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喬納斯·斯威夫特
君不見,眼前這根孤零零、灰溜溜、羞怯怯歪在壁角里的掃帚,往年在森林里它也曾有過汁液旺盛、枝葉繁茂、欣欣向榮的日子。然而,如今呵,它生機(jī)早已枯萎,人類偏偏多事,拿一把枯枝綁在它那赤條條的軀干之上,妄想以人工與造化相頡頏,而又終歸徒然;它現(xiàn)在的模樣恰好跟過去翻了一個個兒:枝條委之于地,根梢朝向天空,成為一株上下顛倒的樹,掌握在某個做苦工的賤丫頭手里,受著命運任意撥弄,注定了要把別的東西清掃干凈,而自己只落得一身腌臜晦氣;而在為女仆效勞、磨損得四肢不全之后,到頭來或被隨手拋出門外,或則最后再派它一個用場——當(dāng)做引火之物一燒了之。有鑒于此,敝人不禁喟然自嘆:“人生在世,豈不和這把掃帚一模一樣嗎?”造化將人送到世上來的時候,他身強(qiáng)力壯,精神奮發(fā),頭上毛發(fā)蓬松,恰似一棵有理性的樹木枝葉扶疏一般;不料,貪欲失度猶如一柄巨斧,將其青枝綠葉戕伐殆盡,空留下光禿禿枯干一條;此時,他只好乞靈于人工,戴上頭套,借助于雖則撒滿香粉、卻非自家頭皮長出的一副假發(fā)來撐一撐門面。然而,我們眼前這把掃帚,倘若仗恃這些并非自身所生、實系奪自他人的樺樹枝條,曾在某位勛貴佳麗的閨房中掃出一堆又一堆垃圾,弄得塵土滿身,因而洋洋得意,妄圖在人前冒充角色。對于它這種妄自尊大,我們該會怎樣嘲笑和鄙夷!然則,在判斷自己的長處和別人的短處時,我們又是多么偏執(zhí)的法官呵!
閣下也許會說:一把掃帚所代表的不過是區(qū)區(qū)一棵頭朝下的樹木而已。但是,請問:如果一個人的動物本能總是凌駕在他的理性本能之上,如果他總是摧眉折腰,把腦袋放在腳后跟才該放的地方,那么,他不是一種上下顛倒的動物又是什么?然而,盡管他自身毛病百出,他還要做出改革社會、匡正時弊、消除不平的樣子,世間一切腌臜角落都要去親自探查一番,把隱藏著的敗德穢行掃到光天化日之下,結(jié)果本來清清凈凈的地方,也被他攪得甚囂塵上,雖然他自以為是在澄清乾坤,其實他自己早在不知不覺之中深受塵垢污染了。到了晚年,他又為那些往往不值一提的婦人做牛做馬,以此卒歲,直到手腳殘廢;然后,就像那些長把掃帚一樣,不是被一腳踢出門外,就是被用來點火,好讓他人取暖。
(選自《倫敦的叫賣聲》,劉炳善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