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陽
外公于2013年春季去世,當(dāng)時的我正在外地上學(xué),父母也沒有告訴我這個消息。我只知道患食道癌的外公十分痛苦,但仍然沒有放棄希望。有一天我打電話給爺爺時,他老人家說漏嘴了。我也第一時間反應(yīng)過來我媽的用意。當(dāng)時臨近考試,我只能裝作不知情,百般情緒無處釋放的我寫了只言片語,而今也不知何處去了。
我的外公在我記憶里并無太深印象,見他的次數(shù)也不多,對話就更少了。每至假期,我媽便會帶我去外公外婆家住上幾天。外公好酒,每到吃飯時間,多是在友人家小聚,又或是請他人來家中。外公與太太(外公的媽媽)忙里忙外,我與表妹又不能上桌,在廚房匆匆吃完便玩去了。家里用的那張大木桌,也從我躲在下面當(dāng)洞穴的大山變成了我一個人就能搬動的齊腰方桌,而外公常坐的那把竹椅也總在吱吱呀呀地抱怨我的體重。
2013年暑假回去時,我擺好了餐具喊家里人來吃飯,看著外公平日坐的那把空竹椅,下意識地脫口:“外公呢?”而這“外”字還沒出口,我的胸口像是被一記悶拳打中,疼痛不已到雙眼迷離。我草草說句:“盛……盛飯去了?!北愣氵M(jìn)了廚房。這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感受親人離世的痛苦。當(dāng)我的眼睛望向幸福時,我看到的是自己完整美好的四世同堂的童年;當(dāng)我的眼睛望向幸福的另一邊時,我看到了外公的匆匆離世,外婆遲緩的腳步和白頭,太太消瘦的四肢和佝僂。我意識到,那些給予我幸福的親人們,都老了。
外公于年初就已病入膏肓,食道受創(chuàng)的他只能靠營養(yǎng)液度日。他堅持了數(shù)月,想看到我考上大學(xué),可終還是帶著些遺憾。更別說比我小兩歲的妹妹。妹妹后來也考上了一本。他老人家若是看到家里出了兩個大學(xué)生,一定會喜笑顏開——盡管在我印象里,外公一直是個不茍言笑的人,所以這笑的模樣,我也只能自己琢磨了。
約莫在外公去世前后,我曾做過一個夢。那一天半夜兩點,我被一陣狗叫吵得不能入睡。我在那里住了一年半,都未曾聽過數(shù)狗半夜狂吠。當(dāng)時的我又冷又怕,縮在
床上安慰著自己快睡,否則早上的課又是無精打采。這時候,狂風(fēng)漸起暴雨將至。狗吠伴著雷聲勾起我身上每一個雞皮疙瘩?!昂V篤篤!”響亮的敲門聲。雖不知我是怎么從狂風(fēng)暴雨中分辨出樓下的敲門聲,但我還是下了樓開了門。一個高大的黑影站在門口,雨點隨著風(fēng)打進(jìn)門來,卻一點未落在我的身上,也許是我坐在他的影子里,像幼年時害怕打雷躲在桌子下的我。我見他沒有惡意,也不再膽怯,開始打量起他來。他一身黑雨衣讓我看不出端倪,但直覺告訴我這就是外公。他伸手進(jìn)懷,拿出一個紙袋,放在地上。全程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離去。我拿起袋子,里面是一瓶茅臺。夢到這里戛然而止,我醒來,還在床上。房間里沒有茅臺,但狗也失了聲。
這個夢發(fā)生在我與爺爺打電話前的一周,而我又在想起外公時想起了這個夢。再后來,我收到外公漂洋過海寄過來的信。這是我第一次收到外公的信,也恐是最后一次。外公的字體修長而干練,好似他本人。而信中無其他懷念之詞,多是勉勵我虛心苦學(xué),早日頂天立地。信末另起一段,稱為我驕傲。我五味雜陳,含淚無力。2013年我正好二十歲,卻未曾陪外公喝過一次酒,想來深感遺憾又慚愧。
在外婆家吃完飯,我獨自帶著小酒跑到外公墓前。飲半,灑余半于墓前。靜坐良久,起身,磕三頭而去。今年再去時,路幽草深,太太之墓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