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偉廷
一位華工的儒家風范
丁龍, 1857 年生于中國廣東(一說是山東),18 歲時被人以“豬仔”的身份從中國漂洋過海販賣到美國西部的加利福尼亞州當勞工。19世紀70年代,彼時的美國為了進一步開發(fā)西部,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太平洋鐵路建設。這條鐵路全長3000多公里,穿越了整個北美大陸,成就了現(xiàn)代美國的運輸大動脈。華人勞工是修建太平洋鐵路的主力軍,盡管修建過程異常艱辛,大量華工在高強度、高風險的勞動中死亡,但在當時內(nèi)外交困的環(huán)境中,仍有不少中國人紛紛逃往海外謀生,或被賣往海外做苦力勞工。一個名叫丁龍的“豬仔”,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被賣到美國的。
在修建鐵路的這筆生意中,美國富商卡朋蒂埃(全名賀拉斯·沃爾普·卡朋蒂埃,Horace Walpole Carpentier,1824—1919)接觸了大量華工,他跟丁龍的故事就發(fā)生在這個時期。卡朋蒂??梢哉f是美國的一個傳奇人物,他生于紐約北部的一個小鎮(zhèn),1850年以優(yōu)異成績于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畢業(yè)后,在舊金山開業(yè)當律師。1849年加利福尼亞州發(fā)現(xiàn)的金礦引發(fā)了淘金熱,卡朋蒂埃立刻前往加州,開始了他的冒險生涯——做鐵路生意,創(chuàng)辦加州銀行,并成為總裁。最傳奇的事情是,生意成功的卡朋蒂埃還在一片海灘處女地上興建了一座全新的城市,創(chuàng)立學校、碼頭、防波堤、船塢等,并自任市長。其后他把城市交還給聯(lián)邦政府,這座城市就是今天的奧克蘭市。
來到美國后,丁龍先是在卡朋蒂埃的企業(yè)里做工。由于他為人實在,做事勤懇,贏得了老板的信賴,后來成為卡朋蒂埃家的仆人。開始他負責做飯和打理日常事務,后來勤勉的丁龍成為卡朋蒂埃的管家。丁龍在人們的印象中是一個很安靜的人,對鄰居和周圍的孩子很友善。
據(jù)說,卡朋蒂埃在長期的烈酒和雪茄的浸染下,性情專斷粗暴,常常向仆人發(fā)脾氣。有一次,卡朋蒂埃酒瘋發(fā)作,脾氣失控,不僅把所有的仆人都打跑了,還對丁龍大發(fā)雷霆,當場解雇了他,并讓他趕快離開。第二天早上,清醒過來的卡朋蒂埃十分懊喪,他意識到自己在一座空蕩蕩的房子里,失去了忠仆,不會有人給他做飯了。但出乎卡朋蒂埃意料的是,丁龍不僅沒走,還像往常一樣端著盤子給他送早餐,依然微笑著打理家務。卡朋蒂埃深感懊悔,他向丁龍道歉,立誓要改掉自己的壞脾氣。深受中國儒家傳統(tǒng)文化熏陶的丁龍告訴卡朋蒂埃,中國的先哲孔子說一旦跟隨某個人,就應該對他盡到責任(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所以自己要盡忠職守,不能突然離開。樸實的道理感動了卡朋蒂埃,也使他生平第一次聽聞到,在2000多年前的中國,有孔子這位東方先哲。
難能可貴的“伙伴”情誼
作為皮匠兒子的卡朋蒂埃,處理事務從來不循規(guī)蹈矩,比如他在競選奧克蘭市長時就明顯作弊,最后得到的選票竟然比該市的人口總數(shù)還多。據(jù)稱在斂財過程中,卡朋蒂埃更是出了名的狡猾與不擇手段:他把土地交給中太平洋鐵路公司,因此擁有了這家公司的大量股票;后來他又兼任加州電報公司和歐弗蘭電報公司的總裁,建立起第一條從西海岸通到猶他州的電報線路,連接了美國東西岸;同時他也是數(shù)個鐵路公司的董事會成員;任奧克蘭市長期間,他以極其野蠻的方式圈地,對外宣稱“那片土地是我的”;在長達50年的時間里,卡朋蒂埃霸占奧克蘭的水域,所有經(jīng)過的人都要交買路錢;奧克蘭有一條愛麗斯大街,就是以他姐妹的名字命名的,這也是當?shù)匚ㄒ灰粭l沒用總統(tǒng)和著名政治人物命名的大街。
而丁龍雖然在出洋之前僅僅受過一點讀寫的教育,但是勝在謹遵孔子關于傳統(tǒng)道德的教誨,而且本人更是誠實肯干。因此,盡管卡朋蒂埃與丁龍在出身、經(jīng)歷、地位、性格等各方面差別很大,但丁龍的寬厚、仁慈和忠誠以及發(fā)自心底的樸實和自然,令這個美國大亨頗為欣賞和看重。從此,卡朋蒂埃不再把丁龍當成一個仆人,將他升為私人管家,實際上把他當作了終生信賴的朋友。1890 年,丁龍第一次出現(xiàn)在美國的統(tǒng)計報告中,當時是作為卡朋蒂埃在曼哈頓住所中的一員,被稱為“華人幫傭”,但是到了 1900年,他已經(jīng)是卡朋蒂埃的一個伙伴了,可見他們的關系更加密切和親近了。
多年來,忠實的丁龍一直留在卡朋蒂埃身邊。認識了丁龍,也就認識了他在遙遠東方的故土中國,因此卡朋蒂埃對中國有著特別的情感。由于丁龍的關系,卡朋蒂埃多次到中國做生意,據(jù)說獲利頗豐。1918 年 2 月 3 日的《錫拉丘茲先驅報》曾報道:“卡朋蒂埃將軍在中國待了多年,回來之后向哥倫比亞大學贈送了禮物。……他回到美國的時候懷著對中國的深深敬仰,并熱衷于譴責高加索人的缺點,贊美東方人的優(yōu)點?!绷硗庖粯兑?,很可能也與丁龍的幫助有關:卡朋蒂埃生前曾向廣州的博濟醫(yī)學堂(成立于1866 年,由廣州博濟醫(yī)院創(chuàng)辦,是一所教會醫(yī)學專業(yè)學校,也是我國最早設立的西醫(yī)學府。1879 年改名為博濟醫(yī)院南華醫(yī)學校;1936年發(fā)展成為嶺南大學醫(yī)學院;現(xiàn)為中山大學中山醫(yī)學院)捐款 2.5 萬美元。如今,在嶺南大學的校史記錄上,我們?nèi)匀荒軌蚩吹娇ㄅ蟮侔5拿帧钱斈曜钤绲木柚咧弧?/p>
圓夢捐建漢學系
1889年,丁龍跟隨卡朋蒂埃從加州返回紐約。丁龍終生未娶,卻克勤克儉,積攢每一個銀毫子。到了晚年,他已經(jīng)有了一筆存款。即將退休之時,丁龍向卡朋蒂埃請辭。卡朋蒂埃對這個為自己貢獻了大半生的仆人戀戀不舍,力挽不能。于是,他提出了一個十分感人的承諾:為了報答和感念丁龍對他的照顧,他愿意傾己所能,為這位義仆做點什么,以了其夙愿。出乎卡朋蒂埃意料的是,丁龍久藏于心底的宏愿不是申求一筆豐碩的養(yǎng)老金,也不是開個聊以存身、可供晚年遮蔽風雨的小店面,甚至不是回歸終年魂牽夢繞的故鄉(xiāng)……而是請卡朋蒂埃出面把他終生一分一分積攢的血汗錢捐獻給一所有名的美國大學,請這所大學建立一個漢學系,來研究他祖國的文化。
當時,中國正好處于積貧積弱、風雨如晦、江山飄搖之時,面臨列強瓜分和“庚子之亂”。這個普通而善良的中國人希望美國人了解一下中華民族的文化和傳統(tǒng),希望中美文化的交流會促進相互間的了解,增進雙方的友誼。他相信,理解了中國文化的美國,會尊重他有著五千年文明的祖國。同時,他也深信,促使美國人了解中國最積極、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在一所美國的名校里辦一個漢學系。
于是,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這個中國仆人捐出了終生的積蓄。卡朋蒂埃轉交丁龍寫給校長的紙條上面寫道:“先生,我在此寄上 1.2萬美元的支票,作為貴校漢學研究的資助——丁龍,一個中國人?!睂τ诙↓垇碚f這已是傾囊而出了——按照美國當時的黃金官價,1 美元可兌 1.37 克黃金。
應該說,有人捐錢,美國大學一般是樂于接受的,但這次卻出現(xiàn)了意外。首先,丁龍的這筆捐款是有條件的——用于建漢學系,在今天應該叫做“定向捐助”。其次,對于建系的費用,丁龍根本沒有概念,雖然他的捐款在當時就一般的美國中產(chǎn)階級家庭而言已算巨款,但對于要在世界著名大學建立一個系科來說卻是杯水車薪。第三個條件就更重要了,在當時美國等級森嚴、排華風氣盛行的大環(huán)境下,名牌大學怎么能收一個身份卑微的華工的錢?
盡管困難重重,但卡朋蒂埃還是決心幫助丁龍實現(xiàn)這個夢想。他積極為此奔走,不惜傾家蕩產(chǎn)持續(xù)捐款,捐出了自己一生想方設法斂來的財富。1901 年 6 月,卡朋蒂埃向哥倫比亞大學捐贈了10 萬美元,此后在建系過程中,他先后追加了至少27.5萬美元,甚至賣掉了在曼哈頓的房產(chǎn),搬回在紐約上州的老家高文鎮(zhèn),終老于斯。
據(jù)說,清政府聽到丁龍倡議建立漢學系和捐贈的消息之后,慈禧太后捐贈了包括《欽定古今圖書集成》在內(nèi)的5000 余卷善本書,價值約合 7000 美元;李鴻章和清朝駐美使臣伍廷芳等人也都有捐助??ㄅ蟮侔=K身未婚,在1918年去世前,他不斷回饋母校,設立了各種名目的獎學金。
正是丁龍的誠意和卡朋蒂埃的極力推薦,終于讓哥倫比亞大學接受了這筆捐贈,并在當年的畢業(yè)生典禮上宣布要建立漢學系的消息,并將該系命名為“丁龍講座”。哥倫比亞大學的東亞研究從此起步,哥倫比亞大學漢學系也因此成為美國最早、也是最著名的漢學系之一。漢學系建立后的100多年間,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秉承傳統(tǒng),一直是西方漢學研究重鎮(zhèn)。難能可貴的是,該系系史中也記述了這段傳奇的建系歷程。
“丁龍漢學講座教授”的由來
美國大學里設立的所謂“講座”(chair),通常多為紀念性質(zhì),由私人捐助巨款,投資生息,每年由利息所得為該“講座教授”(Chair Professor)的薪金。而哥倫比亞大學的“丁龍講座”乃是美國為漢學而設的第一個講座,“丁龍漢學講座教授”是哥倫比亞大學乃至全美國漢學最高榮譽教職。
1901年,卡朋蒂埃在捐款時曾給哥倫比亞大學校長致信說:“我以誠悅之心獻給您籌建一座中國語言、文學、宗教和法律的系,并愿您以‘丁龍漢學講座為之命名。這個捐贈是無條件的,唯一的條件是不必提及我的名字。但是我要保持今后追加贈款的權利……”在解釋其中的理由時,卡朋蒂埃不忘高度贊揚丁龍的人品:“不錯,他是一個異教徒,正像蘇格拉底、留克利希阿斯、艾皮克蒂塔也都是異教徒一樣?!@是一個罕有的表里一致、中庸有度、慮事周全、勇敢且仁慈的人;謹謹慎慎,克勤克儉。在天性和后天教育上,他是孔夫子的信徒;在行為上,他像一個清教徒;在信仰上,他是一個佛教徒;但在性格上,他則像一個基督徒?!彼芙^了哥倫比亞大學校方用他本人名字的好意,也拒絕了校方要以李鴻章、伍廷芳甚至中國皇家來命名的意圖,而堅持用丁龍的名字,甚至威脅稱,如果不以丁龍命名,他將撤回這筆捐款。哥倫比亞大學校方終于妥協(xié)了,于是就有了“丁龍漢學講座”,以至今天的我們還能銘記這位華工的名字。
此后,哥倫比亞大學每一任“丁龍漢學講座教授”都是世界上久負盛名的漢學研究專家,如夏德、博晨光、富路特、畢漢思等。
歸宿始終是個謎
關于丁龍的歸宿,卡朋蒂埃晚年居住的故鄉(xiāng)高文鎮(zhèn)的鎮(zhèn)方志所載和歷史學家皆認為,丁龍陪伴卡朋蒂埃在那里逝世,他被葬在了卡朋蒂埃家族的墓地,因為那兒有一條以丁龍命名的“丁龍路”,已經(jīng)有100年的歷史了。遺憾的是,人們查遍了當時的公路局和地方志編輯機構,都沒有找到相關的證據(jù)。
在卡朋蒂埃的遺囑中,丁龍并沒有被列為受益人,而其他的仆人都列在遺囑上面,這或許可以說明丁龍早于卡朋蒂埃離開人世。從卡朋蒂埃對丁龍的敬重來看,如果丁龍還活著的話,卡朋蒂埃一定會留給他一筆遺贈。能支持這一看法的最有力證據(jù)是布朗森·泰勒所著《高爾威掌故和圖片》,書中明確指出:“丁龍被安葬在當?shù)乜ㄅ蟮侔<易宓哪沟刂?。?/p>
記載丁龍最后行蹤的資料顯示時間是 1906 年 12 月 27日,哥倫比亞大學校長在當天寫給卡朋蒂埃的信中提到了丁龍的名字:“感謝你及時通知我們丁龍和馬吉姆(另一名華傭)目前在中國。是否能告知他們的通信地址以便我們把學校的通知、公告直接寄給他們?還是在他們回美國之前,暫時把他們從我們的通信錄上去掉?”此外再沒找到任何提到丁龍名字的信函。丁龍也沒有出現(xiàn)在 1910 年的美國統(tǒng)計報告中。據(jù)此有人猜測,丁龍不是在 1906年—1910 年這段時間內(nèi)去世,就是他回國之后再也沒有回來。
根據(jù)僅有的資料,丁龍于 1905 年 6 月 27 日離開紐約,次年回到中國,此后的生平線索到此徹底中斷。盡管找不到丁龍從溫哥華離境乘坐的輪船號和確切的日期,但如果能在中國找到丁龍入境的記錄,就能夠找到他入境后的最終目的地。遺憾的是,在中國人們也沒有找到相關的線索,因而無法確定丁龍最終的歸宿。身材魁梧、體格健壯的丁龍應該很有可能和卡朋蒂埃一樣長壽,甚至一直活到 20 世紀四五十年代;而另一種可能是,丁龍回國不久即離開人世,這也可以部分解釋其人生線索的中斷。
讓我們記住“Dean Lung”
哥倫比亞大學的東亞系,不僅是全美最早的漢學系,也是中國文化海外傳播與研究的一塊高地。胡適、梁實秋、馮友蘭、徐志摩、馬寅初、陶行知、金岳霖、潘光旦、聞一多、吳文藻、姜圣階等都在這里留下足跡;顧維鈞、張學良、李宗仁、張國燾在這里留下了珍貴的第一手口述實錄……而這一切,都來自一個“卑微”的中國“豬仔”一一丁龍。
丁龍的事跡感動了許多人,人們之所以被感動,是因為這故事背后有一種寬恕、寬容的忠恕之道在,有一種將心比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和“見賢思齊”的絜矩之道在。誠如哥倫比亞大學副校長保羅·安德爾所說:“Dean Lung(丁龍的英文名字)不是一個學者,不是一個將軍,不是一個重要的人物,他僅僅是眾多美國第一代華人移民中的一個,他捐出來的是錢,但更重要的是貢獻了他的視野和理想。我們這個機構存在的意義就是要在當今這個充滿沖突與對抗的世界里,建立一種屬于我們自己的理解和對話的方式。所以我們需要重新認識并嘉獎這樣一種視野,同時重新認識并嘉獎這樣的個人,肯定他的貢獻,讓世人知道并記住Dean Lung的名字?!?p>
丁龍的故事披露以后,在全世界華人中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人們驚贊在當時苦難的中國竟有此等義士,亦感慨中華文明有這樣的感召力。更為可貴的是,丁龍的義舉啟迪了后人——在世界知名的哥倫比亞大學成就一所享譽世界的漢學中心,讓美國人了解中華文明,從而改變對中國人的看法,百年前的小人物丁龍不但應該在哥倫比亞大學的史冊上,更應該在中華民族的史冊里永遠地篆刻上他大寫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