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圓婧
從西門口停滿轎車的夾縫里撥開生路,一臉浩然地殺出,沿著公路一通狂騎,再有五分鐘就能見到最近的公交站。再左轉(zhuǎn),就是每日人們必經(jīng)的街道,哪怕以全市最好的中學為中心延展,周邊仍是坑洼不平、震得人肝膽俱裂的路面。每次經(jīng)過,都劫后余生般慶幸;如果再遇上天怒人怨的雨天,雨水摻雜著泥點飛濺,那感覺就像被火炬木小組的復活手套電擊,痛快到極點。
馬路兩旁是一爿爿永遠面目模糊的早點鋪,老街坊踩在油膩膩的地面上,隨手拉過一張小木凳就算是買好了門票。凝滯在鋪滿法梧落葉的車道上,出租車司機煩躁地扯著嗓子,嗆人的聲浪拍在臉上;前面載著舊冰箱的三輪車滿不在乎地擋住去路,只留給整條隊伍生不如死的蠕動;時不時還有穿匡威鞋的少年騎熒光色單車見縫插針,絕塵而去還不忘留下邪魅狂狷的笑。
一同趕著上學放學的人,有步行去的,騎車去的,坐車去的;一同趕著上班下班的人,也有步行的,騎車的,坐車的——有時候覺得人生就是這樣,或者毋寧說活著就得這樣——有的人在路的兩旁默不作聲,拼命攪拌著凝脂一樣滯重的生活,更多人則在同一條街道里擁擠推搡,有的要出來,有的要進去,不約而同地搶路,只剩下心底一片嘈雜的忙音。
從出生前開始,搶胎教、搶床位、搶奶粉錢;出生后,搶學區(qū)房、搶幼兒園、搶中小學校園;再一路咬牙切齒飛身去搶985、211的一張通知——搶下去,再搶下去,遇見百分百男孩女孩的概率微乎其微,不如索性退一步搶一個門當戶對平凡溫馴的相親對象,一起過柴米油鹽的日子、搶成家立業(yè)生兒育女的勛章。
又或者,厭倦了這種不夠利落的生活,拒絕“回到那條半途而廢的路”,但也還是逃不開。從“托您的?!薄把拍乃肌遍_始搶,搶培訓機構,搶留學中介,就這樣一路奔沖,直到搶進大使館去??型甏u塊一樣的紅寶書、綠皮書,還有煌煌萬言的官方指南;刷完一遍TPO聽說讀寫,還要把連外國友人都識不了一半的生僻詞匯默寫個十來遍,直到畫好一個通透的妝坐在斯芬克斯簽證官面前巧笑嫣然,回答完諸如“請你闡述一下巖壁繪畫的起源與特征”之類只有在夢游時方能檢索出的問題。
《肖中克的救贖》里說得好,人生可以歸結為一種簡單的選擇——不是忙著活,就是忙著死??傊际沁@個忙字。
而人生導師約里奧·居里卻說:“我們不得不飲食睡眠游惰戀愛,也就是說,我們不得不接觸生活中最甜蜜的事情:不過我們必須不屈服于這些事物?!鞭D(zhuǎn)念一想,對的,其實歸根結底,還是這么個道理——生活本來就是面目庸常的,它永遠不會時刻閃耀著光風霽月的英雄夢想,也永遠不會逼迫你為它寫下滿紙熱愛的璀璨情書。所以,不必抱怨,也不必絕望。
生活本身就是擁擠嘈雜的,雞零狗碎的一團亂麻是它,一蔬一飯的討價還價也是它。它是疲憊的,但也是英雄主義的。它容不得半路落荒重回原點處懵懂的空白,也容不得中途易轍轉(zhuǎn)念無可奈何的憂愁。它只是一條長長的街道,我們從一端擠入,又由另一端搶出;連接在兩個端點之間,是你我心知肚明的“不可越界”。所以,有時候,過得了庸常忙碌的擁擠生活,也是一種榮耀,好比那些拿安穩(wěn)做底子來寫人生飛揚的文章,因為有了那些小麥釀出的金黃,才讓甜美誘人的泡沫不會飛濺散落——生活都肇始于豆?jié){油條,途經(jīng)過曲拐街巷。人人都在快馬加鞭地搶,但卻少有人能撐得住這迢遠一路。
而我們在與生活廝守的過程里,逐漸學會了快馬快刀,兵來將擋。將那些瑣碎枝丫收拾妥帖,才能濾出足夠的心情與時間,好鋪墊那些象牙色的理想;才能保有那些鐮刀般劈金斷玉的天真;才能變得更果斷,更勇敢,對無言只留無言,對無奈再無回旋,不再對花花世界把酒言歡討一帖尊嚴。盡管內(nèi)心依然是那懦弱不堪卻又孤勇異常的少年,策馬揮鞭不為開疆拓土,也不為婉轉(zhuǎn)紅顏,只為搗破命運的巢穴,在這擁擠生活里尋一份求仁得仁的成全。
在生活面前,喊苦喊累毫無益處,撒潑賭氣無人理會,侘傺喪志總落矯情。倒不如歸家洗袍,倒不如磨刀霍霍,倒不如颯然泠然,大笑著上路。
(山東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