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多年前,學(xué)生的一個課堂提問把我給當(dāng)場噎住了。
當(dāng)時我們的話題議到了傳統(tǒng)文人的結(jié)局大抵不妙,唐宋以下,都離不開一個“貶”字。
然而有同學(xué)表示異議,她站起來說,老師,我怎么就覺得當(dāng)時的朝廷特有溫情,所謂的“流放”簡直都是“火線提拔”和“公費旅游”的高級黑。比如白居易,一個不小心就流放九江,多么浪漫哦。再次流放居然直奔“天堂”蘇州,后來干脆流放到更大的“天堂”——杭州,多少人向往的地方哎。蘇東坡呢,一貶就貶到了“天堂”——又是杭州,后來流放的湖州、黃州也不差,“豬肉賤如泥”呢。柳宗元差些,一貶就是廣西柳州,但柳州是出了名的“山清水秀地干凈”。其他的,劉禹錫一貶就蘇州,王昌齡一貶就金陵,韓愈貶到了潮州,張九齡貶到南昌、荊州,晏殊一貶就是皖南宣城,范仲淹一貶就是饒州……您倒說說,上面那些地方,哪個不是魚米之鄉(xiāng)、旅游勝地?我們私下里議論的是,不是文人在裝,就是朝廷在裝。換了我們這些西北小地方來的,還求流放呢!
我聽了一時語塞,想起了當(dāng)年的灞橋傷別,凡去江南的都在此設(shè)宴哭別,好像一去就等著報喪似的,韓愈還沒到潮州,就關(guān)照侄子“好收吾骨瘴江邊”了,比照大量歌頌江南的詩文,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于是課堂上胡亂搪塞了幾句,下了課,找裘沛然裘老請益。
裘老那日病重,不能多言,聽了一笑,只點了一下就讓我如夢初醒:杜甫不是有一首《夢李白》嗎:“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
是了,“瘴癘地”。江南以前的確是畏途,甚至是“煉獄”啊!瘴癘,指中國南方山林間濕熱環(huán)境下多種疾病的總稱,多數(shù)情況下指瘧疾與血吸蟲病。
一過長江的感受,首先是蚊子極多。南宋以前江浙一帶沼澤無數(shù),金兵過了江,就算打得過人也打不過蟲。所謂“江南蚊蚋響如雷”,蚊子多了瘧疾必然多,這瘧疾在當(dāng)時就是不治之癥。那時的人哪知道什么“瘧原蟲”呢,北人乍到江南,差不多還來不及嗟嘆“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就倒也;曹操八十萬大軍一到江南,就一半“倒也”,史籍稱“時疫”,流行病。經(jīng)查曹軍是七八月份陸續(xù)抵達荊江沿岸水網(wǎng)地帶的,兩個月后集體大發(fā)作,軍中死傷狼藉,其發(fā)病窗口期恰恰是符合瘧疾的,彪悍的軍漢尚且如此,文弱之士當(dāng)然是難怪“無消息”了。
其次是血吸蟲。這廝,不要說北人毫不知曉,就是南人也不知道究竟,因為看不到啊,碧清的水域,一下水,就纏上了,古人稱為“蜮”或“蠱”,可在水中殺人于無形之中。曹操軍隊的崩潰也有說是因為從陸戰(zhàn)轉(zhuǎn)為水戰(zhàn),大規(guī)模感染血吸蟲病所致,眼見肚子一天天地鼓起整個人都不好了,最終骨瘦如柴地死去。
兩種惡疾,尤其是瘧疾,長江以南遍地都是,你中藥,哪怕是含青蒿素的中藥,吃下去一噸也無濟于事的。只有把水排干了,才能根本地遏制,南宋以后,江南土地被大規(guī)模地開發(fā),其勢頭才被狠狠地打了下去。
所以,南宋以前的蘇杭抑或金陵、湖州、宣州、荊州都是表面繁華而暗中坑人的險地,用來懲戒被貶的官員,不正好嗎!
(摘自《新民晚報》 圖/張文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