，寸步不離，一邊給他做肌肉按摩，一邊向他講述他們清貧卻美好的過往。累了就洗把臉，讓自己清醒；困了就趴在病床邊，打一會瞌睡。有時，她會驚喜地發(fā)現(xiàn)丈夫的眉頭一皺，有時又覺得他的手指微微顫抖……這些小細節(jié)，讓張瑞瑞堅信，丈夫會醒過來，平安地跟她回家！

好幾天沒見到爸爸的洋洋，晚上念著他睡不著覺。一天，張瑞瑞剛疲憊地從醫(yī)院回到家，洋洋拿著一本童話書問：“爸爸去哪了？上次童話書里的故事還沒講完！”張瑞瑞忍住淚水搪塞他說爸爸出差了。

張瑞瑞的努力，最終也未能留住丈夫的生命。靳軍華經(jīng)十多天搶救，仍不見好轉(zhuǎn)。1月30日，精神幾近崩潰的張瑞瑞決定親自給丈夫換藥。她輕柔地一層層揭開紗布，丈夫的創(chuàng)面已滲出組織和血塊，且化膿情況非常嚴重。張瑞瑞跑出病房，靠著墻無助地大哭起來。身為醫(yī)生的她明白，丈夫已接近腦死亡……

張瑞瑞想起當(dāng)年兩人被分到一個實習(xí)組后，醫(yī)院里曾有一位年輕女患者，沒等到器官移植，就因病情惡化去世?？吹郊覍偻床挥臉幼樱娙A不禁潸然淚下。這以后，他和張瑞瑞談起生死：“如果這個女孩能得到器官捐助，就不會死了。將來我死了，要把身體器官捐出去，可以拯救別人和別的家庭……”

“我的愛人要走了，家已經(jīng)碎了，就讓其他的家庭完整起來吧，這也是丈夫的心愿?！币粋€念頭，像一絲火苗把張瑞瑞痛苦的心頭燃亮。她覺得這樣可以讓丈夫的生命在別人身上延續(xù)，讓自己和兒子感到他仍然活著，這也是對丈夫一種最好的懷念……

2月3日，張瑞瑞將這個想法告訴了靳軍華的家人，遭到靳軍華母親和姐姐強烈反對。家人們堵在病房門口，把張瑞瑞攔在病房外：“他生前受了那么多苦，死后還不能給他留個全尸？你是他妻子，怎么狠得下這個心！”張瑞瑞心如刀割，但仍舊堅持：“軍華生前就愛干凈，這樣等下去，他的情況會越來越差，他走得也不開心啊。他心里永遠都裝著別人，如果換作是我，他也會替我這么做的?！?/p>

張瑞瑞拿出靳軍華生前使用過的工作記錄本，在其中一頁，他寫到對生命的感悟：“人都會死亡，但能夠延續(xù)別人的生命，減少他人的痛苦，這樣的死亡才會更有意義。如果我死了，我愿意把眼角膜等器官捐獻出來，讓更多的人得到幫助?！边@些文字表現(xiàn)了一個醫(yī)生，一個男人的社會擔(dān)當(dāng)，靳軍華的家人失聲痛哭，他們同意了張瑞瑞的決定。

2月4日，靳軍華從襄陽轉(zhuǎn)院至武漢同濟醫(yī)院。5日下午1點08分，靳軍華心臟停止了跳動，醫(yī)生迅速獲取了他的心臟、肝臟和一對腎臟。心臟被醫(yī)護人員火速送往北京，肝臟、腎臟留在武漢，分別救助三位重病患者。當(dāng)天夜里，北京阜外醫(yī)院的醫(yī)生給張瑞瑞傳來一段視頻，她看到靳軍華的心臟正在“怦、怦、怦……”地跳動，哭著對公公婆婆說：“爸、媽，軍華的心還在跳。他沒死，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在這個世界上活著……”一家人抱在一起，失聲痛哭。

2月15日，靳軍華的骨灰被送往老家山東聊城莘縣妹仲鄉(xiāng)，安葬在離老宅500米的地方。“不怕，我們帶你回家了?！睆埲鹑饻I如雨下，不停地呢喃著。當(dāng)天夜里，張瑞瑞躺在新婚之夜他們睡過的床上，眼前播放著靳軍華心臟跳動的視頻?！扳?、怦、怦……”那穩(wěn)健的心跳聲，讓她感到心安：愛人在身邊。

恍恍惚惚間，張瑞瑞似乎又聽到了丈夫的聲音：“苦日子就快過去了，我會讓你幸福的……”

清晨醒來，一抹初春的陽光照在臉上，張瑞瑞迎著還有些清冷的陽光說：“軍華，我要回去了?；厝スぷ鳎瑩狃B(yǎng)好我們的兒子，我會永遠珍藏那些清貧而又溫暖的幸福，謝謝你對我的愛！” 編輯/陳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