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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的一聲掉下來(短篇小說)

2016-04-21 10:18許仙
當(dāng)代小說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盆景

許仙

我爸劉云根,劉云根是我爸。

他說自己是半山高人,但別人只叫他長腳桿。他站在茫茫人群中,我一眼就能找到他;他比一般人高出大半個上半身,腦袋就像舌頭卷著樹梢的長頸鹿一樣懸舉在半空中。我媽馬小梅說他不是這個星球的種草。她有時候叫他外星人,有時候叫他臭貨——為什么叫他臭貨?我當(dāng)然知道;但她更多的是對他的謾罵,各種臟亂差的稱呼應(yīng)有盡有。我爸劉云根,身高1.93米;我7歲那年,只有他膝蓋那么點高,要想看到他的臉,必須仰著天。

我從小就仰著天看我爸劉云根。

我爸劉云根是半山郵電局(現(xiàn)改為郵局)的老郵遞員,騎一輛綠色郵政專用自行車,車架兩側(cè)馱著翻蓋的鼓鼓囊囊的綠色郵包,胸前還斜背著一只四四方方的郵袋,裝的都是掛號信、匯款單之類的重要信件,必須收件人簽名;郵政人員的綠色制服穿在我爸劉云根身上,那真叫一個帥!尤其是他一路打著一陣緊似一陣的車鈴聲,丁零丁零地飛行在街上,一路人馬紛紛避讓,像煞個英雄。

在我眼里,我爸劉云根就是個英雄。

但在我7歲那年春天,發(fā)生了一件小事,讓我都替他感到羞恥。

原來,他不是英雄,是個懦夫。

這天早晨,他照例去郵電局,將分揀員分好的郵件,裝入郵包和郵袋,就老爺上車,腳一踮,專車殺入郵電局后門口的櫻桃弄;櫻桃弄兩側(cè)擠滿了小攤小販,早市人流如織,但他穿梭其中,車速一點都不慢。以郵電局為界,半山路以西至320國道,再沿國道向東,直到與余杭交接的劉文村,這片區(qū)域都是他的服務(wù)區(qū)。別的郵遞員到下午三點光景,就回郵電局交差,將查無此人或滯留的信件,退還給分揀員,就可以下班了;但他到郵電局,往往要五點多。一來他的服務(wù)區(qū)比較大,而且散;二來不少村莊在山里,路不好走。頭兒知道他工作量大,幾年后要給他換線路;我爸劉云根說不用,這條路他熟,挺好。就這樣,一直到退休,他都跑這條線路。

我爸劉云根下班回家,脫下黃幫球鞋,就往大床上一躺,收起雙腳,雙腿彎曲成天然滑梯;我爬上床,他就一把拎我到滑梯頂端——他的雙膝上。我飛快地滑下來,砰地坐在他癟塌塌的肚皮上。他裝腔作勢,夸張地揉著肚皮,哎唷唷地喊痛,惹得我哈哈大笑。他又把我拎到膝蓋上,再次沿著他長長的大腿下滑。我愛玩這個游戲,樂此不疲。我爸劉云根也喜歡這個游戲,下班回家頭件事,就機械地做我的滑梯,直到我媽來干預(yù)。

我不清楚我爸和我媽是怎么好上的?我也不清楚他們是怎么有的我?我只知道我媽馬小梅天天罵我爸劉云根。她什么都罵。如果把我爸劉云根比作一幢房子的話,那她角角落落都罵遍了;但她還是罵,反反復(fù)復(fù)地罵。我真不知道我媽馬小梅嫁給我爸劉云根干什么?難道就是為了罵嗎?

我媽馬小梅是名教師,在半山中學(xué)初中部教語文,相貌不一般;如果把她比作一篇作文的話,算是頗具文采,文理通達,不批優(yōu)秀,也該批個優(yōu)良;但我媽馬小梅嫁給我爸劉云根時,她已經(jīng)28歲,我爸劉云根也32歲了,都大齡得沒有道理?;蛟S是我爸劉云根略長于她的緣故吧,我媽馬小梅再怎么罵,他都裝聾作啞,從不反駁一句。

我媽馬小梅見自己的千言萬語如石沉大海,形似放屁,就十分沒勁,也十分來氣;所以他越不吭聲,她罵得就越兇,大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狠勁,死尸也要被她罵活了。反正她在講臺上練就了假嗓子的技能,不傷喉嚨;另外,嘴巴除了吃飯,閑著也是閑著,罵又何妨呢?

但你能相信嗎?我媽馬小梅其實是個文藝青年,在外面非?;钴S,唱歌跳舞樣樣都會,據(jù)說還寫過詩,但我沒有讀過她寫的詩;我只知道我媽馬小梅每天睡前,喜歡開個臺燈,捧本從杭鋼圖書館里借來的小說,讀上幾頁。她總說人不讀書就會生銹,還矯情地跟一個才三五歲的兒子說,她一天不讀書,就覺得身上發(fā)臭。就她這范兒,我爸劉云根在她眼里,能不一無是處嗎?

什么人嗎?一個大男人連個喜好都沒有!

我爸劉云根確實沒有任何喜好。他18歲招入半山郵電局做郵遞員后,除了本職工作,別無他求。他不吃茶,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不唱歌,不跳舞……更沒有朋友?!澳憔筒荒茏x點書嗎?”我媽馬小梅扔給他一本書,但我爸劉云根一捧上書,就哈欠連連,看不完十行字,呼嚕聲起,沉重的書啪地掉落在地上,都渾然不知。

我媽馬小梅最經(jīng)典一罵,就是:“我個豬頭瞎眼,當(dāng)年怎么就看上這塊木頭疙瘩!”

這天黃昏,我媽馬小梅見我和我爸劉云根罵不聽,還在床上玩滑梯;就嚷嚷著沖進臥室,一把擰住我的小豬耳朵,把我拖到飯桌上。我爸劉云根也乖乖地出來吃飯。她邊吃邊罵,吃飯和謾罵兩不誤;她匆匆地吃完飯,就去洗澡,頭發(fā)梳得一根是一根,打扮得花枝招展,噴了香水,這才裊娜而去。我媽馬小梅經(jīng)常有外出活動,但她從不帶我,我和我爸劉云根都習(xí)慣了。我們吃完飯,我爸劉云根收拾完殘局,我就吵著要出去玩。

我爸劉云根就帶我下樓,讓我坐在他的專車橫檔上,騎著自行車出去蕩馬路。一路上,我負責(zé)打鈴,我一刻不停地打著車鈴,那個丁零丁零聲,真是太帶勁了!我爸劉云根負責(zé)踏車,他將自行車蹬得飛快,在初夏黃昏的晚風(fēng)中,簡直爽呆了。

我們騎到金星村那邊的村道上,一邊是下塘河,一邊是田野,晚風(fēng)夾著泥土與莊稼厚實的氣息吹上身來,又腥又香;我至今想來,依舊纏繞在鼻尖。就在這條村道上,發(fā)生了一件讓我終生難忘的小事。有一對年輕男女,牽著一條大狼狗在散步;我們超過他們時,大狼狗突然撲向我,我爸劉云根將車龍頭猛地一別,緊蹬了幾腳,自行車逃離了大狼狗,也逃離了村道。

卻一頭墜進田里。

我爸劉云根忙把我抱起來,撣了下衣裳,問嚇哭的我傷到哪兒了?但我只知道哭,哇哇地哭得響亮。我爸劉云根連他的專車都不扶,就沖過去,指著那對年輕男女質(zhì)問開了;小伙子非常蠻橫,我爸劉云根嗓門很大,他的嗓門更大,我爸劉云根的嗓門就漸漸小了下去。小伙子在我爸劉云根面前顯得十分矮小,他必須仰著天,才能與我爸劉云根對視;但我爸劉云根卻被他罵得狗血噴頭,滿臉灰塌塌的,像粘滿了泥糊。還半山高人呢?他居然……他居然低著頭,就只會哼哼了;一遍又一遍地向那個小伙子強調(diào)說:“我認識你爸,我認識你爸……”

小伙子將我爸劉云根一頓痛罵后,才牽著女友和大狼狗,揚長而去。

我爸劉云根這才縮頭縮腦地扶起自行車,扛到村道上,他抱我上車,我抹著眼淚,來回扭著身體,不讓他抱;我不坐他的車,我走回去。我爸劉云根推著自行車,小心翼翼地跟在我身后,人駝得像張滿弓,罪人似的。

他不是我爸。我沒有這樣的爸。他把我爸劉云根給毀了。

有一天,我爸劉云根跟我媽馬小梅說,他買了些花種,去山里送信時,沿山撒了不少。他是作為一個好消息來說的,說明他也有了自己的喜好。他說過些日子,那些種子就會發(fā)芽、生長、開花,那條山道不知有多漂亮呢。他說這些時,仰著頭,癡癡的,大概已經(jīng)想到那一路盛開的鮮花,心里美滋滋的。他還問我媽馬小梅,他還剩下一些,要不要種在家里?我媽馬小梅頓時大怒,罵他亂花錢。又說,山上有沒有花,管你屁事?你一個破郵遞員,有這份閑心和閑錢,咋不去擺夜市呢?我爸劉云根被嗆得一臉驚愕,不再吱聲。但我媽馬小梅卻喳喳喳地罵了一宿。

此后,我爸劉云根就不再提山道邊的花事。

但我清楚那些年他就那么干來著。

夏天的某一天,是我爸劉云根40周歲生日,下班時,他就像古代的旅人背著褡褳一樣背著兩只翻蓋的郵包,匆匆跑回家來,直奔陽臺,并從郵包里掏出盆景來。我媽馬小梅見他形跡可疑,也跟到陽臺,見此情景又罵開了,質(zhì)問他盆景是哪來的?他說是人家送的。“呵呵,”我媽馬小梅冷笑道,“你也有朋友呀?”我爸劉云根就說:“沒有。我哪有什么狐朋狗友呀!”平常我媽馬小梅罵他時,我爸劉云根一聲不吭,把她晾在一邊像說單口相聲似的;但這天不知怎么的,聾啞人似的他卻吭聲了,而且讓她更來氣。他這不是指著和尚罵賊禿嗎?我媽馬小梅的那些朋友,有文化有知識,興趣廣泛,喜好眾多,她們經(jīng)常聚會;怎么到他嘴里就成了“狐朋狗友”呢?我媽馬小梅語文教師的職業(yè)病就上來了,她質(zhì)問我爸劉云根:“朋友兩個字你會寫嗎?‘朋是‘月和‘月,意思是每月見次面才叫‘朋;‘友是‘十和‘又,意思是每十天見次面才叫‘友。你懂個屁!”我爸劉云根也不示弱,他冷笑道:“是嗎?我只知道‘朋是‘月碰‘月,在古文中‘月就是‘肉,像‘肌膚、‘脾臟,都是‘月字邊旁,‘朋的意思就是‘肉碰‘肉;‘友是一橫一撇加一個‘又,那一橫是趴倒在地上的人,那一撇是刺穿人心的刀,所以,‘友的意思是背后給你一刀又一刀……你說,不是狐朋狗友,是什么?”我爸劉云根獨到的見解,讓我媽馬小梅滿臉通紅,憤怒地瞪圓了眼珠,噎得半天不出聲;我想不到我爸劉云根這么有學(xué)問,說得我媽馬小梅一聲不吭。但要是這樣云淡風(fēng)輕,那就不是我媽馬小梅了,她隨即就罵我爸劉云根無恥下流,還盯她的梢,心里不知有多齷齪。

我爸劉云根盯過我媽馬小梅的梢?他盯梢干什么?那是猴年馬月的事?我怎么不知道?這么說我爸劉云根所指的“狐朋狗友”,是有所指的,他指的是誰呢?我很好奇。但我爸劉云根不再吱聲,只低頭侍弄他的寶貝,一會兒搬到這兒,一會兒又搬到那兒。

不久,我爸劉云根又弄回來兩只盆景。

我媽馬小梅罵得更兇了。一個破男人就掙這么點錢,還不知油米貴?她一日復(fù)一日如農(nóng)歷八月十八錢塘江潮水般的罵聲,反而堅定了我爸劉云根的人生走向;他就像一個腹黑的懦夫,我媽馬小梅越罵,他就越這樣。他隔三差五就弄回來只把盆景,搞得我家陽臺上到處都是,連個腳都沒處落,洗洗曬曬多不方便呀。

有天,我在陽臺上瞎鼓搗,結(jié)果把一只盆景從窗口鼓搗下來了,落地即碎。我放聲大哭。我媽馬小梅先是罵我,隨后罵這些盆景,最后罵我爸劉云根。我爸回家時,她就像發(fā)瘋似的,責(zé)令他將這些破玩意兒統(tǒng)統(tǒng)請出去。她質(zhì)問我爸砸了我怎么辦?砸了我頭,就成傻子了;砸了我腳,就成瘸子了。我媽馬小梅充分發(fā)揮她的文學(xué)素養(yǎng),將種種慘案羅列在我爸劉云根面前,后果不堪設(shè)想。最后,她問他搬不搬走?我爸劉云根原本筆直如竹竿的身軀,在我媽馬小梅的罵聲中,漸漸彎曲成“7”字形。他默默地盯著我看,屁都不放一個。

我媽馬小梅忍無可忍,沖他發(fā)狠道:“好呀,你不搬我搬!”

我媽馬小梅打開靠水槽邊的側(cè)窗,往下張了張,就搬起我爸劉云根的一只盆景,從側(cè)窗里塞了出去。她塞出去一只,我爸劉云根呆呆地瞪著她。她又塞出去一只,我爸劉云根這才怒吼道:“你找死呀?”我媽馬小梅冷笑道:“是呀,這日子無法過了!”她又塞出去一只,挑釁他道:“你來呀?你倒是給我死一個看看?!”我爸劉云根也發(fā)瘋了,他撿起給盆景松土的小錐子,瘋狂地嚎叫著,就一下捅進了我媽馬小梅的腹部;她頓時啞了聲,呆呆地盯著他看。

我媽馬小梅在杭鋼醫(yī)院住了七天,就不肯回自己家,她回了娘家。

后來,我爸劉云根和我媽馬小梅離婚,我判給我媽馬小梅。

再后來,我媽馬小梅再婚,嫁給了同在半山中學(xué)教書的張啟明老師;那是個戴副眼鏡的矮個子男人,渾身散發(fā)著一股子酸溜溜的氣息。但他身上的酸味與我爸劉云根身上的酸味截然不同,我爸劉云根是汗酸味,而他是半吊子文化人的學(xué)究酸,言必我們老祖宗怎么說。他還給我媽馬小梅寫情詩呢,“夫人,你的話語,能讓石頭變成水,讓睡覺進入夢境……”一派胡言!就我媽馬小梅那張臭嘴,除了罵人,還能吐出象牙來?但他稱我媽馬小梅夫人,要我叫他父親,我死也不叫。

我爸是劉云根,劉云根才是我爸。

從張啟明和我媽馬小梅的閑談中,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張啟明與我媽馬小梅在她還沒有跟我爸劉云根結(jié)婚前,他們就有來往了。他們是否好過?我不清楚。他那會兒已婚,有個比我大三歲的女兒,叫張祈梅。這丫頭片子的名字里,怎么也有個梅字呢?她可真不是個東西,每次就像回自己家一樣竄到我家來,我媽馬小梅還殷情地討好她;而她背地里專說他們的壞話。她罵我是小偷,罵她爸張啟明是個流氓,罵我媽馬小梅是爛貨。她說他們倆老早就搞上了,是我媽馬小梅拆散了她的家。

我到讀初一時,才再次見到我爸劉云根。那年春天,我已經(jīng)13歲,突然很想見他,我就跑回原先的家里。家里完全變了樣,客廳里堆滿了木材、各種空花盆、老樹根和奇形怪狀的石頭,還有做木工的長條桌和工具。房間里,除了我睡的小床還在,其他都被清空了,靠南墻立著一排木架,上下分三四層,放滿了盆景,七高八低,錯落有致。陽臺上,也同樣做了一排木架,擺滿了盆景;此外還有兩只裝水的和四只裝爛泥的塑料桶,一把灑水壺,七七八八修剪與造型用的工具。我爸劉云根手托一只紫砂茶壺,邊喝茶邊興致勃勃地向我介紹他的寶貝。

他對于我這些年的生活、以及突然來訪,沒有說一句話。

我跟他去半山上挖腐泥,將腐泥漚在塑料桶里,每只桶里放十幾條蚯蚓。去半山上挖老樹根,他專挑沒路的林子里,找那些老勿大的樹挖;這些老勿大的樹,往往根系發(fā)達,根狀比較漂亮,我們就用鋤頭或釬,花上半天甚至一天時間,將根部盡可能完好地挖出來,背回家,經(jīng)過必須的處理,種在合適的花盆里,配以適當(dāng)?shù)某笫?。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這些不起眼的東西,在他不經(jīng)意的擺弄中,化腐朽為神奇,漂亮得不得了。另外,我們還去半山上挖石頭。總之,那些日子是我人生中最開心的時光,他教我如何制作盆景。比如,先在空花盆放一層漚透的腐泥,用丑石堆砌成假山,將一株小楓樹架在假山上,最后用腐泥將假山連同樹根一起埋住,澆透水,養(yǎng)在半陰半陽的地方。這樣假以時日,小楓樹活了,成長了,樹根繞在假山上,直到深扎在花盆底部的泥土里。幾年后,將樹和假山上的泥土慢慢地清洗掉,就成了一盆“會當(dāng)凌絕項”或“樹包山”的盆景。

他騎專車帶我去花塘塢,時值盛春,山道邊繁花似錦;他非常得意地揮舞著手,向鮮花致意。他就是不說,我也知道是他種的。我們在花塘塢的農(nóng)民家里,找到不少好樹根。其實也不能說找,那些農(nóng)民都認識他,知道他的喜好,平時就給他留著,見他來就紛紛送給他。除了樹根,還有蘭花等;他也制成盆景,非常漂亮;花開時,滿屋子郁香。

不知不覺,我也喜歡上了盆景。多少年后,我獨自去花塘塢,只要說起我爸就是那個山道邊種花的老郵遞員,他們就贊嘆不已。說那條山路原本非常寂寞,自從我爸種花后,就熱鬧了,簡直美得像仙境。他們傳頌他的好,說他是個綠色天使,把好東西留在了山里。

其實,我去找我爸劉云根沒多久,就被我媽馬小梅發(fā)現(xiàn)了。我一逃學(xué)班主任就告到她那兒。她勃然大怒,除了罵,還罰跪,不給我晚飯吃;張啟明假惺惺地為我求情,但就連他她也一起罵。她質(zhì)問他想害我不成?張啟明一聽“害”字,那張酸溜溜的臉就不知歪到哪兒去了。我爸劉云根把他的休息日調(diào)到雙休日,我一早就背上書包,說是去同學(xué)家做作業(yè)了;但就是這樣,也瞞不過我媽馬小梅。有次我又去我爸那兒,剛到家門口,就聽到我媽馬小梅在破口大罵我爸劉云根,罵他不是個東西,把我?guī)牧?,逃學(xué)、說謊、頂撞父母、偷錢……她叫他別做夢了,說我不是他的兒子。

“本來就不是!”她近乎于怒吼道。

我萬分震驚。

我希望聽到我爸劉云根的聲音,希望聽到他說,我就是他的兒子。

但他像往常那樣,沒有吭聲。

我媽馬小梅突然竄出來,撞見門外的我,就愣住了。我兩眼冒火,朝她怒吼:“你說我爸不是我爸,那誰是我爸?”“小死尸,你……”我媽馬小梅邊罵,邊伸手揪我的耳朵,我猛地將她推開;她又是一愣,罵道:“你是我從垃圾桶里撿來的!”她嗵嗵嗵地下樓了,我不顧聞聲而出的我爸劉云根,也嗵嗵嗵地追下樓去,我要問個清楚。

我還是偷偷地去我爸劉云根那兒,雖然不能跟他去山里,但在家里一起做做木工,堆堆盆景,也是件很開心的事??傊切┠晡乙恢备野謩⒃聘鶃硗?。他在我和我媽馬小梅離開之后,變化很大,至少在我看來,有了眾多的喜好。比如,喝茶。他閑暇時,就托著一把紫砂茶壺,邊喝茶邊欣賞盆景。比如,木工。他的木工活非常棒,大大小小的花架,做得那叫精致。比如,制作盆景,他將老樹根處理好形狀,鉆上小孔,讓小樹苗穿過樹根,做成枯木逢春的盆景;制作得天衣無縫,除了我,別人根本看不出來是合成的。再比如,唱歌。

說到唱歌,那簡直是個奇跡。你能想象嗎?原本聾啞人一般的他,現(xiàn)在居然唱起歌來了。

他干活時,會情不自禁地哼唱。

忽而烏鴉又一只,

烏鴉若是鳴一聲,

橡木果實結(jié)一個,

啪的一聲掉下來;

……

悠揚的歌聲,漫上心頭,卻有著一股子人生的無奈和悲涼感覺。

我當(dāng)時就驚呆了,這是我爸劉云根嗎?

他沒有停止哼唱,只是回頭看著我。

我問這是什么歌?

他說不知道。

我又問是誰教的?

他說沒人教。他說有次在花塘塢,聽到一位老人這么哼唱,挺耳順的,當(dāng)時聽過也就忘了;但有天他發(fā)覺自己也在哼唱。就是這么回事。除上述眾多的喜好外,我爸劉云根現(xiàn)在還有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都是些老頭,有時候來家里,一起喝茶,一起欣賞盆景,一起聊天,一起喝酒。對了,我爸劉云根都喝上酒了。有時候他也去朋友家聚會,一起喝茶,一起喝酒,一起聊天,一起欣賞各自的手藝。碰巧,我有空,我也跟他一起去。那些老人都夸我不錯,年輕人有慧根。

我的一些朋友的朋友,知道我爸劉云根的手藝,就托朋友來找我,希望從我爸劉云根那里購幾只盆景送人,而且價格不菲;但我知道我爸劉云根的脾氣,一一婉言謝絕了。但是,有天我媽馬小梅居然也來托我,我問她干什么?她說陳校長喜歡,當(dāng)時她正在競聘教導(dǎo)主任。我拒絕了。我說我不去,你要你自己去。我媽馬小梅當(dāng)然不會去的。我去時,跟我爸劉云根說起此事;他沒有吭聲,臨走時,他說我要喜歡,他可以給我?guī)着桊B(yǎng)養(yǎng),但不能送人。我說好的,先留在這兒呵。

我爸劉云根從他40周歲生日起,直到他退休,已在家里養(yǎng)了100多只盆景;房間里的小床也撤了——盡可能地騰出空間來,他做了張?zhí)亻L的木躺椅,夜里他就睡在躺椅上。他過世時,年僅68歲,是從半山上摔下來摔死的。就是這樣的,蛋糕總是有奶油櫻桃的那面掉地上,人總是傷在自己的喜好上。不過,他早就準備了遺囑。遵照遺囑,我將他的遺體火化后,把骨灰全部取回家;并通知他的兩位知己,參加他的葬禮。但這兩位朋友又轉(zhuǎn)告其他朋友,結(jié)果那一天,呼啦啦地來了四五十位老人,家里根本站不下,大家自覺地排到走廊里,魚貫而入,將我爸劉云根的骨灰,分埋在所有的盆景里。

我爸劉云根把這50余平方的房子和100多只盆景,全都給了我。

這年我35歲,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家、妻子和兒子。我的婚禮,我爸劉云根缺席。我兒子的滿月酒席,我爸劉云根缺席。即使如此,他依舊將所有的遺產(chǎn)給了我。這個小套房有價,而這些盆景無價;如果硬要折個價的話,小套在百萬元以上,而盆景千萬元也難說。妻子幾次吹枕邊風(fēng),要我換成現(xiàn)金,去買房或買車,但我拒絕了。這屋子和這100多只盆景,是我爸劉云根的棲身之地。

我到18歲就停止長個,我爸劉云根1.93米,我媽馬小梅1.58米,照理我不該只有1.69米。但我就這點高度。我媽馬小梅說我小時候補鈣補多了,什么邏輯嗎?她故意這么說。另外,我既不像我爸劉云根,也不像我媽馬小梅。張啟明倒是死乞白賴地搶著要認我這個兒子。我曾經(jīng)向我爸劉云根敲過邊鼓,但他默不作聲。那次他失手,我不相信僅僅因為我媽馬小梅扔了三只盆景。

因為幾只盆景?

他搖搖頭。

因為我媽?

他又搖搖頭。

因為我?

他愣了一下,又搖搖頭。

現(xiàn)在,我?guī)缀趺刻於既ツ莾?。我每次開門時,都能聽到里屋的躺椅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應(yīng)該是我爸劉云根聽到開門聲,他從躺椅上站起身來,出來迎接我了。我知道他在家里。有時候屋里的盆景的枝葉,會無風(fēng)而抖動,仿佛被人的手指撥過一般。我就想笑,而且笑了。我覺得沉默寡言的他,過世后變得頑皮了。我每天呆上一二個小時,交換屋里和屋外的盆景,松土、澆水、修剪,用鐵絲給盆景造型,制作新盆景,等等。我每天都松幾盆土,用小錐子輕輕撥土?xí)r,我特別注意我爸劉云根的骨灰,但骨灰與其他泥土并無二致,壓根兒就區(qū)分不出來。有時候我什么也不做,僅僅是去開個門,給室內(nèi)的盆景透透氣;打個燈,給室內(nèi)的盆景補充“陽光”;在滿屋郁郁蔥蔥的綠意中,陪陪我爸劉云根。我泡一壺茶,兩只小茶盅放在睡椅前的春凳上,我坐在小凳上,給我爸劉云根和我自己倒上茶水,享受一下寂寞而又寧靜的時光。臨走時,我把他茶盅里的茶水澆在某只盆景里。自從我做了父親之后,尤其是他過世之后,我才慢慢懂得了懦弱的他,在我7歲那年春晚,因為什么,才使得他憤怒地沖向一條大狼狗和一個蠻橫的小伙子。

我每次去,我爸劉云根都會哼唱那首無名的歌。

滿屋子都是。

悠揚的歌聲里,少了人生的無奈和悲涼感,多了些許歡快與恬靜的成分。

直到有一次,我猝然發(fā)現(xiàn),我爸劉云根的歌聲竟來自我的喉嚨深處。

忽而烏鴉又一只,

烏鴉若是鳴一聲,

橡木果實結(jié)一個,

啪的一聲掉下來;

……

責(zé)任編輯: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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