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文學(xué)
回憶一條河流,在它干涸的時候,懷念一泓泉水,在它消失的日子,總會令人有些悲涼。而我,不能不再一次想起它,因為我又來到了它的身邊。西拉木倫河,我故鄉(xiāng)的河,雖然,在我的眼前,今天已經(jīng)沒有一滴水。
曾經(jīng),我站在壺口瀑布,看黃河自天而下;我站在朝天門碼頭,望長江滾滾東流;我曾在春花初綻時,靜觀過西湖那一汪深碧,也曾在秋葉新紅處,縱覽過天池那山影的嵯峨。就像多少人曾在童年的記憶里留戀自己門前的小溪、村邊的荷塘;就像多少人曾在人生的旅途上,難忘那荒野上的枯井,雪原上的冰川,我,永遠(yuǎn)忘不了我家鄉(xiāng)的西拉木倫河水。
西拉木倫河是西遼河北方的源頭,蒙古語意為“黃色的河”,歷史上曾稱之為饒樂水、潢水、遼水、大潦水?!秴问洗呵铩贰痘茨献印钒阉袨椤爸袊蟠ā敝?,酈道元在《水經(jīng)注》中也對它有過記載。發(fā)源于大興安嶺余脈紅山北麓,與老哈河匯合于通遼市蘇家堡樞紐上游,往下便被稱為西遼河。西拉木倫河上游穿流于深山巨谷之中,河道彎曲,水流湍急,千回百轉(zhuǎn)之后,河谷漸趨開闊,河流注入沖積平原。幾千年來,河水哺育了兩岸的生靈,赫赫有名的契丹族就發(fā)祥于這一流域,他們建立的大遼國的國都臨潢府就在西拉木倫河河畔,而臨潢府就是因為城市臨近當(dāng)時的“潢河”而得名。在我的家鄉(xiāng),人們習(xí)慣上把西遼河也稱之為西拉木倫河,在聞名天下的民歌《嘎達(dá)梅林》中唱到:北方飛來的大鴻雁,不落黃河不起飛,歌中的“黃河”即是我家鄉(xiāng)的西遼河,其實際是指那條“黃色的河”。
而今天,我家鄉(xiāng)的西拉木倫河,河床上只剩下翹起的魚鱗狀的泥皮和一些枯木魚柴,還有那些車輪凌亂的轍印。站在西拉木倫河與老哈河交匯處,望著黃沙漫漫的河床,想象著當(dāng)年人們在歌唱母親河時的歡暢,忽然感到那悠揚(yáng)的長調(diào)中流淌出了失落的感傷,召喚著牧歌中已經(jīng)消失的清亮??茽柷卟菰L(fēng)沙驟起。于是便有了另一個名字—科爾沁沙地。目前,科爾沁草原沙化土地已占到總面積的一半以上,因而西遼河也就真的變成了“黃河”。
然而,從前,西拉木倫河絕不是這個樣子。
在科爾沁草原,當(dāng)杏花沖破殘冬的邊沿,第一次在枝頭為人間送來陣陣驚喜,當(dāng)山坡上大放異彩的野花裝點(diǎn)一片片姹紫嫣紅,還有那草原上默默開放的薩日朗,無一不受到西拉木倫河的愛撫。
迎著朝陽,你會看到牧場里馬蓮花瓣上那瑩瑩滾動的露珠,還有草葉上的一片濡濕的露水,以及白楊枝頭那每一片拂動的深綠和柳樹叢中那千絲萬縷悠悠垂下的枝條。那在莽莽荒原上雄立著的古榆,那在荒涼的堿灘里迎風(fēng)招展的沙棘,無一不受到西拉木倫河的青睞。從千頃溢香的麥穗,到百里青青的草浪,還有那掛滿枝頭的累累果實,以及那滿山遍野的芳香和成熟,無一不是因為有了西拉木倫河水的無私的眷戀和默默地深愛。
千里沙原上迎風(fēng)而立的“沙打旺”,茫茫沙漠中一叢叢紅柳,最早迎來北國的燕舞鶯歌。可是科爾沁草原所有的繁茂,都是來自那個千折百曲的河流,在沙漠的深處,無處不在地脈動著。
永生難忘,西拉木倫河浪花的微笑。人世間有許許多多的笑,因為沒有水而最終枯萎。只有水的微笑才是最美的微笑。當(dāng)你佇立于西拉木倫河之側(cè),你會看到它層出不窮的波紋,久久地纏繞著你那孑然一身的孤影,給你送來萬千柔情和無數(shù)笑窩。當(dāng)雁陣望斷云影難尋的時候,只要你不離開水,水便會永遠(yuǎn)地廝守著你,并始終如一地給予你無盡的柔婉和含滿深情微笑的注視。在漫漫的沙塵中,那條在無邊無際的荒原里迂回曲折,在雨云的涌動中時而現(xiàn)出時而隱沒的煙波浩渺的影子,笑得那么柔潤,仿佛一汪平靜無波的湖水,在彩色的晨霧中綻開。
西拉木倫河是我童年的搖籃。
我的童年充滿了與西拉木倫河嬉戲的記憶。忘不了西拉木倫河畔的天空,那新年嗩吶吹亮的晴朗,歡快的秧歌隊,蜿蜒游過河灘,那大紅大紫、大吹大擂、大呼大叫,是鄉(xiāng)親們釋放的狂歡,是生命呈現(xiàn)的激情。舞龍人那一掬淺淺的笑,成了河岸上最生動的風(fēng)景線。綴滿民謠和古樸的西拉木倫河啊,那深邃的韻味里,藏著親切的鄉(xiāng)俗,甘醇的鄉(xiāng)情,醇厚的鄉(xiāng)音,讓人在快節(jié)奏的生活里反芻生命的滋味,是人生抽長的一條春天的藤蔓,給浮躁的市井一絲生活的亮色,給疲憊的心一次滋潤,給冷漠的靈魂一次洗禮,西拉木倫河,是心靈的一劑上好的良藥。解讀西拉木倫河,使我永遠(yuǎn)保持著人生翠綠的詩意。
西拉木倫河是我跋涉的見證。我的青春花朵,是在西拉木倫河畔綻放的。當(dāng)我在命運(yùn)的驅(qū)趕下為溫飽而忙碌時,多少次過往這條奔騰的河水,不過有時是坐船,有時是淌水。撩一捧河水洗去滿臉的熱汗,仿佛西拉木倫河在與我親吻。
西拉木倫河是我夢幻的家園。我大半生的時光都在為著這個河邊的故鄉(xiāng)而奮斗。從它的下游鄭家屯逆流而上,一直到通遼,我客居的地方,我?guī)缀跏亲分鹬骼緜惡拥睦嘶ǘ甲?,直到我步履蹣跚?/p>
然而,眼前的西拉木倫河也竟如老人一樣步履艱難,由滔滔巨浪而涓涓細(xì)流,終于從地面上抹去了浪花的蹤影。
西拉木倫河即將成為一份遺產(chǎn),是地球?qū)θ祟惖挠忠淮尉?。遺產(chǎn)者,彌足珍貴又極其脆弱。不是嗎?集中華民族北方歷史遺存和民族傳統(tǒng)文化之大成,與黃河、長江一道孕育了中華民族古代文明的西拉木倫河讓中國古代文明史提前了1000年。如今,它風(fēng)風(fēng)雨雨走到21世紀(jì),跌入了重重危機(jī):流域萎縮,流量銳減,最終將在他的故鄉(xiāng)流失。讓世界驚艷的中華民族“祖母河”,在故土留下了無比的凄清。
站在西拉木倫河岸邊,看人們?nèi)绺婶~般在河床里奔走,我的心不住地顫栗。河流系著民族之魂、歷史之根。尤其這條歷經(jīng)歲月打磨的西拉木倫河,生長著民族的智慧情感和生生不息的精神血脈,它讓我們成為自己而非別人,決定著我們最終能走多遠(yuǎn)。
西拉木倫河干涸了。人們的生活已經(jīng)無法與它的濤聲共鳴。搶救西拉木倫河,這絕不僅僅是一句空洞的口號,而是在挽救自己的家園。也許我們不可能重現(xiàn)西拉木倫河大紅大紫的舊日風(fēng)光,但是有責(zé)任讓它擁有與其價值相稱的活力與尊嚴(yán);也許我們不指望所有人都成為西拉木倫河的知音,但是有理由期待越來越多的人了解它,能夠從中汲取營養(yǎng)、收獲自信。
西拉木倫河的濤聲并未走遠(yuǎn),西拉木倫河的美麗并沒有消亡,西拉木倫河的靈魂還活著,它游蕩在干涸的河床之中,等待著一場甘霖來圓它的澎湃之夢。這,也許是大自然最后的遺存。珍惜這份幸存,讓它哺育一個堅守根脈、根深葉茂的民族,大步走向世界,從容擁抱明天。
也許,這就是一條干涸的河流帶給人類的無盡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