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磊
母親進城來,懷里抱著一只瓷罐。她把瓷罐裝在布袋子里,把布袋子吊在胸前,一路摟著、抱著進了城。瓷罐里裝滿了豆子,豆子里埋著雞蛋。當母親把雞蛋從豆子里翻出來時不小心打碎了一個。母親心疼的表情,讓我對那個碎蛋有了肝腦涂地的想法。
母親進城前,在李莊種莊稼。這幾年,她喜歡上了種豆子,紅的、黃的、綠的,胖的、瘦的,扁的、圓的,是豆子她都要高看一眼。母親在李莊種了七八畝豆子,她在豆子地里勞作時,常常望著遠方的城市說:“豆豆,我心疼的豆豆。”豆豆是她孫子的乳名。
城里的豆豆無人照顧,母親便離開她生活了幾十年的村莊,一頭扎進了城市。她和孫子豆豆的溝通,就是通過她帶來的那些豆子。城里的豆豆剛開始識人辨物,對顏色敏感。母親常常從老家裝一罐豆子進城,然后讓豆豆猜罐子里豆子的顏色。挺有意思也挺沒有意思的游戲,祖孫倆玩了多年。有一年,母親帶豆豆回農(nóng)村看她收獲的豆子。她打開一只口袋,將滿滿一袋子綠豆倒在了地上,接著又將滿滿一袋子紅豆倒了出來……最終,幾種顏色的豆子混合成了色彩斑斕的河流。豆豆回城之后,她又將那些豆子按照顏色一一歸類,重新回流到了袋子里。那是多大的工作量呀。
這些年,母親一直在豆豆和豆子們的家之間往返奔波。陪著她的就是那件舊瓷器。來的時候是一只盛滿豆子、充滿營養(yǎng)、富有生命力的瓷罐,而回李莊時,卻變得毫無生機、死氣沉沉。母親的心情也是一樣,她將儲備的心力帶到城里,在豆豆那個孩子身上消耗干凈,然后,再拖著疲憊的身子返回豆子們的家。她早已習慣了離不開豆豆的生活。
在豆豆的家,豆豆和母親一屋,瓷器也和母親一屋。豆豆在母親的床上,瓷器在母親的床底下。母親喜歡把她的心愛之物放在身邊,伸手就能摸到,想看就能看到。母親的心腔不大,自己心愛的東西受了委屈,心里就會五味雜陳。母親不許我們訓孩子,否則她要難過幾天。而關(guān)于瓷器,母親常常交代我們兩件事:一是不要讓瓷器閑著,二是不要在瓷器跟前大聲說話。我想:也許瓷器跟人一樣吧,腹中空空便會心浮氣躁,心浮氣躁注定存世不遠;而不要在瓷器面前大聲說話,那是因為瓷器單薄、易碎,受不了別人粗言粗語這樣的委屈。
我們一直按照母親的要求,善待身邊每一件易碎的物品??墒沁@幾年,還是有越來越多的器物離開了我們。有的是借故離開,而越來越多的是不辭而別。這一天,我只不過是埋怨了母親一句:“怎么還是豆包呀,能不能換點花樣?”母親習慣性地保持沉默,可那件瓷器坐不住了,它開口說了話,“轟”的一聲,廚房里發(fā)生了小小的“核爆”。我跑過去,看那件瓷器已花開遍地,一些掙脫束縛的紅色豆子正努力朝遠處翻滾。
這件受母親器重多年的瓷器,為什么碎得毅然決然、不可挽留呢?我一直在尋找答案。有一天,母親從李莊返回城市時忘帶了鑰匙,她竟趴在冰冷的樓梯上睡了一上午。我突然從母親身上得到了答案:她們都太疲倦了,已承受不了這種兩地奔波的生活,只不過瓷器的性子急了一些而已。
爸、媽,俺回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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