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媛

摘 要：黃宗羲的詩歌是對歷史的描摹、還原，也是對其人生遭遇的訴說，具有獨特的藝術風貌和極強的藝術感染力。黃宗羲以賦筆直敘、間以議論的表現手法，寫出具有時代責任感和歷史滄桑感的詩歌；將宋代典故運用于詩歌中，使得寥寥數十個字蘊含著豐富的內涵，發(fā)人深思；詩人也十分擅長選取具有悲涼色彩的意象入詩，在由這些悲涼意象共同營造的荒寒凄厲的意境。

關鍵詞：黃宗羲 詩歌 賦筆直敘 典故 荒寒凄厲的意境

黃宗羲是清初杰出的思想家、史學家、哲學家，還是一位優(yōu)秀的詩人，有《南雷詩歷》傳世。黃宗羲創(chuàng)作詩歌始終堅持“詩以道性情”的原則，詩歌是其情感世界的外顯。他的詩歌集中反映了其真實鮮活的情感、崇高的操守以及對社會人生的態(tài)度，富有深刻的思想內涵。在藝術上，黃宗羲祧唐禰宋，堪稱清初宋派詩的開創(chuàng)者。

一、賦筆直敘、間以議論

黃宗羲生活在天崩地裂的時代，一生有過抗清救國、逃難避難等經歷，跌宕起伏的人生遭遇，強烈的愛國情感，豐富的思想，“以詩補史之闕”的理念，使詩人選擇以賦筆直敘、間以議論的創(chuàng)作筆法來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賦筆直敘意為敷陳其事而直接言說。以這種筆法來創(chuàng)作詩歌，體現出一種承襲了宋詩風格的詩歌藝術特點。

黃宗羲詩歌中多有敘與議結合之作，敘以紀事，議則用以評價或凸顯情感，賦筆為主，議則隨之，兩者相輔相成。如《卓烈婦》云：

兵戈南下日為昏，匪石寒松聚一門。

痛殺三歲懷中子，也隨阿母作忠魂。

無數衣冠拜馬前，獨傳閨閣動人憐。

汨羅江上千年淚，灑作清池一勺泉。

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背景當在“揚州十日”前夕，記敘了清軍南下，烈婦為免城破受辱，抱著三歲的孩子跳下城樓殉節(jié)。首聯(lián)中“匪石寒松”描寫的正是烈婦人不像石頭那樣轉動的堅定之心，以及有如寒冬中不凋謝的松樹一般堅貞的節(jié)操。頷聯(lián)敘中兼議，以三歲孩子之死來打動人心，并作出“作忠魂”的主觀評價。頸聯(lián)中記敘時人對烈婦的崇拜祭悼之情，以及烈婦事跡之傳頌人口，也是敘議結合的筆法。又如《得吳公及書》：

荒村接得紙零星，四十三年夢又呈。

戰(zhàn)鼓夫人充健卒，朝儀宗伯領諸生。

寒琴墜水聲猶在，孤碟經圍血尚在。

三板洋中三十里，至今耿耿此時情。

此詩中詩人以睹物憶舊開端，以回憶式的記敘之筆，將思緒拉回到四十三年前與清兵血腥鏖戰(zhàn)的場景，再現了詩人在順治六年海上戰(zhàn)斗生活的片段。詩中記述了震撼人心的聲聲戰(zhàn)鼓，戰(zhàn)時悲壯的選錄抗清義士的儀式，以及戰(zhàn)場遺跡、血淚中戰(zhàn)友的離別之情等。金鼓擂天，戰(zhàn)馬嘶嘯，氣勢宏大，黃宗羲在此首詩歌的敘事中難掩其慷慨悲壯之情。他將現實與歷史糅合在一起，營造了一種不屈而感傷的悲壯之情。面對物是人非、滄海桑田，英雄無淚，唯有銘記這段不被正史所記錄的歷史。由此，那種悠遠的思念，詩中所敘寫的那種血戰(zhàn)“孤堞”的畫面，更加充滿悲壯之氣。詩人以賦筆直敘之手法營造出悠遠而廣闊的歷史背景，全詩情真意濃，不僅具有真實的紀事寫實性，而且具備濃烈的抒情性。

以上這些反映歷史的詩歌尤能突顯出黃宗羲善用賦筆的特點。賦筆直敘，不僅語言簡練，敘事清晰，而且感情洶涌，一氣呵成，讀來只覺快意凌紙！詩歌真實地記錄了人們反清的義舉、戰(zhàn)爭時的場景，筆觸真實。賦筆直敘的創(chuàng)作手法還原了歷史的真實性，使得詩歌的思想感情也更加真實，增強了詩歌的藝術感染力。

黃宗羲的詩歌除了是對歷史的真實還原記錄，同時也是對其人生的摹繪，對其生活的記錄。在記錄生活的詩歌中，亦多用賦筆手法。且看《壬寅二月中遇火次陶韻》：

長松縛茅宇，亂石開南軒。夜半有明燭，停午無煙燔。三載頭滑，花藥滿春前?？仓箯土餍校嫩E異方圓。年荒避盜賊，舊居姑且還。春風吹野火，紅焰漲遙天。新詩焦泥壁，老樹夭長年。頹垣寒瀑響，土銼月中閑。遂令長往計，牢落難貞堅。故書出焰中，葉葉如荷田。惜此復幸此，不廢食與眠。吾嘗訾遺山，賣書乃買園。

開篇一句“長松縛茅宇，亂石開南軒”即記述了詩人的居住之地——龍虎山草堂的位置，草堂處于亂石堆中的茅草房中?！巴Ｎ鐭o煙燔”記敘的是詩人的生活條件，中午無炊煙是由于貧寒無糧下鍋。中午雖無炊煙，餓著肚子，而一句“夜半有明燭”又表明詩人晚上仍在挑燈夜讀，刻畫了一個愛讀書，嗜書如命的形象。“三載頭滑，花藥滿春前”，詩句以白描手法記敘了經使用三年后的，頭被磨得十分光滑，種下的花卉和草藥在春天爭相開放，反映了詩人親自躬耕的事實。“年荒避盜賊，舊居姑且還。春風吹野火，紅焰漲遙天。”敘述了詩人的辛酸經歷，逃難來此舊居居住，沒想遇到年荒，更沒有料到后來發(fā)生的火災。這兩句平鋪直敘地表現了詩人的曲折遭遇?！肮蕰鲅嬷校~葉如荷田”交代了火災后的后果，嗜書如命的詩人從大火中將自己心愛的書籍搶救出來，雖然許多書被燒得如同枯荷一般焦黃，詩人仍覺幸運。末尾兩句詩人對元好問賣書買園子的行為嗤之以鼻，借其故事來表明自己愛書至上的情感。全詩通篇以平白樸實的語言敘述了詩人生活的艱辛，但是貧寒的生活亦不能磨滅詩人對于讀書的喜愛，此般精神尤為感人。

黃宗羲《山居雜詠》其六是一首以賦筆直敘，兼以議論的詩歌。全詩筆調灑脫而感情溫馨，以抗貧寒為主題。前六句敘事，末兩句抒情、議論。

數間茅屋盡從容，一半書齋一半農。

左手犁鋤三四件，右方翰墨百千通。

牛宮豕圈親僮仆，藥灶茶鐺坐老翁。

十口蕭然皆自得，年來經濟不無功。

詩歌開篇即記述了詩人半耕半讀的生活狀態(tài)，安然居住于數間茅房之中，從“農舍”到“書齋”，從“翰墨”到“犁鋤”，詩人從實處落筆，山居耕讀悠然之態(tài)盡顯。詩人對待“牛宮豕圈”“藥灶茶鐺”不是遠離的態(tài)度，而是將它們作為對抗貧寒，能夠讓自己一家十口免于饑餓的依托?！笆谑捜唤宰缘茫陙斫洕粺o功”以議論之句收筆，引人思考。詩末的“功”字包含著兩層含義：一是實寫，表明在當時兵荒馬亂的時代中，詩人靠著“犁鋤”“牛豕”等經濟措施，使一家人免于饑寒。二為虛寫，詩人因其時“海氛澌滅”決心改變斗爭方式，欲“畢力于著述”，借“翰墨”來推行其經世濟民的主張。此句議論一出，表明詩人即使在面對人生中的困境、厄運時，他仍沒有對生活失去希望，而是勇敢面對現實，以頑強的精神和毅力去積極解決，向我們展示了生命的風采，他對生命創(chuàng)造的不斷追求也令人崇敬！

同樣作為一首敘述與議論結合的敘述之作，且看《周公謹硯》其一：

弁陽片石出塘棲，余墨猶然積水湄。

一半已書亡宋事，更留一半寫今時。

周密原是浙江吳興人，宋亡三年前離任浙江義烏縣令。離任當年，元兵南侵，破壞了周密在老家的房子，于是以后便一直居住在杭州。弁陽片石出自塘棲之地，乃周密的硯石。周密用它寫下了不少文墨。首句即為敘事，交代了周密硯石的來源及周密用硯石來寫文章、詩歌的事實?！耙话胍褧鏊问拢粢话雽懡駮r”乃議論之句，一半的硯墨已經由周密寫了宋朝亡國的歷史，那么留下來的另一半自然是留給詩人來撰寫明朝滅亡的痛史。最后一句發(fā)人警醒，以一塊硯石聯(lián)想到宋明兩朝的亡國歷史，詩人以史筆寫性情，表達了遺民的悲切之情，以小見大，借古寫今，引人深思。以“敷陳其事而直言之”的賦筆來創(chuàng)作詩歌，恰到好處地將詩歌內容與創(chuàng)作目的進行統(tǒng)一，充分發(fā)揮了詩歌的藝術魅力。

在黃宗羲的詩歌中，像這樣賦筆直敘、間以議論的詩歌還有很多，這些詩歌或工筆濃墨、細致詳盡；或直抒胸臆，大發(fā)議論；又或直陳時事，簡明扼要。詩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既有通篇賦筆，又多有敘議結合，夾敘夾議的作品，賦筆的靈活性給黃宗羲的詩歌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的表達方式，也使其詩歌富有較強的藝術感染力。

二、巧用典故，意蘊豐富

錢鐘書先生曾道：“梨洲自作詩，枯瘠蕪穢，在晚村之下，不足掛齒，而手法純出宋詩。當時三遺老篇什，亭林詩乃唐體之佳者，船山詩乃唐體之下劣者。然顧王不過沿襲明人風格，獨梨洲欲另辟途徑，殊為豪杰之士也。”{1}可見黃宗羲傾心宋詩，對宋詩花的工夫較多，因此黃宗羲的詩歌必有體現浸染宋詩風格的特點，如好議論、好用典故、語言表達較為通俗等。宋詩愛好用典故，黃宗羲詩法宋詩，必然也喜好用典。

黃宗羲詩歌創(chuàng)作擅長巧妙地引用典故，尤好用宋代的典故，約占所用總典故數量的一半之多。又如《釣臺》一首：

曾注《西臺慟哭記》，摩娑老眼見崔嵬。

當時朱鳥魂間返，今日誰人雪后來？

江上愁心絲百尺，平生奇險浪千堆。

欲修故事如皋羽，同志方吳安在哉。

此首《釣臺》特別之處在于通篇都在使用一個宋代典故。“釣臺”為詩歌題目，該詩從題目開始便已使用典故。“釣臺”為西臺，又名子陵釣臺，位于浙江桐廬縣富春江濱。宋末元兵南犯之時，民族志士謝翱散盡家財來征募鄉(xiāng)兵，投奔文天祥。文天祥殉國后，謝翱曾召集同志登上西臺，野祭慟哭，并作《登西臺慟哭記》。詩歌中“朱鳥”一句化用的是謝翱《登西臺慟哭記》中的招魂詞“魂朝往兮何極！暮來歸兮關水黑?；癁椤禅B兮，有焉食？”{2}這句話意為死去的人即便化為朱鳥更迭往返也不得食。此處用典詩人旨在感嘆時局的險惡，敏銳的詩人早已察覺到“好友多從忠節(jié)傳，人情不盡絕交篇”，要想再邀上幾位志同道合的人一起仿效謝皋羽合集同志前往西臺慟哭的機會，恐怕是不多了?！把┖髞怼币痪渲械牡涔室喑鲎杂谥x翱《登西臺慟哭記》中：“薄暮，雪作風凜，不可留。登岸宿乙家。夜復賦詩懷古。明日，益風雪，別甲于江，予與丙獨歸?！眥3}詩人以同一個典故貫穿全詩，最后四句亦出現了上述典故，一個典故如此密集地出現在一首詩中，讓人感慨詩人熟練運用典故的能力的同時，不禁引人深思，詩人大量用典的用意何在？結合當時的背景來看，當時正是鄭成功、張蒼水征戰(zhàn)失利的次年，隨后鄭成功退回廈門，張倉水入海，清廷頒布遷海令，形勢越來越不遂人意，詩人覺察到要完成死難者的事業(yè)愈發(fā)不易。在這首只有寥寥幾十字的詩中，詩人恰當化用典故，使詩歌蘊含豐富的內涵，寓意十分深刻。

詩人在用典時經?；盟稳嗽娋浠蛩未适隆Ｇ铱础端尢煺滤隆罚?/p>

天章古寺山南陲，義士曾將龍穴移。

繞地猶流嗚咽水，滿山不見萬年枝。

空將余恨酬來客，竟不開花償所知。

卻怪從前三百載，竟無片石署哀辭。

詩人曾在《冬青樹引注》中寫道：“宋陵收骨事，山陰王修竹英孫所為，而唐玉潛、林霽山為之先后，翱亦在其中?！闭伦娉淘唬骸坝嗪壊菝е?，霽山以草囊拾取，又聞理宗顱骨為北軍投湖水中，購之漁者而得之?！眥4}“龍穴移”則是指上述這件事。詩人開篇即巧妙地運用一個典故，增強了詩歌的形象性和思想性。用典使詩歌文字簡練而寓意深刻。

此詩以追憶宋皇陵被遷葬之事為開篇。詩人由天章寺想起宋六陵的不幸事件來。南宋滅亡的兩年后，宋六陵被當時任江南釋教總攝的西僧楊璉真珈及率領當地寺僧伙同暴徒破壞殆盡，陵墓中錢財珠寶均被洗劫一空。六皇的尸骸更是遍地，慘不忍睹。后得南宋遺民謝翱、唐玉潛、王修竹等人黑夜中冒險將這些尸骸收集起來，移葬于蘭亭山天章寺，并以冬青樹為標志。這一不幸的歷史事件，又使詩人聯(lián)想到自己的國家，同樣作為遺民，不幸悲痛的感覺似乎可以感同身受。

“繞地猶流嗚咽水”一句是化用唐玨《夢中作四首》之一中的“水到蘭亭轉嗚咽，不知真帖落誰家”{5}，“滿山不見萬年枝”一句詩人化用的是唐玨《冬青引》：“遙遙翠蓋萬年枝，上有鳳巢下龍穴?！眥6}這兩句折射出充斥于詩人心中的滿腔怨恨，因詩人的主觀情感，流水在詩人看來也是嗚咽的?！翱諏⒂嗪蕹陙砜?，竟不開花償所知”一句是化用謝翱《冬青樹引別玉潛》：“愿君此心無所移，此樹終有開花時”{7}之句意，“余恨”乃指南宋滅亡的遺恨?；弥x翱的這句詩，表明既有南宋滅亡的舊恨，詩人作為明朝的遺臣又有為明朝滅亡的新怨恨，舊恨加新怨，因而流水是嗚咽的，而山花至今不開滿山頭。末尾以“卻怪從前三百載，竟無片石署哀辭”收尾，一個“怪”字表明詩人的情感態(tài)度與立場，詩人怪的是明朝一代三百載，竟然無人寫下哀辭，從詩人堅定的態(tài)度實則暗寓著詩人希望眾人不忘國恥的意愿，一個“怪”字反襯詩人自己高尚堅定的民族節(jié)操，令人敬畏！

黃詩中還有許多像這樣大量化用宋代的典故和宋代故事的詩歌。黃宗羲在其詩歌中大量使用典故用以抒情、說理等，一方面反映了黃宗羲廣博的知識文化涵養(yǎng)，深諳各種典故；另一方面，詩人廣泛地引經據典，向后人描述許多超越時空、縱橫古今的事件，他將精練的典故凝練在有限在詩篇中，蘊含了豐富的內涵，令人深思。黃宗羲在詩歌中大量使用典故一方面出于時代政治原因，為規(guī)避不必要的麻煩，他不得不如此。另一方面，典故本身便能體現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它在文化史的發(fā)展上呈現出傳承性。滿腹才華的詩人們往往將欲說不盡難以直截了當道盡的意思用典故表達。

三、意境營造，荒寒凄厲

黃宗羲善于選取具有悲涼色彩的審美意象，塑造出荒寒凄厲的意境。通讀黃宗羲的詩歌，我們會發(fā)現其詩歌意象的選取頗具特點，如《寒夜月仿孟東野體》：

霜輝濯寒魄，景象恒過清。

止于枕上看，不可立中庭。

枕上一尺光，中庭千里橫。

千里多傷悲，一尺已崢嶸。

貧病賞明月，更無絲竹聲。

但言此夜好，已完看月情。

始知天有月，不為貧病明。

孟東野乃指唐代詩人孟郊。孟郊少年時隱居于嵩山，曾兩試進士不第，四十六歲時才中進士。孟郊一生困頓，性情耿介，由于不能施展他的抱負，其詩主要多述自身的遭遇，詩歌多寒苦之音，用字造句力避庸常，追求瘦硬奇僻的風格。仿孟東野體意為仿效孟郊

“ 清寒”的詩風從題目便可窺此詩風格之一二。

開頭兩句詩人便選擇“霜”“寒”“清”等冷色字入詩，渲染了凄清的氣氛，奠定了此詩清寒的詩風。這兩句描述的是皓月當空下冷冷清清的月夜景象。物境往往與心境存在某種聯(lián)系，詩人筆下的物境恰是其心境的反映。此詩創(chuàng)作于1646至1651年間，當時明亡不久而抗清事業(yè)的進展又十分不順。作為愛國志士，黃宗羲內心期望救國，無奈無力改變殘酷的黑暗現實，因而只能以作詩的方式排解內心傷感的情緒。凄清的景象又何嘗不是詩人此時心情的外化呢？

本詩用了三個較為明顯的意象“霜”“月”和“明”。關于“霜”這個意象，其實富有隱喻意味。表面上看似“霜”描寫的就是皓月當空下的月夜景象，實則“霜”隱指的是清政府。詩人的主觀態(tài)度暗含其中?！昂弊钟袃蓪雍猓皇侵妇昂?，另則指心寒。在這首詩中，“寒魄”表面指月魄，代表景寒，實質指的是反清復明志士因在愛國道路上屢屢受挫的心寒，因為月亮乃客觀之物，怎會有寒冷之感。復明志士的心寒又何嘗不是詩人的心寒呢？一個“寒”字加重了詩歌感傷的情調。接下來的幾句詩描寫的是外面月光皎皎，詩人卻沒有心思將自己完全沉浸在月光之下，只單單在床上望一眼便罷，詩人道：“貧病賞明月，更無絲竹聲。但言此夜好，已完看月情?！彪y道真的只是因為貧病，詩人才沒有賞月的心思嗎？實則不然。這里出現了本詩的第二個意象——“月”意象?！霸隆币庀蟮某霈F其實也帶有隱喻意味。在前代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月”常被用來比喻外族。結合當時的時代背景加之詩人亡國遺民的身份，此詩的“月”意象的月光朗照象征著清政府的統(tǒng)治漸趨穩(wěn)定。詩人早已看清現實，無奈只能以這樣不顯的方式說出?！笆贾煊性拢粸樨毑∶鳌?，詩人將自己哀傷沉重的心情一道說出。雖有月色之美，但這樣的美不屬于貧病的人?！懊鳌币庀竽舜嗽姵霈F的第三個意象，暗指反清復明事業(yè)的艱難。詩人心中的憂思也在這復明事業(yè)的艱難中又加重一些。全詩以“寒”意象渲染詩歌的凄清氣氛，以“月”深化詩歌哀傷的情感，最后以“明”意象結尾，將感傷的氣氛烘托至極?？傊妼⑷齻€意象有機地聯(lián)系在一起，共同營造了荒寒凄厲的意境。此詩在意象選擇和意境營造方面屬上層之作。

再看黃宗羲《山居雜詠》之二，又是一首以營造了荒寒凄厲意境為長的詩歌：

誰說山中事事勝，山中靜夜忒能憎。

老人笑尋群麂，寡婦呻吟吼虎鷹。

斜月蕭條千白發(fā)，亂墳圍繞一青燈。

不知身世今何夕，生死緣來無兩層。

1659年六月，鄭成功和張蒼水合師北征，收復了鎮(zhèn)江、南京后，因勢力單薄，全線崩潰。黃宗羲在化安山得知當時復國無望，正是在這樣悲涼的情緒之下創(chuàng)作的這首詩。此詩開篇兩句詩人以自問自答的方式表明了他對山中夜晚的態(tài)度。誰說山中每件事都那樣令人賞心悅目？山中靜得令人發(fā)怵的夜晚太讓人厭惡了！山中，漆黑的夜晚，麂鹿和虎鷹奇怪的呼朋引伴之聲不禁讓詩人膽戰(zhàn)心驚?！靶痹率挆l千白發(fā)，亂墳圍繞一青燈”，“斜月”“白發(fā)”“亂墳”“青燈”這些意象密集地出現在一句詩中，共同營造了荒寒凄厲的意境，反映了詩人沉重感傷的情緒。山夜的靜讓詩人想起當初與自己一起抗清的同伴，而這些朋友此時已多不在人間，想到這兒詩人便難以遏制哀傷的情緒。試想頭發(fā)花白的詩人身形消瘦孤單地望著一輪斜月，唯有與自己的影子孤單相伴，詩人環(huán)顧四周，青燈之外，均是亂墳。的確感傷！這幾個飽含衰敗之感的意象恰如其分地渲染著傷感沉重的情感。

《出北門沿惜字庵至范文清東籬》一詩亦是能反映沉重悲涼之氣的詩歌：

兩兩三三郭外阡，僧房籬落共延連。

高林初帶冰霜氣，風景俄成慘淡天。

如此江山殘照下，奈何心事菊花邊。

不須更覓登高地，只恐登高便泫然。

此詩作于1676年，此時距明朝滅亡已有三十二年之久，詩中的沉重悲涼之氣不但沒有減弱，反而較之從前更為深刻。九月初九，詩人和兩三好友結伴至范文清東籬。重陽節(jié)能和自己的友人一起賞菊飲酒本是雅事。但是從詩人的描述來看，并不如此?！案吡殖鯉П獨猓L景俄成慘淡天。”初秋時節(jié)，秋高氣爽，高山中重重霜氣，此時詩人的心情仿佛也被這層層的寒氣所影響。初秋的美景在詩人眼中瞬間變得慘淡，仿佛一切都被這寒氣凝滯。后一句“如此江山殘照下，奈何心事菊花邊”道出詩人情緒如此低落的原因：曾經的凌云壯志，報國救國之心在殘陽照射著的殘敗的江山下，托菊花帶去，詩人將這種壯志未酬的無奈傷感寄托給菊花。秋天肅殺之景，萬木枯朽之狀，本來就很容易引起詩人感傷的情緒，想起自己的心事，沉重悲涼的情緒再次被加重?！氨薄皻堦枴钡纫庀蟮倪\用，無疑象征著詩人壓抑沉重的心情。末尾一句將詩人的無奈推向頂峰，個中無奈想必詩人早已有所體會。

四、結語

黃宗羲的詩歌是對歷史的描摹、還原，也是對其人生遭遇的訴說，具有獨特的藝術風貌和很強的藝術感染力。黃宗羲以賦筆直敘、間以議論的表現手法，寫出具有時代責任感和歷史滄桑感的詩歌；因深諳各種典故，他將宋代典故運用于詩歌中，使得寥寥數十個字蘊含著豐富的內涵，發(fā)人深思；另外，詩人也十分擅長選取具有悲涼色彩的意象入詩，在由這些悲涼意象共同營造的荒寒凄厲的意境中，將其悲慘的人生際遇，生活體驗慢慢講述給讀者聽。作為遺民大儒的黃宗羲，其在政治啟蒙思想上建樹頗豐，但其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仍極具代表性，值得我們更多地去關注。

{1} 錢鐘書：《談藝錄》（補訂本），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44頁。

{2}{3} 李修生等編：《全元文卷》（四七一），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536頁。

{4} 沈善洪等編：《黃宗羲全集》（第二冊），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52頁，第253頁。

{5}{6}{7} 程敏政：《宋遺民錄·叢書集成初編》，中華書局1991 年版，第140頁，第61頁，第64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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