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靜民
《菜園》是沈從文早期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作品圍繞玉太太和她的兒子少琛,講述了一個凄美的故事。沈從文小說很多都是“從塑造美到毀滅美”的模式。作者起初用純凈、素樸的語言營造出引人向善的美的意境,似乎那些都是理想世界里的情景,但作品最后,那些美往往會消逝或者被毀滅。如《邊城》中起初給讀者營造了一個在動蕩歲月里偏安一隅的邊城,城里寧靜和諧,翠翠、儺送等起初是美麗的化身,到文章最后沈從文卻給我們留下一個望夫石般凄涼的背影?!对孪滦【啊防镒髡邽槟信魅斯茉炝送挵愕囊饩?,那愛情的純潔如同神圣的月光一般,但最后兩人卻在安靜的意境中雙雙服毒自殺。再如《媚金·豹子·與那羊》在青山秀水間嬉戲,仿佛又是一個亞當和夏娃,但兩人的結(jié)局卻是因為誤會先后自盡。在小說《菜園》里,沈從文沿用了這樣的模式。他以寫意似的清新筆調(diào),精心構(gòu)筑了一塊別樣的“菜園”,表現(xiàn)出對美好人性和人情的追求,讓人讀完久久不能平靜。
《菜園》只是一個很簡單的故事。清宗室一脈玉家,家道中衰,只得遷往邊陲小城以賣白菜為生。女主人玉太太和少主人少琛閑來臨溪而立,吟詩搖扇,聞花賞月,日子如同世外桃源一般。少主人二十二歲那年去北京讀書。玉太太在三年后終于和兒子、兒媳團聚,三個人一起共享天倫之樂。但噩耗突然降臨。一個月后,兒子和媳婦雙雙因為共產(chǎn)黨的身份陳尸教場口。此后,玉太太“沉默寂寞地活了三年”,在兒子生日那天,“忽然用一根絲絳套在頸子上,便縊死了”。這種“從塑造美到毀滅美”的模式給人以心靈的震撼。
一、母子情深到寡母對花無語
玉家母子很美。玉太太,“年青時節(jié)應當是美人”,“從余剩風姿想見一二”。兒子是一個白臉長身的好少年,誠實謙遜,知書識禮?!安藞@”里,這個“富于林下風度的中年婦人,穿件白色細麻布舊式大袖衣服,拿把宮扇,樸素不華的在菜園外小溪邊站立納涼”,“侍立在身邊的是穿白綢短衣褲的年輕男子”。玉太太在微風中仰望星辰,想起“晚天如落霞孤鶩一類好詩句”,也想即興賦詩一首;兒子則靜立在母親身旁,陪母親在薄暮的小溪邊納涼,兩人甚至可以“常常沉默著半天不說話”,用無聲傳遞著情深。他們在自己的菜園里構(gòu)筑的這個古典的、充滿詩情畫意的世外桃源,自然的風聲、水聲、蟬鳴聲,流動的溪水、小蝦、小魚,彌漫著素馨蘭花香和茉莉花香。他們身上都洋溢著精神貴族的氣息,共同唱出了一首沒落貴族的田園牧歌,也使得塵世中的人不能不去仰望他們的生活。
文中字里行間都洋溢著濃濃的親情。曾經(jīng)有人問起沈從文從事寫作的原因,沈從文回答:“因為我活到這世界里有所愛,美麗,清潔、智慧,以及對全人類幸福的幻影,皆永遠覺得是一種德性,也因此使我對它崇拜和傾心。”《菜園》也正是沈先生踐行了自己的主張。
文中有一個細節(jié)特別感人。玉太太得知兒子回來的消息,提前三個月就在家中為兒子準備一切,“如迎新娘子那么期待兒子的歸來”,見到兒媳婦時竟然“歡喜地說不出話”。和母子相處的一個月,對坐、飲酒、作詩,安靜且充滿生機,總感覺玉家的這種安靜是經(jīng)歷過很多徹骨痛心的故事之后才得來的安靜,是大風大浪過后的寧靜,或許,這種寧靜背后又潛伏著什么。
花好總有敗,月滿也會缺。縣里的一紙問話終究打破了這樣的寧靜祥和。還不到一個月,兒子同媳婦因為共產(chǎn)黨員的身份,“陳尸到教場的一隅了?!便俱踩缙呤哪赣H,獨自一人“對花無語,無可記述”。美麗的摧毀和殘敗總讓人痛心。母愛無處安放,玉太太在三年后兒子生日的那天,“忽然用一根絲絳套在頸子上,便縊死了。”《菜園》給我們留下了一聲長嘆,盡管作者在面對死亡時很平靜,盡管作者盡可能地節(jié)制感情,我們還是會因美的毀滅而揪心。作者用死亡唱出了對美和人性的最高崇尚。
二、塑造意象:菜園成花園
“菜園”在文中是一片遠離喧囂塵世的世外凈地,風聲、水聲、鳴蟬、花香、魚蝦……從“菜園”意境的精致營造,可以看出這里寄托了作者的美好心愿。在這里,如果將“玉家菜園”理解為一個世界,那么“菜園”以外的世界,就是另一個存在,玉家菜園與另一個世界的丑惡、齷齪、不可理喻形成了對照。
在時代、命運的無形大手中,菜園這個美的化身終究還是翻轉(zhuǎn)成了地方豪紳“盡歡而散,扶醉歸去”的撒歡場所,他們恣意踐踏這片菜園的高潔和寧靜,這里,不再是美的象征、家的象征。
從菜園到花園的敘述轉(zhuǎn)變,有一些細節(jié)和意向給這種轉(zhuǎn)變提供了“軟著陸”。比如,在主人的命運沒有發(fā)生變化之前,作者善用白色來襯托主人的高潔爾雅。老少主人都喜歡穿白色衣服,種的是白菜,還有白雪映照,連養(yǎng)的母雞也是白色的。但隨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作者適時插入“白菜堆如一座座大墳”和“菊花”的隱喻意向。
沈從文曾在《〈從文小說習作選集〉代序》一文中說:“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選山地作基礎,用堅硬石頭堆砌它。精致,結(jié)實,勻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理想的建筑。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沈從文筆下的“菜園”,似乎就是這樣一座“供奉人性的神廟”,在這里,我們看到了骨肉親情,看到了田園牧歌般的閑適與淡雅,看到了生活的美好與悠然。但作者彈奏的美麗,只能是一曲愛的“幻城”,結(jié)局令人遺憾、痛心,卻能激發(fā)人們對愛和人性更加熱烈的期盼。
(中國礦業(yè)大學銀川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